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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不修成佛,誓不归来

  毗奢密多罗净手洁席,正襟危坐,双手捧着一部黄卷古经,他每讲一段,悉达多就朗诵一段。藏书阁里一时间充满了生机与书气。

  老人所讲的《吠陀经》,究竟艰深到什么程度呢?怎么连当世的学者,太子的前师跋陀罗尼也不能讲授呢?原来,这部古梵文经典来源悠久,酷如天书,是印度自有文字以来的第一部著作。其中包括宗教、哲理、历史、文学等各种学问。全经分为四部,即俱黎、傞马、耶柔、阿闼婆。故也称《四吠陀经》。经文均系古代的梵文,少人考究,甚至当时印度有学问的人也极少有人拈手,因其如读天书。这才仅仅是文字上的困难。至于宗教和哲学方面,那就更是涵义玄妙,其理难明了。全书使用的全是古梵文语法,晦涩莫测,如十里云雾,百里迷宫。毫不夸张地说,幸亏当时在印度还有这位学人贤者毗奢密多罗,不然,这部古经就失传了。

  印度是一个文化古国,约三千年前,群雄四起,各自为政,拥兵自重。在思想方面,百家争鸣,巧智奇想,各持一说,很像中国的春秋战国时代。文化思想和学术论著中,各家都有真知灼见,空前繁荣,然而又极其杂乱繁琐,难于理绪。

  当时,印度的思想学术虽然非常发达,但表现的另一方面,又陷入了非常混乱的状态。当时势力最大的是婆罗门教,他们把传统宗教的教义视为一种专有的学问,将文句写得清奇古僻,义理讲得幽玄奥秘,形成一种极其繁琐不解的文风。他们处处声称,按天意行事,以神灵指使,因而一举一动都神秘莫测。而人民的意志是不可阻挡的,民众很快就摆脱了这一云山雾罩的神话世界,走向对现实世界理智的探索,很快就兴起了自然派的哲学思想,大胆地宣称天地宇宙是客观物质现象,如地论、水论、火论等;另有一派,对宇宙抽象观念加以科学地解释和说明,如时论、方论、虚空论等。

  与此同时,印度的各派学说和种种思潮纷纷涌起,百家百论,千家千说,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搞得一般人混淆不清,不知孰是孰非。当时,很需要阐明宇宙的究竟真理,指出人生应行的正道;与此同时,人民还很需要一种圆满解决人生问题的革新宗教。悉达多太子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是是非非的时代里。当时阶级悬殊,富贵者日掷千金;贫困者家无片瓦。广大劳苦大众颠沛流离,痛不欲生。意志薄弱者,在统治阶级的压榨下,感叹身世和命运的不幸,多倾向于消极轻生;而意志坚强的人,对古宗教失去了信心、茫然彷徨,不知所向。因此,人们大都走上了两条人生的舟程:一种是顺世混生;一种是遁世苦行。顺世混生者偏于物质享受;遁世苦行者沉于精神虚无。

  这无疑是当时印度思想界的矛盾。在那片古老而又拘谨的国土上,朴实的民族被沉重地压抑着。悉达多太子,决心要用一种扭转乾坤的力量,来震颤恒河两岸的沃土。他立志横绝**,扫空万古,一定要寻找到一种缘起中道的思想和论说,拯救千百万沉睡的民族,苦难的众生。

  要想建立一种完美伟大至极的新思想,必须弄懂传统陈腐的、然而又是世代权威的高谈宏论。在徘徊无路中,他终于找到了毗奢密多罗这位当代隐居在幽山寂谷中的贤哲。这不能不说是天造地设的奇迹,同时也是历史的抉择。

  而这位大贤者,一直为找不到传授这门绝学的继承人而发愁。他留心物色了几十年,终于与一个天赋奇灵的王太子结缘相逢。

  如今,这位大学者夙愿以偿。悉达多不仅聪慧绝顶,而且勤奋好学。在毗奢密多罗的谆谆善诱下,太子潜心向学,进步神速。不到几个月工夫,悉达多已谙通了半部古经。老师傅见他进步这样神速,非常诧异。因为老人自己当年从师潜学《吠陀经》,还用了六年的时光。如今他能有这样一个天赋非凡、才情出众的学生,心里感到非常自豪。

  有一天,他们师生正在藏经阁里热烈地讨论学问。此时,净饭王也正在坐朝料理国务,忽然司门官前来禀告,说有一个外邦人士,蓬首垢面,疯疯癫癫,闯进宫门。禁卫军上前阻止,那人却说是毗奢密多罗师傅的朋友,因路过此地,听人说国师在这里持教,他无论如何要见一见。

  司门官风风火火地禀告净饭王:

  “依臣看来,那个人根本不像是国师的朋友。”

  “怎么见得?”国王惊异地问道。

  “回禀陛下,那个人颓唐失神,嬉皮笑面,完全像个疯子。”

  “唔,这样一个人来胡闹?”净饭王思忖片刻,最后犹豫地说,“你去把那个人带来。如果真是国师的朋友,朕还要诚意地招待他。”

  司门官刚刚迈出门坎,只听国王在他背后一迭声地叮咛:“任他胡言乱语,你千万不可对他无礼!”

  “是,陛下。”

  这个异邦人,原来果真是毗奢密多罗老师的相知,但他们所研究的学问却迥然不同。这个奇人原是以望气修养之道,求保命长生多寿,预测吉凶祸福为己任,名叫阿私陀。此人生就不事修饰,破衣烂履,长发乱须,出口癫言狂语,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既然净饭王有谕,司门官只好硬着头皮引他进宫。

  这个云游狂仙,踉踉跄跄,嬉笑自若,来到殿上,也不向净饭王施以常礼,放荡无形,如入无人之境,自称自己是精通奇门妙术的仙人。净饭王一看来者的形色,禁不住有点厌恶,自有王宫以来,这里还从未接待过这样一个形容丑陋的人。

  净饭王冷笑一声,不得不敷衍:“你既然自称为仙,必然会一些仙人的妙术,朕倒想见识见识。”

  “哈哈,大王弄错了。”阿私陀故作怪态,咧嘴大笑。“穷仙是来访友的,并不想卖弄才艺。既然大王有兴趣赏识,那么就当场试一试吧!”

  癫仙提出,请人秘藏一件什么东西,他不用看,就能猜中所藏之物。净饭王立即叫内侍到内宫,请王妃摩诃波阇波提公主,藏一件异样东西在金漆果盒中,然后封固,拿来出示仙人猜测。内侍去了不多时,果然捧来一只精制的金漆果盒,放在殿桌上。净饭王指着这个器皿,对阿私陀说:“仙人,盒中之物,连朕也不知道。今且请你一猜。如果猜中了,朕当对你以上宾之礼相待。”

  “陛下说得可当真?”

  “朕是一国之君,岂能随意妄言!”

  阿私陀一听,捧肚子大笑,手指着金漆果盒:“里面藏有五颗香甜可口的芒果!”

  净饭王和左右将信将疑,及至掀开盖子时,众人才骇然失色,盒中果然是五颗芒果。左右无不交口称异,真是天上掉下来一个活神仙!

  净饭王还有些犯疑,又令内侍到藏经阁,叫太子暗藏一点什么,继续考验这个阴阳怪气的异邦人。不多一会儿,内侍又捧着盒子回来了。还没等净饭王吩咐,那怪仙就拊掌大笑:“哈哈,不必猜了,里面放着一只碧玉环。这想必是当年天臂城善觉王的赠物,而后引来太子与耶输陀罗公主的一段姻缘。如此如此!”

  净饭王真的不知道所藏何物,及至揭开一看,正是当年善觉王赠与悉达多的那只碧玉环!于是,殿内骇叹之声不绝。净饭王兴奋地对在场的众臣说:“朕靠天地之厚泽,日月之交辉,今日才迎来这样一位先知先觉者光临敝国,真是朝野之大德,黎民之万幸。今后举国上下,都要对这位仙人以优礼相待,以上宾相迎……”

  当天午时过后,毗奢密多罗在藏经阁里给太子讲学,正谈得高兴,忽见国王驾到,急忙撤了讲席,行过君臣之礼。一抬头,骤然看见了阿私陀。于是,一面寒暄,一面问他,此番怎么来到这里。阿私陀说,他本来是萍水风絮,行踪没有一定目标,出来云游四方。不料,在路上遇见了跋陀罗尼,才知道毗奢密多罗在这里收下了一个才华超凡的太子。听说这位太子不仅敏而好学,而且壮志超凡。他倒想见一见。

  于是,毗奢密多罗老人指着阿私陀,向净饭王介绍说:“陛下,我这位师伯,不仅擅长仙术,还会相人占卜。无论何人,一经他的法眼,一生的吉凶祸福,富贵夭寿,都可以立断不疑。现时我倒有一个愚见,也不知当不当说?”

  “不要拘束,请国师直言。”

  “我的愚见是,师伯既因闻太子聪明超群,才智不凡,特地跋涉而来,愿以一见慰其夙望。那么太子大可请仙人为之一相,岂不正好?”

  “好,好主意!”净饭王喜不自胜,继而转身对客人说:“既然圣仙精于此术,为太子一相,以断将来结果如何?”

  阿私陀听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然后请太子端坐在他面前,以待观相。悉达多木然无声地坐定。阿私陀对着他的面孔,凝睛细看。只见那是一张淳朴善良、忠厚纯净的面容,焕发出一种逼人心肺的庄严肃穆的圣光,似乎能叫世间一切邪恶在它面前顷刻间化为乌有。加之太子端凝静坐的神色,表现出一种极高的清灵境界,内藏着撼人心灵的智慧。而这智慧,似乎时刻在追求着一个超越自我的世界,了悟自然的永恒和人生的短暂。

  游仙越看越惊奇,最后,竟然忘形地从座席上跳了起来,大声狂喜惊呼,整个藏经阁也好像跟着剧烈地震动了。

  “圣仙,你怎么啦?”

  净饭王大惊失色,禁不住叫出声来。毗奢密多罗也用惊异的目光望着这位形色放逸的游仙发愣。

  游仙阿私陀又抬头注目了一眼太子,默神有顷,静下心来,滔滔不绝、口沫四溅地大说大讲道:“太子投身在帝王之家,富贵达于世间的极点。若非前世修行,夙根圆满,是求不来这种福分的。既然生来有这种富贵之命,那么按常理说,太子自然是王位的嗣人,即迦毗罗卫国未来的君主,来日统一天竺王国,广布善政,普行王法。想来,那诸侯疆国都望风乞盟于你……”

  “唔,是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净饭王一听,眼珠都笑出了光彩。

  然而,游仙眉头一皱,摇头晃脑地把话锋一转:“不过,从太子的面相上看,他早已识破红尘,看透了声色。他的耳、鼻、眼、眉之间凝聚着一种巨大的力量,一种永远寻求解脱生死之苦的力量。他把生看成苦,把色看成幻,把宫廷的富贵和红男绿女,看成是池鱼笼鸟。在他看来,一切众生,包括富贵的高官,贫贱的奴仆,在生老病死的‘巨轮’下,只有被碾成粉碎的结局,别无抉择。如果太子将来离开这喧嚣的尘世,居进幽静的山林,必定能求得人生最高的解脱大道,必定能成为前无古人的大智大悟者。陛下知道,一切星宿中以太阳最为光明。那么到了那一天,太子将成为举世尊崇的佛陀,他就是我天竺国亿万众生景仰的太阳!”

  “圣仙,你是说,他不能继承朕的王位了?”

  “是的,陛下。”

  “请问圣仙,你怎么知道他将来要断离尘缘,出家深山呢?”

  “陛下,你看,”游仙伸手指着悉达多的面孔,振振有词:“太子的尊颜,非同凡者。这明净的眼睛,流光泛彩,上下睫毛长而又均,鼻梁高修而笔直,挺如悬胆,双耳垂肩,嘴唇润厚,如两扇紧锁的铁门。像这样的外貌,绝非常人能有。他做人,能成为四海的人主;他静修,能成为三界的佛陀。他色相皆空,必有一天证得无上乘,天人佛祖非太子莫属。请陛下赶快祝贺吧!”

  净饭王哪有心事祝贺,反倒觉得一股冰水向他迎头冲来,一下子变得黯然神丧了:“请问圣仙,据你所相,小太子命中注定要出家修道。不知可有什么方法挽救,以使他将来成为朕的嗣者,继承王位,世袭这百世不朽的江山?”

  游仙眯眼抖着胡子,频频摇头:“不可不可,人各有不同的志趣,不同的归宿。这是天造命定的。人有天然之性,物有本末之理。要逆天然之性,便是逆天,恐非所易。如水往低处流,这乃天然之理。如要使其逆流,谁能办得到?想来,我王必是圣明之主,所以王家才出了这样一位太子。他虽生长在富贵之家,但终究不是富贵场的凡人,而必将是三界的大圣。”

  “唔,这怎么可以呢?……”净饭王一顿脚,现出满脸的忧伤:“这世代的江山交给谁?朕的王位由谁来继承?”

  “陛下错了。”

  “朕怎么错了?”

  “陛下,你看,”游仙伸手指点着眼前富丽堂皇的王宫,“这是迦毗罗卫国最富贵、最幸福、最典雅的地方。这金钉朱阁,雕梁画栋,回廊曲径,红檀四壁,这一切一切,只是眼前的幻相,终有残破萧瑟之日。而陛下你,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荣华富贵三更梦,良宵美景一场空。世间哪个也免不了三寸气化成青烟,一身白骨埋入黄沙!太子肯舍去尊贵荣华,去寻求真实的悟性,为愚痴的众生解除生死的烦恼与业障,了悟人生,禅定正果。这乃是陛下三生之幸,又有何不好呢?”

  这位疯疯癫癫的游仙说得痛快淋漓,像流水行云一样不知所止,净饭王越听越气,好似惊雷轰顶,巨石击身,不觉愤恨起来,拂袖而去。

  然而,阿私陀一语破的,揭开了悉达多的灵觉妙智,为他叩开了命运之门。

  因而尽管净饭王听了格格不入,但悉达多太子却对阿私陀感激不尽,当晚就在新宫里设宴款待,由毗奢密多罗师傅斟酒奉陪。面对如此精美丰盛的宴席,那位癫狂的游仙狼吞虎咽,豪饮不止。最后,他口吐白沫,酩酊大醉,失手摔碎了酒杯,踉跄地跪在悉达多面前,胡言乱语:

  “太子,太子……疯仙愿你发弘誓愿,出离……出离诸苦,早……早明心性……得成正……正道。可……可我这疯仙呢?是凡夫俗子,业力……业力未消,见境生心,心……心随境迁,酒肉香口,一醉……一醉解千愁……哈哈,我疯仙过的是随随意意、洒洒脱脱的人生。春有百花,夏有凉风,秋有月,冬有雪,日日是好日,岁岁是好年……面对圣明佛祖,请容我疯仙三拜九叩!

  说着,他跪在地上,对悉达多砰砰地叩头不止。宴毕,这个疯仙人一头倒在地席上,呼噜噜地大睡起来。

  夜深了。悉达多一个人走出藏经阁,沿着湖边漫步,一边走,一边想,那个疯癫仙人倒也挺有眼力,似乎什么都能一眼看透。唔,他怎么知道我向往觉海,永离诸趣,来日遁入不生不灭之门呢?

  悉达多绕过御花园,回到新宫时,听不见一点动静。这时,娇妻耶输陀罗公主和爱子罗睺罗早已进入梦乡。那些值夜陪侍的宫女们,也都躺在地席上沉沉大睡,一个个紧闭双眼,歪头斜脑,鼾声呼呼,袒露身腰,睡态丑陋。

  悉达多悄声步入卧室,来到床前,顺手掀开帏帐,只见在跳闪的烛光下,公主那裸露的身姿,依然像新婚时那样美,玉体丰圆,光彩耀人……看着看着,目光一阵眩晕。再定睛一看,床上的睡美人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又老又丑,身如枯木,最后成为一具面目难辨的死尸。

  悉达多不觉毛骨悚然,一头昏倒在床前,人事不省……

  当公主和值夜的宫女们把悉达多唤醒时,他昏昏沉沉地好像做了一场噩梦。刚才在幻觉中看到的情景,正是悉达多一直不敢深想却又渴望理解的现象。也许,正是由于他朝思夜想,那人生末日的悲剧的画面,竟偶然间在他面前展现了。是的,那是幻觉,同时也是必然的人生的真实过程。只是,他在幻觉中发现了。

  人的生命就是如此,而对于生前和死后,悉达多在继续深造学习的岁月中,与毗奢密多罗老师傅讨论得最多,老师傅也常常坐在讲席上大发宏论:“……每一个众生,包括非凡的人和平常人,都被命运要求在世上完成一个特殊的使命。一旦完成了这个使命,他就无需生活在世。命运之神对他另有安排。这时,他便飘然离去,以便腾出地方,让别人在这个长期延续的世上,完成他们的使命。神赋予众生的使命……如此轮回不止。”

  “那么,依照老师说,”悉达多疑惑不解地问道:“衰老病死,这些可怕的灾祸,全都操持在神的手中,对我们就无足轻重了。是吗?”

  “是的,太子,无足轻重,无足轻重。你想想看,因为只要我们活着,死亡便不会伴随我们;而一旦死亡降临,我们的一切也不复存在了。

  既然如此,无论生者或死者都与此无关,因为前者无需考虑,而后者不可能考虑。”

  “不,师傅,”太子摇摇头,转动着机警的眼睛,“我认为,死亡时时刻刻在伴随着我们活着的人。谁要是自称面对死亡无所畏惧,他便是撒谎。人皆怕死,这是有感觉生物的天性,没有这个天性,整个人类将面临毁灭。至于师傅所说的神,是它主宰人的生老病死。那么,主宰神的人,又是谁呢?”

  “哈哈,高深,高深,深不可测!妙哉,妙哉,妙不可言!”

  毗奢密多罗师傅抖着白胡须,哈哈大笑,抑扬顿挫地自言自语,所答非所问。他们沉默了。他们似乎在万籁俱寂的藏经阁中,听到了一种雷鸣般的声音,那就是一颗伟大的、炽热的心脏在跳动。这是悉达多探索人类生死的、震撼天地的心律……

  尽管如此,悉达多仍然从师傅那里领悟到不少学问。什么才是真正有知识的人?全面而精确地回答这个问题,回答这个人类的千古难题,正像悉达多对人生的寻根探源一样,很难找到它的答案,只有不断地为之思索和探求,才会得出结论。直到这位大悟大觉者几十年后成道时,才真正为知识打上了绚丽的烙印,使它有了诗一般迷人的魅力,尽管带有宗教色彩和理想主义,但对解释知识的定义,不能不算是达到了最高的境界。

  贤者毗奢密多罗做梦也没有料到,他所讲授的四部《吠陀经》,尽管是哲理绝学,玄妙幽深,然而,在未来的释迦牟尼悉达多看来,还不及沧海一粟。

  可是不管怎么说,当年在藏经阁里听老贤者宣讲《吠陀经》,少年悉达多总是感到有一种意象空灵、悠然自在的情趣。甚至,直到他成佛后,他还认为毗奢密多罗是一位最有才华的老人,一个仁慈的长者,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正是最后一次与老师一起出外郊游,才使他识破生死根本,立志遁入空门。

  有一天,毗奢密多罗领着他出去郊游。俩人各乘骏马,缓辔徐行,一同出了京城北门。这一天,碧空晴朗,艳阳高照,极目四望,一轮金日高悬在群山之巅。悉达多骑在雕鞍上,纵目四望,但见远近奇花放灿,路柳舒青,群鸟在天空上飞鸣,使他的心神不由得为之一振。太子看到这一派景物,目迷心醉,赞不绝口。师生俩人来到一座天然园林跟前,只见竹林丛密,旁有溪泉,林中独有一棵盘根错结的婆娑大树,高可矗霄,洒下一片浓荫翠影。老树底下放有一块狮形奇石,光洁异常。老远望去,好似一块偌大的古玉。太子见了,说道:

  “师傅,我们在这里歇一歇吧!”

  老人点点头。

  两个人同时放辔下马。正坐在怪石上休息,忽见远处一个人走来。随着双方距离拉近,但见那人相貌不俗,威仪有度,圆顶方袍,精神朗澈,一手托着一只紫金钵盂,一手拄着一根竹杖,目不旁视,款款而来。当他来到跟前时,太子禁不住站起来,恭敬地问道:

  “请问,尊长是什么人?一个人徘徊在这山野之间?”

  “啊,年轻人,你问我这个吗?”那老人含笑停下了脚步,“我是一个以四海为家的沙门①。”

  ① 古印度反婆罗门教思潮各个派别的出家人。佛教盛行后,专指出家人。

  “沙门?什么是沙门?”

  “沙门就是脱离一切世俗爱欲的人,厌离生老病死苦恼的人,逃脱人生瞬息万变无常的人。唔,年轻人,你懂吗?”

  “我懂了。”悉达多点点头。“那么,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呢?”

  来者默思有顷,眨眼笑道:“年轻人,我的来路,却正是你的去路;而我的去路,却正是你的归途。来去分明,只要你不昧前因,定会领悟,不必我多事饶舌了。”

  说罢,老人竟向悉达多太子来时的路上走去,拄着竹杖,头也不回,踟踟蹰蹰,晃动着那好似在苦难中跋涉的身影……悉达多听了他刚才说的一番话,越是品味,越是意味深长,犹如在阴霾迷雾中看见一线阳光,正照在自己的心坎上。瞬间感到竟体清澈,一尘不染,醒悟前因。于是,悉达多让师傅在这里看守马匹,自己去追撵那个沙门。起步的时候,只见那沙门在前面走着,相距大约不到十丈。悉达多不追则已,一追情势大为变化,非但追不上,反而越追越远。

  悉达多年轻气盛,问道心切,放足功力,拉开脚步,奋力追赶,殊不料,那个老沙门拐弯抹角,绕进一片密集的松林,踪影不见了。悉达多闪身进了松林,四处寻觅,东南西北都跑遍,也不见那沙门的影子,心里惊奇不已。回到原地,他告诉师傅,刚才遇见的那个沙门,出语惊人,寓意深远,说不定是诸佛有意来点化他。

  “师傅,我早有救渡众生的愿望,发心破生死的根本,勤修戒定,息灭贪嗔,摒弃爱欲,向往觉海的彼岸。刚才听了沙门那几句话,我非要出家不可了!”

  毗奢密多罗老人听了,忧虑地摇摇头:“太子,这要恳求国王允许才是啊!”

  “我不能这样无休止地忍耐下去了。师傅!”

  “太子,可你要知道,忍耐也是修学者一种最高的美德。请问:断了世间名利,弃别红尘五欲,解脱衰老病苦,渡众生于彼岸,难道这不需要忍耐吗?”

  “是的,师傅。”

  悉达多再没有闲情逸致游山玩水了,与师傅各自上马,循旧路入城回宫。当天晚上,他就去见净饭王,恳求允许他出家。父亲一听,像一声霹雳冲进他的耳朵,又震惊又伤心,激起的已经不是眼泪,而是长久的沉默。他两眼无神地凝视着儿子。半晌才开口:“悉达多,你应该知道,不久的将来,你就要继承朕的王业,日理万机,统领全国。可是,你竟然不肯安分守己,要舍弃江山王国,不顾嗣国的重任,动不动就要遁入深山,绝灭尘缘,这怎么行?你必须赶快打消这个念头,顺从世间的常法则昌,违逆世间的常法则亡。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吗?”

  悉达多沉着脸,摇摇头:“父王,一切世间法都是虚幻无常的,国家、江山、权力、富贵、甚至父母的慈祥,妻儿的恩爱,都是灯前的幻影,水中的流月,一闪即逝。而留恋这一切,就是留恋烦恼。留恋烦恼,最后难免落成一堆尸骨,一事无成。”

  净饭王留恋的是权势和荣耀;悉达多忧虑的是生离死别,衰老病苦,辛酸眼泪,烦恼无尽,亲爱的偏偏不到头,仇怨的却时刻来缠扰……父子俩人怎么也说不到一股弦上。最后,悉达多提出,如果净饭王能满足他的四个愿望,他就不出家。

  国王听了,双眉舒展,脸上露出笑意:“说吧,哪怕上九天揽月,到海底捞针,朕也能够满足你!”

  “第一不衰老;第二无病苦;第三不死别;第四不生离。”

  净饭王听了,面色铁青,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父王,”悉达多理直气壮地继续表白,“如果你不能满足我,那么,就请你开绝大之恩,让我自己去寻求真道,破生死的根本,去成就这四愿吧!”

  说罢,他快快地回到了藏经阁。

  在古印度的诸侯列国,甚至对整个世界而言,净饭王虽然是一国之君,然而,在万物生生灭灭,百代轮转的面前,他与常人一样,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在千年万世的光阴流转中,在普渡众生穿越横渡生老病死的海峡大洋中,悉达多,这位未来的佛祖释迦牟尼,却与天地同气,与宇宙圆融。后来,那世世代代、成千上万个圣徒,无不感到跪拜在他的足下,才释然心安,离苦得乐,喜获清静。

  可是,就在这位未来的佛祖决心息灭尘缘的时候,他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浑身携枷戴锁的囚徒。可以想见,净饭王放走了太子,无异于丧家亡国。他怎么能舍弃梦幻呢?

  当天,国王着令禁卫队严加守护,没有他的命令,绝禁太子外出。用国王自己的话来说:“谁要是放走了太子,朕就砍掉他的脑袋!”

  悉达多又变成了笼中鸟。他的身边又增加了那么多娇美的宫女,凤眼含情,言词似蜜,用各种迷人的娇态,引诱他恋色动心。

  佛祖出家的这一天夜里,宫女们舞罢歌停。她们因竟日的辛劳,都昏沉沉地进入梦乡。悉达多躺在床上,窗外照进银辉似的月光,宫里显得格外清凉而幽静。望着窗外斑驳的月影,他再也不想入眠,即刻披衣而起,看看床上酣睡的爱妻耶输陀罗,怀中抱着小儿子罗睺罗。这是悉达多在世上最爱恋的两个人。今夜,悉达多这位世上未来的佛祖,决心离开他们母子。他清醒地看破了这种爱恋是什么。

  是夜,当朦胧的月光隐入浮云时,太子步出寝宫,路经过廊,见白天忙着歌舞的美女们,都已在地席上横七竖八地卧着睡去,面孔上的脂粉也已不匀;有的披头散发,赤身**地仰面而卧;有的蜷曲撅臂地沉沉入梦;有的岔腿酣眠,袒露出丑陋的羞部。一个个合眼开口,鼾声阵阵,磨牙哼鼻,涕滴口涎。太子一见之下,自念世人何故对这些不洁之身,还要爱恋,贪淫,纵欲呢?他实在不愿意再看到这些不堪入目的现实,心中顿觉产生一个念头:此时不走,还等何时?

  主意拿定,他径直来到车官睡的偏宫,在窗外轻声地喊道:“喂,车官,醒一醒,醒一醒!”

  “什么事,太子?”

  “快起来,把犍陟给我备好!”

  犍陟是太子常骑的一匹骏马的名字。车官本是太子最忠实的奴仆,他长年为太子赶车喂马,听见窗外传来这低沉而又有权威的声音,他立刻披衣而起,念头一转,禁不住打个寒噤,深更半夜里,太子叫他备马干什么?莫不是要潜逃出城?

  车官走出门来,大惑不解地问道:“太子,天这么晚了,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要出城到不死之乡去。”

  “咦,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方!请问太子,你要到那里去干什么?”

  “饮一点不老的甘露泉水。”悉达多声怯气短,“别噜嗦了,快给我把犍陟牵出来吧!”

  车官感到一种神秘而难以言喻的恐惧。今夜的举动,说不定会给他这个马厩里的小官带来杀身大祸。可是见太子威严凛冽,使他不得不从命。当从马厩中牵出白鬃骏马犍陟的时候,他禁不住心头乱跳:“太子,你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

  “断割尘缘,出家修法,图个清静。”

  “啊!”车官大惊失色,“太子要出家?”

  “空空朗朗,无生无死,一心不二!”

  “嗨,太子,”车官一听,差点儿喘不过气儿来:“恕我斗胆问一句。太子,难道这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这铺锦挂绣的江山王国,你都不要了?”

  “哈哈,”悉达多在朦胧的月光下,脸上露出苍凉的笑意:“实话告诉你吧,车官,正是这些如诸粪土的荣华富贵,才使我心生厌恶,自念出家修道,离开这虚幻云烟,求个舒坦安宁。”

  “太子,那你不妨暂时畅享青春年华,等将来出家修道也不迟。”

  “来日不长,人生苦短。生命就是一刹那之间。我还等待什么?”

  谁人心明此理,谁人自身安详。古今中外出现过那么多大智大慧者,如此坦荡洞彻生命的人有几多?

  车官怎么能理解主人?他被主人毅然出走的决心,惊得目瞪口呆。于是,他们主仆进行了一次微妙的交谈。他俩估计,太子突然黑夜出走,第二天在王宫里势必引起轩然大波,净饭王绝不会饶了车官。怎么办呢?那只好谎说太子半夜从马厩里偷牵了犍陟,神不知鬼不觉,只身而逃……如此这般,车官或许能保住自己肩膀上的脑袋。然后,他们主仆四处查看了一下,谢天谢地,王宫东边的一个便门敞开着。禁卫队昨晚喝了酒,一个个都醉得酩酊沉睡,忘记了关闭便门。

  悉达多见时候已经不早了,用手拍拍膘肥体壮的骏马,主人那充满智慧的眼神,好像对骏马说:犍陟,为了解脱生死,俯瞰人世,传播济世的声音,救拔苦海中的众生,我要骑着你到茫茫的三千大千世界中去。犍陟,你今生身为牛马,被人坐骑,假如你要修济来世,那你就应尽到自己的力量,与我共赴漫漫坎坷的旅途,万万不可懈怠……

  太子心里说念,飞身跨上马鞍,鞭子一扬,骏马纵鬃甩尾,扬蹄而去。

  当他已经去了很远,那车官还跪在地上,叩头不止,泣不成声。

  人,无私,无畏,无荣,无虑,纯洁得像天上的明月;马,四蹄飞扬,悠然自得,像夜空上的一缕浮云。京城万籁俱寂,好似沉死一般,只有太子和犍陟,奔似流星,驰如闪电。东方还没发白,铿锵的马蹄已经踏出京城北门了。

  一来到城外,悉达多跨下马鞍,回身面对京城,跪伏在地,对京城拜了九拜,慷慨涕零地大发誓愿说:“我悉达多无牵无挂,光明正大,磊落坦荡,从此出家悟道。今后要是不了然生死,不修成世佛,绝不回来见父王和妻儿。有天地作证,星辰共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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