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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离愁乱不止,家国恨难消

  隔绝了伤害,也阻断了成长

  庭前春逐红英尽,舞态徘徊,细雨霏微,不放双眉时暂开。??绿窗冷静芳音断,香印成灰,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

  ——采桑子

  近代学者俞陛云曾有论断,称这首《采桑子》是李煜失国后所作,其推断依据是“不放双眉时暂开”一句。在他看来,李煜之所以愁眉不展,是因为“受归朝后禁令之严,微有怨词”,而在夜夜笙歌的南唐,李煜当不会终日眉头紧锁。

  但论世间,谁不会有一些烦心事呢?何况天生敏感如李煜这样的词客,又生于宫廷环境里。当他还未成为太子时,兄长弘冀的猜忌便让他深感苦恼,只好高调地寄情山水;幼子爱妻相继离世,他的悲痛无以言表,只用一首又一首诗、一阕又一阕词寄托哀思;他和小周后虽然经历过月夜偷会的甜蜜事,仍有“人间没个安排处”的无奈感慨;至于南唐受到北宋威胁时,家国之忧,何尝不是他眉头紧锁的缘由。

  在亡国前,贪欢享乐虽是他生命乐章的主旋律,但也避免不了那些不和谐的音符,偶尔的失望、沮丧、痛苦,缭绕于心。那时候,他把赋词看得重于江山,自然需要新的素材充实作品,而他的生活体验,不外乎宫廷奢华生活、与后宫嫔妃的花前月下、男女相思之苦,再无其他。

  亡国后,他经历了残酷的战争、身份的巨变,体味过人间的大欢乐后,又品尝到人世的大悲伤,生命体验陡然变得丰富而充沛。

  这前后可能发生的变化,南宋辛弃疾的《丑奴儿》或可作为参照:少年不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年少时不懂世事艰难,却为了赢得文采风流的名声强自说愁;涉世已深后,饱经沧桑,洞悉人间愁苦,反而或因受到压抑,或因悟得宽和洒脱,每每欲说还休。

  不过,李煜的反应显然与《丑奴儿》中的辛弃疾完全不同。他的后期作品里,不见辛弃疾自我调侃式的悲凉,感情更加沉郁,如长江东流水浩荡而出,悲痛决绝,就如杜鹃啼血。

  写于亡国后的《相见欢》中,因“林花谢了春红”的景象,他生发出“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一具有哲学意味的感慨,词中风和雨都如摧花辣手,有强烈的逼迫感。但这首《采桑子》里,情感却柔和很多,以一女子口吻,道出因见到遍地残红而触发的对远方良人的思念,属于个人的小情怀,其中也状风雨,却是“细雨霏微”,衬托出落花最后的风流。

  那一夜,细雨淅淅沥沥,不见停下的迹象。庭中的花快要凋谢殆尽,又有一阵风吹来,花朵打着旋儿飞舞,为了停留在人间,做着最后的挣扎。这种奋力飞舞的姿态中,隐见力量之美,又有婀娜之态。但最终,花朵还是敌不过凋谢的宿命,落在满地泥水中,不多时便被和泥带沙的污水浸没,再不见盛开时傲立枝头的风骨。

  风雨催春,花期短暂,任谁看到这幅凄凉的场景,都很难无动于衷。况且屋中女子满腹心事,却不足为外人道,隐秘的愁苦情结,更是让人愁肠百转。纵使想要强颜欢笑,但是在这凄风冷雨中,扯动嘴角的简单动作竟也似能伤筋动骨。她在窗前凝望,更见窗外凄凉,可关上窗户,屋内又静得可怕,又不如和风声雨声相伴。这样独坐窗前的日子,已不知过了几个轮回。她日思夜盼,等候着远游者的消息。

  古时人们把香料捣成粉末,调匀后洒在铜制印盘内,点燃后,以香料损耗的程度计时。香印寸寸成灰,时间慢慢流逝,一片芳心也寸寸冰凉。

  今夜又是如此,注定等不到他的消息。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好反复催眠自己,以期在梦中与他相聚。虽明知梦醒后一切成空,但哪怕片刻欢愉也拥有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朦朦胧胧中,他似乎真的入梦来了。至此收尾,她在梦中与心上人圆满相遇。可是,谁又能说梦中团圆算得上是喜剧收场呢?

  一对璧人于梦里双宿双栖,现实中唯有寒月当空伊人对影成双罢了。越是让人心醉神驰、欢欣鼓舞的梦境,竟越是衬托出了现实中的孤苦伶仃。梦越圆满,心越空虚。

  相爱不相守,伊人天涯良人海角,连梦中聚首都是一场奢侈至极的期待。

  从表现手法到词中情愫,《采桑子》的艺术水准已堪称彼时翘楚。但是,若与亡国后李煜词中那一泻千里的刻骨伤痛和缠绕不开的浓郁愁绪相比,这首词的情感还是略显薄弱。

  这种差异,归根结底还是由阅历决定的。

  生命是个渐变的过程,林语堂先生曾把人生比作一首诗,每个人拥有独属自己的韵律和拍子——从天真的童年到笨拙的青春,再到拥有“青年的热情和愚憨理想和野心”,然后慢慢像成熟的水果或醇香的美酒,温和宽恕但又玩世,到了暮年,逐渐获得平和、闲逸与满足,最后,生命火花安然熄灭。

  多数人都将经历这个过程,生命譬如一叠渐变色纸,深浅痕迹中便见清晰脉络。然而生在深宫高墙内的李煜,常见权力倾轧却少知世事艰辛,复杂的权势斗争与乏味的宫廷生活都没有对他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有时想来,真觉李煜是个矛盾体。他生在皇家,长在宫廷,南唐皇室的权力斗争虽然没有到血雨腥风的程度,但也绝非风平浪静,可他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耳濡目染,竟然仍是心底如同白纸之人。一颗真纯的赤子之心,像一道屏蔽了世俗的结界,阻隔了一些伤害,也阻断了他的成长,以至于当他后来遭受丧子丧妻乃至失国的厄运时,桩桩件件都如灭顶之灾,根本不见一个男人、一个君主当有的骨气和魄力。

  在这一点上,清人曹雪芹笔下的人物贾宝玉堪与李煜相比。他本是一块天外顽石,在宇宙洪荒中无知无觉地无聊度日,偏一日通了灵性,从此坠入万丈红尘,万劫不复。宝二爷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边是统治阶级与封建思想的严酷牢笼,一边是清爽纯真、美好娇柔的女儿国。除了封建伦理的羁绊,大观园里的斗争也非常激烈,为权为钱,兄弟姑嫂间也少了亲情温暖,宝玉生在其中,却似乎浑然未受影响。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被宠爱他的长辈保护得很好,另一方面则是他天生被女孩子们的世界吸引,自觉遁入了那方美好又纯净的世界里。

  贾宝玉本该循规蹈矩娶娇妻传香火,读诗书求功名,但是,这种种被认为“应该”的事情都在他的计划之外。他只顾自在活着,谈谈情说说爱,发一回痴发一回狂,等到世事轮回到悲情时间,大观园里群芳凋零,偌大的贾府再无昔日风光,他便在那人间种种痛苦里失了灵魂,行尸走肉般消失在天地间的茫茫大雪里。

  伤害与成长常常相伴而来。完全生活在伤害之外,也就难免与成长擦肩而过。所以,当李煜年过而立,他并没有成为似老酒醇香的成熟男人,以至年近不惑时,金陵陷落的剧变,突然就掀起了他生命乐章的高潮。

  也是在那前后,李煜才算告别了童年的天真。

  多情是仁厚也是残忍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阮郎归

  这首《阮郎归》,也曾被收录入冯延巳的《阳春集》。冯延巳是南唐宰相,文人气息浓郁,常抱着“娱宾遣兴”的目的作词,屡出新意,但从根本上讲,并未脱离“花间词”的范畴。因为对冯延巳这种刻板印象,初读此词,只因其中“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之语,便将其归入了思妇念远的题材。

  不过,亦有人说这是李煜所做,他借思妇怀人,表达了对入宋不归的弟弟从善的思念,还有对南唐江河日下的担忧。“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实是君王李煜的无奈呐喊,呼唤有人能来挽救风雨飘摇的南唐。但是,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并不认可这种说法。

  李煜给人的印象,虽怯弱却有赤子情怀,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少作扭捏之态。在被幽禁的岁月中,他尚且让歌姬高唱“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毫不掩饰家国之思。在他仍然掌舵南唐时,又怎会以这样隐晦的方式表达所想所念、所忧所虑?直到有机会接触到南唐词抄本,词下都注有“呈郑王十二弟”,且篇末加盖“东宫府印”,这才渐信《阮郎归》确系李煜手笔。

  “郑王十二弟”,正是李从善。他是中宗李璟的第七子,在家族兄弟中排行十二,李煜口中的“七弟”“十二弟”,都是从善。

  从善入宋之事,根源在于南唐国势的日益衰微。

  早在后周时,李煜的父亲李璟已取消帝号,自称江南国主。李煜登基后也无励精图治的想法,反而比他的父亲表现得更加谦卑,上表北宋朝廷,表示永远臣服,希望以此打动赵匡胤,容他在江南逍遥度日。

  燕雀不知鸿鹄之志。文人李煜从一开始就不懂政治家的野心。赵匡胤志在结束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睡塌旁边自然容不得他人酣睡。很快,北宋灭了楚国、荆南、后蜀,兵戈直指后汉。李煜不仅没有唇亡齿寒的觉悟,反而在赵匡胤授意下,写了一封言辞华丽的劝降信给后汉国主刘伥。刘伥的骨头不像李煜那般绵软,见信勃然大怒,回书更是措辞强硬,誓与李煜绝交。李煜把两封信一并呈给赵匡胤,正中这野心家的下怀。

  北宋以此为借口,出兵后汉,很快告捷。到了971年,江南六国中只剩下臣服赵宋的南唐和吴越。同一年,汴京城里建起了一座礼贤馆,规模堪与皇宫相提并论。赵匡胤说,这是为李煜修建的。

  李煜当然不会领情。本以为处处恭顺就能偏安一隅,接到赵匡胤邀他入朝的消息时,李煜傻眼了。名为相邀,实则更像胁迫。吴越王比李煜更懂明哲保身的道理,眼见后汉覆灭的厄运,他长叹一声,然后献土入宋,住进礼贤馆。

  北宋朝廷一再催促李煜,他既没骨气硬扛,也没勇气北上,思来想去,决定派从善入宋。或许,李煜并未想到从善此去会成为宋朝的人质,他只是派从善去纳贡。没料到赵匡胤封从善为泰宁军节度使,强行把他留在了汴京。

  如果南唐有吕不韦一样的谋士,能帮助在赵国做人质的子楚归秦,那么,他可以靠计谋救回从善;如果李煜麾下有赵子龙一样的猛将,能从曹营百万雄兵中七进七出救阿斗,那么,他可以靠武力救回从善。后人多怨南唐无猛将谋士,然而再想到李煜错杀大将林仁肇之事,便惊觉并非南唐无人,实在得怨李煜不是像秦庄襄王、刘备一样的明君,所以韩熙载不朝,林仁肇枉死。

  送行宴上一别,成了李煜兄弟在江南最后的相会。此后,在南国熏风中长大的从善,远离家人,在北方苦寒之地过着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生活。

  李煜敢怒不敢言。当时,南唐国人多已有了亡国的恐慌,人人心中都承受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表面上仍是一派歌舞升平,该写词的写词,该谱曲的谱曲,教坊里还在排练新的舞蹈,寺庙内照旧香火鼎盛。南唐君臣自欺亦欺人,以此支撑彼此恐惧的灵魂,也为偏安的国策找一个借口。

  或许,李煜仍旧对宋王朝怀有一丝幻想,这才收敛心性,以怨妇之名抒发苦闷,才有了这一首委婉含蓄的《阮郎归》。

  “东风吹水”起篇,不如“吹皱一池春水”那样闲适;“日衔山”相缀,却不见“白日依山尽”的壮美。“闲”字嵌在词中,确是惊心的自嘲——他既无心寻春,也无心赏花,要操心的国事很多,却偏偏无从下手。太平盛世君王言“闲”,或能博一个风流俊赏的雅号;风雨欲来时不知未雨绸缪,大概便已背上昏君恶名了。李煜有心无力,没人教过他怎么做好一国之君。

  映入眼帘的,不是桃李吐蕊、莺歌燕舞的美景,反而是落花一片、满地残红。就连春天都被词人的愁绪缠绕住了。他手中有杯,但杯中无酒,连酒壶都空了,一切皆预示着,曲终人散的时刻已经来临。可是在醉梦里,仍有朝朝宴游,夜夜笙歌。

  显然他此时并不愿直言对时事的担忧,于是便托了闺妇的身份。男子远游未归,听不见他腰间玉佩叮当作响的清越之音。自古女为悦己者容,见不到心爱的人,她对镜看着晚妆已残,也无心整理。纵有千种风情,无人欣赏,也是枉然。转眼黄昏又至,女子照旧凭栏远眺,等待归人。

  这不归的男子,或许就是郑王从善。即使倚阑人望断归途,也盼不回他了。不是从善不想回,而是不能回。对这样的结果,仁厚的李煜难免愧疚。从善被扣为人质后,他曾上表赵匡胤。放下了尊严去请求,却无济于事,于李煜而言,这是更深的羞辱。

  仍存着偏安侥幸的李煜,没有收拾山河的壮志雄心。南唐国将不国,他便靠“笙歌醉梦间”麻痹自己,逃避现实。这首词或许是他在向从善诉说无奈,请求谅解。另据史书记载,从善入宋不归,其王妃常到宫中哭泣哀求,以至于李煜每每听说郑王妃入宫,便会避开。李煜或许只是一个代笔者,字里行间俱是郑王妃对从善的思与怨,也未可知。

  封建社会等级森严,君王文书一般称为“诏”或“旨”,大臣给君王的奏章等要用“启”“奏”,丝毫马虎不得,但李煜却用了一个“呈”字。即使不以君臣相论,作为兄长,李煜也不该使用敬语。但从善以性命相待,感激之情未平,愧疚之念又起,李煜心里那复杂的情感,实在难以言表。这和娥皇病逝后,李煜以“鳏夫”自称的情感,十分相仿。

  多情善感,是李煜性格中仁厚的一面,与其相伴而生则是怯懦,对从善、对南唐,这无疑又是最大的残忍。

  从善有可能读到了这首《阮郎归》。他虽然不能回南唐,也没有被囚禁,仍和李煜有书信往来。正因为这种联系,从善也做了一件后悔终生的事。

  南唐大将林仁肇骁勇善战,曾令后周头疼不已。在北宋决定出兵南唐时,赵匡胤派人画了一幅林仁肇的肖像,并故意拿给从善看,谎称林仁肇要投降朝廷。从善派人把这个消息秘告李煜。李煜不辨真假,立刻赐给林仁肇一杯毒酒。

  一代名将没有死于战场,却死在了他誓死效忠的人手里。

  当南唐国亡的消息传到从善耳中时,不知他是否会想起林仁肇;又过几年,当接过赵光义赐下的牵机药时,不知李煜是否想到了自己赏赐的那杯毒酒。从李煜毒杀林仁肇的那一刻,从善就已经回不去了。能帮李氏家族收拾河山的人,已成了枉死的冤魂,不会复生。

  从此黄昏独倚栏时,李煜兄弟只能怅望江南——赵家的江南。

  高调归隐,只为低调求全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 渔父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 渔父

  家在内陆,少时没见过江河湖海,无从了解靠水为生的渔人。初读宋朝范仲淹的古诗《江上渔者》,便沉浸在诗人对渔夫驾一叶小舟,“出没风波里”的无限悲悯中。

  多年以后读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突又迸发对渔者新的认知,同情瞬间化作敬仰。那个老人“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小船上钓鱼”,但是,他已经连续八十四天一无所获。第八十五天,他钓到一条巨大的马林鱼。这本是一件值得欢呼雀跃的事情,但他没能顺利把鱼拖上船,反而被鱼拖着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漂泊了三天三夜。历经殊死搏斗,老渔夫终于杀死猎物,并把马林鱼绑在小船上。此时庆祝,依然为时尚早。归途中,小船遭遇鲨鱼,筋疲力尽的老人被迫继续战斗,死里逃生后,小船后绑着的马林鱼只剩下头尾和脊骨。

  这位历经生死最终安全返航的老渔夫,以不屈的硬汉形象让无数后人折服。那条于碧波万顷中乘风破浪的小船,承载的不仅是生计,还有敢于抗争的灵魂。

  李煜曾作两首《渔父》词,表达了对渔者生活的向往。但料想,他既不会想如范公诗中,做个在惊涛骇浪里以性命博温饱的打渔人,也不会像海明威笔下那位老者,拥有与一切磨难抗争的勇气。

  最著名的渔父形象,来自屈原的《楚辞》。屈原被放逐后,“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这时他偶遇渔父。两人相谈投机,屈原抒发了“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悲愤,渔父则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点醒屈原。

  时至今日,后人仍折服于屈原的风骨。随着这篇《渔父》的广为流传,渔父的形象也深入人心,从点人悟道的神仙,逐渐演变成隐逸超脱、淡泊名利的象征。以至于后人再描写渔人生活时,常忽略其浪里穿行的凶险,避谈其生活困窘的尴尬,而是极度渲染其垂钓江上的雅趣。这类作品,当以柳宗元《江雪》中塑造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形象为典范,另外,元代胡绍开的散曲《沉醉东风》里的描写也颇为生动:渔得鱼心满意足,樵得樵眼笑眉舒。一个罢了钓竿,一个收了斤斧,林泉下偶然相遇,是两个不识字渔樵士大夫。他两个笑加加的谈今论古。

  同样是一叶扁舟、一片汪洋、一名渔夫,几经历史迁延,渔夫之意已不在鱼。渔夫不再有谋生之苦,在过惯了舒服日子的李煜笔下,打渔人更是悠闲自在。

  因词人的多情,“浪花”和“桃李”也成了有情之物。“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这是景语,也是情语。江南的熏风搅扰着平静的海面,海浪翻卷出水做的花簇,轻轻撞击着渔人的小船,溅起星星点点的水雾,落在船上渔人的脖颈里,清凉得令人神清气爽。

  渔人驾着小船顺风顺水而下。两岸边,桃花夭夭,李花点点,都随着船的行进飞快后退。不需遗憾,因为前方仍有桃李列队相迎。不论是船下的大海,还是两岸的花海,皆浩浩荡荡,不见尽头。

  风景已令人沉醉,渔者生活的惬意更令人向往,让人恨不得放下一切俗事,将自己放逐水波之上,只需浊酒一壶,钓竿一根,从此后,春风秋月、凡尘闹市,都付笑谈中。连渔人自己都感叹:俗世里,像我这样快活的人,能有几个!

  李煜笔下这种超脱尘世外的快乐,很多人都可与他共鸣。比如宋人朱敦儒,他长期隐居,不肯应诏出仕,先后写过六首《渔父》词,歌咏其隐居期间的闲适生活,仅其中“摇首出红尘”一句,即可见超脱尘世的豁达与潇洒。便是东篱采菊、眺望南山的陶渊明,所做之事虽不同于渔夫,但情趣志向却殊途同归——他们追求的,不过“自由”二字。李煜在另一首《渔父》词中,以“万顷波中得自由”一句,直言对自由的向往。

  一叶扁舟泛五湖,如李煜一样把自由寄托在万顷碧波的人古来有之,然而,真正能如愿以偿的,却没有几人。昔日范蠡辞官泛五湖,是为了避免“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柳宗元“独钓寒江雪”是因为仕途不遇;赵孟頫“盟鸥鹭,傲王侯,管甚鲈鱼不上钩”,不经意流露的,是愤世嫉俗的情绪。

  文人多受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思想的影响,鲜有人天生向往红尘之外。他们立志渔隐,大多半缘心性半缘现实。

  譬如范仲淹,便是其中一例。他在岳阳楼上,面对着“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洞庭湖,想象着春风和煦的夜晚“渔歌互答”的情景,颇有出世风姿。风景如此超凡脱俗,置身其中的人却还是发出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感叹,并称之乃“古仁人之心”——那些极力歌咏渔隐生活的人,是否都像范公,表面上“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内心却只把万顷水面,当作自己郁郁灵魂的放逐之地。

  李煜当然不是真想做“渔夫”,他甚至不像那些身在江中心忧百姓的“古仁人”,满心家国之念。他写这两首词,意在高调表示归隐之心。

  然而,归隐本不是应该大声宣扬的事情,但李煜被现实逼迫得无可奈何,不得不如此。据史书记载,李煜“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而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子”。重瞳,即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在李煜之前,目有“重瞳”者只有仓颉、舜、重耳、项羽四人,或成帝王或为圣人,最不济的项羽也是一方霸主,可与刘邦争雄。本为吉相,却会给他招致无穷祸患,因为李煜有一位“为人猜忌严刻”的兄长弘冀。

  相较其他兄弟,弘冀刚毅勇猛,虽是储君,但并不讨父亲李璟的喜爱。李煜本是李璟第六子,但因四位兄长早逝,待他成年时,已是实际上的次子。皇位争夺历来惨烈。重瞳面容,加上次子身份,弘冀自然而然地把李煜视为登基路上的障碍。此前,为了扫清障碍,弘冀已经毒死了叔叔景隧。

  对这一切,李煜心知肚明。他本于皇权并未太多期待,但却莫名地置身于权力争斗中不能脱身。他尽量避免参与政事,还一再高调表明心迹——“钟山隐士”“钟峰隐者”“莲峰居士”“钟峰白莲居士”,都是李煜为自己取的名号。这两首《渔父》词,意在表明同样的心迹。

  对《渔父》述志之说,王国维先生提出质疑。他认为词作“笔意凡近”,可能并非出自李煜之手。但《全唐诗·南唐诸人诗》《近代名画补遗》《宣和画谱》等典籍都有记载,称是李煜把这两首词题在了宫廷画师卫贤绘制的《春江钓叟图》上。

  王国维“凡近”之评,当是针对遣词,尤其“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中四个“一”字,民歌痕迹浓重。语言虽然凡近,贵在造意不凡,把一腔洒脱的隐士情怀抒发得淋漓尽致。

  “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是不同于“粉妆玉砌”的另一种美,在诗词意境上,前者往往更难实现。清代纪晓岚曾有一首《钓鱼》,也像李煜的词一样,有一种素颜朝天的美。

  一篙一橹一孤舟,一个渔翁一钓钩。

  一拍一呼又一笑,一人独占一江秋。

  一人独占一江秋,好个渔人,好种境界!若抛却创作背景再读李煜之作,其笔下渔人,大有一人一棹一舟,独占一江春色的洒脱!但是,李煜终究未能享受这份闲情逸致,他江上垂钓,求的不是鱼。

  史上另有垂钓者,饵食下水,却不为钓鱼。他们便是姜太公和严子陵。

  姜太公渐近古稀时,用直钩在磻溪垂钓,钓到他的伯乐周文王,得以大展宏图,留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千古佳话。严子陵是汉光武帝刘秀的同窗,幼年交好。刘秀登基后,多次请严子陵入朝为官,但严子陵隐居山水,垂钓终老,后人赞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之所以提及这两位古人,实是因为这一枚钓钩上的因缘际会,让人无法看透。

  姜子牙垂钓,求的是机遇,种种举动,都是有意为之。李煜后来也得到了一个机会,他寄情山水以求自保,免遭弘冀迫害。弘冀不幸病亡,李煜意外地被立为储君,然后君临南唐,最终又亡国被俘。幸与不幸,谁也说不清。于他而言,这一切都是无心插柳的结果。

  严子陵垂钓,求的是名,不过他是无意为之,便留下了高风亮节的美誉。李煜殚精竭虑,也是求名,一个“无所为,不作为”的恶名,以求在弘冀的戒心中全身而退。事实上,最后他不退反进,以至于到达了自己无法掌控的地方。于是,泛舟湖上,只是一场秀而已,哪有真正的自由!

  自由,要么抗争而得,要么彻悟而得。但包括李煜在内的诸多文人,大多徘徊于两者之间,隐逸之乐,不过是他们镜花水月般的念想。

  谁言天家无亲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雍雍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谢新恩

  从善是李煜一母同胞的弟弟,为人很有些度量,尤其喜欢武功,与终日流连诗词歌舞的李煜不同,他很想有一番作为。昔日太子弘冀为人好猜忌,从善只好按捺着觊觎皇位的野心。

  弘冀病故后,在世的众皇子中李煜年龄最长。按照储君“立长”的传统,当时还叫从嘉的李煜成为东宫新主的人选,颇受李璟青睐。从善不甘,其拥护者纷纷开始活动,大臣钟谟甚至直接上书,批评李煜“器轻志放,无人君度”,向李璟推荐从善。但李璟决心已定,于是将钟谟贬官,立李煜为太子。从善仍未死心,直到李璟去世后李煜即位前,他还偷偷打听遗诏的内容。

  从善之心,可谓昭然。

  为夺皇位,秦有二世矫诏杀害兄长,唐有玄武门兄弟相残,宋有烛光斧影之说,及至清代康熙朝,更有九王夺嫡的伦常悲剧。皇位未定时你争我夺,登上皇位后要巩固皇权,同为“天家血脉”的兄弟首当其冲,就成了必须要防范的人。权势诱惑下,手足情常常不堪一击,甚至连父子伦常都脆弱得令人心惊。楚穆王、隋炀帝弑父夺位的丑行遗臭万年,而叛乱不成反被诛杀的皇子也不在少数。最是无情帝王家,夫妻缘、父子情、兄弟义,世上最亲密的亲情,在这里变得淡漠。

  但李煜却显得有些例外。天生仁厚的他,并未想过和兄弟们争夺皇位,昔日在太子弘冀步步紧逼下,他选择寄情书画与山水,不愿和兄长发生冲突。后来从善诸多行为已逾越了臣子本分,即便有人揭发,李煜却没有放在心上,还封从善为韩王,后改为郑王,一直恩遇有加。

  在几个弟弟面前,李煜并不喜欢扮起君王的角色,他更像一位慈爱的兄长。从善入宋不归,让他万分惦念。

  南唐在北宋的虎视眈眈中挣扎喘息,李煜也少了玩乐的兴致,连教坊内的歌舞也停了数日。见李煜终日闷闷不乐,大臣们联名上奏,请求罢朝一日,登高赏菊,吟咏助兴。春日寻春秋日赏菊,本是李煜热衷的活动,但这一天,偏偏是重阳佳节。

  关于重阳节的记载,最早见于曹丕的《九日与钟繇书》:“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九月九日最初是大宴宾朋、亲戚相会的日子,人们多在这一天赏菊饮酒,魏晋后逐渐成为习俗。到了唐代,重阳日才成为正式的节日,举家团圆,登高、赏菊、插茱萸等民俗盛行。

  但凡此类节日,游子心中都会多三分酸楚。把这种感情表达得最酣畅淋漓的,当属唐代王维,一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把“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游子心境表达得入木三分。

  漂泊在外的游子思念家乡亲人,家中人对行客何尝不是牵肠挂肚。每逢佳节倍思亲,对独自客居汴京的从善,李煜十分牵挂;想必独在异乡的从善,也会想起金陵城里的亲人。

  同样的思念,不一样的心情。思念来袭时,李煜和从善都觉痛苦,但李煜身边有小周后软语温存,有其他兄弟相伴左右,还有朝臣争相劝慰,从善却是孤零零身处虎狼之地,连心事也无人倾诉。百感交集下,李煜曾写下一篇《却登高赋》:怆家艰之如毁,萦离绪之郁陶,陟彼冈矣企予足,望复关兮睇予目,原有鸰兮相从飞,嗟予季兮不来归。空苍苍兮风凄凄,心踯躅兮泪涟洏。无一欢之可作,有万绪以缠悲,於戏噫嘻、尔之告我,曾非所宜。

  赋中情状,令人动容:国家时局艰难,任凭我望断天涯路,昔日相伴左右的七弟也不能归来。南唐终日冷风凄凄,我终日以泪洗面。心绪被万千愁丝缠绕,对所有事都失了兴致,无法高兴起来。大臣们劝我登高寻乐,恐怕这并非忘忧之策吧!

  往年都登高,今年怯登高。李煜在这个被哀愁笼罩的秋日登上高山,眼前是无边秋色,心里是万千惆怅。这个重阳日,委实难捱。

  自古逢秋悲寂寥,李煜眼中的秋光虽不是寂寥一片,但在红叶落满台阶时,一种无计挽留时光的无力感,还是撞击着他柔软的心。如果可以,他希望时光能停留在少年时光,与兄弟饮酒作词、对弈赏花,或者停留在往年重阳日,与从善登高时。然而台榭登临处,没有从善,只有他。茱萸香囊散发出阵阵幽香,芬芳和寂寞,缭绕着这留不住的冉冉秋光。按照民间传说,茱萸可以辟邪,助人消灾减难。李煜心中惦念着,不知远离了故国,是否有人为从善备下茱萸。

  初时怕登高,登上峰峦后又沉浸在了对旧日时光的怀念里。眼看天色已暮,应该回还,天空开始飘落细雨。江南的九月,雨水裹来凉寒,但李煜却不想归去。他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几丛金菊上,想象着菊香随风飘入金陵千家万户,却飘不到从善在汴京的居所。直到雁声惊起,他的思绪才被拉回。雁本是传情之物,词人的目光追随雁去,只盼着它能把思念带给从善。

  红叶、台榭、茱萸、菊花、烟雨、大雁,俱是重阳登高图中的凄凉笔墨。李煜就那样站在细雨中,不遮不躲,直到大雁消失在天边。

  李煜并非只对从善格外情深,他重视亲情与宗族观念。当年他的父亲李璟初登皇位,加封弟弟李景遂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另一个弟弟李景达为副元帅。李煜即位后效仿父亲,对叔叔和弟弟们大加封赏,既出于巩固统治的考虑,也是想与至亲的人共享荣耀。

  在和兄弟的相处中,李煜也表现出了有别于其他帝王的随和。他派遣兄弟出金陵为官时,不仅设宴相送,还作词寄文,抒发离情并千叮万嘱,送邓王李从镒到宣州赴任即是一例。在送行宴上,大臣们在君王的授意下纷纷作诗相赠,李煜还亲自写了一首《送邓王二十弟从镒牧宣城》:且维轻舸更迟迟,别酒重倾惜解携。

  浩浪侵愁光荡漾,乱山凝恨色高低。

  君驰桧楫情何极,我凭阑干日向西。

  咫尺烟江几多地,不须怀抱重凄凄。

  诗中是李煜对别后场景的设想。他将日日斜倚栏杆,望向弟弟从镒所在的地方。临别在即,他对从镒道:金陵与宣城两地相隔并不遥远,不必为分离如此伤心。与其说是在安慰从镒,不如说这是李煜在安慰自己。

  或许是觉得一首诗的短小篇幅不足以道出全部离情,李煜后来又写了一篇《送邓王二十弟从镒牧宣城序》,细致地叮嘱从镒如何为官、如何做人,就像每一位仁爱的兄长都会做的那样。

  终李煜一朝,天家有亲,兄弟有情。但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想明白一个道理:唯有强大才能保护所爱之人,这就像他的父亲李璟一生都不明白,爱自己儿子的方式,应该是让他们成为有力量的男人。

  离恨如春草,兄弟何时归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清平乐

  为了滞留北宋的弟弟从善,李煜写了一阕又一阕词,似乎用笔墨可以铺路架桥,为孤身陷于敌营的弟弟铺一条归路。这首《清平乐》,也不过是其中一块瓦石、一捧微尘,读来,偏有泰山压顶之重,又似风沙迷了双眼。

  劈空而来的“别”字,如晴空一道霹雳、午夜一声惊雷,只要静悄悄地等待,多半会有一场泼天冷雨从头浇下。从善入宋而不得归,这对李煜,对南唐,都是一阵惊雷、一场冷雨。

  从善并非空手去的北宋。他从金陵一路北上,身后车马排成长龙,却无半分龙马精神,反而像条垂死的百足之虫,在最后挣扎。车辆上被遮雨的帷幕掩盖着的,是兄长李煜为北宋帝王准备的贡品:绫罗绸缎、文房四宝、瓷器新茶,一切都被安置得妥妥当当,唯恐有个闪失——并非李煜对宋朝君主有多敬重,实是为了那岌岌可危的南唐。

  皇帝穿黄袍,但李煜一生皆服紫色,已是不动声色地自降了身份。但他还是担心赵匡胤不能体谅他的臣服之心,索性让从善带着他的亲笔书信,更为露骨地向宋示好。从善捏着一张薄纸,就像捏着南唐细细的脖颈,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971年,李煜与从善郑重道别。马蹄声嗒嗒远去,直到这千里莺啼绿的水村山郭,成了他回忆中最后的江南。

  次年闰二月,赵匡胤封从善为泰宁军节度使,赏赐他府邸和美女。

  这是个危险的讯号——北宋接受了南唐委曲求全、低声下气的纳贡,对李煜自降身份的行为也欣然领受,只是,秣马厉兵的进攻筹备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从善成了一颗被投入深海的石子,自己浮不起来,又无人帮忙打捞。李煜心急如焚,忧心兄弟又担忧国事,分别的短短数月似乎已预兆了隔世。

  南宋陆游在《南唐书》里记载:“后主闻命,手疏求从善归国。太祖不许,以疏示从善,加恩慰抚,幕府将吏皆授常参官以宠之。而后主愈悲思,每凭高北望,泣下沾襟,左右不敢仰视。由是岁时游燕,多罢不讲。”由是看来,从善在北宋的日子不一定有多么凄苦,只叹苦了李煜为人兄长的一颗仁心。每每想到自己亲手把弟弟送入狼窝虎穴,他懊悔不已,伤心难耐。

  帝王的眼泪更是一个危险至极的讯息,南唐臣民惴惴不安,似乎已经嗅到了强国铁蹄卷起的尘土腥味。他们的国家正在风口浪尖,他们的君主已“泣下沾襟”。除了哭泣和等待,小民就更是别无良策。

  种种危险的讯号让李煜如置身寒冬,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止春天的回归,就像大周后的辞世,并不能阻止瑶光殿旁的梅花盛开一样。

  春天和往年一样不约而至,整个江南在春光里绽放温柔。秦淮河畔繁华依旧,六朝古都的巷弄里依然充满脂粉气,文人墨客、王公大臣流连其间,留下一曲又一曲风流诗词。宫廷里的香屑依旧随风钻入人的鼻中,让人心也痒痒的,恨不能永远停驻在这温柔乡。

  在李煜向北凝望的时候,光阴悄然逝去,不知不觉春已过半。往年,每每冰雪消融,春天刚刚显露行踪时,宫里就已经开始安排寻春酒宴了。席间虽不及晋人流觞曲水的风流,然而,美人在侧、美酒在手、美景当前,羯鼓声中,君臣赋诗作词,谈古论今,却是另一番风雅景象。那时,李煜的身边常有从善相伴,与他对酒和诗,好不快活。

  在以文采传家的李氏家族里,李璟的儿子们,包括性格刚毅的长子弘冀,无不文采风流。从善的诗文造诣,在众兄弟中也算超拔。他赠给徐铉的《蔷薇诗一百十八韵呈东海侍郎徐铉》,便是一首文采昭然的佳作。

  绿影覆幽池,芳菲四月时。

  管弦朝夕兴,组绣百千枝。

  盛引墙看遍,高烦架屡移。

  露轻濡彩笔,蜂误拂吟髭。

  一百十八韵,写的仍是设宴款待客人的场景。从善虽曾有夺权之心,兴国之志,但他的生活和坐了皇位的兄长李煜,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南唐上下风气如此,实是江河日下的祸源。

  虽然从善文采逊于李煜,觥筹交错间未必能尽了文兴。但血脉相通的融洽,总是他人不及。可是现在,从善滞留在人地生疏的汴京,不能再陪李煜饮酒赋诗。没人敢擅自安排寻春的宴会,唯恐触及李煜的痛处。在这个景色依旧,人事已非的春日,越是熟悉的场景,越能激荡起心中的涟漪,甚至掀起风浪。

  石阶旁的梅花一瓣瓣凋落,美好春色在无人欣赏的惆怅里渐行渐远。那一日,李煜一袭紫袍,伫立梅林,遥望着他从未去过的汴京的方向。凋谢的花瓣一片片飞舞于空中,素雅洁白,纤尘不染,像冬日漫天飞舞的雪花。

  他伫立良久,以至于落梅把紫袍染成了白色。李煜用手拂落梅花,仍然痴望远方,无奈目光连这片梅林也穿不过,就像他无数次凭栏远眺时,都望不见金陵城墙以外的风景。从善又在何方呢?

  他沮丧,绝望,如雪的落梅让他意乱神迷,沾满衣襟的梅花一瓣覆着一瓣,“拂了一身还满”,如心中愁绪,当真是挥不去、驱不散、逃不得。兄弟情、家国恨,都寄托在那一片纷飞的落梅里。

  在李煜于砌下落梅中怅望远方时,他想到了一位古人:西汉苏武。

  苏武是汉武帝时的大臣。天汉元年(前100年),匈奴的新单于继位。当时汉朝和匈奴关系十分微妙,为了表示友好,汉武帝命苏武率众出使。就在苏武完成使命将要归国时,匈奴发生内乱,苏武受到牵连,被扣留在异乡。匈奴单于将他囚禁在冰天雪地,不给任何食物与水,但这都没有迫使苏武屈服,他渴饮雪水,饥食羊皮。匈奴单于被其骨气感动,不忍杀他,又不想放他归国,于是将他流放到北海牧羊。在那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苏武的伙伴只有羊群,还有随身携带的代表汉朝的旌节。

  据《汉书》记载,汉朝曾派使者迎接苏武回国,但匈奴单于谎称苏武已死。知道真相的汉使决定以谎言回应谎言。他假说汉天子在上林苑打猎时射到了一只大雁,雁腿上系着苏武乞归的书信,并明确告知苏武被囚禁之处。单于语塞,只好放苏武归国。雁足传书的故事由此流传下来。

  金陵城里,李煜每每听到大雁的鸣叫,都希望大雁能带回从善的消息。可是,他日日盼望,又日日失望。从善便是南唐的苏武,带着国君的期望和嘱托出使,又被对方扣留而难回故土,李煜不由得担心:从善会不会像苏武一样吃尽苦头?会不会像苏武一样壮年出使,归来时已须发皆白?面对敌人可能施予的种种酷刑,从善是否有扛下来的骨气?

  苏武能重回汉土,归根结底是因为汉朝的强盛,而南唐不过是北宋觊觎的一个属国,从善不归,实因北宋无所忌惮。但李煜偏道:“路遥归梦难成。”不怨国贫兵弱,反怪路途遥遥,不过是徒劳的自我安慰罢了。

  从善难归,李煜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思念中更夹杂了许多酸楚。离别的愁绪像落梅,纷纷扬扬,拂弄不尽,又像春草,从江北蔓延到江南。无论他身在何处,这份家国之殇,都难以消减。

  家国事,不堪细思量

  辘轳金井梧桐晚,几树惊秋。昼雨新愁。百尺虾须在玉钩。??琼窗春断双蛾皱,回首边头。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泝流。

  ——采桑子

  很多时候,过于敏感并非好事。但古来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大多有一颗敏感的心。春日万物复苏,山花烂漫,泉水叮咚,莺歌燕舞,到处一派欣欣向荣,他们偏偏感慨春光易逝,美人易老;一叶知秋,处处天高气爽瓜果飘香,有人能窥探到瓜熟蒂落的喜悦,可他们却感叹英雄暮年,一事无成。伤春悲秋,成了古人最不能释怀的情结之一。

  然而,世事总有意外。唐代刘禹锡便是个异类,他被贬后写下了“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诗句,何等豁达,又何等豪迈!

  李煜也曾如刘禹锡一样,春日禁苑寻春,秋天登高望远,偶尔为赋新词强说愁,却都是少年心性,不掩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轻松欢愉。偶见梧桐,也被其挺直的枝干和如伞的绿荫诱惑,醉于“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的好景中。

  梧桐还是那棵梧桐,辘轳金井也是旧时颜色,但这个秋天却格外惊心,实是因为国事家事纠缠在一起,已到了“不堪细思量”的地步。

  无人知晓,自从善入宋后,李煜究竟给宋室送去了多少好处,许下了多少祈愿,写下了多少思念的篇章。以“辘轳金井”与“梧桐”体现悲秋之意的,李煜不是第一个。李白曾有“去国客行远,还山秋梦长。梧桐落金井,一叶飞银床”的诗句,王昌龄也曾云“辘轳金井秋叶黄”,李煜和前人一样,在金井锁梧桐的浓郁秋意里,倍感离别之苦。

  难遣的离情是这首《采桑子》的主题,词人巧借卷帘人这一女性形象传情达意。不过,由于倒叙手法的运用,人物的出场被推延到了上阕结尾句。

  “百尺虾须在玉钩”一句里,“虾须”指代珠帘,“玉钩”则是玉制的帘钩。昔日里,南唐的城墙恰如百尺长帘,长帘把室内和室外隔成两个空间,宫墙则把现实和虚幻分割成两个世界——墙外狼烟四起,墙内歌舞升平。

  即使长帘不卷,连绵秋雨滴落在梧桐、窗棂上的声响,依然隔着珠帘撞击帘内人的心扉。于是,主人公卷起珠帘,这才见轱辘、金井、梧桐交织成的萧索秋日。将树拟人,也是移情,写树之“惊秋”,其实是人之惊心。

  宋人赵希鹄说,眼不见为净。清代郑板桥也说,难得糊涂。

  但卷帘人似乎不愿继续自欺欺人,所以卷起长帘,任破落与萧索的秋景映入视线,任风雨飘摇的警钟在心中不停震荡。秋雨不绝如缕,劈啪作响,仿若雷雷战鼓。

  她转步窗边,透过秋雨不见远人归来,想到自己的青春将在这独自守候中消磨殆尽,眉头锁得更紧。想给所思之人寄去书信,但是兴致刚起,又想到路远难达,于是作罢。就像九曲流水不能逆流,她只能在苦苦等待与深深绝望中孤苦终老。

  本是哀婉之音,却有悲壮之情。词中呼号哀愁入骨,不再是小女儿情怀的呻吟感叹,也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式的做作。明朝李于麟曾评论说上阕“秋愁不绝浑如雨”,下阕“情思欲诉寄与鳞”,又说“观其愁情欲寄处,自是一字一泪”。

  卷帘人对远人的思念,也是李煜对从善的牵挂。自金陵一别,兄弟天各一方,不能再像往日那样宫中下棋、月下对饮,唯有偶尔传书,聊慰相思。

  入宋后,从善至少给李煜写过两封信。

  其中一封信里,从善密告李煜:大将林仁肇存有反心,已暗中与北宋勾结,另有图谋。李煜收信后勃然大怒,派人毒杀林仁肇。事后才知,这不过是赵匡胤的反间计,从善在不知不觉间充当了敌人的棋子,李煜不辨是非便贸然起了杀心,也非明君所为。兄弟未能合力断金,反而自毁长城。

  另一封信,是从善在赵匡胤的逼迫下写的。从善本是代李煜入宋,无论南唐如何纳贡、乞求,赵匡胤都不肯放他归去,并且从没放弃过让李煜入朝的打算,他们希望兵不血刃地占领南唐。为此,赵匡胤让从善修书劝李煜。从善人在屋檐下,只好恭敬垂首,寄书信给兄长,劝他入朝见宋天子。

  一向懦弱的李煜,却难得表现出了倔强的一面。他没有回信,反而上表赵匡胤,再次请求他放从善回国。赵匡胤不屑地一笑,把李煜的奏表拿给从善看,似乎把那满纸请求全当做一场笑话。之后,果断且有智谋的赵匡胤派大臣梁迥出使南唐,进一步对李煜施加压力。

  梁迥邀请李煜北上,李煜只好一再岔开话题。当梁迥离开金陵时,李煜因害怕被挟持到汴京,甚至不敢像以往一样为北宋使者送行。他躲在深宫,好像这样就安全了。事实上,彼时金陵的城墙,已挡不住一场飓风,遑论北宋的兵马。

  他以江南文人骨子里的一丝倔强,挑战着赵匡胤的耐心。赵匡胤一边备战,一边再次派出使者李穆,将令他入朝的诏书一并带来。李煜称病不肯北上,李穆又是劝诫又是威胁,没想到他的态度越发强硬,怒道:“臣事大朝,冀全宗祀,不意如是,今有死而已!”赫然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姿态。

  李煜的强硬远在赵匡胤的意料之外,但就李煜的性格分析,又带有某种必然。在李煜之前,吴越王已献土归宋。吴越王是个政治家,善于计算得失——双方力量悬殊,一旦开战,吴越的胜算微乎其微,与其被俘进京,倒不如主动归顺,做一个汴京城里的富贵闲人。但对文人李煜来说,国主的头衔并不能赋予他合格的政治素养。他崇尚自由,有时做事甚至会率性而为。虽然自登基以来,南唐就是北宋的属国,但是在祖宗留下的这片土地上,他就是绝对的主宰。如果入宋,荣华富贵或许侥幸能存,但从此,一举一动都将在北宋朝廷的监视下,生死也会被他人轻易玩弄于股掌。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以这个道理揣度李煜对自由的贪恋,便不难理解他被逼无奈下表现出的坚持——他的自由,必须以权力为基石。沐浴在温柔南风中的李煜,习惯了南唐子民的朝拜,他不想成为宋君金丝笼中的鸟雀,任由赵匡胤对着他人夸耀:“瞧,这是朕的猎物!”

  仰人鼻息、忍气吞声的日子,只是想一想,都让人窒息。

  李煜的强硬不代表他突然转了心性,而是因为被更深的恐惧所驱使。他的恐惧,源自赵匡胤的步步紧逼。在这个秋天,南唐和北宋的矛盾已经明朗化。不得已,李煜像那个卷帘的美人一样,目光越过高高宫墙,开始认真打量他生活的时代,也打量置身其中的自己。

  多年隐忍终究避免不了背水一战。李煜已避让无路,退无可退,可是,战争一触即发的前途又让他束手无策。那种无力感,和卷帘人“欲寄鳞游,九曲寒波不泝流”的无奈和哀婉一般无二。所谓“上阵亲兄弟”,如果从善在身边,李煜还能多一个可商量的心腹,但现在他远在汴京,处于北宋的严密监视下,不要奢望说上几句知心话,他甚至不得不迫于赵氏淫威,写信劝降。

  国将不国,兄弟离散。家事、国事,让人不堪重负。在这复杂的境况下,李煜性格中分裂与矛盾的部分再次展现:一方面,他时常对身边的人说,倘若宋军果真南下,他将亲自披盔戴甲,上阵杀敌;另一方面,他派另一个弟弟李从镒,再次向宋朝纳贡,希望换得短暂的和平。

  进退间,李煜全无章法。

  但不管南唐是否做好了迎敌的准备,974年的秋天,宋军开始进攻金陵。李煜不由得长叹一声:躲了这么久,这一战终究还是来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心事数茎白发,生涯一片青山。空林有雪相待,野路无人自还。

  —— 开元乐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这是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对李煜的评价。他以宋徽宗赵佶的亡国之曲《燕山亭》与后主词相较,认为李煜那对春花秋月、寒雨晚风的辛酸喟叹中,具有更深层次的悲凉况味。

  赞其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的崇高精神,并非指李煜能如释迦一样以身饲虎、割肉喂鹰,也不是说他会像耶稣那样以自己的鲜血赎世人的罪恶,而是说李煜词中对灵魂的拷问和对人生的探究,几乎能代表人类共有的悲哀。如此高的赞誉,或是出于王国维个人对李煜的由衷喜爱,未必能得到其他人的认同,但这段评价引出的另一个话题则毫无争议,那就是后主词有鲜明的宗教色彩。

  李煜对佛教的笃信,是有家族背景的。

  据陆游《南唐书·烈祖本纪》记载:“荣性谨厚,喜从浮屠游,多晦迹精舍,时号李道者。”“荣”是李煜的曾祖父,也就是南唐烈祖李昪的父亲。他英年早逝,不久妻子也病故,留下年幼的李昪无依无靠,只能在寺庙栖身,李昪不可避免受到了佛教影响。等到李昪登基为帝,即刻下令广修寺庙,善待僧侣,并组织高僧讲法传经。后来,中主李璟也受此影响,在佛教推广方面下了更大力度,并常与僧人、臣子参禅论经、机锋辩禅。宋代史学家马令的《南唐书·浮屠传》有载:“南唐有国,兰若精舍,渐盛于烈祖、元宗之世。”

  在这样一个信仰佛教的帝王家族长大,又天生一副悲悯心肠,李煜受佛教影响之深更超过他的长辈。李煜在位时,除了像祖父一样兴建寺院,广度僧尼,还像他的父亲一样与僧人往来密切。有史料称:“后主笃信佛法,于宫中建永慕宫,又于苑中建静德僧寺,钟山亦建精舍,御笔题为报慈道场。日供千僧,所费皆二宫玩用。”另据史料记载,后主李煜与多位禅师往来频繁,终日参禅论道,不亦乐乎。

  李煜传世的数十篇词作中,屡屡出现颇具禅味的“空”“梦”二字,既与他的生活经历脱不开关系,也是受到佛教空、苦等观念影响的结果。尤其是后期作品里,更是萦绕着一股散不开的空幻和悲苦的感觉。

  试想,当北宋的大网一天天收紧,柔韧而细密的网线缠绕在脖颈上,弱小的南唐挣扎喘息,而身为南唐国主的李煜却无力回天,他当是怎样的焦虑和恐惧。他那一颗惶惶之心,仿若北国春日沙尘肆虐时,黄沙漫卷,树摇花殒,就连黎明也如日暮一样昏黄难辨,人在其中寸步难行,进退维谷。唯有清幽佛堂里晨钟暮鼓和诵经声,才能撞破茫茫沙尘,给光明留一道缺口,让人获得短暂的安宁。

  关于《开元乐》素有争议,有人说这是唐人诗作,李煜十分喜爱所以誊抄在册,也有人坚持说这本来就是李煜所写,寄托着他对俗世烦扰的深深厌倦。

  他有满腹心事不知从何说起,关于国家命运,关于儿女情长,关于做一个帝王还是做一个诗人,诸般种种,千头万绪,总是不能遂人心愿。然生命本就是如此玄妙,有阴晴圆缺,一如人间生离死别无常聚散;还有阴差阳错,一如他捧着一颗诗人的心,偏偏又被注定了帝王的宿命。

  沉重心事几何,看他鬓角白发便知;前途来路何如,只如青山茫茫难辨。若有幸将心灵遁入这一片清幽世界,倒是一种解脱。然而现实总把美梦打碎,又把心志磨平,似乎唯有如此,才不辜负它那“残酷”的恶名。

  既然已不能再如年轻时候,全身心地沦陷于欢乐的怀抱,李煜便尝试寻找一片安逸之所,反正世上之事件件惹人烦恼,那就桩桩都是闲事。后世有高僧无门慧开禅师有诗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风花雪月当然并非这首诗的主旨,慧开禅师不过是在以此开导世人,莫要陷入烦恼的泥淖中而不知自救。道理固然是对的,会让人禁不住连连点头称是,可要真正做到放下闲事,谈何容易。连参禅礼佛日久的李煜也达不到此般境界,只能以隐遁之语自我宽慰,假装自己已超过物外罢了。

  “空林有雪相待,野路无人自还。”他已将来生托寄于一片茫茫空林,纵然穿行这寂寂林中,耳边无虫语,脚下无花开,也不觉多么孤单可怕,因为还有那莹莹冰雪在阳光不能抵达之处静静相待。它如玉纯洁如云白皙,这一派澄净气象,足以滤去内心烦忧。长路漫漫无人相伴如何,前途杳杳无人等候又如何,他不惧独自行走,终有一日,定能抵达那远离滚滚红尘之处。

  万事虚空,一切如梦。这种冷冷清清的调子,虽与江南的和风暖日、微风细雨并不契合,却道出了李煜在山河飘摇风雨欲来之时的凄苦心境。

  如《开元乐》一样富有禅味的,另有一首《三台令》,也有人称是李煜所作。

  不寐倦长更,披衣出户行。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

  细细咂摸,这首词中的冷清氛围与前首词极为相似。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漫漫长夜,时而响起的更漏声更是让失眠人随时保持着清醒,李煜索性披衣下榻,走出了寝宫。

  寝殿周围遍植竹子,春日见新笋嫩绿,夏日听竹海泛涛,可眼下秋天一到,黄绿的苦竹瑟瑟摇晃,终究抖不落秋的凉意。清冷月光照着秋竹,光影斑驳间似有一季时光流淌而过。追不回的时光,追不回的快乐,在夜风呼啸敲打窗户的杂乱声响里,俨然已成为前世记忆。

  无论他多么渴望超脱于红尘,在现世获得清净与自由,眼前仍只有凄凄寒月泛着冷光,耳边仍只是嘹唳风声惊扰一秋。那黯淡月光,一如南唐黯淡的前途;那凄厉风声,仿佛就是北宋军队的号角。

  南唐江河日下,李煜却全无斗志。他沐浴更衣,焚香礼佛,在缭绕檀香中把木鱼敲打得“嗒嗒”有声。却也不知,当这木鱼声止歇时,会是云开雾散、柳暗花明,还是一坠深渊。

  樱桃落处,子规正夜啼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画帘珠箔,惆怅卷金泥。??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临江仙

  975年的初夏一日,李煜忽然对吟诗作词、参禅礼佛都没了兴致,想到城楼上巡视一番,探看他的万千子民和三千里山河。

  自从和北宋开战以来,他一直忧心前线战况。不久前,最得他宠信的大臣张洎上奏,称北宋军队即将消耗殆尽,驱逐敌人指日可待。想到此后再不用忍受臣服北宋的屈辱,绵软的李煜忽然也生了些壮志雄心。但他没想到,登楼后并未听到南唐子民的欢呼声,也没感受到南唐将士在大捷将至前的高昂士气。战旗猎猎作响,李煜探身一望,只见城楼下视线所及处,所有旗帜上,无非“赵”“宋”二字。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骗他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执掌兵权的皇甫继勋,另一个是负责内政的张洎。

  皇甫继勋是南唐名将皇甫晖的儿子。皇甫晖是李璟时代的将领,屡建军功,后兵败,被当时还是后周大将的赵匡胤俘虏。皇甫晖宁死不降,最后因伤重死在异乡。就像李昪当年曾叱咤江南,其后人不过是李璟、李煜之类的政治懦夫,皇甫继勋也没能继承其父的铮铮傲骨,眼看宋军来犯,他日日盼着李煜早日投降,言必称宋军如何强大。后来,皇甫继勋和张洎串通,封锁前线消息。为避免李煜询问,他假意推说军务繁忙,躲避不朝。

  张洎隐瞒军情的出发点不同于皇普继勋,在南唐大臣中,张洎是强硬的抵抗派。但在李煜身边多年,张洎深知国主懦弱的脾性,若把前线战事不利的消息上奏,他怕会动摇李煜好不容易才坚定下来的抵抗决心。

  974年10月,宋军渡过长江,兵临金陵城下。次年2月,宋军攻克金陵外围工事,开始围城,国主李煜竟浑然不觉。

  等他察觉时,为时已晚。金陵城已经无险可守,江山危在旦夕。城楼上的李煜欲哭无泪,放眼望去,只见樱桃已落,不知何时竟已暮春。

  “樱桃”二字并非首次出现在李煜词里。昔日他曾流连在美人“绣床斜倚娇无那”的柔媚中,迷失在其“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的挑逗里,“樱桃”被用来形容女子红润的嘴唇,“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真是勾魂摄魄。

  樱花几度开又落,此番词中再现“樱桃”,不仅“樱桃”落尽,连帝王生活也不再有往日的艳丽色泽。李煜也终于暂别声色之联想,而是想起了“樱桃”代表的更深含义。

  樱桃又叫含桃。自周代起,帝王就用樱桃供奉宗庙。《礼记·月令》曾有记载:“仲夏之月,天子以含桃先荐寝庙。”自汉惠帝以后,帝王在宗庙内供奉新果成了惯例。隋唐时的孔颖达在《礼记注疏》中解释:古时不见在其他月份以鲜果供庙的记载,樱桃之所以例外,是因为它于一年中最早成熟,地位便显得不一般了。

  因果实可为供奉之用,又因花朵烂漫悦目,樱桃树就成了皇家园林中常见的树种,“御苑含桃树”“紫禁朱樱出上阑”等诗句均是例证。渐渐地,樱桃与江山社稷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唐太宗曾作过一首《赋得樱桃》:华林满芳景,洛阳遍阳春。

  朱颜含远日,翠色影长津。

  乔柯啭娇鸟,低枝映美人。

  昔作园中实,今来席上珍。

  唐贞观年间,国力盛极一时。作为盛世帝王,唐太宗眼中的樱桃,先是以华美姿容装扮着洛阳的春天,又把红润饱满的果实呈送给八方宾客。樱桃之盛,反映出的其实正是大唐的天朝气象。

  及至南唐,作为弱国庸君,李煜眼中的樱桃,自与唐时不同。

  李煜眼中的樱桃,已经落尽。遍地残花败果,都在提醒他:春已归去。百花开遍又残,蝴蝶扇动着金色的翅膀,成双成对地飞舞,无处嬉戏落脚。昼日景象已让人彷徨,到了晚上,皎洁的月光洒满庭院,小楼西侧传来杜鹃悲切的啼鸣,一声比一声嘹亮,一声比一声凄厉。

  和樱桃一样,子规这一意象在古典诗文中也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子规即是杜鹃,相传古蜀国国王杜宇死后,不忍离开他的国土和子民,于是化为杜鹃鸟,终日哀啼不止。杜鹃叫声凄婉异常,以至于后人用“杜鹃啼血”来形容。

  处于困城,坠落的樱桃让李煜想到了宗庙社稷,子规夜啼更让他陷在杜宇失去国家后的哀痛和悔恨中。放眼望去,城外是赵匡胤的军队,城内也到处一派败亡。李煜不想投降,对囚徒生活的畏惧让他不禁战栗,但战事堪忧,国家已在危亡边缘,他手握如椽大笔,却拦不住宋军滚动的车轮。

  不论心中有多少计较,他暂时只能躲避在深宫中,小楼上。宫人卷起画帘珠箔,他却不敢抬头去望,生怕闯入他眼帘的,总是春末夏初那令人窒息又绝望的情景。

  上阕中“樱桃”“子规”已隐有亡国征兆,他已嗅到了祖业将毁于己手的危险气息,内心之复杂,岂是“惆怅”二字能够道尽。满腹哀痛,说出来越少,压抑着的就越多,他眉头紧锁,被预感中亡国的巨大痛苦所笼罩,只一个“卷”字,便道出了波涛汹涌的悲伤,撞击肺腑。

  自从了解战况以后,每天从日出到日暮,李煜翘首凝望,似乎盼着奇迹的来临。战况并无扭转,只有青青野草纠绊着迷迷荒烟,满目颓唐。直到夜色深沉,他回到沉香缭绕的室内,难以入眠。繁华如同美人,转瞬间便褪去了鲜丽的风采,忆及过往,唯有对昔日不懂珍惜的悔与恨。

  回首恨依依——这个懦弱的君王、绵软的江南才子,竟喷薄出如此强烈的爱憎。宋人苏辙读《临江仙》,评其“凄凉怨慕,真亡国之音也”;及至清朝,学者陈廷焯更言:“低回留恋,婉转可怜,伤心语,不忍卒读。”

  这首词有两个版本传世。其一出自北宋蔡绦的《西清诗话》,蔡绦认为《临江仙》是李煜在困城中所写,“词未就而城破”,所以词尾缺三句。版本之二来自南宋陈鹄的《耆旧续闻》,称后主曾亲书《临江仙》,真迹被江南中书舍人王克正所得,词稿后还有苏辙的题字。陈鹄自称亲眼见过真迹,词“未尝不全”。

  金陵城破的时间为975年11月,《临江仙》中乃初夏时节的风物,由此推断,李煜有足够时间完成一首词。蔡绦“词未就而城破”的说法当不可取。

  如此,就不能不严肃对待陈鹄所提到的另一件事,那就是和《临江仙》一起流落到王克正手里的,还有李煜在被围困时抄录的李白诗篇以及他在佛前许愿的文章。

  江山危在旦夕,被困在城里的李煜,做了哪些最后的努力?

  除《临江仙》一词,有据可考的是李煜至少还创作了乐曲《念家山破》。据《雁门野记》所载,当时他曾命皇城内外日夜演奏此曲。这段承载着李煜心声的词曲皆已失传,《南唐书·后主纪》有记曰:“旧曲有《念家山》,王亲演为《念家山破》,其声焦杀,而其名不祥,乃败徵也。”便是说,这支曲子与落尽的樱桃、哀啼的杜鹃一起,被视为亡国征兆。

  975年,在樱桃落尽的金陵城里,李煜像一只啼血杜鹃,以诗词和音乐,抒发忧愤之情,但是显然,这些已不足以治愈他内心的伤痛,更无法挽救濒死的国家。在意识到自己被蒙蔽后,有仁厚之名的李煜下令立即诛杀皇甫继勋。结果,皇甫继勋还未被押送到法场,就被愤怒的南唐士兵和百姓打死了。

  大部分人是不愿做亡国奴的。

  民众这山呼海啸般的热情曾一度鼓舞着李煜,可是,战事失利的消息接踵传来,像密集的弓箭。绝望的李煜转为潜心礼佛,希望佛祖能庇佑南唐。

  他在战事未开前曾向侍从许诺,若有一天北宋军队果真进攻南唐,他将亲自披挂跃马,背城一战,以保社稷。等到金陵城被围困时,李煜确实上阵了。不过,他没有指挥军队退敌,而是一面命人奏响《念家山破》的悲曲,一面亲自带领城内军民高声诵读佛经。诵经的声音响彻金陵城,甚至传到了宋军营地,可是,并不见一面绣着“赵”字的旗帜因此倒下。

  子规啼叫声、《念家山破》的演奏声、诵经声,是南唐灭亡前的李氏哀叹;猎猎战旗声、嗒嗒马蹄声、震天战鼓声、厮杀声,是赵匡胤对李煜的回应。

  975年11月27日,金陵城城破;976年正月,李煜仓皇辞庙,入宋投降。他北上时正值寒冬,凛冽的寒风如利刃刮过,漫天飞雪,尽如为南唐送葬的纸钱。

  河山大好,却被诗人误

  梵宫百尺同云护,渐白满,苍苔路。破腊梅花□早露。银涛无际,玉山万里,寒罩江南树。??鸦啼影乱天将暮,海月纤痕映烟雾。修竹低垂孤鹤舞。杨花风弄,鹅毛天剪,总是诗人误。

  ——青玉案

  “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它们嗡嗡地闹着。”很少见还有他人,能如鲁迅先生这样把江南暖国的雪描绘得形神备至。与之相比,北方的雪虽惊天动地、声势浩大,但那种坚硬而冰冷的格调,总会被很多向往温暖的人所抗拒。

  有人痴迷北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悲壮之美,便有人沉醉于江南雪天的缠绵柔腻。诸多咏雪佳作里,南宋史达祖的《东风第一枝·咏春雪》可谓上乘。

  巧沁兰心,偷黏草甲,东风欲障新暖。谩凝碧瓦难留,信知暮寒较浅。行天入镜,做弄出、轻松纤软。料故园、不卷重帘,误了乍来双燕。??青未了、柳回白眼,红欲断、杏开素面。旧游忆着山阴,后盟遂妨上苑。熏炉重熨,便放慢、春衫针线。恐凤靴挑菜归来,万一灞桥相见。

  近一百二十字的长调并无“雪”字出场,却无一字不是在描绘江南雪景的美丽丰饶。冬雪已足够缠绵,而史达祖所写的则是添了三分温度的春雪,更是轻巧曼妙。

  无风之日落雪,薄如蝉翼的雪悄悄沁入兰花,粘连春草,仿如幼童要把稀薄的寒意阻隔。天气转暖,白雪卧上碧瓦,顷刻就化作一汪晶莹透澈的雪水。积雪明净平整,行人踏上雪地,仿佛在镜面行走。在这柳芽萌发但尚不饱满的时节,零星绽放的娇艳杏花也失了风头,唯有白茫茫的雪占尽风光,把这世界打扮得粉妆素面。忆及王徽之雪夜访友,到好友门前又乘兴而返的旧典,再想到司马相如因雪路难行而迟赴梁王的兔园之宴的故事,更觉风雪天里常会发生些文人雅事,令人不由得对下雪天多了几分浪漫想象。

  像江上渔女的绫罗裙摆,像素衣歌姬的金莲碎步,像青衫书生随意吟唱的诗篇,天色莹白,风在唱歌,江南的雪就吟哦着吴侬软语,翩跹而来。江南的雪本该如此,如年华正好的舞者,舞步凌乱,曼妙清高。

  可是,在李煜眼里,明明早已熟稔的美丽雪景,是在何时变了模样?

  《青玉案·山林集雪》见于明代潘游龙的《古今诗余醉》,被题作李后主作。倘若果然是李煜的作品,就词意来看,极有可能写于南唐初亡时。

  不论何时,河山都是美丽的,就如美人,或是艳如云霞的张扬绚烂,或是不动声色的明媚气质。这样的美人和江山,难免惹人觊觎。当宋人不再掩饰自己贪婪的目光,李煜并非没有感觉到危机迫在眉睫。可他一个纤弱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又欠缺治国韬略,多年来执掌一个孱弱国家已是勉强,又怎能对他寄予太过沉重的期待。

  南唐的灭亡,从北宋崛起之时,从赵匡胤袒露了一统天下的野心开始,就已经在倒计时。当赵宋军旗插上金陵城头的一瞬,虽有剜心刺骨的疼痛和不甘,但想来,李煜未尝没有巨石落地的短暂放松。铡刀悬于头顶的日子终于结束,不去想象未来生活将会何其尴尬窘迫,也不去想后世史官将会如何对亡国之君口诛笔伐,一切都已无暇且无力顾忌,他只想在这温柔的江南故土,享受最后的休憩。

  登楼远望,眼前已不是他的河山。远处佛塔耸立,彤云遮天蔽日,缭绕于巍峨的殿堂之间,不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急,而是处处透着世界末日的凄怆和绝望。

  这时,盈盈雪花从天而落,南唐的葬礼便似在这一刻开始了。

  久无人走的小路上布满青苔,但很快便不见了墨绿颜色,只有苍茫单调的一片素白。光秃秃的树木倒是陡然添了生机,雪花缀在上面,不像是提前绽放的梅花和李花吗?近处的城池和远处连绵群山都影影绰绰,浑如大海里起伏翻滚的白色浪潮。随落雪而来的浓浓寒意,笼罩着江南烟树,笼罩着整个南国,也笼罩着词人。

  几十年岁月倥偬,李煜生平第一次觉察到,南国的雪天竟如此寒冷。

  天气未必更冷了,只怕人心易冷。家国沦丧,昔日许诺守护的山河和子民,也是他所倚靠的,如今已尽数被人掠去,或者说是由他双手奉给了敌人。而他作为旧主人,还要在新主人面前俯首称臣,真是悲怆的遭遇。

  如何要求一个坠落冰潭的人去赞美阳光的温暖?灵动飘逸若青鸟之羽的江南雪,似乎成了隔世记忆。大雪乍停,但李煜的词中,全然不见雪过天晴的欢欣。

  一群乌鸦在悲啼,“嘎——嘎——”,或急或缓,良久不绝。它们扑棱着翅膀从空中凌乱飞过,或是停歇在旷野里的高树上,四野里白雪皑皑,宛若几滴墨点溅在巨大的白纸上。宋人汪藻有词《点绛唇》曰:“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于酒。”哑哑鸣声与萧条之景会让羁旅之人难抑乡愁,可此时身在故土的李煜却比不能归家的旅人更惆怅,他深知,一旦离开这大好家园,必将后会无期。怕是再也不能归来了,便恨不得以生命和鲜血将这一切拓印。可眼前,却是怎样清冷而无望的风景?

  暮色渐浓,月的光芒洒落在雪地上,银光反射,月亮竟像是从远方的大海里升起来的一样,缭绕烟尘,平添凄清冷寂。这如梦似幻之境,终将毕生留存于心间,成为永世之殇。他望雪长叹:“杨花风弄,鹅毛天剪,总是诗人误。”自古以来,诗人们总喜欢赞美那些如风吹杨花、天剪鹅毛的大雪,在李煜看来却是错误。杨花飞舞,鹅毛零乱,这样纷乱熙攘的热闹,不能再让他心动,而那冷冷寂寂的“修竹低垂孤鹤舞”的景象,已然占据了他的心。

  修竹不为风动,孤鹤踏雪而舞,皆若遗世独立者,恨不能超脱于这红尘俗世之上,李煜对其自照,是否想起了年轻时的岁月——为避锋芒,他曾高调表示愿为江上隐者,有“一壶酒,一竿身”足矣,只求“万顷波中得自由”。不论当年是真心还是假意,在山河易主的一刻,他或许还是生了悔意。

  “总是诗人误”,究竟是在怨古来诗人误了雪之美,还是恨自己以诗人的心志胸怀而误了国,再也难辨。悬而未决才扣人心弦,扑朔迷离所以引人神往,千百年前的古人心事,后人凭着史册或词海中的蛛丝马迹,定然难以全部揣摩明白。但还是阻挡不了多情的后人,譬如清末文人谭莹,总有些唏嘘感叹:伤心秋月与春花,独自凭栏度岁华。

  便作词人秦柳上,如何偏属帝王家。

  不知李煜余生最惧怕的咒语,是不是“南唐”二字,每每想到,便是遗憾无从说,惊觉心一缩。

  国破日,干戈止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破阵子

  金陵被宋军攻破后,李煜率领亲属、随员等四十五人,出城投降。

  他此时的着装,自然不是明黄色的龙袍,也不是往日常穿的紫色长衫,甚至不是像丧服一样的白色衣衫。在数万宋军将士好奇的目光中,面容憔悴的李煜赤裸着上身,在城外投降,史称“肉袒出降”。

  “肉袒”最早见于《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蔺相如曾劝缪贤“肉袒伏斧质”以求得燕王相助,大将廉颇也是“肉袒负荆”向蔺相如请罪。后来,“肉袒”就成为古代祭祀或谢罪时表示恭敬的方式。

  既然没有勇气以身殉国,决定投降的一刻就知道必会留下千古骂名。李煜对成为囚徒的命运有过无限恐惧,但当这一天到来,他却选择了最谦卑的方式,弯下了脊梁。便不知,此前不肯受诏入宋的坚持,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凄风冷雨,似乎都是在为南唐而哭。李煜和他的随员登上开往汴京的大船,驶向未知的前程,告别了烙印着无数美好回忆的江南。

  这次永别,被李煜以一阕《破阵子》留于史书,从中亦可窥见李煜对自己的一生,甚至对南唐历史最诚实的记录。

  李煜的祖父生于五代十国的乱世里。他本是孤儿,在动荡时代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直到被南吴大臣徐温收为养子,改名徐知诰,才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昔日的苦难让徐知诰自小便懂得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活下去,他发奋图强,其能力、见识、胆色远在徐温的亲生儿子之上,由此招致兄长们的嫉妒,甚至引起徐温的猜忌。

  他的前半生几乎都在斗争中度过。最初,为了自保,徐知诰谨言慎行,避免招致徐家人的不满,还利用徐家势力在朝廷谋求一席之地;之后,他小心应对起了杀心的大哥徐知训,为此不得不到荒芜之地镇守;徐知训因嚣张跋扈被杀,而徐知诰的力量正逐渐壮大,他开始与权倾朝野的徐温抗争,防止养父专权;徐温死后,徐知诰已无对手,遂起兵篡位,于937年建立南唐。两年后,徐知诰恢复原来的姓氏,改名李昪。

  李昪时代是南唐的极盛时期,国土包括现在的江苏、安徽、江西、福建等地,绵延三千里。建国之初,曾有大臣建议李昪以李唐王朝的后人自居,并以此扯起旗号继续统一天下。李昪是一个善于审时度势的政治家,他清楚地意识到当时的南唐并不具备统一天下的实力,于是以不忍见百姓陷于战乱为由,决定采取休养生息的政策。

  李煜即位之后,奉行的便是其祖父不要轻易用兵的遗训。然而,李昪不用兵,是因为时机不成熟;李煜不用兵,却是因为贪图太平盛世的逸乐。

  李煜以割土称臣换取短暂和平,毫无其祖父横刀立马的王者风范。我们不能盲目责备李煜的怯弱,须知这与人的成长环境有很大关系。李昪生长于逆境,不抗争,唯有死;李煜却在金陵城内豪华的皇宫里长大,雕龙绘凤的宫殿楼宇高耸入云,奇花异草点缀其间,一眼望去,烟雾缭绕、丝萝缠绕,俨然人间仙境。

  这座宫殿遮风挡雨,圈起了世间最极致的繁华,也把民间疾苦挡在宫墙之外,李煜既不知道打江山的凶险,也不懂守江山的不易。昔日,西晋时年逢灾荒,大臣奏报民间缺粮,很多百姓被饿死,晋惠帝司马衷不解地问:“何不食肉糜?”没有饭吃,他们为什么不喝肉粥呢?这个笑话流传千古,成了后世人嘲笑庸君的范本。与晋惠帝相比,李煜对民间疾苦的了解多不了几分,在处理政务的能力上,也如幼齿孩童。眼见江南诸国逐一被北宋吞并,李煜茫然无措。

  等到北宋的铁蹄踏破石头城,他仍旧是茫然的,求生欲望瞬间占了上风。等记起昔日曾扬言若一朝城破将自焚殉国,他已踏上北上的路途。他是赵匡胤的俘虏,同行的,是凯旋的宋军。

  昔日不识干戈的君王,在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后,只有一声长叹。

  城破国亡在“一旦”之间发生,战事如此匆忙,以至于李煜在沦为俘虏后有短暂的错愕与迷茫。旦夕之间,李煜从人间高处跌落谷底,昔日繁华远去,留下一片苍凉。他在眨眼间变得消瘦、苍老,再不是那个在人间仙境里远离战争和苦难的懵懂人。

  亡国带给他的打击是巨大的,以“沈腰潘鬓”来形容他的憔悴也不过分。“沈腰”“潘鬓”各有典故。前者说的是南北朝时的文人沈约,久病缠身,在给朋友写信时,称自己越来越瘦,每隔几日就要紧一紧腰带,后人即用“沈腰”形容人的消瘦;“潘鬓”出自西晋潘安的《秋兴赋》,赋中有“斑鬓髟以承弁兮,素发飒以垂领”之句,而潘安鬓发斑白时,年不过三十有二。

  自南唐立国到亡于李煜之手,不过四十年,这三千里大好河山就变了主人。北上之前,憔悴潦倒的李煜率领族人,最后一次祭拜宗庙。他曾多次在这里祭天祭祖,只不过,这一次却没了帝王的排场,只有一个不肖子孙内疚的忏悔。赵匡胤一直催促李煜速速上路,并没有留给他多少时间,因此,连最后拜别祖庙之行,也失了体面与敬重,显得异常仓惶。

  由李煜亲自创建的教坊,已经奏响了离歌,哀伤的曲调中,他看到平时服侍自己的宫人,想到自此后再见不到熟悉得如同体肤的南唐旧地、旧人,终于忍不住哭泣起来。

  很多时候,弱者的眼泪能换取同情的目光,但李煜对着宫娥洒下的泪水,却招来后人一片骂声。对此,苏轼曾说:“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顾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很多人像东坡居士一样,认为李煜当在宗庙内痛哭流涕,向祖宗忏悔,向南唐子民谢罪,而不该“垂泪对宫娥”。国破日尚眷恋美色不知悔改,真是把帝王风范丧失殆尽!甚至,有人因此怀疑《破阵子》并非李煜所做。

  王国维先生却持相左意见,认为此举恰恰表现出李煜的真性情。

  李煜此刻虽已渐识干戈丧乱之苦,但他没有经历过祖父立国的艰难。于他而言,家国天下仍只是空洞的概念,宫中常伴身边的宫娥,反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实存在。家国沦丧,他要与往日的自由和繁华告别,需要挥泪作别的对象中,自然包括那些日日相处的宫娥。

  随着李煜辞庙,李昪建立的南唐最终覆亡。李煜之前做所的一切,都是在逃避战争,现在,他终于彻底告别了战争的威胁。

  国破日,干戈方止。

  从今以后,他的生活再不会被战争困扰,但垂泪的时刻却越来越多。他的泪水,洒在北上的船中,一首凄凉的《渡江》诗,可见其当时处境与心境。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这首诗见于宋代马令的《南唐书》,被认为是李煜亡国后告别南唐北上时所作。不过,也有宋人郑文宝认为这是杨溥的作品。杨溥是南吴最后一个皇帝,当年,李昪就是夺了杨溥的江山,才创下南唐基业。李昪篡位后,封杨溥为“让皇”,并强迫他举家迁往润州。即便如此,李昪还是担心他会威胁到自己的统治,于是派人刺杀了杨溥。郑文宝称,《渡江》写的正是杨溥迁往润州时所见所感。

  李煜和杨溥,便因这首诗而屡屡被联系在一起。他们都因无情的争斗,被更强大的人驱逐出“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的温柔乡,在雨打行舟时,流下“泪万行”。

  想必,豪气干云的李昪因杨溥之泪愈加享受成功的荣耀时,万没想到,相似的命运,会在他的后人身上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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