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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生聚教训

  就在越国选美的当年,越王勾践下诏在全国实施“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治国谋略。而触发这一谋略大规模地实施,缘于一桩极其平常的芥末之事。

  一月前的一个晴朗春日,苦竹村通往越王宫的山道上驰来一辆牛车,车上坐着越王勾践,从山道高处远眺,四野沼泽地上渺无人迹,只有远处几个孤丘上才有少数百姓在用石锄石犁掘地播种。人口稀少,农业凋敝,加之吴国的搜括,民不聊生,百姓用树皮裹腹……想到这里勾践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紧结。

  勾践去苦竹村是吊唁一名因饥饿而死的老者。“葬死者,问伤者,养生者,慰有忧”是勾践这一年中的勤政作风之一。当时他曾问过范蠡,如何能取得庶黎百姓的信任?范蠡劝勾践宽怀大度,胸襟豁达,以领导群伦,以涵容人众,以尽人力。越王采纳了范蠡之言,怜贫惜苦,不敢懈怠。

  牛车缓缓下坡,忽遇一鸡皮鹤发、衣衫褴褛的老婆婆歇在路旁,老人怀中抱着一只旧竹篮,上有一方旧布覆盖,她不时掀开布头一角,仿佛那里面的东西有着宝贝心肝般地珍贵。

  勾践命赶车的护卫把车停了下来,自己则跳下牛车,向老人施礼道:

  “老人家,坡道难行,孤送你去如何?”

  老人没有抬头,显然是个聋子。

  勾践蹲下身去。“老婆婆,这里面是何物?”

  也不知她有否听见。见是位和气的陌生人,那老人兀自诉说道:“小子,这是十个鸡蛋,我将送到我女儿家,孵出十只小鸡来,小鸡大了变成鸡娘,这样一来啊……就会有了不少的鸡,鸡买了可换羊,羊又生出羊羔,养大卖了可换牛……你说多好啊……”说着老人颤巍巍站起来,抱着竹篮,念叨着一步步向坡上走去。

  “积少成多,垒土成岗!”倘若越国像这老婆婆那样的方法,花十年时间生聚,十年时间教训,二十年后的今天,必定国富民强!望着伛偻的背影,勾践刚才那种压抑心情忽地开窍,他跳上牛车,说:

  “迅速回宫!”

  越王回转越宫,撞钟击鼓,连夜即召文种、曳庸、若成、扶同、计倪等一班朝臣入宫议事。因此时范蠡已着手在负责建造大越城,故范蠡是匆匆赶来参加此次朝会的。

  越王坐于石床之上,群臣分班坐定,越王开言道:

  “孤行于田野,视其耕种,计其农事。知耕之不深,耘之不谨,草田多秽。沼泽之地,饥民遍野,道有饿殍,欲用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富国强兵,使民足库实。诸大夫可各献计上来。”

  范蠡奏道:

  “大王欲富国须先强兵,而强兵则须繁殖人口。令壮者毋嫁老,老者毋取壮,开僻山林矿泽及海上渔盐之利以使国库充盈。”接着,范蠡复道:

  “盐为每人每日所必需,铁为一切工具之首。越国盛产皮毛、青铜、葛麻,通过海上之道,销贩于中原各地,兑换盐铁。每乡设盐官铁官,使十口之家,十人食盐,耕者之家有一耜、一锄、一刀、一犁之用也。”

  曳庸道:

  “越族背山面海,南高北低。山水并发,海潮倒灌,十年九涝,宜围海造田,筑塘垒坝。一则可增加可耕之地,其二可防御洪水袭击。”

  若成道:

  “广结外交,抗御强吴,同时并举。然越之生聚教训,宜秘而不宣。铸造兵器,训练士卒,亦宜隐而不宜露。倘若引起吴国的注意,将全功尽弃!”

  计倪道:

  “一农不耕,一女不织,民无食无衣也。天下若要富足,皆须用力,而力生于劳身。今大王欲富国强民,宜焦身劳思,大王力耕夫人力织,教之以劳,定能富国!”

  勾践兼收并蓄,虚心听取诸臣之策。

  待众臣说得差不多时,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一闪,沉声道:“诸卿说得均在理,但尚缺乏一点,这就是全国要统一法令,‘法者,民之父母也,法者,天下之仪也。’法立令行,则上下齐心,法不立,令不行,则民如散沙也。众卿以为如何?”

  经越王一点明,诸臣均以为法必须立,于是,勾践命司直皓进去负责立法之事。

  接着,文种提议将全国划分为二十八个邑。其中有些乡经营工商手艺,青铜冶炼等,专设乡官督造,有的专门收购皮毛之类的山珍……这些邑乡设轨、里、连、邑,同时设军事组织。寓于行政组织之内。所谓“内政军事并举”,例如,五家为轨,每家出士卒一人,故五人为伍,由轨长率之。十轨为里,故五十人为里,里正率之……一万人为一军,由将军率之。而这“军”也是一邑之长。全军统一军令。行政公务由文种处置,军事上凭范蠡调遣。集权归越王。其他外交、经济、农垦……大夫们各司其职。

  诸事调停。按范蠡大夫的计策,繁殖人口列为当务之急。于是就在朝会结束,越王便下达了女子十七不嫁,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的诏告,同时诏告国中,有将分娩者,公医守之。生男孩,两壶酒、一犬;生女孩,两壶酒、一猪。生三人,公家负责乳母哺之,生两人的公家给予口粮……诏令指出,王公庶民,一视同仁,有违抗的,依法处置。

  诏令下达,举国欢喜,却有一人,紧锁双眉,为国家计,他提出了充裕兵源之计策,但对他本人来说,却是左难右难……毋用说,诸大夫只有范蠡一人未曾婚娶……

  这一天的傍晚,范蠡正眉宇紧锁,眼看限期已到,他绞尽脑汁为自己想不出一个妥然之计,此刻他踯躅于浣纱江畔,对着清粼粼的江水发呆。

  晚风阵阵,不时送来花香。倘若往昔,她依偎在他怀里之时,那发香和着花香,这香气,是沁人心脾的,而今,伊人已去,她在那不可企及的天边。草木无知,无端生香,此时的他不由对这香气产生了厌恶之情。他不由自主地走向浣纱石。在这方与西施相识的地方坐了下来。天上斜月如钩,北斗星在眨眼闪烁,江中鱼儿跳跃,泛起了阵阵涟漪,俯仰之间,他感到世间万物依旧,但在他看来却都失去了空灵,而他自己也好像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头人。

  现在回想起来,他刻骨铭心地感到他失去她是多么的痛悔,尽管当时他所作出的决定是经过痛苦抉择的,但从男女的情爱来说,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代替西施的了。而她同样深深爱自己,即使是别人占有了她,她的心是属于他的。

  夜深人静,范蠡双手抱臂,仍呆坐在浣纱石上。他感到心中隐隐作痛,这是他一年来常感觉了的,他很想不顾身份痛哭一场,但不知怎的,心中除了莫名的难受,却一声也哭不出来。

  “呜呜呜——”蓦地,一阵嘤嘤的哭声自远而近,范蠡缓缓抬头,不由想道:“难道还有一个比范某更伤心的吗。”转身向哭声方向望去,朦胧中一个女的抱着什么东西哭着朝江边走来。那女子边哭边说:

  “阿平,阿瑾,不要怪阿妈,爹死后妈连自己也活不下去,还是一起去吧……”

  接着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说:

  “阿妈,去哪呢,有吃的吗?”

  另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

  “妈,我饿……”

  那女人放下了两个孩子,一手牵一个向水边走去,哄着说:

  “有……有吃的……有肉有鱼有香喷喷的饭……”

  “妈,我怕黑……”

  “妈,我也怕!”

  “不用怕,好,好,抱着抱着!”女人抱起了一对儿女,她的脚已经趟着了水。

  范蠡这才惊觉起来,脑中闪过一念头,“这女人要带着孩子自杀!”

  说时迟,那时快,范蠡以惊人的速度向那妇人飞奔过来,口中道:

  “大嫂,不能寻死,不能死!”

  突如其来的惊叫声使那妇人打住了脚,惊呆问,范蠡已来到娘儿身旁,只见他连拖带拉将母亲和儿女弄上岸边。

  那女人忽见有人相救,不是道谢反而哭骂着说:

  “你将我们拉上来做什么,我们娘儿没吃没穿,没人管,夜中孩子吵着要吃,可我拿不出东西,与其活活饿死,倒不与一下子淹死的好!”

  两个小孩被哭哭叫叫推推搡搡吓懵了,也一齐大哭起来,这一哭哭得范蠡也心酸起来,借着月光,他顺手从那女人手中接过了一个孩子抱着,心想,天下还有比自己更悲惨的人,便不由悄悄地抹了抹泪。

  那女人见救人的也落了泪,反倒对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不好意思,说:“好人,你是好人,只怪我母子命苦……”

  范蠡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大嫂一定也是走投无路才寻短见的。”

  那女人抽抽搭搭地说:“这是一对遗腹子。三年前,我丈夫跟越王去打仗后再没回来,当时我刚有身孕,住在公婆家中。不幸公婆因伤心过度死了,剩下孤儿寡母,活不下去,只好来这里寻死。你大概也有伤心事吧,不然,怎么孤零零来到这江边呢。”

  范蠡说:“嫂子说得不错,大家都是伤心人,我那妻子被吴人抢走了,剩下我一个人……”

  那女人吃了一惊说:“你该不是也来寻死的吧,唉,男人总归比女人强,活下去容易些,我劝你一定要活下去……”

  那女人苦口婆心劝着范蠡,抱着的两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睡熟了。依稀中她看上去二十五六年纪,长得十分瘦弱,虽不粗俗,却极普通。从她的言谈中可以看出,她虽因活不下去要自觅短见,却富有一颗同情怜恤之心,这使范蠡对她很是感谢,尽管自己不是个自杀者。

  范蠡沉思瞬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不如将眼前的女子作为自己的夫人,将这一对儿女抚养长大,一则可解了当前娶妻之尴尬,二来也能使这母子三人有了个依靠,再说生聚之计不是为增添人口吗,救下这对小儿,也是一桩极好的美事,想到这里,便对那女人道:

  “大嫂尊姓大名,家住何处?”

  那女人道:“姓陈名娟,家住在诸暨陈家,夫家是金鸡山脚人。恩人你呢?”

  范蠡道:“我姓范名蠡,家在……”

  那女人道:“原来你与上大夫范蠡同名的?”

  范蠡不置可否,苦笑着问道:“陈娟无夫,范蠡无妻,今夜你我有缘相逢,不如成了一家,我有了你大嫂,这缝补浆洗不用犯愁,你有了我,则衣食不用发愁,你以为怎样。”

  陈娟一听摇头道:“范大哥,这……我是个寡妇,怎能……”

  范蠡道:“我不会嫌弃你的,如你愿意,趁今晚月色微明,我这里有白马一匹,我就驮着你和一对小儿,到我的家去吧。”

  陈娟愕然问道:“怎么,你还有马?”

  范蠡指着远处拴在柳树下的那匹白马说:“没有错,那不是吗——”

  陈娟一看,果然前方的柳树下拴着一匹马,此时她便低下了头,嗫嚅地说:“只要我的儿女有口饭吃,别说缝补浆洗就是替恩公做牛做马一辈子也心甘情愿的。”

  范蠡一笑说:“来,把孩子交给我,叫什么?”

  “一个叫阿平,一个叫阿瑾,他俩是双胞胎,都是男孩子。”

  “以后就改名范平、范瑾吧。来,让阿爸先给你们作马。”

  说着他将孩子一背一抱,大步向那岸堤上走去。陈娟犹豫了一下,也赶了上去。当范蠡路过那方浣纱石时,心中暗暗流泪说道:

  “西施,她是个苦命人,是我的大姐,我这样做并非对你的负心……”

  白马撒开四蹄,驮着范蠡和苦命母子直向范府奔去。

  翌日,范蠡官邸传出了范蠡大夫将成婚的喜事。这一消息大大推动了越国未婚男女嫁娶的进程。人们思忖:范大夫为国献出了心上人,如今又作出表率,与一贫民女子成婚,一国之相尚且如此,普通百姓还有什么理由拖延的呢,因此为国嫁娶成了一时之风尚。然而,二十八个邑的婚令男女中却有一人下落不明,那么她在哪里呢。就在越国青年男女嫁娶期限尚存一天,通向天姥山的路上蹄声得得,作为浦阳一邑之长兼将军的陈铎此刻心急如焚,他在寻找他的意中人——东施。

  一年前,半疯状态的东施给家中留下一言说是去美人宫,撇下父母离家而去,从此如断线的风筝杳无音讯。施家二老为此哭得死去活来,一径追到美人宫哪有人影,陈铎也曾四处寻访,甚至连吴国也查访过,但谁都说未曾见过这样的姑娘。户籍上东施仍留有姓名,陈铎找东施不仅仅出于公干,最主要的是他爱她,明天是越国婚令男女最终的限期,急切中陈铎忽地闪出一个念头:自己与东施曾无意中聊起天姥山欧剑子所居住的洞穴,她会不会去了那里,只要有一线希望,陈铎是不肯放弃的,是以他催马扬鞭,直向天姥山疾奔而来。

  筚路蓝缕,荆棘纵横,古松犹存,故人长眠地下,遥望昔年剑子所居洞穴,徘徊在曾与剑子歇息的古松下,陈铎百感交集,悲从中来。他临风祝告说:“剑子,你是热血男儿,身处草莽,穴居山洞,以禽兽为伍,无怨无悔;为越国存亡计,献出热血肝胆,生为人杰,死作鬼雄。我今为生聚国策,寻访所爱之人,她也是忠烈之女,怀抱赤胆忠心。你亡灵有知,助我佑我吧!”

  祝告毕,陈铎高歌东施自度之歌曲,一路唱着向洞穴处寻觅而来:

  啸行山涧。

  伏虎斗兽振神威。

  东施虽是行猎女,

  为国献身披肝胆。

  歌声激越,在山谷久久回响。陈铎在密林高坡处唱犹恐其声送之不远,他登上峻岩,立在峭壁上引吭高歌,其声如龙吟虎啸在天姥山麓上空久久回荡着…

  忽然,远处似有歌声应和,那歌声如幽如诉,不绝如缕,那是同样的一支歌:

  啸行山涧。

  伏虎斗兽振神威。

  东施虽是行猎女,

  为国献身披肝胆!

  陈铎呆住了。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已停止跳动。霎时,他欣喜若狂,手作喇叭状俯身大叫道:

  “东施,东施妹你在哪里——”

  “陈铎哥,我在这里——”

  “我下来了——”

  “我上来——”

  一个婀娜的身影朝蛲岩方向的坡上飞奔而来,另一个矫健的身影沿坡奔下,半坡上,二个身影合二为一。

  “东施,好妹妹,你果然在这里!”拥着怀中的东施,陈铎激动不已,在陈铎温暖的怀抱中,东施泪如雨下。

  半晌,东施仰起头,说:

  “陈哥,你怎知我在这里?”

  陈铎抚着这张俏丽的脸,目不转睛说:

  “我整整寻找你一年多。今天,抱着一线希望找到这里。我曾告诉过你,这里有剑子居住过的洞穴。”

  “我寻过,可没有寻着,我住在那边。”东施朝身后一指。

  “剑子的洞穴就在我们的脚下,走,去看看。”

  两人手拉手奔下坡,来到当年剑子居住的洞穴,猫腰进洞,只见洞中石床犹在,石笋倒垂,石篑愤张,溪水叮咚。取火照明,但见地上血迹依稀,东施虽知欧剑子已死,但不晓得他因何而死,怎样死法。陈铎扶东施在石床上坐定,便将欧剑子为何在此穴居,如何被人当作野人捉拿,及到最后为何要剖腹取胆以死谏君,越王又是如何卧薪尝胆细细说与东施听。东施不听犹可,一听便血往上涌,对剑子这种惊世骇俗之举深为感动。

  “东施妹,斯人已去,浩气长存,越国需要人人献出忠肝侠胆,妹是越中奇英,焉可远循人世,终老深山。”

  东施无可奈何地说:

  “陈哥,东施并非有意如此,我也有一副忠肝热肠,原想行刺吴王非我莫属。不料未想到自己容颜如此丑陋,未能入选,满腔报国热情,化为泡影。像我这样于国、于家无益的女人,还是远离尘世的好。”

  陈铎莞尔一笑道:

  “如今越国上至越王、下至庶民,你父母,还有我,都急着等你回去,这可是休戚相关的大事。”

  东施愕然地问:

  “这从何说起,东施小小村姑还有那么多的干系的么?”

  陈铎未作正面回答。绕个弯说:

  “东施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

  “十七女子不嫁,父母同罪。”

  “谁说的?”

  “越王新下的诏令。”

  “我嫁不出去。”

  “为什么?”

  “容颜丑陋,有谁要我。”,

  陈铎一把拉起东施,说:

  “你跟我来!”

  陈铎点起火把,顺着崎岖的山洞,两人伛偻着背,来到了一古潭前。古潭深不见底,非鬼斧神功难以穿凿。潭中碧波粼粼,寒气逼人,东施临水照影,水中映出一个美丽的姑娘,东施说:

  “那漂亮的姑娘是谁?”

  陈铎抚着东施说:

  “这洞穴只有你我,不是你还有谁!”

  东施将信将疑,再细看,回身槌打着陈铎的胸膛咯咯笑了起来说:

  “是的,真的是我。雨露冲刷了胭脂,山水洗净了眉黛,白苎罗裙已被撕成碎片,行猎的东施原本就是这个模样。对吗?”

  陈铎紧握着东施的双手说:

  “天然本色,一经雕琢反而不好,东施是东施,西施是西施,秋菊春兰,各有姿色,我对你心仪已久,嫁给我留在这里不也同样能报效越国。”

  东施脸一红,娇嗔地说:

  “嫁给你?”

  “嫁给我。”

  “不嫁父母同罪?”

  “父母同罪。”

  “那就嫁吧!”

  “不,还得到里正那里报名,然后按级上报,直到上报陈铎将军处才可成婚。”

  “去你的!”

  “这是真的,今天是最后的限期。”

  “还不快走!”

  说着两人手牵手赶紧出洞,然后轻捷地穿越山岭,山脚下有马匹等待着,两人跃上马背,火速向苎萝东村奔去。

  翌日一早,太阳尚未露出笑靥,越王宫的广场上已人山人海。这一天越国二十八个郡的六千对新人来此举行婚礼,一对对新婚夫妇在亲人的陪同下或嬉笑颜开,或哭哭啼啼,或羞羞答答,或忸忸怩怩,表情不一,他们立在“渐台”下面,专候越王夫妇的到来。

  宫门大开,鼓乐声起,一队鬓边斜插着红花的司仪出来,他们手中托着一只青铜扁豆,豆中装着一捆编号的竹签,依次分给每对新人。分毕,司仪们肃立两旁。此时鼓乐声大作,身着黑色冠冕的越王夫妇各执一对新人在众大臣的陪同下登上“渐台”,紧跟在后的是文种大夫,人们驻足观望,原来越王身边的一对新人是范蠡夫妇,而越夫人牵定的一对新人是陈铎夫妇。毋用说,替今天主婚的无疑是越王夫妇,具体操办者却是作为傧相的文种。

  文种穿着簇新的官袍,见台下已安静下来,朝站在“渐台”后向的乐师们一挥手,于是音乐转换,乐师们奏起了《诗经?有女同车》的乐章,一队手执鲜花的宫女随乐曲舞上台来,只见他们边舞边唱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舞毕,宫女们将花束向台下撒去,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越王居高俯视,见二十八邑的新人无一缺少,心里不由暗暗高兴,这是他“生聚教训”实施的第一步,于是大袖一挥,表示他要开言了。

  果然,台下安静下来,只听得越王略带沙哑地说:

  “今日乃越国婚令男女结婚庆典,如此吉日良辰,寡人为之主婚,甚为高兴。新婚大喜,不可不贺,寡人夫妇送新娘纺车一台,新郎铁犁一柄。些许薄礼,旨在望尔等夫妇男耕女织,毋忘我国尚在苦厄之中,尚须夫妻合力,将士同心,男女老幼,同心同德,振兴大越!”

  勾践话刚落音,文种便插言道:

  “大王为送此贺礼节衣缩食,夫人自织每到深夜,大王亲自耕种,早出晚归。不尝甘旨,衣不重彩,却将此贵重的恶金(生铁)铸成犁和织机送于新人,尔等还不快叩头谢恩。”

  经此一说,万民感动,纷纷匍匐于地,山呼万岁之声,如山呼海啸,勾践顿觉心情一爽。

  “尔等知道,范蠡大夫为国而献出了所爱,今天,他作为新郎娶民女为妻,此种将私情撇去,将国家放在首位的贤相不是万民所景仰的么?”

  范蠡领悟越王圣意,上前道:

  “国难当头,大局为重,臣这样做是应该的。”

  越王顿时满面春风地复又对东施道:

  “当初东施姑娘在此受了奇耻大辱,今日喜作新娘,寡人要将昔日的花冠仍替她戴上。越国既需要西施,也需要东施,此乃同献一颗赤心也。”

  早有宫人送上花冠,越王接过在手,端端正正替东施戴上。

  多么仁义的君主,尽管花冠只是给东施所戴,但东施毕竟是草民百姓,此时台下的百姓真是感动得五体投地,山呼越王万岁的声音震天动地。人们忠君爱国之情的火焰被煽得如同火山般地在燃烧。

  接下来便是武乐表演,然而在观看中,勾践的眉头又紧皱起来,从演武中可以看出,老百姓组织起来的队伍凌乱不堪,手中的刀剑乒乒乓乓相互撞击,捉对儿厮杀时如同杂耍,他暗自思忖,要使二十八个军(邑)训练成战无不胜的敢死军,除了能进能退,能保能守,能水战陆战,还须有贤人高手指导,尤其是高明的剑师和弓弩手,可到哪里去招呢,看来得设个“招贤馆”用重金聘请到一流高手加以训导。然而,他又自我宽慰,这要慢慢等待,细心察访,先从简单的调教开始,然后从严治军。凡事总得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经此一想,越王的眉心又舒展开来。

  庆典一结束,新人们凭手中竹签分到了一机一犁。越王亲自执犁教习新郎使用铁犁的方法;越夫人亲自给新娘传授织造技术。经过此番教习,这些新人将作为艺师向越国男女传授技艺。

  依照范蠡“男女同功”的谋略。这千名新娘还组成了一个“健妇”军,由东施教习跑马练剑格斗厮杀;千名新郎成立了一个“诸御”军。这次军队归陈铎带领,经训练后成为越军中各级将士。后来这些“诸御”在对吴作战围海造田等重要军事、经济建设中立下了显赫之功,此是后话不提。

  范蠡成婚的消息很快传到吴国。

  这是一个少有的朗日,越国驰道香烟氤氲、喜乐阵阵。数千名打着“吴”字旗号,举着金戈、骑着骏马的盛大车驾缓缓向新建的大越城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威风凛凛伯嚭和一群刀戟鲜明的虎贲,中间是一辆四周垂挂流苏,装有若干窗棂,可适当调节温度的宝辇,宝辇由十六个宫人扛着,辇内坐着吴王和宠妃西施。后面是宫人和亲随,他们有的捧着各种日常用品,有的是盥洗器具。

  吴王夫差此次来越,冠冕堂皇地向伍子胥等朝臣说是要亲眼目睹越国新建的城池,匪夷所思的是他实则上是为了身边的西施。西施在入吴前曾与范蠡有终身之约。夫差一清二楚,在他与西施相处之中,一经发现身边的人的心仍惦着旧人,甚至同榻之时,仿佛也会出现范蠡的影子,这使夫差十分懊恼。但他太爱西施,尤其是郑旦死后。如今他终于听到了范蠡与另一女子成亲的消息,为了摒除这个心上的情敌,今天他带着西施,借巡幸附庸国之名来到了越国,目的自然是为了让西施死了这颗对范蠡的心。

  越国新建的小城勾践早就打扫得一干二净,城上张灯结彩鼓乐揭天。越王勾践率群臣早就在数里远的城外迎候,见巡幸车驾缓缓而来,越国臣民跪在路的两侧不敢仰视。

  吴王透出宝辇的窗棂已看到匍匐在地的勾践,一边传言命越国君臣在前开道,一边对西施说:“爱妃的故国到了。”其目的是显耀自己是多么的尊贵。可沿途来西施一直忧忧郁郁,因为父亲已经去世,而她也听说范蠡已与别人成婚,是真是假,固然难已定论,但有吴王陪着,纵然与他见面能叙旧吗?所以别过头不肯向外探视。

  越国新建的大越城分小城和大城,当夫差偕西施漫步小城中,夫差便命负责督建的范蠡介绍城池的概况,范蠡恭敬从命,说:小城“周长一千一百二十步,一边为圆形,三边为方形。西北方立起檐角上翘禽鸟举翼飞翔的门楼,用来象征天门;东南方埋下漏水的石洞,用来象征地户;陆门四通八达,用来象征八风。”

  吴王经范蠡介绍,口中连声说好,却常用眼去偷瞧西施,西施缓步跟着,神态自若,不仅视范蠡如同陌路人,而且对吴王巡视越国都城毫无雅兴。

  与小城相联的东南处,建有一座大城,城周长二十里七十二步,设有陆门三处,水门三处,范围比小城大十倍,城内不仅有街道、河渠、屋宇、工场,并且有耕地和牧场、瓷都、织坊、冶炼场等,在大城的怪山之上还兴建了怪游台。而西北部留有缺口,这是对吴国臣伏的表示。

  在浏览大越城时,吴王走马观花,不加逗留,因为他的目的并不在此,但尽管如此,跟在吴王身后的越国君臣却冷汗直流,他们只得暗中示意西施,让她表示出对越城毫无兴趣的样子,果然,夫差见西施慵倦,便草草过场了事。

  其实,越国的小城和大城的建成已构成对吴国严重的威胁。小城,是一座军事堡垒,“飞翼楼”则是对敌国的嘹望台。登楼遥观,浙江沿海一目了然,吴国军事的一举一动,尽在眼下。大城,是越国的经济基础。是“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谋略实施的重要保证。“怪游台”是一座综合性的天文台和气象台……然而,多情的夫差熟视无睹,毫无警觉,一颗心只顾为西施的喜而喜,为西施的忧而忧,岂不糊涂至极!

  是夜,越王宫中替吴王夫差接风洗尘,西施与夫差并坐首席,伯嚭次之。勾践夫妇坐于下首,种、蠡等一班大臣偕夫人陪席。席间,越王将葛布十万匹,甘蜜九大罐,文笥七个,狐皮五对,箭竹十船的礼单恭敬送给吴王。吴王夫差接过礼单,对伯嚭道:

  “善哉越王,些许百里小国,却尽其所有将礼品送给孤作为报答,你说孤将如何?”

  伯嚭笑着说:

  “大王,越王夫妇吃饭不吃两样的味,穿衣不着两样的色;范蠡大夫新婚燕尔,其夫人连一点穿戴也没有。国中男女你耕我织,将最好的都送给了大王,大王夫人是得表示一下。”

  范蠡夫人的出现,在西施胸口似捅了一刀,尽管如此,她还是强颜说了几句,只听得她说道:

  “大王,越国的宫室简陋,宫人穿戴不齐,大臣外出没有车骑、仪仗,一个百里的小国,要进贡给大王如此多的珍品,越民是大王的臣民,大王也得表示表示。”

  夫差一听爱妃开口说话,顿时神采飞扬,说道:

  “在理,在理,孤今追补越国七百里土地,这样合起来越国纵横八百里。”说罢,当着众人划下了越国的国界:即东到勾甬,西到榜李,南到姑未,北到平原。

  越王大喜,率君臣伏地山呼吴王万岁。

  夫差哈哈大笑着说:

  “不用致谢,要谢还得谢孤的美人哩。”说着略一沉思,干脆地说:“西施说得对,孤不能苦了你们君臣,王者,要有王者的威仪,孤赐越王彩羽装饰的旌旗仪仗五百副,赐曳庸等几位老臣手杖,文种扶同等卿赐诸侯服装、宫室、车骑。范蠡和他的夫人么……孤赐白璧一双,以示你夫妇白璧无瑕,白头偕老。”

  夫差的慷慨大方大大感动了越国君臣,连勾践也不由暗暗思忖道:

  “夫差确有妇人之仁,可惜孤与他同处君王的地位,你死我活之争势所难免,倘若是一介平民,与之结为兄弟和睦,那则是人生之幸了……”

  而此时的西施也着实吃了一惊,她从未细心琢磨过夫差的为人,只知道他喜欢自己,想不到他连敌人和情敌也如此宽宥,一时难禁,竟背身偷抹了悄然流下的悲喜之泪。夫差时时留心着西施,见她突然盈盈垂泪,不免慌张起来,连连问西施道:

  “西施,你怎样啦,莫非身体不适……难道……难道是孤说错什么,惹你心中不快?”

  西施凄苦一笑道:

  “大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是想到死去的父亲,才偷偷落泪的。”

  夫差闻言,顿时放宽了心,说道:

  “你不必难过,明日一早,孤陪你到父母墓前祭扫一番。孤还要将墓建成宫殿一样,以慰亡魂。”

  夫差在众目睽睽下疼爱西施到如此程度,在座之人无不吃惊。

  翌日,夫差果然陪西施到诸暨扫墓,西施免不了在父母墓前哀哀痛哭一番,然后乘王舆回驾不提。

  转眼之间,冬去春来。已是春耕备耕季节,越国都城内外开始为农耕而忙碌起来。一道道以农事为主的诏书频频下达,督令地方官吏精耕细作,“美金(青铜)以铸戈剑矛戟,以作战备;恶金以铸斤、斧、铧、犁,以作农用”且要“五耕五耨,必审以尽”。

  会稽盛产铜、锡、铅、铁。几乎所有百姓皆知:山上有慈石者,下有铜金,上有陵石者,下有铝、锡、赤铜;上有赭者,下有铁。由是人们在大城冶炼铸造兵器农具,人人忙得不亦乐乎。

  自从夫差驾幸越都后,其慷慨的赐予使人们原来的警戒心理大大放松,人们对营造兵器看作极为正常,街头建造冶炉与开染坊、织坊、瓷店一样平常,常见一些赤膊纹身的大汉挥汗如雨地在锻打着,兴来时吆五喝六边锻边吼,显得毫无顾忌。

  这一天与往常一样,城内店铺经营的工商者或叫卖叫买、或叮当锻打、或唧唧织造,一切显得那么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城外有广袤的“义田”,百姓们或挥锄、或耕耘、或播种,一头头负着犁轭摇着尾巴的牛在田里坚实地踩着,它们也与人一样辛勤劳作。越国君臣除外出公干的,都参与田间劳作。初春的风带着丝丝咸味,从海滨吹来,人们偶尔擦擦汗抬头看见那远处挥锄的勾践,有这样的君王与民众同甘共苦,百姓心头的忧愁仿佛被春风吹走了。

  一阵如同暴风骤雨般的铁蹄声自远至近,无数人举着戈戟直冲过来,他们口中高喊着,田里劳作的人惊恐万状:“吴人来了——”一些胆小的人四下狂奔乱窜,胆大的准备拼个你死我活。不少百姓朝越王走来,他们只待君主一声令下,用手中之锄对抗来犯之敌。

  勾践亦感吃惊,他知道来者不是等闲之辈,示意众人毋躁且安,一双鹰目定定地望着来骑。骑兵渐近,为首者皓皓白发,银髯飘飘,不问便知,来者是伍子胥!勾践将手中之锄交给身边的文种。然后搓搓手,整整麻布粗服,踩着淤泥走向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伍子胥说:

  “不知伍相国驾到,勾践未曾远迎,望相国见宥。”

  伍子胥视而不见,傲然道:

  “你这死囚,胆大妄为,竟敢肆无忌惮地犯上作乱,意欲谋反,别人看不出你的险恶用心,老夫对你却洞若观火,今天定要让你四脚仰翻锅底朝天!”

  勾践陪笑说:

  “伍相国之言过重了。勾践一心臣服,岂敢犯上作乱,相国以为勾践何处不是,不妨直言责之,勾践虚心受教。”

  伍子胥道:

  “你私事营造兵器,不想谋反又是什么。你貌似谦恭,亲自劳作,实是笼络人心,企图重整山河,卷土重来。用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之术,灭吴兴越,你瞒得过大王,可瞒不过我。来啊,把它们全都杀了!”

  勾践闻言,大惊失色,以为吴军要杀戮越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孰料这群吴国兵将,不是杀人,而是向田里的牛走去……

  千余名凶神恶煞般的吴兵见牛就杀,顷刻间田里一百余头水牛、黄牛被野蛮地捅死。“四脚朝天!”吴兵欢呼狂笑。“将士们,进城收缴兵器,有反抗者格杀勿论!”待伍子胥一挥剑,吴国将士纷纷上田跃上马背。望着绝尘而去的吴兵,越民们束手无策,亡国的耻辱袭击着心坎,人人义愤填膺,个个无可奈何!唯有对着横尸的牛无语流泪。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这队人马复又返回,路过田畈时,人们看见吴兵的马后载着一车车被收缴来的各种兵器。见勾践仍站在大路上,伍子胥勒马说:

  “勾践听着,从今起,你若再敢私自铸造兵器,老夫就不是屠牛而是屠城了,你等着吧!”说罢一夹马肚,那马仰天长嘶一声,向西北疾奔而去。

  文种、扶同、计倪等诸臣走近勾践,文种问道:

  “大王,牛都死了。今天收工回城吧!”

  勾践眼中暴出凶光,咬牙切齿地说:

  “不,以身代牛,看他奈我如何!”说着勾践一步步走向被捅死的牛,将牛背上的犁轭套在自己的肩头上,然后对一位耕田的小农夫黑子说:

  “插犁耕田!”

  黑子一听,吓得倒退数步,嘴里连嚷:“大王,小的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照常耕。”黑子无法,只得照办,及回头一看,文种、扶同、计倪、皓进,另有一些百姓的肩上也同样套了犁轭。这下他胆子大了些,只见他稳稳地把住桃木犁柄,像驱使牛一样吆喝着,勾践也随着吆喝声踩着淤泥一步步前进,转弯、再前进再拐弯,负着犁轭的他不停地走着……

  再说那大越城的官营织造宫,设在城的北隅,与往常一样,这一天人们在季菀的率领下忙碌地织造着。忽然一名女工慌慌张张进来:“夫人,不好了,街上有吴国的骑兵在骚扰。”季菀一听将手中的梭一丢,急急带着两名贴身侍女朝街头奔去。才到半路,遇见了向这边奔来无数人,为首的乃上大夫范蠡,一见季菀,众人止步,范蠡候在路侧,恭身对越夫人言道:

  “夫人,刚刚伍子胥引着一个骑兵队,捣毁了沿街的所有冶铁铺,还将官营的冶炼工场全部砸毁,又砸开国库,将里面着的绢帛麻布和待用的纱一抢而空。”

  季菀闻言,恨声说:

  “这伍老儿……贼兵现在哪里?”

  范蠡说:

  “走了。说是再铸造兵器,便要屠城。”

  季菀急急地问:

  “城外怎样,大王他们……”

  范蠡说:

  “刚刚范某出城看过。大王他……”

  “他怎样?!”

  “吴兵将耕牛全部捅死了,大王以身代牛。”

  “以身代牛?”

  “是的。大王说不能违了农时,朝臣们和百姓都这样做了。”

  听到此,季菀的眼泪扑簌簌而下。她哽咽着说:

  “男人代牛下田耕种,女人上山采葛织布。眼前越国虽然弱小,会有强大的一天的。”说罢复对范蠡说:“范蠡大夫安顿好城中受惊扰的百姓,织布的原料全都被抢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得动员女工们上山采葛,不使织机一日停下来。”说罢,带了两名侍女仍回织造工场去了。

  时值正午,越王与朝臣们仍在田里躬身耕作,尽管不见一头耕牛,可亩亩经翻垦的田畴飘着泥土的芳香,这芳香沁人心脾。而离城七里之遥的葛山却异乎寻常地热闹起来。

  葛,一种花紫红色的草本植物,其纤维可织葛布。吴兵将苎麻细纱全都抢走了,以葛代纱,这是越夫人当机立断的良策。

  葛山并不高,离城外的“义田”也不远。此刻俯视“义田”,人们正掘地犁田;汗流浃背地忙碌着。季菀从无数辛劳者中,目光搜索着,直到确认那正背着犁轭在烂田里拔一脚又陷一脚的人是丈夫勾践,心头一酸楚,扭头不忍多看,她一边采着葛,一边吟唱《苦》诗,只听得唱道:

  葛草蔓叶兮不连枝,

  与君同苦兮复劳体。

  君尝苦胆兮如甘蜜,

  妾采葛藤兮以代丝。

  女工织造兮不敢迟,

  饥不遑食兮四体疲。

  ......

  季菀的吟唱,引起了女工们的共鸣。大家边采边唱,悲切的歌声在葛山回荡着,歌声越唱越响,飘向田野。田野的人纷纷抬起头来和唱《苦》诗。山上山下田间地头混成一片,其声响彻越都上空,久久回荡不息。劳累了一天,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的疼痛,然而,一卧上铺有荆棘的石床,勾践周身的疼痛减轻了许多,此刻他仰头舔着苦胆,心中沉思着、盘算冥思苦索着……伍子胥的掳掠骚扰,使他难以安睡。

  “传范蠡文种等诸臣速来见孤!”“是!”门外值更的虎贲一听,立即应声而去。

  小城建得十分紧凑。朝臣们都住在离越王的卧薪楼不远,不到片刻工夫,范蠡文种便来到了越王的“卧薪楼”。众臣依次在素砖地坐定。

  越王端坐荆棘床上,手上握着“步光”之剑,一双鹰目咄咄逼人,见范蠡、文种进来等坐毕,越王开言道:

  “夤夜唤诸位大夫见孤,实有国事相商。”

  众臣叩首道:

  “臣等揣摩得出,大王今晚定要召臣,以是一直恭候着君王的宣召。”

  越王闻言,神色稍加平和。复长叹一声道:

  “日间之事,众卿均亲眼目睹,看来要遂复国大志,使‘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得以顺利实施,还须遮人耳目,小心行事。”

  文种胸有成竹地说:

  “伍子胥对越始终虎视眈眈,今天是屠牛,明天会来屠城,首先得阻制他。”

  越王道:

  “谁能做到这样?”

  文种道:

  “西施。西施是夫差至爱,夫差对她的话俯首帖耳。让她阻止伍子胥屠城,使越国休生养息。”

  越王瞥了一眼范蠡,不动声色地说:

  “谁去与西施联络?”

  范蠡接口说:

  “这个极易,西施与东施极善,让东施进宫去看西施,告诉这里发生之事即可。”

  越王一听,点头称是。此事就这样敲定。

  越王呆了些许之时,他双目微闭,像是在调息养神。少顷,他睁开了眼,说道:

  “官营的冶炼工场已不适在大越城中开设,须择一秘密山地作为冶炼基地。卿等以为择何处为佳?”

  范蠡沉思片刻道:

  “会稽山脉处处藏宝,矿藏可与楚之铜绿山媲美。若论矿源寡多,富矿首推赤瑾山。此山矿脉绵亘,矿苗尽露地表,深采取之不尽。赤瑾山又靠近若耶溪,溪水用之不竭。山岙遗留当年欧冶子铸剑的炼炉,淬剑大井,木炭可就地取材,亦可别山运去,眼前只消配备坩锅、陶缸、搭些工棚,就即可进行冶炼铸造。”

  扶同道:

  “这主意不错。赤瑾山是铸剑好去处,当年欧冶子所铸的‘宝剑’、‘鱼肠’、‘磐郢’、‘纯钧’、‘胜邪’、‘巨阙’均用了此山金铁,并铸于此山。若在此山开设冶炼工场,剑神会护着我们越族的。”

  越王抬眼望定悬在头上的苦胆说:

  “欧门父子,披肝沥胆。如今择定赤瑾山为冶炼基地,英魂有知,定能铸出当今更为神奇之兵器。”说到这里,越王不无遗憾说“可惜欧氏父子已亡,国已无铸剑高手,与之奈何?”

  范蠡说:

  “大王毋须忧虑,昔年陈铎进山,与剑子十分相投。剑子曾送陈铎铸剑密笈内中‘六齐’(六种不同合金比例)一清二楚。就命陈铎将军负责冶炼督适。大王便可放心。”

  越王闻言,略呈喜色,说:

  “有了密笈就好。不过……寡人怎不知此事?”

  范蠡正色道:

  “剑子嘱过陈铎,‘非明君不能献出。无道之君得之反乱其国、殃其民、祸其身’。是以陈铎不敢轻易出示此事,他是刚刚给为臣说的。”

  越王闻言,哑然无声。

  计倪见越王沉默无语,知其尴尬,话锋一转,朗声道:

  “大王,有道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今越国遭吴兵侵扰,须懂得生死存亡之道理,才可以商议对敌之策。”

  越王道:

  “何谓生死存亡之道?”

  计倪道:

  “春耕夏锄,秋收冬藏,自然之理。然天有不测风云,似越国这等山洪直逼,海潮肆虐之天然泽国,若不加紧蓄水筑塘,一旦犯着凶年,莫说已经播种的义田遭殃,犹恐危及四方,其后果不堪设想也!”勾践脸色骤变,忐忑道:“依卿之见?”

  计倪道:

  “或水或塘,以备四方。”

  勾践道:

  “计倪大夫说得是,孤决定在山阴墙外的义田处,筑起长堤,以免遭不测!”

  翌日一早,山阴大城中的冶炼工场大门落锁,连街上的小铁铺也不知去向。勾践偕文种计倪、扶同等大臣仍在代牛劳作。无论义田还是民田,只要哪丘田缺少耕牛,勾践必以身代之,且面上无半点怨尤之色,驱赶他的仍是黑子,久而久之,两人配合默契,只要黑子说声“驾”,勾践便一直往前走,黑子说声“挞溜——”勾践便转弯,百姓们看到一国之主如牲畜般地任一个小百姓驱使着,无不悚然动容。

  一天,黑子聚精会神地驾着犁踩着烂田“咕匝咕匝”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忽然眼前一黑,“砰”地一声趴倒在田里,勾践吃了一惊,忙解下犁轭跑过去扶起黑子大喊道:

  “黑子,黑子,你怎么啦——”

  黑子缓缓开眼,喃喃说:

  “大……大王……我饿……我饿!”

  勾践抱着黑子走上田埂,扶黑子躺下后,大喊道:

  “快,快拿点吃的来!”

  有人闻声拿了两个糠饼过来,勾践接过,犹豫一下,掰碎了塞到黑子口中,才入口,黑子便如食甘饴般地吞咽,毕竟进得太快,被噎住在喉,旁人赶紧舀了一碗溪水给他和下。到这时,黑子才缓缓显出精神。双眼有了光泽。黑子说:

  “谢大王,我……我今天没吃过东西。”

  勾践替他抹去脸上的淤泥,关切地说:

  “怎么?黑子,你家中没有人吗?”

  黑子苦笑了一下说:

  “我村里都是烧炭的,我在家中也是烧炭的,爷爷祖母已老,我父亲已死,母亲身弱,两个妹妹还小,这年头没人买炭。怕家人饿死,我就到义田来做工,我把粮官发给我的粮都叫人捎给家里人了,自己就饿肚子。”

  勾践忙问道:

  “你家在哪里?”

  黑子顺手一指道:

  “炭渎的称山村。”

  勾践点点头说:

  “你不用再把粮食给家人捎去了。从今起,称山村就是官营的烧炭工场,烧好的炭称过后送到锡山去。”

  黑子眼放异彩,高兴得蹦起来连声谢道:

  “谢谢大王,这下我家中就有生路了。大王你让我来代牛——”

  勾践鹰目湿润,黯然道说:

  “你刚刚昏晕过,不能过于劳累,还是我来吧。其实,民不聊生,是孤之过……”

  黑子过意不去地说:

  “不能怪大王,您也是很苦的,百姓都这么议论嘿。”

  勾践沉重地说:

  “百姓能与孤同甘共苦,同肝共胆,勾践谢都犹恐不及,哪敢说一个苦字,但愿苍天有眼,使越国稻稷丰收,民得以温饱。”

  说着,热泪从勾践削瘦的两颊涔涔流下。

  光阴荏苒,转眼之间,春去秋来。秋天,是丰收的季节,这一年天遂人愿,越国喜获丰收,百姓总算勉强得到了糊口之食。然而,计倪那“或水或塘,因熟积以备四方”的奏谏在勾践心头缠绕,这年残冬,越国倾其全部国力,山阴城外为护“义田”之肥饶的重要水利工程——富中大塘筑成了。

  翌年,一条从山阴大城城墙起修筑的长达二十余里向东南方向延伸的堤塘亦开始修筑。这是从这一年的八月六日开始动工的,预定到冬至完工。同时,民工们又从大越城的水门外开始掘河取土,筑起一条与富中大塘并行绵亘至东小江的长达五十里堤塘。

  民工蚁聚,人们用耒锸挖土、藤筐装土、背负肩挑,一步一喘、汗流浃背,尽管苦不堪言,但没有一个人说一个苦字。越王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手执耒锸,双脚插入水中,没日没夜地与民工们在一起,谁还有怨言呢。

  初冬,由文种率领万余民工准备与勾践那支开河筑塘的大军会师,沿山搭建的篷帐被拆除下来,二十二里长的塘路已经筑成,人们多么兴奋啊,此刻黑子夹在人群中与郑武并行在新筑的塘路上向水道方向走去,只听得黑子说:

  “郑武,你是‘君子’,军的头领,见多识广,你说我们筑成了这堤塘,好处在哪里,说说看?”

  郑武说:

  “谁不知道呢。有富中大塘护住城外的义田六万亩还怕受灾么?”继而顺手朝南边一指说,“鸡山、犬山、葛山、赤瑾山、麻林山统统是致富的山,这富中加富不正是大家富了的嘛!”

  黑子忽然诡秘地说:

  “真的富了你猜我想做啥?”

  郑武想一想说:

  “买一条船?”

  黑子摇摇头。

  郑武又想了想说:

  “知道了,想建房子。”

  黑子又摇头。

  郑武忽然大笑道:

  “晓得了,娶个老婆!”

  黑子这才眨了眨眼点头说:

  “是啊,这个算是猜对了。我黑子做梦都不敢想嘿,如今筑了富中大塘,我才敢想。今天,我是头一个告诉你。”

  “你想,别人就不想。”

  “怎么,你也想讨个老婆?”

  “我不是男人?!越国的姑娘都被抢的抢、送的送,明年我二十岁,还不知道有没有姑娘可娶呢。”

  “是啊……”

  两人刚打住话头,忽然一个文绉绉的声音插了进来说:

  “要娶媳妇吗,还得将水陆两道保住,不然,海水冲垮了富中大塘便什么都没有了呢。”

  两人一扭头,原来是文种,不由赧颜说:

  “文大夫说得对。不过……”

  “不过得先有国、才有家,国富民强了,还愁娶不到老婆,天涯何处无芳草!”

  “对呀,天涯何处无芳草,有缘千里能相逢嘛。”两人相视笑着说。

  周围的民工们一听乐得哈哈大笑。

  冬至的一天大堤合拢,运河的水道与东小江(今曹娥江)相连,人们辛劳日久,总算大功告成,明天将撤军回城。这一天夜晚,伴着呼啸的北风,勾践与民工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一天的劳累,本来他应该马上进入梦乡,然而,由于夜夜宿在潮湿的泥地里,他浑身上下生了疥疮,这使他难受得无法入眠。

  远处传来一种奇怪的轰鸣声,这声音自远至近,如山崩海啸,勾践一跃而起,冲出了工棚,才上堤恰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夜,黑咕隆咚地。伸手不见五指,“谁?”

  “文种,大王是你吗?”

  “什么声响?”

  “潮头发野了!”

  简短的几句令勾践猛然一惊,他果断下令道:

  “快,召集全体民工,抛石护堤,用土护塘!”

  “是!”

  “呜呜呜”的牛角声骤声响起,熟睡中的民工一跃而起,千万盏风灯被点燃,人们冲向堤塘,此时潮水如同恶蛟,正张牙舞爪直扑新筑成的塘路,一个恶浪向上打来,如大厦倾来,民工险些被打落水中。“轰隆”一声,堤撕开一个缺口,越王大急,大喊道:

  “小心,快将泥土石块抛倒下去!”

  然而抛下的泥土如雪消冰溶,连巨石也只不过翻个漂,转眼间就被恶浪带走了。

  “大王,将篷帐全部拆下来,用篷布和人筑成一条护堤城,定能奏效。”文种在旁说。

  “对,快去拆篷帐。”勾践知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听得越王一声令下,不少人火速行动起来,不多时,篷帐全被送到了堤上。

  “随孤来!”勾践第一个跳下了刺骨的江水中,文种、黑子、郑武都纷纷下水,其他民工也奋不顾身地全部跳了下去,人们采用篷布护塘,以身子挡住大潮,堵住了缺口。筑起了一条护塘的血肉长堤。

  潮涨潮落,堤塘总算保住了,经过这次教训,原本要收兵的大军延期了,五十里长的陆道的塘面被加固加高。另又在富中大塘设了两个坝口,设置了堰、闸,有塘还须蓄水,这便是计倪所说的“或水或塘”,蓄拦山洪之水,既可防洪,又可灌溉,可谓两全齐美。

  运河堤塘筑成后,越民喜气洋洋,然而,勾践知道,这只是“十年教训”的跬步而已。他焦思劳身,准备视察若成所筑的水师驻扎的舟室,这一天亲临后海,看望海岸线上所筑的石塘和船宫。

  天刚破晓,勾践乘戈船从东小江口直驶后海,经四十里的水路,来到了防坞邻近的海域,但见这段塘路全用巨石砌成,远远望去如一道铁壁铜墙,任海潮如何冲击,它均岿然不动。

  若成已知越王要驾幸宫船,一大早就在堤上迎接,不消半个时辰戈船快如飞鱼般地飞速而来。

  若成见勾践已大步上得堤塘,慌忙伏地见驾,勾践一双鹰目早就看见,忙扶起若成道:

  “若成大夫辛苦经年,孤还不曾慰劳过诸君,免礼,免礼。”

  若成垂泪道:

  “大王以身代牛,以身堵水,何曾懈怠一日,臣在此干些芥茉之事,即使有功,亦是为大王精诚所感动的。”

  说着,若成将如何筑石塘,建舟室,造船宫之事一一如实向越王禀报。

  原来,石塘者,越国防御吴国水师的重要军事防线。这条堤塘广六十五步,长三百五十三步。全用巨石砌成,坚不可摧。

  站在石塘之上临风畅怀,聘目远眺,只见海域广袤无际,海面上黑羽的飞鸟或啄或翔,自由自在。越王见此,不由想起当年与夫人及范蠡一同入吴为奴之际,亦见这类鸟儿或疾似掣电,钻向高空,或悠然自得地集于洲渚,可那时自己却比鸟儿不如,其情是多么的怆然,其心是那么的悲凄……譬如飞鸟,不得不收翅敛羽,任人嬉耍,而眼前虽然景物依旧,可那时自己却如鸟儿一样可以自由翱翔,这脚下的石塘不正是严防来犯者的掩体吗?想到此他回身道:

  “船坞、防坞和船宫这三大工程进展如何?”

  若成向西一指道:

  “船坞、防坞现已动工。船宫已经建成。”

  “船宫可容纳多少战船?”

  “大王见过吴国的船宫否?”

  “自然见过。”

  “我们的船宫比他们大一倍。”

  “唔。”越王表示满意,稍顷一转念说:

  “陪孤去看看。”

  “是,大王。”

  勾践在若成的陪同下,微笑着向西边的船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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