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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贪欢享乐,见帝王风流

  温柔乡富贵地,却非英雄冢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浣溪沙

  红日金炉,玉楼碧阙,佳人美酒,无不透露出李煜帝王生活的些许痕迹。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皆是些缠绵缱绻、显贵荣华的风景。这枕温柔乡,这片富贵地,曾摄过才子的魂魄,缠过词人的心田,再以后遭遇国破家亡,帝王仓皇辞庙,甚至沦为赵氏兄弟的囚徒,千般万般,皆由此起。

  很多人说,承袭帝位非李煜所愿。由是出发,无数拥趸以“天教心愿与身违”诉说着李煜生于帝王家的无奈,将登基为帝的荣耀一刻,生生掰扯成了才子悲剧命运的源头。倘若他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公子,风流如他、才情如他,那一双眼睛定然像微风过的湖面,时而荡漾起一抹碧水的青光,时而暗淡出一片夜空的清寂。这样的男子,世人皆盼着他能有个快活且圆满的人生。

  心有愿,但天不遂。历史与命运,屡屡与人们的愿景开些吊诡的玩笑,便让词客坐了皇位,又让君主成了俘虏。

  清朝的第一位皇帝爱新觉罗·福临,便是被这命运玩弄的棋子之一。顺治帝六岁登基,十四岁亲政,仅这两个数字,已足够让人刮目相看。据正史记载,这位少年天子崩于天花。然而诸多野史,都称他后来看破红尘、厌倦宫闱,最终在五台山出家。

  和这桩不见于正史的奇闻一起流传民间的,还有一首《归山词》,其中有这么几句自白:黄袍换得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为何生在帝王家???十八年来不自由,南征北讨几时休?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与万秋!

  相传此诗见于五台山善财洞上院正殿的山墙上。康熙帝命人拓印,带回京城请孝庄太皇太后鉴别。这位在宫廷斗争的血雨腥风中很少落泪的老妪红了眼圈,颤巍巍地点头,认定笔迹确实出于她那抛却万里江山的儿子。

  《归山词》是否是顺治亲作,历来争论不止。然二百余言,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同一宗遗憾——事与愿违。

  后人多说,继承大统,这本就与顺治的心愿相违,也和李煜的心志相悖。他们隔着千年的凄风苦雨,都成为被皇权羁缚的可怜俘虏。

  公元961年,二十五岁的李煜子承父业,成为南唐的统治者。因为兵败,当时的南唐已取消帝号,沦为后周的附庸。李煜继位不久,即向代周建宋的赵匡胤大量纳贡,并亲笔写了封言辞谦卑的表文,表示愿意恪守臣道。

  若观时局,李煜这番举动或可称是不能不为;倘论骨气,则是人未举步但膝骨已弯。

  先读顺治的《归山词》,再吟李煜的《浣溪沙》,猛然惊觉,或许,自作多情的后人,大多误读了李煜。多情如他,即使亡国后,也未像顺治这般发出过“为何生在帝王家”的感慨。

  这位南唐君王的生活,自有一番绮丽光景。

  红日升,已有三丈之高。大殿里,太监和宫女们忙着朝金炉里添加炭火。侍者往来不绝,连地上的红毯都被踏出了褶皱。善舞的美丽宫人,随着舞曲翩飞似蝶,跳到用情处,束发的金钗沿着光滑的青丝坠落。

  或是因那缭绕不去的香气,或是因宫人曼妙的舞姿,或是因舞者那柔顺乌黑的长发,或者只是因为美酒,置身其中的李煜有了些许醉意。他随手摘下一朵鲜花,希望能借此醒酒。恰在此时,其他宫殿里的音乐缥缈传来,先入君王耳,再绕君王心。

  宋代的陈善在《扪虱新话》中有言:“帝王文章,自有一股富贵气象。”李煜词中这一番尊荣至极,又怎“富贵”二字了得?

  炉是黄金铸成,虽然贵重,却不及用炭之讲究。香兽这种用炭,并非寻常人能用。最初使用香兽为炭的是晋朝羊琇。据《晋书·羊琇传》记载:“琇性豪侈,费用无复齐限,而屑炭和作兽形以温酒。洛下豪贵,咸竞效之。”李煜学不来羊琇的智勇,已是可悲,又竭力效其奢侈,更加可叹。

  红日高过三丈,皇帝没有批阅奏章,也没有接见大臣,更未思索国家命运百姓祸福,反而沉醉在歌舞美酒中,日日以谱新曲、做新词、制新舞为乐,实在让人忍不住怨之恼之。

  若非一国之君,李煜自然无法把风流才子的奢华迷梦变成现实。宋代李颀在《古今诗话》说:“诗源于心,贫富愁乐、皆系其情。”此语可视为《浣溪沙》一词的注脚——做着太平天子的李煜,有着由衷的快乐和满足。

  他曾沉醉于那温柔乡、富贵地,待到想从中抽身而出时,则是怕那温柔乡终会成为英雄冢。乱世出英雄,当赵匡胤厉兵秣马准备一统天下时,不识干戈的李煜有成为英雄的机遇,却没有成为英雄的雄心。他早已在醉舞狂欢、夜夜笙歌的欢愉中大醉,在金炉红毯的奢华中迷失。

  和他一同迷失的,还有整个南唐朝廷。

  《资治通鉴》有言曰:“楚王好剑客,百姓多疮瘢;吴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说的是上行下效之害。可惜李煜早生了些年头,无缘得见司马光对君主的劝谏。正因“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整个南唐朝廷被诗词和歌舞笼罩,文人无谋,武士无志,表面繁华至极,背后隐忧重重。

  故而,小小南唐的旖旎宫廷,算不得是英雄冢。

  在那些歌舞升平的年华里,李煜对皇位甘之如饴。他贪恋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能带来的诸多特权,并选择对帝王的责任置之不理。难怪史书评价他:“性骄侈,好声色,又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

  才子李煜掌舵南唐,或许是他的不幸。然与之相比,南唐子民却更加不幸。当他在大好晨光里逗弄佳人、拈花听鼓的时候,赵氏的兵卒已磨刀霍霍。

  有人或许要为李煜辩解:不恤政事不上早朝,李煜并非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要向前追溯二百年,便有唐玄宗有过之而无不及。诗人白居易的一首《长恨歌》,揭了这位帝王的短: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早已烂熟。李隆基与李煜这两位君王,同样“不早朝”,同样夜以继日沉溺于政务之外,同样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安史之乱起,六军不发,唐玄宗眼睁睁地看着宠妃“宛转娥眉马前死”,却“掩面救不得”,只落得“此恨绵绵无绝期”。爱情支离破碎,盛唐也随之一并成了说书人嘴里的往事。

  帝国在玄宗手中由盛转衰,相较而言,李煜则失去的更多。当他手擎白幡向宋军投降时,不仅失去了“三千里山河”和深爱的女人,还有为君的尊严、为人的自由。

  历史不止一次证明,不管是因为女人,还是因为其他和朝政不相关的兴趣,但凡荒废政务者,大多会被历史荒废,成为一卷汗青中灰暗的一笔。

  后人说唐玄宗是被女人所误,其实,这位“开元盛世”的开创者,只不过是把自己从“应做”之事中解脱出来,放纵任性地投入到“想做”的事情里。他是被放纵吞噬的。

  李煜则与他不同。享乐是人之天性,而奋发图强则需后天磨砺。李煜被极具文人气质的父亲教育长大,在他为一首词的韵脚紧锁眉头时,没有人教过他怎样去做好一个皇帝。他是被无知戕害的。

  他懵懂无知地过着他理想的生活。这种红日升而不起,佳人舞而心醉的日子,被斥为奢靡无度,或许能够和杜甫诗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相对照,成为极乐与地狱的范本。然而,很多人像明代文学家杨升庵一样,疾言厉色地“讥其忒富贵耶”,但论词章,又赞其豪华妍丽,甚至引为“绝唱”。

  帝王的狂欢不是一日,也不是一夜,而是夜以继日;宫殿里的宴乐,不在一处,而在多处,甚至,整个宫廷都迷失在了箫鼓齐奏的歌舞升平里。词里前后呼应,帝王生活之放纵无度,可见一斑。

  日头是红灿灿的,兽炭是带着熏香的;箫鼓一曲曲,荡漾了心神;美酒一樽樽,已染醉了灵魂。李煜眼中的宫廷生活,说得文雅些,恰似一桌色美香浓味鲜的珍馐美馔。先哲们说尽了“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可叹李煜却不懂。

  值此美景,面对佳人,耳闻仙乐,不沉醉,难;抽身而退,更难。

  难怪李煜醉了。

  寂寞宫廷里的奢侈爱情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玉楼春

  有一种美丽叫天生丽质,有一种俗气叫浓妆艳抹。那不施粉黛、肌肤嫩白如雪的美人儿,在鱼贯而入的嫔妃和宫女的簇拥下,愈发显得高贵脱俗。

  她,便是李煜的发妻大周后。

  后宫佳丽三千,唯独她,不需靠脂粉讨得君王的垂青。把她和李煜牵在一起的那根红线,名曰爱情。在与权势难脱干系的寂寞宫廷里,爱情是件奢侈品。便是李煜和大周后最初的结合,多少也沾了些权力的影子。

  那一年,她十九岁,他十八岁,一个是开国功臣之女,一个是当今君王的血脉,年龄相若,门户相当,君父指婚,不论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能也不敢摇头。

  之后,爱情的种子在两个年轻人心头迅速发芽并茁壮成长。这金风玉露相逢的欢愉,源自她仰慕他学富五车,他爱她秀美多才。青春易逝,容颜易老,才情却在岁月的踽踽前行中,积淀成了一种醉人的气质。

  大周后就是拥有这种醉人气质的女人。十八叠《霓裳羽衣曲》,是她给李煜的莫大惊喜。

  在《霓裳羽衣曲》奏响南唐深宫前,这乐曲显现的是一代帝王的大手笔。开元年间,河西节度使杨敬忠把此曲献给唐玄宗,精通音律、恨不能投身梨园的玄宗亲自润律,使之成为唐代舞曲的集大成之作。

  后来,白居易曾作《霓裳羽衣歌》,伴舞者颜如玉、貌倾城,裙色如虹,丝帔如霞,以黄金珊瑚做配饰,闻乐而舞,则长袖翩翩似风中弱柳,裙带飘飘如天边流云;乐曲曼妙,百转千回,此一刻如白雪簌簌落地之音,突然间声若游龙,到高潮处,“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

  安史之乱后,又经五代十国的动荡,这首名曲也被历史尘埃埋葬,只留下白居易的残歌,撩拨后来者的心弦。

  李煜有幸得到了残谱。他本是书、画、词、曲无一不通的全才,不过,对于音乐,他比“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的大周后还是略逊一筹。据《南唐书》记载,大周后破解并重造了这首古曲,留佳音,去淫繁,用一把琵琶,弹奏出了清越可听的新声。

  在改造《霓裳羽衣曲》的过程中,大周后曾修改原曲中节奏缓慢之处,使新曲更加欢快。因有悖于尾声渐缓的传统,新曲并没有被所有人接受,甚至有人称之为淫曲。大臣徐铉甚至为此作了一首诗,影射其为亡国之音:清商一曲远人行,桃叶津头月正明。

  此是开元太平曲,莫教偏作别离声。

  徐铉一定没料到,此后不多年,一语竟成谶。

  早在唐朝盛极而衰时,《霓裳羽衣曲》就被视作亡国之音。制成此曲三十多年后,安禄山起兵造反,玄宗丢了长安,曲谱也消失无踪。再到南唐,新曲不过在宫苑内响了二十载,江山变色,李煜将曲谱付之一炬。

  因君王喜爱,杨贵妃和大周后都曾组织宫人排练舞蹈,惹得君王心醉神迷,无心国事,这也是后人称她们为“祸水”的一条罪证。没有人去想,她们不过是女人,当岁月在她们姣好的容颜上烙下印记时,还有正值豆蔻的莺莺燕燕时刻环绕君侧,大周后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抓住情郎的心。

  当一叠曲罢,笙箫已停,听曲的人却还沉浸在水云仙乡,是在仙境中迷了路,还是邂逅了暂离天宫的仙女?恐怕只有听曲的人,才能知晓吧。不多时,下一叠舞曲又响起,如云的美女抛开拘谨,翩翩起舞,如在花间穿梭的蝴蝶,婀娜多姿,妩媚妖娆。

  每叠曲罢,绕梁之余音尚在,新一叠又已开始。十八叠奏罢,听者已不知身在仙境还是凡尘。

  曲得新生,舞更销魂。“重按霓裳歌遍彻”,李煜也借此向大周后倾诉爱慕,握着她的纤纤素手,欣赏着人间天籁,还有眼波流转,眉间情浓。

  南唐宫廷内的《霓裳羽衣曲》,印证着大周后的才情,也见证着她和李煜的爱情。曲罢再奏,舞罢从头,日日夜夜不停息,唯有你侬我侬。

  人婀娜、曲勾魂、爱情润人心。忽一阵风至,夹杂着春日的温润气息和阵阵香泽,直把人吹得肢体舒爽、春心荡漾。李煜早已沉醉不能自拔,此番又被撩拨心性,顾不得君王威仪,忘情地和着拍子,敲击栏杆,还不忘问一句:“香气何来?”

  李煜果真是醉了。否则他怎会忘记,宫中的主香女一职乃他亲设,她们不时在宫中遍洒百合花的粉屑,让江南温柔的风,把香气带到深宫里的每个角落。这大概是明知故问,不然,他实在无法表达,这恰到好处的香气究竟带来了多大的惊喜。

  谁说春风不解风情?撩人暖风,已让帝王喜不自胜。

  曲终舞罢已不知何时,该回寝宫安歇了。李煜不忘嘱咐:“不必掌灯,莫辜负了这朗朗晴空和如玉圆月,我且骑马而归吧。”

  踏月而归,良辰已足够醉人,又有大周后这如花美眷相伴,可谓乐事。

  历代文人骚客向来偏爱月这一意象。但凡明月出现处,必与朗朗乾坤相关联,容不得藏污纳垢之事。所以,一直觉得,踏月的男子,都带着股仙气儿。古龙笔下就有这样一位妙人儿: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尽妍态,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

  盗帅楚留香欲窃金伴花的白玉美人,没有遮遮掩掩的踩点打探,而是大大方方地先向对方递了这样一封书信。这个神仙一般的人物,就这样先声夺人地出场了。偷盗并非雅事,然而,他却“踏月来取”,那皎洁月光下的倜傥身影更显颀长,不惹风霜的面容更显俊朗,以至于让人把是非抛诸脑后,对这踏月而来的翩翩公子心神往之。

  同样骑马踏月,帝王李煜又有了不同的风姿。

  既为君王,又在深宫,彼时的李煜,应该是黄袍加身,策马徐行;大周后或骑马相伴身侧,或乘轿紧紧跟随;宫人侍女列队相随。

  夜深人静,脚步声和着马蹄声,踢踢踏踏的节奏,便与李煜和大周后的心跳共振。

  然而,窃以为白色才能衬出李煜的气质。月色下,他着一袭白袍,色如玉之温润,质有纱之飘逸,不染凡尘。微风袭来,衣袂飘飘。黄色则过于霸道,在柔和月光下略显突兀,就如皇位之于李煜,格格不入。

  在这金雕玉砌、奢华得几乎失了人间烟火的深宫里,李煜险些就成了一个只知醉生梦死、追求享乐的君王。纵使他生着潘安貌,胸怀司马相如之才,也距离“风华绝代”四字有些距离。幸而,纸醉金迷并未让他完全丧失本真,享尽繁华热闹以后,他还有携美踏月的雅兴。

  这一幕“马蹄清月夜”,如诗如画,富丽中见出清雅。

  回到寝宫,李煜便作了这首《玉楼春》,初稿中“临风谁更飘香屑”一句本为“临春谁更飘香屑”。他将纸笺拿给大周后看,大周后说,上下两阕均有“春”字,不妥,不如改为“临风”。如此,既避免了重字,还与“飘”字相衬,更见动态之美。李煜连声赞好,欣然改之。

  李煜和大周后,是君臣、是夫妻,还是知己。若无大周后,则《霓裳羽衣曲》难复,《玉楼春》难成。佳人不必在深谷,这位陪李煜临风醉、踏月行的皇后,不只是李煜一人眼中的佳人。

  很难说,在这场宫廷欢乐颂中,他与她,谁风华更胜?

  及时行乐,恐欢愉难久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

  ——子夜歌

  寒冬甫过,北风裹挟着黄沙席卷而来,辽阔的中原大地呈现出沧桑美感。赵匡胤所在的开封城内,春寒依旧,皇宫内苑,也只有点点寒梅,俏立枝头。

  开封城还在倒春寒时,赵匡胤视线不及但眼线遍布的金陵城内,已是桃红柳绿、莺歌燕舞,江花红胜火,江水绿如蓝。梅花满树堆粉、迎春枝头闹春、海棠似点点胭脂、杜鹃傲然绽放、桃花风中飘香……像有一阵鼓点催开百花,它们赶着花期络绎而来,把金陵的春天装点得闹闹腾腾,开封之春也因此更加寂寞。此情此景,让赵匡胤怎能不对南唐的土地垂涎三尺?

  李煜只看到了“禁苑春归晚”;赵匡胤看到的,则是整个南唐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盎然春光。高度决定了他们的视野,而视野,又决定了他们后半生的高度。

  忙于禁苑寻春的李煜,可能一生也未能通晓此理。

  寻春之事,历代文人雅士都在做,可惜好花不常有、好景不常在,于他们而言,春天总是太短,还没来得及抓住它的尾巴,酷夏就已来临。

  春日短暂需及时行乐,紧迫感袭来,遣词造句一向精致的李煜,竟也来不及细细琢磨,仔细修饰,只招呼左右宫人道:“在春天到来前,便要做好寻访春天的准备;在百花盛放前,不妨先安排好赏花的活动。”语毕,他匆匆而去,唯恐错过了美好春天的一瞬。

  这样通俗的开篇,却一直为后人津津乐道。清代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有过评价:“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这首《子夜歌》,就如王昭君和西施不施粉黛的模样,素面朝天,却于率真中见出真性情。

  上阕开篇,隐约有几分唐诗《金缕衣》的影子: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花开花落只在转瞬间,令杜秋娘想到应“惜取少年时”,但李煜想到的,则是尽兴“看花”,莫待花枝老。

  鲜花易老,好年华也会随时光而去;花朵一岁一枯荣,好年华却从不回头。

  李煜能敏锐地觉察到春天的到来,未雨绸缪地安排寻春事宜,在国事上却后知后觉。宋军架桥过江时,他只觉可笑而未设防,投降后寝殿中仍有未拆封的战报——治国于他而言,不是不能,倒更像不想。倘若他肯把赋词寻欢的心思匀出几分在政事上,金陵何至于王气不再?

  连赵匡胤都承认,李煜若能勤奋地治理国家,南唐可能便不会亡。可是,在本应“识干戈”的时光,他只顾兴致勃勃地在禁苑寻春。

  春满金陵美如画,皇宫里的春天更美。不仅因为群花在枝头摇曳生姿,还因为美人笑靥胜花。淡青色的细瓷酒壶卧在玉石桌上,素胚上勾勒着点点青花。佳酿珍藏多年,未过滤的米酒醇香扑鼻。美人玉手纤纤,擎着酒杯劝饮君王,这一晃动,沉淀在杯底的渣滓缓缓浮起,杯中酒浑,不多时渣滓又沉,酒水清亮,杯底则漾着温润的光泽。

  消受着良辰好景、美人佳酿的词人,终于恢复一贯的精雕细琢,以“缥色”代酒壶,借“玉柔”代美人洁白柔软的手,仅以五字,绘出一幅美人劝酒图。

  昔日李白曾有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李煜面前人花交映,难怪他也忍不住“频笑粲”。何况“禁苑春归晚”,让他有更多时间尽情享受春日温柔。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大林寺内,白乐天将本已消逝的春意延长,这是山上山下温度不同所致。而李煜的“禁苑春归晚”,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或许,他相信自己和唐玄宗一样,既是人间天子,便能主宰时令。

  唐代南卓曾在《羯鼓录》中记载了唐玄宗号令春花之事。早春二月,宫内杏花含苞已久,但因春寒料峭,迟迟不肯吐蕊。玄宗盼春心切,于是命人在内廷击打羯鼓,演奏的正是他亲谱的《春光好》。不多时,绿柳发芽,红杏生花,天子笑着说:“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

  李煜赞叹“禁苑春归晚”时的情态,当与玄宗一般无二。他明知,禁苑禁得了百官子民的出入,却决计拦不住春去春来。禁苑的春意迟迟不肯离去,说这番梦话的人,若非痴了,便是太过得意。李煜不觉得玄宗所做之事可笑,反而也招来乐工,在禁苑击响了羯鼓。羯鼓声中,他与随行者赋诗作词,自觉风流俊赏。

  “诗随羯鼓成”,非才高者不能为。三国时有曹植七步成诗,李煜的敏捷才思,大抵不输于他。

  对曹植,晋人谢灵运有“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的赞誉。其兄曹丕嫉妒他的才华,又对曹植深得父亲曹操宠爱而耿耿于怀。曹丕继位后,寻了个无聊的由头,命曹植在七步内做诗,否则性命不保。曹植果然出口不凡,此后《七步诗》流传千古: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用“煮豆燃豆萁”比喻兄弟相残,一句“相煎何太急”让曹丕面红耳赤。

  只可惜,未见典籍记载李煜随羯鼓而成的诗句,否则,当又添一段佳话。

  赏花、闲评、赋诗,一人则无趣,需志同道合的人相互应和。李煜父子治下的南唐,如曹植一样的风流人物不在少数。

  把李煜锻造成文人的李璟,也是个痴迷文学的帝王。李璟素爱与擅长诗词的臣子唱酬应和、品诗论文,乐此不疲。在他的倡导下,南唐官员几乎人人都能做诗,甚至连武将也不例外。冯延巳、徐铉兄弟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煜兄弟久受熏陶,也个个擅诗。李煜的九弟李从谦,有一首著名的《观棋诗》:竹林二君子,尽日竟沉吟。

  相对终无语,争先各有心。

  恃强斯有失,守分固无侵。

  若算机筹处,沧沧海未深。

  李从谦写这首诗时尚未成年。那时他常常去看李煜和他人对弈。有一天,李煜开玩笑让他当场赋诗,否则以后不准旁观。君无戏言,小从谦自然信了兄长的话,略一思忖,便吟出这首诗。虽然没有咚咚羯鼓相伴,但少年展露出的过人才华已然令人心折。

  帝王的家风就是一个国家的国风。李煜父子,骨子里更近于文人。他们以文人的精神和胸怀治国,最高的雄心壮志不过是守住祖宗留下的基业。由他们掌舵的南唐,文人辈出、文学鼎盛,但面对赵匡胤的悍将强兵,却不堪一击。

  及时行乐,往往是因为害怕欢愉难以长久。莫非,禁苑中的李煜已感觉到了隔江那边肆意的窥探,或预知了未来的命运?

  不!危机感是政治家才有的素质,李煜却不过是个文人。他看到的,不过是从枝梢簌簌而落的花瓣以及一并捎走的春光。

  调情,撩拨心弦的风月游戏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一斛珠

  纵是春日,北方的风也不及南风温柔。读罢词章,放下书卷,萦绕心头的居然不是“烂嚼红茸”的美人,反而一心纠结于词中“檀郎”。思绪随风荡至西晋,只因那个名唤潘安的男子。

  他跨越了足以令沧海变桑田的漫长时光,仍然面如冠玉、不染纤尘,仿佛拥有不老的容颜。当年少的潘安在洛阳街市信步而行时,少女、少妇见到这俊俏挺拔的身姿,无不惊为天人,纷纷搁下礼数忘了羞涩。她们朝着潘安聚拢,把他围在中间,娇花蜜果都化为爱的讯号,争相投射向潘安。

  潘安小字檀奴,故称檀郎。檀木质地坚硬而色彩绚烂,香气永恒,万古不朽。十年间,沈腰潘鬓消磨,风霜老了华发,掷果盈车的哗然渐行渐远。檀奴之名,却如美玉,形于外而凛于内,香远益清。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少女春心荡漾,若非始于美景,必发端于一个撩人心性的男子。阳刚风骨固然令人仰慕,但倘若美到极致,也足以令女子侧目凝眉。潘安便凭着倾世之貌,诱惑着无数怀春少女内心最深的渴望。

  女人们把檀奴幻化为理想的爱人,亲昵地唤其“檀郎”。后世男人争相自比,既为了炫耀俊美容貌,也为展露才子风流。

  李煜或许也是这样一个自比“檀郎”的男人。

  他本该同无数亡国之君一样留下千古骂名,却偏偏赚尽后人同情的泪水。当他浸润了一身江南烟雨,用柔软的笔触和精致的文字记录下又一位“檀郎”的风流韵事时,不经意间,词成绝唱,也留下难解的谜团。

  这首词里的“檀郎”是李煜吗?

  李煜的事迹,载于史书,传于民间,然而总有些许遗憾——他的很多故事语焉不详,未被写尽。他像一阵化入江南春天的风,行人能看到花摇影动,青丝拂面,却抓不住那片刻的轻柔。他有诸多诗词传世,阕阕都似一支以其命运沉浮为主题的曲子,撩弄心弦,但当人们的好奇被撩拨至极时,乐声戛然而止,大戏还未开场,便已曲终人散。

  幸而,后人所著的《清异录》中,还有蛛丝马迹可循。彼时的李煜,掩去了帝王贵胄气,就像寻常富贵人家出门寻欢的翩翩公子。“李煜在国,微行娼家,遇一僧张席,煜遂为不速之客。僧酒令、讴吟、吹弹莫不高了,见煜明俊酝藉,契合相爱重。煜乘醉大书右壁,曰: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传持风流教法。久之,僧拥妓入屏帷,煜徐步而出,僧、妓竟不知煜为谁也。煜尝密谕徐铉,言于所亲焉。”

  古来名士多与青楼有着剪不断的联系。后来的柳七自不必说,唐人杜牧有扬州梦十年,李白笔下与青楼相关的诗多达十几首,甚至连忧国忧民的杜甫、悼妻情深的苏轼,均有和青楼相关的诗词传世。

  女人因男人的宠爱而心安,男人因女人的仰慕而自信。风流的人大多自赏,青楼是让男人得到自我认同的绝好去处。李煜白龙鱼服,游戏青楼,事后并不隐瞒,反而秘密地说给臣子听,可见,被诗化了的花街柳巷,甚至成了男子炫耀风流的寄托。

  或许,在密谕徐铉的那一刻,明月照着宫墙,月下梧桐映出稀疏的影像,宫人大多已经睡去,只有几个在殿内侍候的宫女垂手敛目,毕恭毕敬地等待君王的吩咐,即使递上茶水的瞬间,她们也怕失了礼数,不敢抬头望一眼李煜俊秀的面容。日复一日,容颜渐老热情渐消,偌大的宫殿内,了无生趣。

  有那么一霎,李煜想起了曾对他笑唾红茸的女子。他们相会于烟花地时,女子并不知他是帝王。

  她晨起梳妆,绛红的香膏擦过嘴唇,留下浅浅印痕。下了楼阁,遇到客人,她习惯性地开口一笑,呵气如兰。唱着一曲清歌,朱唇似樱桃绽破,皓齿若隐若现。歌罢暂歇,美酒入口,唇上沾了酒滴,越显红艳。她以袖口擦拭,似是无意,似是挑逗,妩媚动人。

  曲终筵罢,客人大多散去。她与心爱的檀郎携手入了闺房。美人拈针捻线,似要绣花,但视线却像被什么致命的诱惑吸引,牢牢停留在对方身上。她刚把红线衔在口里要打结,檀郎已欺身过来开始调情,美人娇嗔一声,把嚼烂的红线吐向对方。

  美人的绣房再雅致,终究不及皇宫堂皇富丽的万分之一。但是,烂嚼红茸向郎唾的率真和直白是李煜在深宫里不曾遇到的。这娇柔的美人,风尘味道太炽,南唐的后宫终归容不下她。

  女人想要抓住男人的心,需要美貌和涵养,需要夫唱妇随,需要鸾凤和鸣,但如果只是让男人动心,有时却只需几分自然流露的真性情就足够了。

  在倾吐爱意时,女人常不如男人直接,便有了千百种奇特的表白方式,有的千般温柔百般顺从,有的则是无尽地折腾。嗔怒是更具女人味的一种爱恋,其中情意,懂情趣的男人自会知晓。

  美人调情,以红茸唾面,哪个男人能不心动?

  男人们豪饮,和女人有关的话题常如下酒的菜肴;三两闺蜜相聚,挂在嘴边的多半是男人。而男女之间,调情总是不会令人厌倦的游戏。

  调情是门艺术,不是每次都能调出激情,有时候还调出险情。调情是件事关人命的事。

  潘金莲勾引武松,先是把武松约来同坐,见武松不语,又话些家常拉近距离。潘金莲又是问候又是陪酒,几番暗示不成,到灶王爷处大声许愿说:“灶神菩萨,女弟子潘氏金莲,想与二叔结个鱼水之欢,望神圣庇佑,早点成功,大香大烛,拜谢菩萨!”可惜武松还是没听见,潘金莲不得不再欺上前去,直接坐在武松的大腿上,右手搂住他,左手送酒,却只换来武松一声:“呔!嫂嫂住手,不要动!”

  潘金莲和武松调情,非但没换来她想要的云雨欢愉,反而种下了武松血洗鸳鸯楼的伏笔。一则武松头上的伦理道义、兄弟深情箍得紧张,再则,潘金莲的调情手段委实不够高明。

  越是含蓄婉转、温香醉人的调情,越是让人招架不住。譬如南朝诗人何逊《咏舞妓诗》中,歌舞固然令人心怡,但那千娇百媚的舞者无声暗送的眼波,更能夺魂摄魄。

  管清罗荐合,弦惊雪袖迟。逐唱回纤手,听曲转蛾眉。

  凝情眄堕珥,微睇托含辞。日暮留嘉客,相看爱此时。

  酒至酣处,情到深处,宾客和舞妓牵手共舞。舞妓眉毛轻挑,眸中含情,频频递来深情蜜意。喧哗过后她独留恩客,“日暮”“相看”。这定是场美丽的邂逅,一如李煜和那位烂嚼红茸的美人。

  李煜的词、何逊的诗,都在情至高潮时结束,后事如何,引人浮想联翩。后有宋人周邦彦,以一曲《青玉案》大胆写出了调情男女享受洞房欢愉的声色:良夜灯光簇如豆。占好事、今宵有。酒罢歌阑人散后。琵琶轻放,语声低颤,灭烛来相就。??玉体偎人情何厚。轻惜轻怜转唧。雨散云收眉儿皱。只愁彰露,那人知后。把我来僝僽。

  女子放下琵琶,眼波涟涟,连声音都似猫儿一样打着颤儿。她灭烛相就,温柔又热情,迫切又矜持,叫人爱,惹人怜。花烛熄灭,有沉香弥散于室内,共赴巫山云雨,便是一夜缱绻。但雨散云收后,男人却犯了愁,只怕“那人”知晓后,会怨愤责备。由此便知,这两人乃是偷情,未出场的“那人”,当是男子的发妻。男人明知妻子会不满,却仍与媚眼如丝的女子成了好事。让人想起《红楼梦》中,王熙凤因丈夫与他人有染而耿耿于怀,贾母半开解半训斥,道:“哪家的猫儿不偷腥!”

  有多少男人,能如柳下惠般硬起心肠,拒绝那善于调情的女子。

  恐怕李煜便不能,实是因为那俏皮又妩媚的风情比软语温存还撩人心弦。

  不过,檀郎究竟有何魅力,能让美人投怀送抱?

  李煜自比潘安,并非自夸。史书记载他“貌英奇、广额、丰颊、骈齿”,从面貌来讲,算是个标准的美男子,何况还有书卷墨香熏陶出来的温润风范以及皇室特权哺育出的雍容气度。或许正因如此,初遇时人群里的惊鸿一瞥,李煜已赢得了佳人芳心。

  既得佳人暗许,就当调情逗趣,否则岂非辜负了大好韶光。他们这调情的桥段,与下面《菩萨蛮》里的场景倒有八分形似,不过若论神气,后者更多了平民的天真。

  牡丹含露珍珠颗,美人折向帘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却道花枝好。美人发娇嗔,揉碎花打人:“花若胜于妾,花还解语无?请郎今夜伴花眠!”

  美人笑语殷殷问情郎:“我美还是花美?”情郎故意想要将她惹恼,便说:“当然是花美。”美人假意生气:“既然花比我美,那么花一定更懂风情。今晚就让它陪你入睡吧!”

  男女调情的至境,大抵是添了情趣却不流于低俗。让女子娇嗔而现妖娆,调情至此,已臻化境——李煜做到了。

  相投志趣下滋养的爱情

  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菩萨蛮

  旁观别人的爱情,总喜欢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迷恋,为什么分离,为什么缘深情浅,为什么爱能生恨……痴爱与情断,总该有个理由吧?倘若爱的理由不被世人接受,纵使相思憔悴了容颜,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一场笑谈,比如张爱玲爱上胡兰成;倘若分开的理由不被认可,斩断情丝的那个,无疑会被贴上负心的标签,比如抛弃卓文君的司马相如。

  很多人是因为一句“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初识李煜,于是对他的认知便从审视他的爱情开始。

  自古以来,帝王身边从不缺少女人,却大多与爱情无缘。爱情里若是掺杂太多和它本身无关的算计,便淡了风月的多情。帝王宝座人人觊觎,处于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必须使出浑身的智慧和勇气,才不至于被漩涡吞没。有时候,他们也不得不牺牲爱情,与权臣望族联姻。

  李煜的第一桩婚姻,多少也含着“联姻”的味道。十八岁奉旨与娥皇完婚前,恐怕李煜并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美貌,是不是温柔,是否能陪他月下抚琴,风中吟诗,梧桐树旁说春秋。即便如此,他只能惴惴,却不能拒绝。

  他对未来的妻子并不了解,但对未来的岳父却很熟悉。

  娥皇的父亲周宗是南唐开国功臣,年轻时为李煜的祖父李昪立国而奔走呼号,之后又劝谏李璟继承皇位。建国后,李昪曾在崇英殿设宴,只请三人入席,周宗便为其中之一;李璟在位时,曾在筵席上当众为周宗整理头巾,以表尊崇。

  君主笼络重臣,最廉价而最有效的方式之一,便是给他们皇亲国戚的尊崇地位。于是皇子公主就成了父亲的筹码、皇权的工具,一生的幸与不幸只凭天定。

  和娥皇成亲时,李煜也算得上是这样一枚“筹码”,没有两情相悦,只有忐忑不安。好在天命待他不薄,李煜渐渐发现娥皇不仅有月貌花容,还能与他诗词唱和。更让李煜意外的,是娥皇的音乐造诣甚至胜过了自己。

  娥皇善弹琵琶。李璟曾听过娥皇演奏,曲罢终了,余韵尚存,令李璟赞不绝口,把自己喜欢的烧槽琵琶赐给了她。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一把烧槽琵琶,是善音律的李璟对娥皇的嘉许。

  于李煜而言,最初有多忐忑,后来就有多惊喜。娥皇复原了《霓裳羽衣曲》,把李煜的惊喜推向了最高处。世人总道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而李煜的婚姻,在宫商角徵羽的滋养中,成了爱情的萌发地。

  李煜的婚姻,政治为媒;但李煜的爱情,音乐为媒。花为媒、月为媒,均不及琵琶曲中结下的这段良缘,充满惊喜,如柳暗花明,风流了千年。

  在音乐上的共识促成了李煜和娥皇的爱情,那么,李煜又是缘何爱上小周后的呢?遍翻史书,除了美貌,实难找到对小周后才艺的记载,后人更多在想象中将她幻化为娥皇年轻时的模样,认定她一定像大周后一样貌压群芳、诗书画精绝,更重要的是能歌善舞。后人之所以作此联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李煜对音乐的执念,能得到他爱慕的女人,应该也善音律。

  爱情是人群中惊鸿一瞥,然后目光相遇,气味相投——说不清相爱的理由时,便只好如此解释,仿佛情人必以知音为前提。于李煜而言,他生命中不能缺少音乐,就像刘伶爱酒、黛玉爱花,就连国破家亡后,他还令歌女日日高唱国殇之曲。

  这首《菩萨蛮》中的男子,似乎也感染了李煜对音乐的痴迷,对酒宴上的吹箫女一见钟情,宴罢后再见无期,忘不了却见不到,以至于生了心魔。

  宴席上,美女如云迷人眼。觥筹交错之际,悦耳的箫声穿透世俗的喧哗纷扰,像流入男主人公心田的一汪清泉,顿时,无论是浓妆艳抹的脂粉美人,还是满盘珍馐和玉瓶美酒,都丧失了吸引力。男主人公所有的思绪,都在箫声的牵引和撩拨下,起起伏伏,忽的到了九霄云外,忽又坠入深海水晶宫,浮浮沉沉,令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后来,他的目光不知不觉地移到了吹箫人的手指上,指如削葱根,纤细嫩白。美人手指不停移动,曲调越发撩人,男主人公更是如痴如醉。

  有人曾说:“女人是用耳朵恋爱的,而男人如果会产生爱情的话,却是用眼睛来恋爱。”这首词里,男子那斩不断的爱慕,却是由传入耳中的音乐引发的,不过,女子的美貌对男子胸中的情海必然是能推波助澜的。试想,如果这吹箫女才艺双全,文史词章无一不通,相夫教子个中好手,却偏偏一头黄发、身形猥琐,即便算不得焚琴煮鹤,也会是桩遗憾。

  幸而她有双会说话的眼睛,盈盈如一泓秋水,清可见底,却勾魂摄魄。李煜擅长白描,前期作品还不见“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气势,多于细微处见真章,此处便以细腻的局部描写勾起对整体的遐想。按其一贯风格,词中人物的整体形象必和所描绘的局部形象一致。“秋波”常用来比喻美人双目,然而,苏轼的“佳人未肯回秋波”少了温度,朱德润的“两两秋波随彩笔”多了雕琢,皆不及李煜这一句“秋波横欲流”灵动传神。眼波流转处,女子明眸善睐、热情又纯情之态呼之欲出。

  这个“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的女子,纵使没有倾城容颜,也一定有令人销魂蚀骨的风韵。

  在席间发过痴,用眼神调过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女人恋爱时,最先想到的是生生世世不分离,男人嘴里说着缘定三生的承诺,脑海里想的却多是鱼水之欢。张生初会崔莺莺时想的是这桩事,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也是如此。

  李煜词中这男子也未能例外。他恨不得把这宴席变作闺房,好和吹箫女成了好事。然而他很快阻止自己继续联想,“未便”二字倒勉强有了自律的意味——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女子,若成不了恋人,也可引为知己,只惦记着情欲,岂非唐突佳人。

  美好时光多易逝。宴席散罢,曲声绕梁不绝,吹箫的人业已离去,只留下因情而痴傻的男子,徒劳想念着那曲、那人。宴席散去,好梦成空,或许从今以后,他若想与她再见,就只能在梦里了。

  “空”是男子和吹箫女的归宿。因音乐结缘而最后好事“空”的旧事,实在不少。

  在唐代的一本传奇小说中,书生李益爱上了歌舞妓霍小玉,两人以红烛为媒,美酒为约,互许终身,恨不得日日夜夜耳鬓厮磨。可是,越是情深,考验便来得越快。李益为朝廷委以重任,离开前发誓决不相负。霍小玉苦候情郎,却等来对方移情别恋的消息——他已迎娶了能助其仕进的表妹卢氏。霍小玉郁郁成疾,最终悲愤交加而死,魂魄变为厉鬼,誓要报复。

  因霍小玉通诗文、善歌舞,声名在外。两人初见时,李益便请霍小玉唱歌。霍小玉最初不肯,后在母亲强迫下才答应了,“发声清亮,曲度精奇”,李益听罢一曲,便坠入情网不能自拔。这便是这场孽缘的开端了。

  好在李煜的爱情没有以这个“空”字收场。在李煜的爱情中,音乐是必需品;但对李益来说,歌舞之娱可能不过是锦上添花,远不及功名利禄更加诱人。

  汉代班婕妤也曾以音乐征服了汉成帝。圣眷正浓时,汉成帝夸赞她的古筝能净化心灵,但赵飞燕得宠后,班婕妤便被冷落疏忽,简直像被打入了冷宫。在这桩悲剧里,音乐敌不过美色。

  音乐似能撩拨心性,动人情感,但往往来得快的,去得也急,甚至一曲未奏,情感已生了质变。所谓爱情,常常就是这么一种禁不住诱惑的东西。由音乐催生的情怀,更是如镜花水月一样。

  于是,“魂迷春梦中”的结局,倒未尝不是好的。有美梦可做,有美人可念,总比丑陋且无望的现实更易让人得到安慰。所以,便格外感念《菩萨蛮》中那个痴迷但懂得克制的男子,让人还能对爱情保持着美好而纯粹的想象。

  风月如刀相思老

  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远似去年今日,恨还同。??双鬟不整云憔悴,泪沾红抹胸。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

  ——谢新恩

  爱情中若是相思缺席,或许就如金秋不见叶落,冬日没有雪飘,成了一场缺憾。甜蜜到底的爱情,完美无缺的风景,皆大欢喜的结局,能取悦一时,却很难被铭记一世。多转几个弯看到的风景才会带来更多惊喜,经历更多挫折得到的成功才更珍稀,别离是苦,相思会痛,爱情由此百转千回,有滋有味。

  词中女子自问:“何处相思苦?”复又自答:“纱窗醉梦中。”原是相思成疾,酒醉难医。这虽是主人公的一腔剖白,未必不是词人李煜的未言心曲。

  有人说李煜词前期香艳,后期哀婉,这一首《谢新恩》中情感虽哀哀戚戚,但与后期国破家亡的巨大哀恸相较,只是些儿女情长的小小闲愁,像山间晨雾,风来就散日出则明,终究成不了遮天蔽日的大气候。说它香艳,又不同于花间词人那镶金嵌玉、裁花剪叶般雕镂出的旖旎风情,不过,毕竟是以女子为主人公,他以帝王之尊揣测思妇之心,倒也把其中的脂粉味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樱花落尽日,正是春去时。随着时光河流湍急而去,最美的风景也成了泛黄旧时光中的斑驳影像。或许,那人正是在去年这个时节离去,或许,他许下了早日归来的约定,结果期许落空,就连花期也一并错过了,徒留女子独立落花下,看燕儿双飞,观戏蝶共舞,而后唏嘘感叹。

  如他们一样辜负了花期的情侣,还有北宋词人陈亚笔下这一对。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檀郎读。??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

  ——《生查子·药名闺情》

  依依作别,两人约定重逢之日,即将远行的檀郎应许:“最迟到樱桃成熟,我定会归来。”于是痴心女子就执著守护着这个约定,每每相思情切,就用这将至的归期安慰自己,半是心酸半是甜蜜。可是,樱桃红时已过,连金菊都已盛开,她从夏天等到了秋天,还是不见对方归来。

  到底是因何事湮留,分明约好的归期,为何成了一纸空言?

  不明就里的被辜负,远比襟怀坦白的背叛更让人无法释怀。李煜词中的女子,怀揣着同样的困惑,还有尚未熄灭的期待,看日落月升,云散星闪,固执地盼望着离人的归来。可惜,花不解语,冷月无声,空闺中究竟何其寂寞,只她一人才懂。遥远的距离,似乎把分别的时间都无限拉长了。去年今日的你侬我侬,被漫长的别离拉扯成了难以诉清的别恨,恨那把有情人拆做两处的残酷命运,还有那一去不返音讯渺茫的离人。至于这怨恨中掺杂了多少深挚情爱的纠葛,更是难以说清。

  爱似是水到渠成之事,真情有了寄托,天变暖了,云变淡了,一颗玲珑心也暖洋洋、软绵绵,爱情是如此温暖熨帖。多情如李煜,大抵少不了这种体会,他才能把爱情中的相思写得缠绵入骨。可是,再伶俐聪慧的人,一旦爱了,也会走投无路。譬如心中生了怨、恨、恼,那又如此,还是不能不相思。明知相思苦,还是甘愿牵肠挂肚,令人不由感叹:原来爱比不爱容易!

  她定然不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女子,平日里或淡妆或浓抹,总是风情。离别让爱潦倒,相思令人狼狈,如今,她双鬟不整花颜憔悴,潸然而下的珠泪打湿衣襟。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竟无人怜惜。

  至于哪种相思最苦,人人各有说法。有人说望眼欲穿最痛,便有人说“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最无奈,李煜借词中女子之口来说:“何处相思苦?纱窗醉梦中。”可怜醒时不能同欢,唯有梦中共乐。醉梦中颠倒神魂,执手相看泪眼,不过是一时安慰,犹如饮鸩止渴,醒来后依然独守空闺,梦中欢愉转瞬成空的幻灭感,如泰山压顶而来,会让人沦陷到更深的痛苦里。

  盼归之念犹如天际白云、水上浮萍,飘飘荡荡没有寄托,一阵劲风卷过,一波浪头拍来,无根无系之物定会尽数散去,昔日恩情到今日淡薄,可这一颗心,就算只凭了最后的执著和勇气,还是不忍把旧情割舍。

  李煜能把一个女子思人的心情揣摩至此,足见一颗天生敏感的诗心。他在这首词里并未掺杂功业未成、人生失意之类的难言心事,只是就情写情,写深陷情牢的女子的牢骚和委屈,还有那场令人痛彻的爱的凌迟。

  于情爱二字,无论男女,要走的路总是相似的。北宋大词人晏殊的《踏莎行》中的主人公,未尝不是揣着同样的心事。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他独行于幽僻小径,路边红英凋敝,更显得茫茫郊野被翠绿染遍,还有高台上郁郁葱葱的树色,无不昭示着暮春已深,夏意渐浓。本就飘忽不定的杨花,又得春风帮衬,更是肆无忌惮地濛濛乱飞,直扑行人面颊。这风景本也是美的、俏皮的,杨花与春风嬉戏游闹,彷如顽童般可爱纯真。但是,词中那一抹淡淡寂寥,就如藏在繁茂葱郁的翠叶中的黄莺,又如被密密缀连的的珠帘阻隔在外的飞燕,只一声啼鸣,就再也藏匿不住。

  翠叶与黄莺逗趣,珠帘与燕子游戏,这活泼物象却都只是表面风景,不能激起词人心湖的寸缕波澜。他从满眼绿意的郊野回到室内,无心玩味途经的景色,只是对着袅袅炉烟和缭绕游丝发呆。缘何成痴?“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原来他借酒消愁,终于酒入愁肠换来一场好梦,可是酒醒之后,依然庭院深深无人,斜阳晚照独影。

  最苦原是醉意消,好梦醒。

  人说“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风月何尝不是如此?风月纠葛,甜蜜时让老者心如孩童,苦涩时风月如刀韶华易老。爱情本就如此扑朔迷离,才让人欲罢不能。太阳每日东升西落,月亮按时爬上树梢,星辰织缀在低垂的夜色大幕上,静谧如郊野清晨的日子里,总有人心甘情愿为情沦陷,为爱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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