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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宫闱深深,情真情假难辨

  水仙欲上鲤鱼去

  玉树后庭前,瑶华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后庭花破子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是沈从文先生说给他的妻子张兆和的情话。似是正浅浅聊着家常,他突然就告白了,让人始料未及,禁不住怦然心动,一时间连空气里都漾满了玫瑰芬芳。当初风华正茂书生意气的沈从文追求漂亮的张家三小姐,情话写满厚厚一摞,也没换回三小姐一个笑颜。胡适对张兆和说:“他顽固地爱着你。”张兆和回答:“我顽固地不爱他。”

  不过,后者的顽固终于融化在前者义无反顾的深情里,花开并蒂连理枝;又不过,当婚后的柴米油盐替代了此前的你侬我侬,两人间的矛盾开始显山露水,直至磕磕绊绊到老,终究只算作红尘里的一对平凡夫妻,称不上是神仙眷侣。

  可就是这平凡的相扶相伴,却是让多少人羡煞的福气。

  当娥皇年龄正当最好时,也遇到了一个爱她的人。那个人还未登基,但贵为皇子的李煜所走过的桥、看过的云、喝过的酒定然也是不少的,他阅过的人,好比初夏时的宫苑繁花,乱花迷人眼。可他从这千娇百媚中穿行而过,只是观光客,而非采花人,千里风尘、万里云天都只是落在身后的风景,他走过来,只是牵住了娥皇的手。

  虽是政治意味参半的婚姻,但都是情扉已开的年轻男女,各自被对方的魅力吸引着,灵魂也很容易就变得贴近。天正蓝,云正轻,花正红,阳光晕染出一个温暖的金色光圈,一切刚刚好,他们在最好的年龄相爱。

  幸福来得太容易,难免让人生出了错觉——只要彼此牵着手,抬眼就能看到对方的笑容,就仿佛置身仙境。《淮南子》中有记载:“(昆仑山)上有木禾,其修五寻,珠树、玉树、璇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琊树在其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现在,这本长在昆山西巅的玉树出现在后宫庭院,还有原本生长在神山仙境里的瑶华仙草也遍布宫廷,玉树仙草灼灼生光,妆台边对镜自照的娥皇,仿如降临人间的云中仙子。

  “瑶华”一词在此,或许又另有深意。传说炎帝有四个女儿,其中三女名唤瑶姬,未嫁而死。她的魂魄变作一株瑶草,根植于仙山之上,枝叶繁茂,开黄花结丝果。若谁有幸吃下瑶草果实,就会得到他人的爱慕。童话与传说,大抵总是缺憾与圆满并存的矛盾体,生时未体会到情爱之苦的瑶姬,靠着一缕不绝的精魂,执著地为他人牵起了姻缘线。

  被宠爱,一定是一件让人幸福感爆棚的事情;付出爱,又何尝不会收获满满的幸福。所以说,两情相悦,果然是最值得推崇与赞美的爱情范本。

  情意深浓的日子,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美的。她是他眼中无与伦比的美丽,他是她心中不可替代的风华,连黑漆漆的夜空也因为两三星星的眨动显得可爱三分,连参天的千年古木也因旁逸斜出的枝桠多了一点俏皮。至于词人所说的“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正是这欢喜心情的又一番证明。花怎会不老,月怎会不残,不过是在倾心相爱的人眼里,只见盛开,不见凋零。

  一如另一句话所说:“世界上最美的不是风景,而是和你一起看风景的人。”那种眼前只有美好风光的心情,必然是因为有那样一个与你共度的人的存在。爱情虽附丽于生命,却是生命的另一重精彩——它让思念如游丝,却沉重;它让誓言如山峦,却柔软。李煜与娥皇必然是在这样甜如蜜、美如花的生活里,才忘记了时光的狡黠与命运的乖蹇。

  风花雪月的浪漫时光终结于娥皇的一场大病。

  病魔突然造访,娥皇的身体迅速衰弱了下去,终日昏昏沉沉躺在寝殿里。御医们束手无策,只能在愁云满面的君王面前装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彼时,李煜成为南唐国主已有四年,荏苒时光与诡谲争斗并没有让他变得多么成熟。爱人的急病,让他一下子也慌了手脚。除了细心地看护和照顾,他一筹莫展,眼睁睁看着那秀丽的容颜一天天憔悴下去,真若蚀骨之痛。

  虽然在宋朝的打压下,李煜的帝王尊严已大打折扣,毕竟仍是天子,可他贵为天子,却留不住将逝的爱人。“受命于天”的神话,就像是成了笑话。昔日唐人李商隐在汴州城西的板桥店与情人作别,惆怅赋诗道:“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他感叹道:你如仙人乘着锦鲤,凌波而去,在水中拖曳着的一条白浪,就如同我的相思绵延不绝。看着你离去的身影,我就像是那水中芙蓉,日日夜夜红泪斑斑。

  此时此刻,娥皇俨然已如水上仙子,将要乘着鲤鱼划浪而去。水波依旧荡漾,雾气迷蒙,如梦如幻。“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这是李煜在凄怆之中无奈的呼唤:人能否如不凋之花、常圆之月,永远青春不老,恩爱不绝!却原来,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祈愿,并非人人都有的福祉。

  不久后娥皇病逝,后庭玉树枯萎,妆台瑶草凋零,四季轮回似乎也出现了误差,从山花烂漫、阳光和煦的春日,瞬间就坠入冷冰冰的时节。《女宪传》记载:“(大周后娥皇病故,后主)每于花朝月夕,无不伤怀。”伤怀情绪,悉数凝于笔端,化作悼念诗词若干。其中有一首《感怀》:层城无复见娇姿,佳节缠哀不自持。

  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城上哭蛾眉。

  生命如骤雨,如冰雹,如狂风,往来匆忙去留无意。那些关于现世的温暖祝福,每每让人感动到落泪,可惜,原来并非个个都能落得圆满结局。

  佳人殁,无人携手看梅

  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粉英金蕊自低昂。东风恼我,才发一衿香。琼窗梦笛留残日,当年得恨何长。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相见,如梦懒思量。

  ——谢新恩

  瑶光殿旁的梅花开放时,粉嫩的花朵在枝头摇曳,像撒娇的孩子,等人来哄。

  如果大周后陪在身边,李煜一定会轻抚花枝,把散发着幽香的梅花递到爱妻鼻侧,和她一起沉醉于芳香。对着这片梅花,他或许会作新词,而她必会谱上新曲,留一段琴瑟和谐的佳话。事实上,此时李煜“天教长少年”的愿望已经成空。伴他十年的大周后,在风华正茂时撒手人寰。

  大周后生前居住的瑶光殿,本是温柔乡,如今却成了伤心地。他不想再来,怕徒增伤心,但还是忍不住来了。恰逢梅花盛开,一派云蒸霞蔚的美景,着实刺痛了李煜的双眼。这种痛,比“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惆怅要胜百倍。“不知何处去”的佳人,或许有了更好的归宿,但和李煜耳鬓厮磨整十年的大周后,却孤零零地去了一个春风不到、梅花不开的寂寞世界。

  这片梅花是李煜和大周后一起种下的。相约花开赏梅的他们,当初并没料到这个约定会无期实现。徘徊于瑶光殿外,昔日你侬我侬的情意重现眼前,苦闷无计的李煜索性怨起了梅花:失却烟花主,东君自不知。

  清香更何用,犹发去年枝。

  《梅花》诗言辞虽直白,情感却深婉。李煜如泣如诉:梅花啊,你的主人已经离去,你却竟然不知!纵使再美再香,又有何用!

  李煜自言“壮岁失婵娟”,长叹再无知心人能陪自己种梅赏梅。

  不只瑶光殿旁,寻遍南唐后宫,到处可见娥皇的影子。她为他,费尽心血复原《霓裳羽衣曲》,在教坊内反复奏响琵琶,教授宫人,陪他寻春禁苑内,马踏清月夜……纵使李煜邂逅了小周后,两人情浓时,他也不敢设想失去娥皇的生活。这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然而,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她终于还是去了,空余上苑风光。此后一段时日内李煜的生活状态于《谢新恩》中可见端倪。下阕首句虽有缺字遗憾,幸不影响整体表达。

  “秦楼不见吹箫女”一句用典。据刘向《列女传》记载,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善吹箫的萧史因箫声结缘,在秦楼共居十年,鸾凤和鸣,最终乘凤而去。李煜以“吹箫女”代“琵琶女”,言善弹琵琶的大周后已经逝去,就连李璟赐给她的烧槽琵琶,都随她长埋地下,如今留下李煜一人,形单影只。

  昔日的上苑羯鼓声响、歌舞醉人,现在虽仍有秀美风光,但已无人欣赏。花开花落本是自然规律,就如生死,非人力能够决定。这道理如此浅显,但词人仿佛今日才懂得。东风恼怒他的后知后觉,不甘不愿地只吹来一缕香气。

  残日照琼窗,往昔的华美映衬着今日的悲凉,当年爱意有多浓,今朝痛苦就有多深。悲至高潮,眼前的景物却又明快起来:杨柳于风中媚态万千,好一片盎然春意。李煜不禁起疑,这美景是不是美事的预兆,难道能再见娥皇吗?哪怕是瞬间,他也会满足。他非常明白,再相逢也只能是在梦里,于是便“懒思量”。

  黄粱一梦终成空,他不想自欺欺人,换来更大的失落。

  与亡妻梦中相见,只会徒增困扰。这种痛苦,宋代的苏轼亦品尝过,才有一首千古悼亡之作《江城子》,让人泣下沾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时光荏苒,苏轼的生活想必是不如意的,又怀思深切,以至于容颜憔悴,“尘满面,鬓如霜”,纵使能与妻子再见,她恐怕也认不出自己了。失去大周后的李煜,未尝不是这种潦倒情状。这个衣着用度甚至对香料都十分讲究的男人,在大周后病重期间,精心照料,喂她吃饭,替她尝药,困了便和衣而睡,哪里还有昔日檀郎的半分风流。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周后身体每况愈下,幼子仲宣又不幸夭折。丧子之痛啃噬着李煜本就善感的心,其哀痛之深,在他写下的祭文里清晰可见:“与子长决,挥涕吞声。”其中一句“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更令人肝肠寸断——孩子尚且年幼,正是恋家的年龄,乖蹇的命运怎就忍心把他带走!

  那段时间,李煜常常泪流满面,但在病重的娥皇面前,他还要强颜欢笑,并严令封锁仲宣夭折的消息,只怕加重娥皇的病情。对这段历史,史书有载:“仲宣殁,后主恐重伤昭惠后心,常默坐饮泣,因为诗以写志,吟咏数四,左右为之泣下。”

  在他几近崩溃的边缘,娥皇还是知道了真相,不久便也去世了。出现在娥皇葬礼上的李煜,不再是那个“明俊蕴藉”的青年,他目光呆滞,形销骨立,不拄拐杖已经不能站立,比起苏轼的“尘满面,鬓如霜”有过之而无不及。纵使娥皇再生,在这茫茫人海中,她还能认出她的“檀郎”吗?

  苏轼与妻子梦中重聚,“相顾无言”,默默吞声饮气。若李煜在梦里再见娥皇,又能说些什么?告诉她自己独寝多日,恐她担心;告诉她教坊缺了新曲,恐她伤神;告诉她长子仲寓一切安好,又怕她想起早夭的仲宣。原是无话可说,只能徒添伤感。

  相见不如不见,不见却又惦念。这一腔愁苦,李煜蘸着掺和了血泪的浓墨写出,便是一首首悼亡诗词。他还曾写下长达数千字的《昭惠周后诔》,追忆帝后共度的美好时光。

  丰才富艺,女也克肖。采戏传能,弈棋逞妙。媚动占相,歌萦柔调。兹鼗爰质,奇器传华。翠虬一举,红袖飞花。

  在李煜心里,大周后便是如此完美的存在。不知时光是否美化了他的记忆,总之,他印象中的大周后才貌德三全,实是古代女子的典范。长文中有十几处“呜呼哀哉”,皆发自肺腑,也引人跌入无尽哀思。

  在《昭惠周后诔》的结篇处,李煜署名“鳏夫煜”。“鳏”本是一种喜欢独来独往的鱼,“鳏夫”是成年无妻或丧妻的男人。李煜虽未必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但后宫中绝不止大周后一人,有史书可查的就有保仪黄氏等人,此时他与小周后也日益情深。他称自己为“鳏夫”,足见后宫里并无人能取代娥皇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历代帝王中,如此自称的,除李煜外再无他人。

  然而,大周后的诸般好处,或许也不是让李煜哀痛欲绝的全部理由。

  有人曾说,一个女人要想让一个男人把自己烙印在心,或是为他殉情,或是让他永远无法得到自己。对于重情者而言,还有第三条路可走,便是让他愧疚。李煜对大周后,的确心怀歉意。他和小周后的种种情缘,在娥皇病重期间种下。他对妻子的恩宠虽未消减,但大周后发现端倪时,还是被伤透了心,她“恚怒,至死面不外向,故后主过哀,以揜其迹云”。按照陆游在《南唐书·昭惠后传》中这段记载,大周后该是带着怨愤离世的。

  不过,民间另有说法,传说大周后死前曾留下遗言:“婢子多幸,托质君门,冒宠乘华,凡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所不足者,子殇身殁,无以报德。”便是说,直到临终前,她仍以能嫁给李煜为荣,所以辞世时没有怨恨,只有不舍。

  不论娥皇有怨无怨,怨深怨浅,李煜心里终归还是觉得歉疚。他怨梅花、恨天公、怯春风、懒思量,这一切一切,都杂糅着说不清的爱与愧。这纠缠不清的情愫,还有瑶光殿旁盛开的寒梅,一同成了这位帝王词客笔下的风景,也被葬在他的心里。

  相思无处安放

  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欹。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啼莺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

  ——喜迁莺

  这汹涌而来的思念,大抵是多日以来已在心里埋好了伏线,以至于连入梦时,李煜也舍不得将其丢掷一旁。然而梦中多少事,他只字未提。到了拂晓时分,晓月坠沉,宿云如缕,他沉默地独倚山枕,仍然没能从那个无人知晓的梦里回了魂。

  怕的是,一旦从梦中惊醒,思念就会山呼海啸而来,将人淹没。就像阳春三月的柳絮和杨花,经过一整个冬天的蛰伏与沉寂,春风一叩响门扉,它们便纷纷扬扬而来,让人痒而难搔,烦而无措,只能任由它们肆意驰骋,也放任自己忘了现实,乱了方寸。

  大周后的辞世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情,但时光却没有因为李煜的伤心而做片刻停留。瑶光殿旁的梅花开了又谢,萋萋芳草像是绵延不断的思念,爬满坟茔。

  墓冢上不见新土,君王侧却见新人。

  不管李煜因娥皇之死如何伤神,宫中往来如梭的宫娥、内侍,却大都只见得宠的小周后脸上那愈发耀眼的光彩。他们自然没有指指点点的勇气,但也少不了腹诽:自古“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果然不假!

  这样尴尬的现实,成了对深情帝王的无言讽刺。

  可是李煜对大周后的情意,也不能被完全否定。他从来不是一个善于决断的男人,于国事如此,于感情亦然。他爱慕小周后的如花年华,又贪恋大周后的温婉贤淑,何况,他本来就是应享齐人之福的君王。

  于是,李煜心安理得地躺在温柔乡里,朝左看看,是他的白玫瑰,朝右瞧瞧,红玫瑰艳丽得仿佛盛夏傍晚的云霞,璀璨得像是在用生命燃烧。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今人张爱玲,对那想着同时拥有红白玫瑰的男人,言辞何其刻薄。李煜是幸运的,他把两朵玫瑰都插进花瓶,并且没有像其他男子那样天长日久就生了厌倦。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所期待的天长日久,拦不住造化的横刀一挥。大周后芳年早逝,白玫瑰在花开最盛时经了疾风骤雨,零落成一地残花,一缕芳香也终被冷风无情卷走。

  此间种种,让敏感的李煜,不能不遗憾,也无法不悲伤。

  在一个无人相伴的漫漫长夜,对佳人的思念就像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铺天盖地地涌来。从梦境到现实,思念无孔不入,左突右闯,直撞得一颗心都疼了起来。

  想必,大周后的芳魂应入了他的梦。在清醒时无法抵达的相逢中,他们互相倾诉别后的悲伤和思念,缱绻相偎。

  直到凉风钻进室内,孤枕的帝王蓦地惊醒,见窗外晓月坠,宿云微,才知此前的片刻温存不过是一场让人沉醉的大梦。梦回时,才愈发察觉美梦的残酷——梦里的温柔缠绵,只化作醒来后的凉衾冷被。他把一腔思念放逐,循着延伸到天涯尽头的芳草而去,但天远地长,佳人身影难觅,就连鸿雁的叫声都依稀难闻。

  鸿雁难寻,如何传书?

  原来,当天人永隔后,却是连思念都无处寄放了。

  向前追溯几百年,也曾有帝王像李煜一样,陷入相思无处安放的痛苦里。

  李夫人病逝后,汉武帝刘彻日夜思念,食不知味,寝不遑安,命画师画了李夫人的肖像,挂在甘泉宫日夜相对,还是难解相思苦。后来,有齐国方士少翁先生说可招来李夫人亡魂,与汉武帝相聚。武帝大喜,命他速行法事。

  果然,在夜晚的烛光花影中,李夫人的魂魄姗姗而来,在层层帷帐的遮掩下, 袅袅婷婷地走来走去。武帝大喜,想上前握住李夫人的手倾诉心声,谁知光影摇曳,那身影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有后人言,那方士只是和念妻心切的汉武帝开了个玩笑——帷幕中晃动的,不过是一个依照李夫人体形做成的布偶。但不明真相的汉武帝还是悲伤地感叹:“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姗姗其来迟?”

  或许,英明神武如汉武帝,本就知道这是一个骗局。但是,当满怀愁绪无处寄存时,他心甘情愿地选择被欺骗。

  若是李煜此时也遇见一位善于察君言、观君色的方士,他应该也是愿意被骗一次的,然后,他就可以对着那明显不同于娥皇的身影,自欺欺人地安慰寂寞的心。

  李煜是寂寞的,即使身处后宫佳丽的环绕中,即使有小周后温言软语来安慰。既因为落在帝王家的天生孤独,还因为那颗对万事万物有天生敏感的文人心,即便大周后在世时,这份冰封的寂寞也未曾被彻底融化。只不过大周后病逝的那个冬日,较之往年又冷了许多。直到冬去春来,直到暑气又踢踏着脚步挤走暮春,李煜还是只能徒劳地,用左手温暖右手。

  娥皇病故后,李煜很长时间没有唤人侍寝,连当时风头正盛的小周后也受了冷落。《喜迁莺》所记的,正是这样一个孤独的长夜。

  梦回人醒,长夜到了尽头;莺散花乱,原来春天也即将挥手。雁声稀少,啼莺也纷纷振翅而去,似有别处风光更加迷人,总会比这残花乱舞的寂寞画堂多几分生气。李煜在宫殿园囿里来回踱步,小心翼翼地避开尘土上凌乱的落花。有机灵的宫人见状,赶紧过来打扫,李煜却摆手喝止。

  “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随它落红满地,无需打扫,只盼那不知身在何处的“舞人”早日归来,也看一看这最后的春景吧!

  这是大周后去世后的第一个春天,李煜独自度过。他多希望能盼回舞人归,盼她再迎风而舞,卷起这落满花园的片红,不知那将是怎样一幕令人心旌神摇的风景。

  可惜李煜自己格外清楚,他心心念念的舞人,是不会再回来了。就像甜蜜的梦留不住,将逝的春景、已逝的美人,终究都是无法唤回的。

  及笄少女,若李花正艳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菩萨蛮

  每想起小周后,都觉痛惜不已:她经历了人间大喜大悲,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曾为所爱的人受尽凌辱,在二十八岁的大好年华,像玉环、飞燕一般,化作尘土。然而,史书上却没有她的名字。

  她是南唐重臣周宗的女儿,大周后娥皇是她的姐姐。姐妹二人先后嫁给李煜,成为南唐国母,后人以此排序,称她为“小周后”。终其一生,她都被拿来和才貌无双的姐姐比较。纵使新婚情浓时,也没能拦住李煜对大周后的怀念,写下一首又一首悼亡的诗词。

  另有人说,小周后字女英。传说中,尧帝有一双女儿分别叫娥皇、女英,都嫁给舜帝为妻。后来舜帝死于苍梧,娥皇、女英泪染青竹,竹上生斑,便为“湘妃竹”。小周后出生时,娥皇已经十四岁,父亲周宗应当不会料到,这两个孩子会先后嫁给同一个男人,不大可能会给她起这样充满宿命意味的名字。“女英”之说,极可能是后人附会,便给李煜、娥皇与她之间的关系,罩上了一层难以逃脱的宿命之网。

  小周后还有一个称号:郑国夫人。这是赵匡胤赐封的。

  公元975年,李煜成了赵匡胤的俘虏,被押到开封,小周后一路相陪。赵匡胤恼怒李煜几次三番地违背命令,赐封“违命侯”,以作羞辱,同时封小周后为“郑国夫人”。彼时李煜已自身难保,不能为她擎天劈地,甚至不能护她周全。

  翻遍史书,不见她的闺名。想来她定不愿被唤作郑国夫人,便也只能叫她小周后。

  李煜迎娶娥皇时,小周后还是五岁幼女,烂漫天真,聪敏活泼。他们最早的相逢或许便在那场盛大奢华的婚礼上。那时的李煜已是个挺拔风流的青年,所有心思和好奇都被娇妻吸引,即使小周后偶然入得他的眼,也不过是顽童一个。

  因是皇亲,小周后从小就出入南唐后宫,并得到了李煜的母亲圣尊太后的喜爱。圣尊太后常常召她进宫,陪在自己左右。李煜向母亲请安时,大概也曾见过她,只是那时她尚未长成,姐姐娥皇却风华正盛。

  他们还没碰撞出任何情感上的牵绊,周宗便敏锐地感知到了南唐江河日下的国运,为避免祸及自身,他决然告老还乡,带着次女回了杭州。如果不是因为大周后病重,李煜和小周后这一别,或许就会从此山水不相逢。

  正因为世间有太多不能成真的“如果”,才有了更多的恩怨情仇、悲欢喜乐。娥皇病重时,小周后赶赴金陵,住进了南唐后宫。

  当时大周后病卧多日,又因刚刚痛失爱子,形容枯槁,“国色”全无。李煜虽然百般安慰,但丧子之痛和亡妻之惧同样折磨着他。

  这时候,小周后来了。

  她十五岁,刚刚及笄,一枚金簪把她的头发挽起。

  刚刚成年的小周后,如含苞的花骨朵,散发出一种蓄势待发的美。她来自民间,给礼教森严的宫廷带来一股独特的热情与活泼,像清新的风、清凉的雨、透亮的月光,猝不及防地,闯入彼时死气沉沉的后宫,闯进李煜的心里。

  《南唐书·昭惠后传》形容小周后“警敏有才思,神采端静”,赞她“貌尤绮丽”。与大周后的天姿国色相比,小周后的美更多了小家碧玉的澄净。如果说大周后像雍容华贵的牡丹,那么十五岁的小周后就如素雅清新的李花,洁白得如同一张等待落笔泼墨的宣纸。

  小周后入宫时,大周后虽风姿不再,但李煜尚有保仪黄氏、嫔御流珠等人。据马令的《南唐书》所载,黄氏“容态幸鹿,冠绝当世。顾盼颦笑,无不妍姣。其书学技能,皆出于天性”,流珠也貌美多才。至于李煜舍黄氏、流珠而宠幸小周后,清人张寒坪曾有诗云“保仪玉貌流珠慧,输尔承恩最少年”,认为她们都输在不及小周后年少。

  李煜已年过不惑,对着眼前纯真烂漫的少女,不知不觉就动了心。尤其画堂一见,更让他欲罢不能。一首《菩萨蛮》,便是二人情转浓时的情形。

  午后,太阳慵懒地洒下光辉,李煜要私会“天台女”。

  “天台女”一说出自《搜神记》。东汉时,刘晨、阮肇到天台山采药,路遇两位美丽女子,受邀到对方家中做客,后来被招为夫婿。半年之后,刘、阮二人思念家人,不顾女子阻拦告别归去,却发现连自己的七世孙都已须发皆白。他们这才知道是入了仙境,等回到天台山,却已不见两位仙女的踪迹。

  李煜不想步了前人的后尘,他要将爱情牢牢把握,这种坚定的心意于“闭”字中可见端倪。在李煜眼中,小周后是仙女一般的人物。仙女本不应在凡尘里,但李煜已把她关在“人间”,从此可以相守白头。失去的恐惧,瞬间化作尽在掌握的满足与自得。

  后主词多明白如话,此番却用“天台女”暗喻小周后,包含着令他词穷的激赏。像她那样的女子,居所也定然不俗,李煜称之为“蓬莱院”。据《史记·封禅书》记载,蓬莱仙山是神话中最美的仙境,白居易曾以“山在虚无缥缈间”来形容。南唐的后宫,未必恰好就有以蓬莱为名的宫院,唐代倒有一座,初名大明宫,后被唐高宗改为蓬莱宫,以含元殿为正殿。李煜词中的“蓬莱院”,应是取“蓬莱宫”化而用之。不过,唐朝的蓬莱宫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诗中曾有“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的说法,在李煜笔下,这处蓬莱院,俨然成了藏娇之地。

  彼时,美人正在午睡,殿内静悄悄的,连鞋子摩擦玉石地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她平日被簪起的发髻散乱着,如乌云翠玉散在枕间,偶一翻身,若有若无的幽香就荡了过来,醉了词人的嗅觉,更醉了他的心。

  他不忍心吵醒她,连推门的动作都小心翼翼,可绕过珠帘时,还是弄出了细碎的响动,睡梦中的人被惊醒。她还未睡足,但乍见意中人前来,还是立刻绽放出花一般的笑容。

  两人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在眸中。

  深宫里的女人,从来都是整好妆容,从早到晚地等待君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望穿秋水,望断碧梧墙院,直到春来春去苍老了容颜,花开花落消磨了激情,仍只能在帝王怀拥新宠时,暗自垂泪。

  小周后却能散着髻发,懒着身形,等来李煜亲顾。这别样的风姿,显然已化入李煜的心底。词中未曾仔细摹写她的容貌,却已活色生香。

  史书之外,除许蒿庐一句“弱骨丰肌别样姿,双鬟初绾发齐眉”,竟少有人着墨描绘她的容貌,让人不禁更加好奇。

  关于小周后的样貌风姿,清代画师周兼的《南唐小周后提鞋图》本可作为推断依据,可惜画已失传。宋代也曾有人以小周后入画,但画里却全是屈辱辛酸。这幅画,便是《熙陵幸小周后图》。

  小周后随李煜入宋,成为俘虏,后被宋帝赵光义看中,“例随命妇入宫,每入辄数日而出”。据传,赵光义还曾招来宫廷画师,命其画出他行幸小周后的场景。

  这张以帝王为主角的画作,竟是一张春宫图。

  在《万历野获篇·果报·胜国之女致祸》中,明代人沈德符称他曾在朋友处见过这幅画,“太宗头戴幞头,面黔色而体肥,器具甚伟;周后肢体纤弱,数宫人抱持之,周作蹙额不能胜之状。”明代姚士麟的《见只编》,也为沈德符的说法提供了佐证:余尝见吾盐名手张纪临元人《宋太宗强幸小周后》粉本,后戴花冠,两足穿红袜,袜仅至半胫耳。裸身凭五侍女,两人承腋,两人承股,一人拥背后,身在空际。太宗以身当后。后闭目转头,以手拒太宗颊。

  太宗是否命人绘制过这样的春宫图,并无正史可考。但以史料和民间传闻来看,他确曾行幸小周后,而小周后每次归去必痛骂李煜,可见她确是被迫。

  据沈德符描绘,图中题跋颇多,其中元人冯海粟的题跋令他印象最为深刻。

  江南剩得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

  怪底金风冲地起,御园红紫满龙堆。

  当江南李花开得正艳的时节,她昼寝画堂,李煜疼惜她,甚至不忍打搅;但被强行掠至苦寒的北方后,她却被迫成了春宫图的主角,受辱至此。乱世如暴风骤雨,弱质女流就似在枝头摇曳的花朵,越是娇嫩,越容易在雨打风吹中风流散尽,留下遍地残红。

  小周后本是个如清新李花的女子,名字不见于史册,样貌却见于春宫图里,后人除了叹一声红颜薄命,又能如何?只有记着她“盈盈十五时”的娇嫩,数说着她和李煜“相看无限情”的短暂幸福,把她的形象定格在江南李花开正艳的时光中。那一份温柔缱绻,是李煜给她的。

  唯有如此,遗憾或许才能稍减几分。

  偷得到欢愉,定不下终身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菩萨蛮

  夜晚,在南唐后宫,无风,有雾。月亮在迷离的轻雾中收敛了光芒,如含羞的少女,令人眼前只剩了昏黄的光晕。禁苑中的花花草草,本是借了月光,但愈往高处雾色愈浓,花草反而夺了月的光彩。

  月光下,迷雾中,一个脸上泛着红晕的少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向画堂南畔,仿佛怕惊醒了夜,更怕惊到正在与薄雾约会的月亮。她脱下鞋子,只穿着袜子,踏碎了台阶上的月光。

  做工精巧的绣鞋,被她提在手上。

  在月的纵容、雾的掩护、花的注视下,少女几乎是挪动着脚步,终于到了画堂南畔,看到了那个男子模糊的身影。

  同一种动物,隔着漫长距离也能嗅到对方的味道。热恋中的人,往往能恢复这种动物般的本能。她像是嗅到了他的味道,一时间心跳如脱兔,脸颊似火烧,再顾不得女孩的羞涩和矜持,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呢喃耳语:“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几百年斗转星移,清代画师周兼受人之托,绘了一幅南唐小周后提鞋图,引得当时文人争相题诗。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名士许蒿庐的两首《赋周兼画南唐周后提鞋图》:其一

  弱骨丰肌别样姿,双鬟初绾发齐眉。

  画堂南畔惊相见,正是盈盈十五时。

  其二

  一首新词出禁中,争传纤指挂双弓。

  不然谁晓深宫事,尽取春情付画工。

  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浑身散发着蓬勃的青春朝气;李煜已不是初婚的青涩少年,而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怀春的少女遇到成熟的男人,然后相知、相恋、相许,一切顺理成章。偷会后,或许李煜情难自禁,才写了这篇绮丽香艳的词。词作传出皇宫,又跨越千年,传诵至今。

  许蒿庐诗中便做如上猜测,附和者如云。这段宫闱秘闻里,那双踏上香阶、裹着刬袜的滑腻金莲,平添许多说不尽的风流旖旎。

  在为礼教束缚的传统认知中,女人一旦以脚示人,常是暧昧的征兆。《金瓶梅》中,潘金莲“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西门庆的挑逗,就是借着捡筷子时偷偷捏她的脚开始的。

  不过,偶尔也有不循此例的。譬如李煜曾把另一个女人的脚捧在手中,却和暧昧无关。

  后宫中有舞女名唤窅娘。为了取悦李煜,她用布层层包裹住自己的脚,缠得形若新月。她在李煜面前忍痛献舞,摇摇欲坠。李煜被这独特的舞姿吸引,当即捧着窅娘的小脚,边欣赏边垂泪,并起名“三寸金莲”。李煜感动于窅娘一片痴心,命人用黄金打造出六尺高的金莲花,让窅娘在上面舞蹈。

  感动至此,仍命对方不停舞蹈,岂不知踩在金石舞台上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说不得是多情还是狠心,但想必,李煜对窅娘是不够爱的。不像他一见到提鞋相会的小周后,心中便漾起温情,还忍不住心痛——青石板的台阶坚硬而冰凉,脱去绣花鞋,凉气便会透过薄薄布袜,侵入细嫩的双脚。这时候,李煜便又是那个懂得怜香惜玉的男子。

  月朦胧,雾朦胧,花朦胧,唯有人分明,不见暧昧,只见爱情。

  那些痴男怨女的爱情,在幽会处弥散开去。或在花前月下,或在闺房之中,或于小园之内,甚至就在路旁小林深处,他们默默相爱。因幽会的人不同,情与欲也都有了差别:或暧昧丛生、或犹抱琵琶、或意犹未尽、或流于低俗,此中旖旎风光,怎么也望不穿、看不尽。

  李煜和小周后的相会,又不仅仅是偷情这么简单。瞒着大周后,李煜约会其妹,于礼法不和。但他们偏偏又深爱彼此,便只能深夜偷欢。

  “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明代的冯梦龙一针见血地点破偷情者的心思。偷情之事古来有之,早在崇尚礼乐的周朝就已出现。

  野有蔓草,零落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落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是《诗经·郑风》中一幕私会场景:野外一条小路旁,青草茂密。一个男子匆匆而过,露水沾湿了他的衣袂。迎面走来一位美丽姑娘,娇羞妩媚如花。两人一见钟情,拉着对方的手躲进了路边的草丛。

  虽无风,但见草动。

  偶然邂逅即结百年之好,未免显得仓促。文人偷情,恐怕难以接受这种红日之下、道路之旁、以天为盖地为庐的结合。他们大多在夜色的掩映下,静悄悄地来去,再热烈的女子也会有一抹娇羞,再风流的男子也会克制着激动,流露出温柔。李煜的偷会是这样,柳永也是如此。柳永一曲《中吕调·燕归梁》,仿佛便是李煜和小周后那场相会的翻版。

  轻蹑罗鞋掩绛绡。传音耗、苦相招。语声犹颤不成娇。乍得见、两魂消。??匆匆草草难留恋,还归去、又无聊。若谐雨夕与云朝。得似个、有嚣嚣。

  这场情事匆匆收场,未能尽兴。那个前来相会的女子,离开时可曾慌乱得来不及穿上鞋子?柳永说,朝夕云雨才能满足。这大概也是李煜的希望。

  男人多像偷腥的猫。倘若不需再偷,还能对昔日情人保持热情的,才更接近长长久久的爱情。幸好,李煜对小周后的情感,确是爱情。

  但不管爱有多深,情有多浓,李煜幽会小周后,还是要屏退左右,既为避人耳目,更因自古“偷情多为两人事”。当然,也有人不迭地打破了这一惯例,譬如张生和崔莺莺相会,还需要一个红娘来牵线引路。

  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中有莺莺幽会张生的桥段。只不过,和形单影只、自提金缕鞋的小周后相比,莺莺身边多了个红娘,红娘甚至连鸳鸯枕都替她准备好了。崔莺莺“羞搭搭不肯把头抬”,小周后“一向偎人颤”“教郎恣意怜”,一个抱枕,一个提鞋,两样的风姿,一样的情怀。

  豪门深闺里的小姐,已有了偷情的胆量。至于民间女子,其情意表露得就直接了。明代有一部由民间小调集结成的《挂枝儿》,其中有一首《耐心》,抒的是女子偷情不成的心绪。

  熨斗儿熨不开眉间皱,快剪刀剪不断我心内愁,绣花针绣不出鸳鸯扣。两下都有意,人前难下手。该是我的姻缘,哥,耐着心儿守。

  小周后的心思,大抵和这位叫着“哥”,让情郎“耐着心儿守”的姑娘一般无二。南唐的后宫虽不是郑人的野草地,也不是明代平民女子的香闺,但再严明的礼教与伦理,也束缚不住两颗擦出火花的心。倘若白日不能正大光明地相会,那就趁个花明月暗,幽会在画堂南畔吧。

  至于多年后国破家亡,小周后为赵光义所辱,后主只能“婉转避之”,那又是后话了。当初的日子有多美好,就更衬出后来的时日有多糟糕。昔日的你侬我侬,已是尘归尘、土归土,极尽旖旎繁华,不过是一捧水月、一掬水流沙。

  人间没个安排处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蝶恋花

  公元968年,南唐的礼官们遇到了一桩让他们格外困扰的事——李煜要迎娶大周后的妹妹,但他们却不知道该用何种礼仪。

  李煜虽然急于完婚,但他没有怪罪礼官。祖父立国传位至他,李氏家族统治南唐才不过三代。祖父和父亲均在尚未登基时就已成婚,李煜迎娶娥皇时只是个普通皇子,还没成为储君。皇帝大婚,这在南唐没有先例可循。

  帝王的婚事关乎国体,礼官们这样想。在李煜心里,想的更多的却是如何给心爱的女人一个风光的婚礼。这关乎仪式,还关乎名分。在皇帝的授意下,礼官们遍翻史书,研究历代帝王大婚时的礼仪。

  数月后的一天,金陵城内人头攒动,通往皇宫的道路两旁更是人山人海。后排的人踮着脚,仍被前面层层人墙遮蔽了视线,看不到大路上皇家迎亲的队伍,只听见飘在空中的乐声。于是,有的人爬上树,有的人攀上房。

  人声鼎沸,他们谈论的都是同一个话题:皇帝要迎娶新后了,而这新后,还是刚逝去的大周后的妹妹。

  在此之前,这桩皇家风流韵事已不再是秘闻,甚至连李煜所作的“手提金缕鞋,刬袜步香阶”的词篇,也成了酒楼茶社里酒友茶客的谈资。

  鞭炮声、欢呼声、丝竹声、议论声,还有红盖头下小周后的呼吸声,相互缠绕交织,在李煜耳边汇成新的乐章。从此以后,小周后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以耳鬓厮磨,暮暮朝朝。

  可是,这桩喜事没能得到南唐百官的祝福,甚至有朝臣献上一首又一首阴阳怪气的诗词,伴着若有若无的讽意。大臣徐铉的“四海未知春色至,今宵先入九重城”,分明是影射李煜和小周后无媒而合、瞒着大周后偷情的往事。

  李煜耳根发热但并未理会,身边有小周后相伴,他已经满足。倘若他真的畏惧人言,只怕这桩情事根本不会开始。

  曾经,他看着小周后渐渐长成,风韵一日胜过一日,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和她相守相偎,这是不能释怀的愁事。世人皆愿“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因为逝去的光阴多能美化当时的瑕疵。李煜更重今夕,看着风姿气度不输当年的小周后,他庆幸此刻的拥有。

  李煜还记得,当时大周后娥皇病卧在床,小周后是以探病之名进宫的。被病痛折磨日久的娥皇已不复倾城姿容,猜测到李煜和小周后的关系,她更是伤心欲绝,自此终日面朝床里而卧,不愿见到李煜。

  汉朝时李夫人面朝里拒绝见到汉武帝,是因为怕汉武帝见到她憔悴的模样心生厌恶,不仅会遗忘从前的美好,以后也不肯照顾她的家人。于是李夫人至死未见君王面。她故去后,汉武帝果然日夜思念,将她的画像悬于寝宫,朝夕相对,并写了一首《落叶哀蝉曲》倾诉相思:“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夫人啊,你可能感受到我的怀念与思恋?

  爱情真是件易碎品。

  娥皇大抵没有李夫人那么深沉而长远的算计。她被丈夫和妹妹的感情所困扰,却无可奈何。于是,她颓然消瘦,并以此折磨着李煜。她陪伴李煜度过韶华时光,亲切得就像他的左右手。李煜衣不解带地看护,希望上天眷顾,将她留在人间。但对于酷肖娥皇当年的小周后,他又欲罢不能。

  李煜陷入两难境地:既不能给旧爱以完整的爱情,又不能给新欢以名分。他本不该爱上小周后。可是陷落爱情里,有几人能做到防微杜渐?

  李煜本该明白,爱上不该爱的人,代价并不只是受一场相思苦。爱情虽然有使人焕发青春光彩的魔力,但是有时候,爱情也催人衰老,即便瞬间绽放的光彩,也不过是濒死时的回光返照。更有些有违伦常的情感,刹那便会灰飞烟灭。曹植爱上兄长之妻甄氏,在现实中却不能有丝毫逾礼。纵有一场刻骨铭心的相会,却是在梦里。

  曹植和甄氏情投意合,却毕竟于伦理不合。曹植压抑着疯长的相思,甄氏则因思念成疾,郁郁而终。一次宴会上,曹丕把甄氏的遗物玉镂金带枕送给了曹植。返回驻地的途中,曹植怀抱佳人遗物,思念更深。行至洛水,他深夜梦沉,竟好像望见甄氏凌波而来。惊醒后再无法入眠,于是曹植写下了《洛神赋》。

  《洛神赋》原名《感甄赋》,一经作成便家喻户晓。或许曹丕曾在某个难眠的夜晚,读到了弟弟凝聚真情的奇文,一时间,甄氏的修眉俊目、丹唇皓齿、滑肤细腰,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流连于逝者的寝殿,曹丕决定不再追究她的过往。

  有时候,爱也会让人宽容。

  但是,魏明帝曹睿却不能不在乎。身为甄氏的儿子,他觉得叔叔所题的这“感甄赋”三字实在荒唐,便下令改为“洛神赋”;而父亲去世时,群臣曾建议拥立曹植为帝,更令曹睿如鲠在喉。后来,魏明帝几次三番更改曹植的封地,令曹植受尽漂泊之苦。

  不伦之恋,总会让当事者付出些代价,但仍有人如扑火飞蛾,捧着毒药也甘之如饴。情根深种的甄氏,憔悴了容颜,凋零了生命。小周后则放下了少女的矜持,也顾不得姐姐的怨怼,在嘲讽的目光中期待与李煜成双成对的一天。可是,她会不会步了甄氏的后尘?曹植忍受着相思,在铭心刻骨的怀念里度过余生。而李煜,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曹子建?只恐到那时,何其风流的辞章,都不过是清明墓冢前的一声长叹。对这些,李煜了然于心,却无计可施。他和小周后的感情,娥皇容不得,更遭世人非议。

  然而不久之后,娥皇病重而逝。她尸骨未寒,沉浸在悲痛中的李煜就让小周后在宫中待年。古时候女子成年未嫁时,在闺阁中等待有缘人来提亲,是为“待年”。小周后在宫廷里“待年”,与李煜“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风流事又传于外,何人敢来提亲?待年之说,不过是金屋藏娇的幌子罢了。

  没料到不久后,圣尊太后也去世了。按照传统,李煜要为母亲守制三年。眼看着小周后从弱骨丰肌的少女,出落成风姿卓绝的女人,李煜一心盼着早日给她个名分,却终是不能。

  《蝶恋花》一首,寄托的便是李煜无处倾诉的愁苦。

  清明刚过,长夜难眠,他信步而行。本是春意浓烈的时节,但他眼中春光并不明媚,绿树红花都被愁绪笼罩。濛濛细雨落梧桐,那滴滴答答的声响,竟然被风声遮盖过去了。雨停云收,月亮发出清冷的光。

  “桃李依依春暗度”一句,和小周后的处境是多么契合。她从未笄时入宫,到嫁给李煜,跨越了五年时光。如果是从未出过闺阁的少女,又为家教、礼法约束,或许一直情窦未开、春心未动,这五年还不算难熬。然而,小周后却是那么早就遇见了让她措手不及甚至失了少女矜持的李煜,心被情丝缠绕,拨不开斩不断,却只能等待。

  或许,陆游和唐婉懂得。他们本是一对佳侣,琴瑟甚和,但陆游的母亲却对唐婉有诸多不满,逼迫儿子休妻。陆游百般恳求无果,含泪写下休书。

  几年后的一次偶遇,触发两人对旧事的追忆。各作《钗头凤》一首唱和,字里行间尽是痴情与痴怨。不久唐婉郁郁成疾,在萧索秋日化作一缕香魂,从此再不必咽泪装欢。

  更早的汉乐府里,也有类似悲剧。《孔雀东南飞》诗前有序:“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焦仲卿和刘兰芝被合葬在华山旁。山中松柏成行,梧桐茂盛,“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鸳鸯每夜鸣叫到五更,仿佛在提醒后人:“戒之慎勿忘!”

  爱情无处搁置时,悲剧就翩然而至。牛郎织女银河相望、孟姜女哭长城、梁祝化蝶,都把这种无奈演绎到了极致。

  有风雨摧春,未到春末,残红已经遍地。世人都怕春过花残,李煜也怕。他怕春花一样的小周后来不及绽放全部美丽,就无声地凋谢在深宫里。

  到小周后十九岁时,李煜终于给了她名分。彼时的她,和初嫁李煜的娥皇,一样的年龄,一样的青春。

  可是,从宫内到坊间,从古到今,谈起大周后,人们总会想起她过人的才华、贤惠的德行,并为华年早逝的命运叹惋不休;但说到小周后,却莫不以桃色的眼光、轻薄的语调,数说提鞋偷会的风流。关于小周后和李煜的种种,仍多被视为乱伦。他们的婚姻,并未得到过祝福。

  大周后病重时,李煜也曾软语温存,她去世后,被以国母礼仪厚葬;小周后为了李煜,即使被赵光义所辱也隐忍偷生,并在李煜死后自杀殉情。小周后自杀时只有二十八岁,比娥皇病逝时还小一岁。她所做的一切,鲜见后人一句赞语。只因那违反伦常的爱情,人间或许从未有过她的位置。

  柳枝不是无情物

  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芳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穗拂人头。

  ——柳枝

  少有男子如李煜一般,桃李花草,乱红秋千,都能触发他的伤情,令柔肠百转千回。他为帝王时,词中既不见王者霸气,也少有皇室贵气,总有股道不尽的绵软情思,就像江南连绵不绝的细雨,润心无声。他在画堂南畔幽会,千顷碧波泛舟,夜晚深院待人归,亲切而真实;他看得懂笑向檀郎唾的女子,看得穿绿窗待芳音的思妇,细腻而贴心。如果不是有这样善感的心,那么他大概也不会为一个年华老去的宫女留下一阕词章。

  据史料所载,李煜痴爱诗词音乐,他在宫中设有教坊,随侍左右的很多宫娥也都通音律、善舞蹈,庆奴是其中之一,她年轻时深得李煜垂青。

  庆奴的相貌已不可考,但陪王伴驾的女子,纵使不是国色天香,也该有千种风情。然而,时光慢慢爬上美人的眼角眉梢,成了细细的皱纹,失了青春年华的庆奴,不复昔日风采。后宫里多二八佳人,这样一个并不年轻的宫女,会有怎样的结局呢?

  不论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之说,还是“后宫佳丽三千人”的言辞,多少带些夸张成分,却也表明了帝王后宫里妃嫔宫女之盛。这些女人,住在人间最奢华的宫殿里,也忍受着世间最深的寂寞。

  她们之中,位高者如陈阿娇,失宠后被汉武帝幽禁长门宫,纵使千金买赋也不能讨回帝王的恩宠;取阿娇而代之的卫子夫,后来也因年老色衰被汉武帝嫌弃,只能看着得宠的李夫人和勾弋夫人,满心落寞。位高者尚且如此结局,普通宫女的命运就更可悲了。唐代元稹有一首《行宫》,写的就是普通宫女的无奈: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古行宫指的是上阳宫,“白头宫女”在唐玄宗天宝年间被潜配到此,如入冷宫,幽闭四十载,霜雪染白青丝,少女已成老妪。当年,她们也是月貌花容,然而在这鲜有人至的古行宫里,无人欣赏的美凋零得更快。往事本不堪回首,然而四十年的冷宫生涯让她们不可能有新的话题谈论,每逢闲坐,仍是追忆玄宗时期的往事。

  “宫花寂寞红”一句,几乎可见所有后宫女子的人生。内院深宫,多少国色、几多风情,都在等待君王的过程中心灰意冷,及至垂垂老矣时,可能都未曾换来君王的短暂凝视,难怪宫怨会是诗词创作的不朽题材。

  庆奴不幸,她的青春消磨于深宫内,但与一生遥望君王的宫娥相比,庆奴又有幸,年轻时有机会陪伴君王,当年老色衰时,还得到了君王的体恤和怜惜。

  女人虽然不完全靠美貌吸引男人,但爱美之心,乃是人之天性,何况历史上因人老珠黄而失宠的女人实在太多。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流传甚广,彼时他对陈圆圆何等痴情。当人们沉浸于这段情事的浪漫和传奇时,却不知后事:陈圆圆渐渐色衰时,吴三桂已另有新宠数人,加之她和吴三桂正妻不和,屡受刁难,最后,昔日的绝代美人辞家礼佛,余生与青灯黄卷相伴。

  幸而,李煜除了欣赏女子的美貌之外,更因其才情多了几分怜惜。在那个和风日暖的春日,在一场宴会上,李煜不经意间瞥见了已不再年轻的庆奴。这个南唐最尊贵的男人,只一眼间,就窥见了那个地位卑微的女人的心事。

  明代顾起元认为“见春羞”三字用得极好,在《客座赘语》中评其“新而警”。席上丝竹管弦声犹在,舞者身姿销魂,但庆奴脸上却不见喜色。她沐浴在美好春色里,越发感觉到自己的衰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春依旧,她却已经不再是那个颦笑生姿、笑靥如花的少女。畏老带来的自卑让庆奴越见春天之美就越羞惭,此番难得重见君王面,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昔日荣宠,一番感念后,越清醒地意识到都已成过眼云烟。

  李煜见到庆奴的一刻,就窥见了她的羞春心思。他看着庆奴在宴游之地徘徊踟蹰,站在垂柳下发呆,情知她在悼念失去的韶华,想作安慰语,却不知如何开口。柳树仿佛通晓了李煜的想法,垂下的柳条随风摇摆,好像抚上了庆奴的秀发。后来李煜取过一把黄罗扇,写下了一阕《柳枝》,想以此告诉庆奴:不仅垂柳依依记旧人,我也从未忘记过你。

  黄罗扇面上散发出墨香,那是李煜亲笔题下的字迹。

  李煜的书法,先学柳公权,后学欧阳询、颜真卿、褚遂良、王羲之、钟繇、卫夫人等,渐渐自成金错刀体,“大字如截竹木,小字如聚铁钉”。这一首《柳枝》,想必被挥洒得当如聚铁钉。后人道李煜的书法如“倔强丈夫”,倒是比他的词乃至他的人更多几分阳刚气。此番,倔强丈夫笔书柔情,不知接过黄罗扇的庆奴,该是怎样一副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模样。

  像庆奴一样身处深宫的女人,就像一株葵花,君王便是太阳。葵花向阳而生,太阳却要普照大地,把光芒洒下四面八方,不可能只为一株葵花而存在。宫中女人当有不专宠的心思,莫要生出独享君王爱情的奢望,否则,在这寂寞的宫廷生活,她们将坠入更深的痛苦和绝望里。这种痛苦,白居易有两首后宫诗说得分明: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眼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

  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

  庆奴是个聪明且识分寸的女人。在内心深处,她肯定对李煜有更多期待,但没有因为这一柄意外的题诗团扇就生出妄想。她知道“雨露由来一点恩”的后宫法则,知道帝王恩泽无法遍及千门——除大周后以外,李煜身边还有妃子江氏、保仪黄氏、嫔御流珠等人。帝王的专情,常常出现在话本里、戏台上,真实的史册里,只有明孝宗朱祐樘一生只娶一妻。

  遑论庆奴只是个小小宫娥,李煜题诗赐扇的片刻温柔,已经足以令她回味终生。

  据民间传南唐城破后,庆奴藏身民间,几经波折,后来嫁给一位宋朝将军做侍妾。当时赵匡胤严令朝中诸人不得私自接触李煜。庆奴感激旧日君主的垂怜,还托人带去了问候的书信。见信后,李煜泪雨滂沱,不能自已。

  在李煜后宫的诸多宫娥里,并非只庆奴一人意外地得帝王恩遇。另有以布缠足的舞女窅娘,只为裹出金莲小脚,用步步金莲的奇妙舞姿博李煜欢心。李煜捧美人脚落泪,正是这两行一时感动而落下的清泪,换了窅娘一生忠贞,让她在金陵城破后,义无反顾地随李煜北上汴京。

  史有载:“窅娘白衣纱帽随行,后主宛转劝留,不听。”宛转劝留是李煜对身边人的疼惜,不听而随行是窅娘对李煜表达爱意的唯一方式。此路漫漫,前途未卜,幸有佳人,聊解寂寞。

  还有宫人乔氏,曾得李煜赐予的一卷《心经》。亡国后,乔氏入了宋朝皇宫,仍然保存着这部《心经》。听闻李煜被宋太宗赐死的消息后,乔氏取出《心经》,写下几行字:“故李氏国主宫人乔氏,伏遇国主百日,谨舍昔时赐妾所书《般若心经》一卷在相国寺西塔院。伏愿弥勒尊前,持一花而见佛。”关于乔氏最后的结局,由南唐入宋的文人徐锴在《南唐制语》里道:“有宫人乔氏出家诰,岂斯人耶?”

  国破后,李煜已为阶下囚。感念着昔日恩情,南唐旧宫人冒险送信,生死相随,甚至因伤心而遁入空门,实在令人唏嘘。

  国家虽亡,南唐遗民的日子却要继续下去,他们入宋后多安分守己,努力生活,时而也会惦记起旧时君主。据《南唐拾遗记》所载,李煜死后,“凶问至江南,父老多有巷哭者”。

  无论宫中女眷还是乡野黎民,李煜未曾给他们安稳的生活和理想的家园,但这些人非但不怨恨他,反而念念不忘。其中缘由,大抵便在这首《柳枝词》里——李煜从没有欲取姑予的心思,他的温柔体贴、仁爱宽厚,都是真性情的流露,连决定采取轻徭薄赋的政策时,都是对百姓发自内心的怜悯,而不是像多数政治家那样以稳固江山社稷为最终目的——毕竟,人性的力量总是动人的。

  于是,在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的深宫里,因君王有情,柳枝也成了有情之物,温暖了一颗芳心,给寂寞的后宫涂上了一抹暖色。

  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

  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 长相思

  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 长相思

  宋词婉约派中有四面旗帜,其中柳永号“情长”,晏殊号“别恨”,李清照号“闺语”,而李煜所冠的,乃是“愁宗”二字。这本是坊间说法,不是什么名家定论,也不是什么千古名声,倘若咂摸起来,是否恰切也还值得商榷。这“愁宗”二字,也不知李煜是否当得。

  世上愁绪,不论为名为利,为权为财,还是为爱为恨,都是一种心缘。佛教将“起心攀缘外境”称为心缘相,欲求交杂,难免求而不得,也就注定要吃一些苦。

  不论愁浓愁浅,李煜总能把这份苦渲染得恰到好处。仿佛有一双灵巧的手轻轻剥开莲子,清新的气息在和煦的阳光下缭绕起舞,莲心之苦却同时溢满了口腔。这种愁苦不至于让人绝望,在沮丧之余偶尔还会突然现出一点亮色聊作安慰,但它又缭绕不去,就像个固执的樵夫手持生锈的斧子,起起落落,动作笨拙,似要在漫长的时光中斫伐出几个缺口。

  不知文字所带来的那种持久的钝痛,算不算是李煜词的一个特点。

  《长相思》写的是思妇的苦。思妇的离愁别恨与求而不得,在古典诗词中并不是新鲜题材,就像一面古老铜镜,在“诗三百”的年代还熠熠生辉,映照出一张张姣好面容上的期待与失望,可经历了岁月的漫长风尘,铜镜终于还是被蒙上了尘埃。

  作为缺乏王者天分的帝王,李煜像一位极具天分的油画家,用色彩饱满、光感鲜丽的笔触,勾勒出一个光彩照人的形象——她秀发如云,发簪如玉,面容姣好,衣绸着锦,飘逸如天上仙子。这个体态轻盈而风姿缥缈的女子究竟是谁,并无典籍可考。不过据史料记载,大周后对服饰妆容颇有研究,曾亲自设计了“高髻纤裳”和“首翘鬓朵”的装扮,一时间成为南唐后宫的“时世妆”。这首词里的美人妆容,正与大周后所创的妆容方式一般无二,可见她极有可能是宫中女子,或是李煜以宫中女子为蓝本来虚构的一个形象。

  她秀眉皱起,伤感从颦蹙的黛螺眉间流露出来,让人好奇,是什么让这如花似玉的美人这么伤心?在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时节,风雨交加的阴沉天气更让人黯然神伤。但明知窗外凄凉景象必惹愁绪,她还是忍不住卷起珠帘,探首向外张望。触目所及尽是深沉夜色,黑暗中只有风抚残花的“沙沙”声音络绎传来,又有雨打芭蕉的簌簌声响,更把心海波澜搅扰得翻涌不断。

  夜长人奈何!女子心事至此暴露无疑。

  在“秋风多,雨相和”的浩大声势里,这一叹诚然算不得多么惊动人心的阵仗,但词人偏有这种点石成金、妙笔生花的力量,让这一声如同暮鼓晨钟破空而来——风雨闯不入罗帷,忧愁却占据了心扉。

  一个人的夜总是凉的。寂寞如冰,再美好再热烈的春光也会冷掉,遑论眼下秋意正浓。一个人的夜也是漫长的,从夕阳在西边的山坳陨落到晨星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独枕盼天明的微妙心思,岂是“孤独”二字能够形容。

  最喜的是孤独的人有着念想,最怕的是念想终于还是落了空。词中闺阁愁怨的气息太过浓重,足见李煜笔下的女子定已尝过爱情滋味。有甜有酸有苦,才是丰富的爱情。彼时经历了天涯海角的隔绝,此刻才知朝朝暮暮相守的可贵;只有爱错过人,就如穿错鞋磨破了脚,才知谁是命中注定的情缘,而不再嫌弃他熟悉如自己的掌纹,或不再执迷于一见钟情的目眩神迷。“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果然一语道破爱情的天机。

  生命如同一柱檀香,燃烧起来,才有迷香涌动。爱情就是点燃檀香的一枚火镰,电光石火迸发的一瞬,生命中最精彩的桥段才徐徐开启。李煜词里的一番离别,也是这高潮中的一段起伏,扬起与跌落间,才让人知道分别有多痛,思念有多苦,以及隐藏其后的爱有多浓。

  爱有多深,相思就有多长;爱有多重,恨别就有多浓。

  与这首闺愁词《长相思》相和的,另有一首同词牌作品,也在后世流传甚广。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秋意又浓了三分,愁绪却似乎浅淡了许多。山峦一重两重,重山更远远山更重,这层层叠嶂如同相爱男女间逾越不过的山远天高,又像思妇心中的重重相思与离恨。烟波浩渺,云雾生寒,茫茫秋水上不起波澜,只有两三孤雁劈空而过。雁过留声,惊落了满林黄叶,惊起了一阵秋潮,却惊不破思妇的满腔寂寥。

  她心中,犹如生了水草一样,摇曳牵绊;又如缭绕烟雾散去后的一方秋湖澄澈剔透,玲珑如同已洞察了万物。再多情如何,再聪慧如何,阻拦不了情人离去的脚步,也打断不了他在异乡的逗留。神秘如四时光阴,能憔悴容颜,催老年华,天地由青翠一片到姹紫嫣红,再脱去金黄战衣转而素裹现身,时光仿若万能,令人忍不住顶礼膜拜,可人人都知,光阴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它不能转身,更不会退后,认定了一个方向,只能一路走下去。

  在情爱中受苦的人,常常就是犯了和时光一样的错。爱一个人,情意至深至浓至重,受伤也不肯停留,绝望也不懂回头。这种大步朝前的爱啊,轰轰烈烈,烧起来就如火如潮。人说“霜叶红于二月花”,可这几乎燃烧的朱红枫叶,又怎及相思更胜火焰。

  唐朝有个叫鱼玄机的女诗人,也在繁茂的枫林里,写过一首《江陵愁望寄子安》,以寄托相思。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子安”是江陵才子李亿的字,他与鱼玄机经由温庭筠牵的姻缘线而结识,很快如胶似漆,情爱甚笃,在长安城西的林亭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李亿在家乡早已娶妻,原配夫人不断寄信催促他接自己进京,通情达理的鱼玄机未作纠缠,就让李亿南下了。李郎一走,她日日茶饭不思,愁肠作结,于是写下这首诗倾诉小别之苦。诚然只是小别,可忆君之心,犹如西江之水,奔流不歇。

  好一场“愁望”,她已爱到不计较。可惜这样的感情,注定不能喜剧收场。倘若李亿回报以同等的爱情,必会辜负另一个女子;但若非如此,千枝万枝火红枫叶上寄托的情思,又有谁来补偿?后来,李妻果然容不下这个勾走丈夫心魂的女人,嫉妒中的女人会陡然生出无穷尽的智慧和勇气,她机关算尽,终于逼着李亿把鱼玄机赶出了家门。

  鱼玄机在道观中安身,甚至还期望着能与李亿再续前缘。可窝囊如她的李郎,再也没了音讯。被辜负,犹自期许,没有自强女子的那一份矜持可贵,生命再凄凉,似乎也是自己飞蛾扑火般应得的惩罚,得不到怜悯,遑论疼惜。从此青灯古佛,泛黄经卷,再没有枫叶如丹的红艳。

  李煜词中的女子,也不知是否会比鱼玄机幸运上几分。总之,她看着菊花开了又谢,看着惊扰一秋的塞雁穿云而去,一个秋天已在思念中渐行渐远,天际仍不见那熟悉身影的出现。

  也罢,只独在帘幕中,望着一帘风月,任由光阴在指尖碾过便好。他归来,便可一同享受这无边风月;人不归,便只好拥着这漫漫长夜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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