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虎口余生

　　“你胡吣些什么？向老百姓强征来的银子都办了海军了吗？那么修颐和园的银子是从哪儿来的？”

　　一来是张占奎手头子重了点，二来是又质问到病根上，李莲英便不敢开口了。可是那脸却像猪腚一样鼓起来了，不过只是他个人知道，别人都没看见，纵然这时月光上来了，还是没人注意他那脸什么样。

　　就在这时，忽然一人叫道：

　　“老佛爷，可以回答这义士所说的话，因为老佛爷是一向励精图治、富国强民的。”

　　那人说话的声音并不高，只是在寂静的时刻，说了出来却十分清晰。众人都听出了，这是慈禧的胞弟桂祥的声音。

　　慈禧虽然在惊慌之中，但这会儿她的脑子并不糊涂。她听出了桂祥那话的口气，桂祥把“改弦易辙，国家富强”，改为“励精图治，富国利民”了。虽然略改数字，这样让慈禧接受起来便不那么困难了。

　　当下，慈禧说道：

　　“是的，本宫向来就是这样主张的。”

　　上官锦、罗立海、张玉河等人，虽然闯荡江湖几十年，对江湖上的事情知道不少，但对咬文嚼字抠字眼就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了，而像“富国利民”一词，与自己的原意也差不了多少，于是上官锦说道：

　　“你既然肯改弦易辙，我有几个条件，你可依得吗？”

　　慈禧一想，这没头没脑的条件如何答复，可是不开口又不行，但她毕竟是个多智之人，一场惊恐过去，说话也不那么结巴了，便说道：“请道其详。”上官锦说道：“你且听了！这一，不许横征暴敛，减轻租税；这二，要任贤任能，还有惩办贪官污吏；这三，是要富国强兵，抵抗洋人；这四，便是对太平军、捻军、义和拳及其家人，不得抓捕和杀害。这些你可依得吗？”

　　要慈禧答应这几个条件，上官锦事先也没有准备。他们只是听到城里人传说慈禧带着光绪跑了，又见到许多义和团的好兄弟没死在洋人的枪下，却死在官兵之手，这使他们又想起了当年的滑州起义，捻军失败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情景，为了报仇才追赶而来。等到追上和抓住了慈禧，上官锦又想了一下，外国人打进来了，南方张之洞、刘坤一、李鸿章三个总督又宣布中立，倘若这时把慈禧、光绪杀了，中国岂不大乱，那时洋人更加横行无阻了；还是暂时留下慈禧、光绪一命，由她指挥抵抗外国人好，所以在仓促之中，等不得和罗立海、张玉河、张占奎等人商量，他临时想起了这么几条，说了出来。

　　李莲英以及载漪、载勋、刚毅、桂祥等王公大臣，听说答应了上官锦提出的四条便可以不杀，当下一齐叩头道：

　　“老佛爷！这位义士之言，很有道理，对国家十分有利，望老佛爷允诺。”

　　慈禧心想，我现在危难之中，到底落到什么地步，我也没底，况且这个贼子所提四条，对朝纲并无什么不利。再一说，如果洋人走了，我渡过了这一难关，我仍大权在握，还不是我行我素，你们提四条、四十条、四百条也不顶屁用。她心里是这样想，嘴里却说道：

　　“义士所言极是，不过在行旅之中，也不敢下诏颁布，待把洋人退了，回到北京之后，下诏颁行全国，也就是了。”

　　张玉河听后说道：

　　“上官兄长，这个妖婆向来是说了不算，算了不说。她说过的话，就像放屁一样，过去就完了，莫要信她的。”

　　罗立海对慈禧道：

　　“你说的话可算数？”

　　慈禧道：“我岂能失信于人。”李莲英又插口道：“老佛爷为万民之主，岂能有言而无信之理。”青萍叱道：

　　“她的坏主意，多数是你给她出的，倘若你们说了不算，我认得你们，可是我这把宝剑却不认得你们。那时休怪我手下无情。”她一挥手把身旁一棵碗口粗细的树木，毫不费力地一挥而断，又喝道：

　　“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们的榜样。”

　　载漪、载勋、桂祥等人以及那些侍卫和兵丁们无不咋舌，就是萨德洪见了也暗赞这女子的好功夫。萨德洪这时自己已把腿接好，并吞服了接骨、活血、止疼的丹药，不过他不敢行走，怕接好之处再错了位，众人也没工夫去管他，故而他还坐在那里。

　　张玉河道：

　　“光这么答应了不行，得让她起誓。”

　　李莲英心想，起誓算个什么，若是起誓管用，不知有多少人中了誓了。于是说道：

　　“我来起誓，倘若太后这话说了不算，让我走着走着道，脑袋瓜子就掉下来，死了后埋了也不算完，还让人把坟刨开，把骨头都扬了。”

　　张玉河本来对不杀慈禧是想不通的，不过他见上官锦主张不杀，罗立海也无意杀，便恨恨地把手中的大刀一抡，喝道：

　　“臭妖婆，倘若你说了不算，我就剁你一万刀。”

　　这时，天色已近五鼓，上官锦打了一声呼哨，五个人各自施展轻功，脚踏那些人的头顶，像飞鸟似地去了。

　　端王载漪怕慈禧再怪罪于他，从一个侍卫的手中，夺过一支十三响快枪，对着飞去的黑影就要放，被桂祥一把夺了过来，问道：

　　“你要干什么？”

　　载漪道：

　　“这帮狂徒也太放肆了，竟敢威胁、污辱老佛爷，我打死这帮狗杂种，也好给老佛爷出气。”

　　桂祥叱道：

　　“端王爷，贼人在这儿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匪徒刚刚走了不远，你的枪法也未必能打上匪人，就是让你打死一个两个，倘若这批亡命之徒去而复返，伤了老佛爷的圣驾，谁担当得起？”

　　桂祥这一番话，把个端王载漪问得直呆呆地怔在那儿，说话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李莲英过去扶住慈禧，说道：

　　“老佛爷还是到屋里歇歇吧！”

　　慈禧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颜色特别难看，一双凤眼睁得滚圆，她怒气冲冲地由李莲英搀扶着走回潦草屋。屋里没有什么椅子，只好侍在炕上，可她又不会盘腿，只好伸着两只大脚，斜倚在李莲英给她叠起来的被子上。

　　这时，光绪皇帝携了皇后、瑾妃过来请安。幸而屋中有一个三条腿的木凳，一名侍卫拿来靠在墙上让光绪坐了，皇后和瑾妃只能侍立在两旁。这时，各王公大臣都跪了下来，草屋很小，屋里跪不了几个人，其余只能跪在草屋之外。在这儿跪着，可比不得在皇宫大内下跪，在那儿下跪时，早有宫女或者太监给放好垫子，膝盖并不怎么疼，在这山地草屋哪儿去找垫子。不但没有垫子，连地也不是平的，除了七高八低外，还有许多大小不同的石头子，加上他们又多是穿的单衣，硌得膝盖生疼。但是老佛爷在震怒之下，谁也顾不得那些。

　　慈禧铁青着脸，过了很长时间，才叹了口气道：

　　“你们都起来吧！记住，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今后谁也不许说一句。倘若哪个大胆把这件事讲出去了，诛灭九族，扒坟扬骨，以大逆不道定罪，听见了没有？”

　　“奴才记下了！”所有的王公大臣一齐答应说。

　　“如此那就起驾吧！”慈禧的脸色似乎好看了一点。这时天色已明。当日是7月23日，人马向西继续行进。到了康庄，稍事休息，在这山区乡村，大米白面是没有的，只能找了些小米煮粥吃，所谓粥，就是比较稠一点的小米稀饭，也无大口的蔬菜。大概这位老佛爷昨夜折腾了一夜没得合眼不说，又担惊受怕地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早晨也没吃东西，在行进途中，她在轿中打了个瞌睡，精神好像恢复许多。脸色也似乎好看了一点。

　　吃了小米粥之后，不敢耽搁，又继续向西行进，也是老天故意和慈禧太后过不去，又下起雨来。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及皇后在轿中坐着，有轿围遮挡，虽然滴下一点水来，尚不至全身尽湿。最苦要算那些王公大臣了，李莲英也和那些王爷一样，虽然有匹马骑，但出京之时，急于逃命，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带，哪里有什么防雨用具，只好随了圣驾，冒雨而行。道路泥泞，苦的还是那些兵丁。上头淋雨，把浑身上下打个透，脚下踏泥，山土又黏，粘在鞋子上下不来，一个鞋子足有六七斤重。如若用力一甩，就把鞋子粘掉，在这山区里没鞋子还不行，只好拾起来再穿上，落在路旁还好，如若落在涧中，那就像猪八戒丢了铁耙——没抓没挠了。一句话，这个苦劲儿就甭提啦。由于连一棵树也没有，站着也是淋，走路也是淋，那就冒雨走吧。那雨大下小下、紧一阵慢一阵地闹了三个多钟头方才住了。这时天已过午，幸好雨过天晴，日头在当空一照，贴在人身上的衣裳又晒干了，只是不像个样子，大都粘了不少的泥，弄得是乱七八糟，甭提多么狼狈了。

　　天到了后半晌，怀来县城遥遥在望。众人精神为之一振，甚至有人发出了欢呼之声。又走了一些时候，离县城已经不远了。大家都异常兴奋，因为在山里走了这两三天，吃不上饭，睡不好觉，太苦了，都盼望到怀来县城好好地休息一下，吃上一顿像样的饭。可他们都没料到，怀来城东有一条河，平时并没有水，可是刚才下的暴雨引来山洪暴发，混浊的河水，奔腾咆哮，滚滚而下。河上没有桥梁可渡，如果这会儿洋兵追来，那可真就成了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了。

　　慈禧一见不由皱起了眉头。她心想，难道我的命就这么苦，莫非就应当身绝于此。

　　李莲英的小眼滴溜溜地乱转，急得啧啧地直嘬牙花，但也是一筹冥展。

　　桂祥急得直跺脚，仰天唉声叹气。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从贯市来驼轿的把式向河水望了一会儿说道：

　　“老爷，别看这河流这么急，现在闯还能闯得过去，再有上多半个时辰，想过也过不去了。”

　　桂祥说：

　　“那么你先蹚一蹚试试，不然，老佛爷出个一差二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时，载漪也凑了过来，喝道：

　　“你敢保险吗？老佛爷是万金之躯，岂可冒险，快去蹚一蹚！”

　　那驼轿把式说道：

　　“蹚一蹚可以，可是我蹚个来回，大山洪就来到了，想过也过不成啦，那就等到后天水落下去再过。”

　　这时，李莲英也凑了过来，听了那驼轿把式的言语，便回去把驼轿把式的话，一五一十地全说了。慈禧听了以后，想了想说：

　　“你认为怎么样呢？”

　　李莲英说道：

　　“老佛爷，奴才以为这个把式的话可以听，头一条他是个山里人，对山洪有经验；二一条他们是从贯市来的，决不会有三心二意；三一条如若我们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待上两三天，那却如何是好，还是冲过去为上，自古吉人天相。”

　　慈禧是吓怕了，不过这个怕可不是一个怕，一是叫洋兵吓怕了；二是叫上官锦他们吓怕了；三是这两天让不得吃、不得喝、不得休息吓怕了，便点丁点头说：

　　“那就过吧，不过要叫他们扶着点儿。”

　　恰好，这个功夫桂祥、载勋跑了过来。原来自从昨夜萨德洪受伤之后，对太后和皇上的警卫保护任务，便由桂祥承担起来了。李莲英说道：“太后有谕，立即渡河。”载漪本来是献殷勤想劝太后不可冒险的，便开口道：“老佛爷，古人云：‘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之下。’今太后以万金之躯，岂可冒此大险，望太后三思。”

　　慈禧把凤眼一瞪，说道：

　　“这些混账主意都是你出的，才弄得落到这步田地。呆在这儿不走，洋兵追来你去抵挡？那逆匪追来咋办？到了夜间怎生过夜？这些人吃什么？”

　　一连串的问话，让载漪碰了个大钉子，他不敢再回话，只跪在地磕头，说道：

　　“奴才是一片忠心。”

　　李莲英怕载漪吃亏，说道：

　　“还不起去，让老佛爷生气。”

　　载漪知道这是李莲英给了自己下台的梯子，磕了一个头道：

　　“嗻！”他便退下去了。

　　桂祥是来听慈禧的口气的，见载漪碰了钉子，知道慈禧决意徒步过河，不等木筏舟楫了，便道：

　　“老佛爷，那么奴才就去预备过河了？”

　　“是啦，快去准备，越快越好。叫他们在两边扶着点儿，免生意外。”慈禧嘱咐道。

　　桂祥应了一声：

　　“嗻！”便在侍卫和兵丁中，挑选了精壮人员300人，36人帮助驼轿把式，其余人在驼轿两边防卫保护。慈禧在驼轿中向外望去，但见那河水浪滔滚滚，那旋涡一个接一个，声如牛吼，亚赛奔雷。慈禧看着觉得头晕目眩，她觉得仿佛自己已掉入河中，吓得她闭上双目。由于河床高低不平，轿夫又看不见河床情形，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行进。那驼轿摇晃得更加厉害了，慈禧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落水，屡沉屡浮地漂流。幸而她听到了桂祥和李莲英在旁呵护的声音，这才像溺水之人在绝望之中，抓住了一块木头，感到还有一线希望。其实桂祥的胆子比她也大不了多少。桂祥的马是由他的弋什哈牵着。李莲英的马由他侄儿李成武、李福仁（眼扒）等牵着。桂祥和李莲英是在招呼给他牵马的人，并不是招呼给慈禧扶驼轿的人。可是，慈禧还以为桂祥、李莲英二人给她招呼呢？她心想，除了桂祥就是李莲英了，这才叫危难之中见真情呢！别人都是假的。

　　好不容易渡过了河，到了河边时，河水已涨到驼轿的轿底，尽管慈禧把凤足蜷曲起来，还是湿了，等到驼轿上了河岸，回头望去，河水又上涨了二尺多。滚滚激流，犹如万马奔腾，汹涌怒吼，比过河时凶猛得多了。慈禧越想越怕，心想，如果不是李莲英劝驾行走，这会儿想过河也过不成了。这样，她从心里又宠信了李莲英几分。

　　等随行护驾人员全部过河之后，稍事休息了一下，把队伍整顿了整顿，才向怀来县城而来，这时，早有前站人员报知了怀来知县吴永。当慈禧、光绪的驼轿到达怀来东门外三里多时，知县吴永带了怀来县的大小官吏数十人，还有许多耆老跪地迎驾。这是慈禧逃离北京三天以来，第一次受到地方官吏的迎接。

　　李莲英口传慈禧太后的懿旨，怀来县所有的官员员一概免参免见，可以头前带路。

　　吴永谢恩之后，便带人头前开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