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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郑旦悲歌

  当龙首凤尾雕花绣船终于稳稳地停泊在吴国姑苏河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此刻的姑苏河桨声灯影摇曳,吴语咿哑。徐徐清风不时从一艘艘徜徉在河面上的画舫中送来急管繁弦,低吟浅唱声。在这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升平气氛中,谁也未曾想到这刚刚靠埠的船中竟会有两名身怀殊命的越国绝色美女悄然来临。

  这是一间装饰典雅的华丽中舱,左右两个锦铺,一几两座。彩绒毡席上临窗坐着一位绿衣女郎,她身材娇美,秀发如云,额前两弯新月如钩,一点朱唇使樱花失色。特别是那双流光溢彩的凤眼更是勾魂摄魄。这位天香国色、丽质柳姿的绝代佳人便是身怀绝技、被人称为“凌波仙子”的天下第二美人——郑旦。

  在郑旦的对面有一位较她年龄略小的女郎。这女郎倚在几上疲倦地闭着双目,像是睡着了。但仔细端详,她那长长的睫毛在微微翕动,这便说明,她正在假寐。

  她芳名西施,在她面前,列国娇娆,尽收颜色,天界仙姬,黯然无光。由于她貌美无比,被人誉为“天下第一美人”。

  这两位美人今天同怀一个灭吴兴越,复国雪耻的使命来到吴国,而此时此刻郑旦难忘临行前的一幕:那一天,越王勾践偕夫人及众百姓牵衣相送直到钱塘江畔,一路上越王夫妇泪眼盈盈地谆谆嘱咐她俩,务要牢记复国使命。望着父老乡亲和越王夫妇殷切期望的那一张张憔悴的脸庞,回看身边与未婚夫范蠡忍痛割爱的西施,侠骨柔肠的郑旦五内激荡。而眼前的西施,只因不惯水上生活,又患有心痛病,再加与范蠡分别在即,从此一对鸳侣天各一方,所以她不是背地暗泣,就是闭目假寐。人生之悲苦莫过于生离死别,臣民之奇耻莫过于君辱国亡。对着吴国山水,郑旦恨不得立时进得吴宫,能手刃夫差。可是,怎样进去呢……正思虑万千间,“笃笃,笃笃……”雕成兰花拱月型的舱门响起了轻柔而富有节奏的指击声。

  “请进。”郑旦回过神来,一声请字,范蠡闪身入内,他爱怜地看了刚直起身的西施一眼说道:“两位姑娘,船已靠岸。为疏通入宫关节,范某得先到太宰府走一趟,请两位姑娘稍候。”

  “范大夫早去早回。”西施、郑旦起身相送。

  吴国的太宰府坐落在风景秀丽的吴山脚下,远远望去玉宇琼楼,巍峨辉煌。太宰伯嚭贪财好色,与范蠡熟稔,当初勾践得以从吴国放回,亦全靠伯嚭从中周旋,这次越国要将两名美女送进吴国,自然也非得仰仗伯嚭不可了。

  “启禀太宰,越人范蠡求见。”听得家奴一声禀报,正在听家姬弹唱的伯嚭立即挥手命众歌女退下,大声传令:“有请。”

  不消多时,随着裙裾的声和杂沓的步履声,家奴率众到来。范蠡一见伯嚭,趋前拜道:“东海小臣范蠡奉寡君之命,特向上国太宰敬献黄金百镒,白璧十双,有色者八人,不腆之仪,伏望笑纳。”

  “哈哈哈哈!越王果是信义之人,范大夫请起。”

  伯嚭打量这些所献美人,只见她们一个个娇美出众,秀色可餐,远胜府中粉黛,顿时心花怒放。他命家奴将黄金白璧送到上房夫人处,美女沐浴更衣,送怡乐园歇息。

  安顿毕,伯嚭问范蠡道:“范大夫此次来吴国,不知有何见教?”

  范蠡再拜道:“回禀太宰,我家大王另有两名美女敬献大王,这番好意恐被伍相国见误,还请太宰就中周全。”

  伯嚭心想越国献给吴王的只有两名美女,而送给自己反倒有八名,看来这勾践倒是知情识趣的,这忙是非帮不可了,如此一想后便问道:“不知两位美女现在何处?”

  “现在舟中。”

  伯嚭捻须沉思良久复道:

  “伍子胥这老儿出使齐国尚未回朝,事不宜迟,老夫这就叩开宫门,将越王献美之事禀告于大王。只要大王下谕,今晚将美人迎进国宾馆,明日早朝时分你就可名正言顺地将美人送进宫来。等到伍老儿回来,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他纵想阻拦也无济于事了。”

  “太宰妙计。倘二女有幸,得宠于王,定当不忘大恩。”

  “哈哈哈……好说,好说。”

  范蠡潜回舟中,将入宰府之事向西施、郑旦细述,并请两位美人耐心等候夫差派人前来迎接。

  大约戌时,一阵细乐声隐隐传来。只见三十名宫女手提宫灯,两名侍者捧着镶有龙风状的青铜宝镜和锦缎宫妆簇拥着两辆绲车缓缓而来,引得吴都市民生奇,纷纷驻足观望。

  众宫人至埠口分两排站定,为首一人高叫:“越国使臣范蠡听诏!”

  “小臣在。”范蠡匍匐于地。

  “大王口谕:着两位越国美人更妆,前往国宾馆。”

  范蠡起身谢恩。复登舟请西施、郑旦出舱。

  只听得一声“美人出舱授仪——”顿时,这艘原来悄然无光的雕花绣船万盏齐明,花影缤纷。各色风灯如银光雪浪,与岸上宫灯上下争辉。人们这才看清,原来这是一艘珠帘绣幔、桂楫兰桡的龙首凤尾舟!

  丝竹声盈耳,骊环声铿锵,麝香飘处,珠帘一掀,两位素衣淡妆美女在美婢旋波、移光的扶持下姗姗出舱而来。红颜花貌,交相辉映,两人并立舟中,宛如刚刚出水的并蒂莲花。岸上人惊其美色齐声喝彩。

  内侍登舟呈上青铜镜、香巾、绣帕、宫妆,旋波、移光接过,美人便入内更衣。复出来时,盛装浓抹的西施、郑旦更有一番风韵,直看得吴人眼花缭乱,如痴如狂,不多时便将一条姑苏河围得水泄不通。宫人好不容易才将两位美人扶上锦车,在范蠡的护送下直往国宾馆而去。

  经宫人回报,吴王夫差对越国所献二女的美色,已有所闻。但耳听是虚,眼见为实,这一夜他在御床上辗转难眠,三更时他再次传谕,命范蠡在五更前将美人送到长乐宫外候旨。

  吴王的长乐宫金碧辉煌。高大的直棂窗垂挂着五彩云锦帷幔,殿中有几个汉白玉墩台,上面放置熏炉、铜鼎之类的器具。庭内青烟袅袅,满殿异香扑鼻。

  这天也像往常一样,五更前,两班文武早早聚集在偏殿。

  金钟响,御香引。在打着龙旌凤斐、雉羽宫扇的内侍、宫嫔簇拥下,吴王夫差笃悠悠地从后宫转出。只见他缁冠红缨,赭黄袍以玉带系身,无忧履下步伐稳健。这吴王生得昂藏英伟,一表人材。他鼻正口方,唇红齿白,两道剑眉下的两枚眸子令朗星无光,一股勃勃英气在眉宇间隐隐透出。只因他仪表非凡,更兼他自小敦于礼义,信以爱人,弱冠之年经伍子胥推荐立为太子。

  气宇轩昂的夫差登上御阶入座。当下伯嚭旋即出班奏道:“臣启奏大王,越使范蠡求见。”

  “哦,越使乃吴贵宾,快快宣上殿来。”

  范蠡听到宣召,连忙整整衣冠登上玉阶,叩首道:“寡君感大王再生之恩德,不能亲率妻妾服侍大王,现遍搜境内,得妙歌善舞者两人,谨使小臣范蠡敬献大王,大王若不嫌二女姿容鄙陋,乞望纳于后庭,以供箕帚之用。”

  夫差赐范蠡于一块玄席上坐定后,急急地说:“越献二女,此乃勾践尽忠于吴国之佐证,快快宣二女上殿。”

  宫车辚辚。片刻工夫,饰以珠罗的凤尾香车缓缓而来。绣花帷帘撩开,旋波、移光扶两位美人出来。

  当登上白玉阶时,郑旦的心犹同小鹿怦怦碰撞起来。自己这般如花似玉的冰洁女子,为赴国难,才落到豺狼手中。此时,她脑中不时闪现出想象中的夫差那可憎可怖的形象:铜铃般的眼睛,扫巴眉毛,络腮胡子,大腹便便……忽然她被人一拽,猛可抬头,发现自己已行至御案前,而西施已盈盈下拜。她不及暇顾,赶紧自报姓氏山呼万岁。

  御座上的人开口道:“美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必拘礼,快快起来。”

  其声清朗温和,郑旦不觉遁声观望,这一抬头各自大惊。夫差并非郑旦想象中之人物,非但不丑反倒是个美男子。而夫差未想到越王所献美女竟如此美貌。他见过不少美女,可与眼前这一对相比,简直成了粪土。他怀疑眼前这对绝代双娇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仙姬。夫差一时失态,如醉如痴地呆立着。

  此刻在朝堂的群臣宛如泥塑木雕,他们也被美色深深地吸引。

  这时的伯嚭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这样两名绝色美女竟全归夫差所有,如果昨晚他作为条件留一个给自己享用,范蠡也不敢不答应。悔只悔昨晚自己没有随范蠡到舟中去亲探一番。他张大嘴巴目不转睛盯着这对美人,那目光直欲穿透美人的罗衣唉!

  这时,夫差已快步走下御阶,他左手扶起柔若无骨的西施,右手扶起娇若春花的郑旦,然后春风满面地对范蠡说:“孤王对越国两位美人一见生爱。请大夫转告越王,就说两位美人同封为娘娘。西施居姑苏台,郑旦居吴宫遣香殿。两位美人从此将长伴寡人,共效于飞之乐。”

  刚要宣布退朝,忽然殿外传来“且慢——”一声,恰似半空中一声霹雳,惊得夫差脚下如同打钉。

  随着一阵坚实的脚步声,银髯飘胸、白发皓皓,手执象笏的伍子胥大步流星奔上殿来。见过吴王后,伍子胥上谏道:“大王,恕老臣直言,范蠡献美,居心叵测。美女乃不祥之物,大王宜退回越国。”

  “相国此言差矣,美女何为不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大王!”伍子胥截口道:“夏亡乃妹喜之故;商亡乃妲己之故;西周亡乃褒姒之故。大王若执迷不悟,吴亡也不远矣!”

  “哎,伍相国言重了。”在旁的伯嚭插言道:“大王正方富之年,有几个美女相伴又何足为怪,可不像你伍相国年迈力衰。”

  “你——!”伍子胥气得须发皆张,手中朝笏直向伯嚭劈去。

  “大王救命啊,相国打人!”伯嚭一直逃到夫差身后,众大臣纷纷上前劝解,朝堂一时大乱。

  “好了,好了,寡人除这两位美人之外,再不另选,相国就允许这一次吧。”夫差说罢,朝伍子胥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

  “竖子不可教,竖子不可教!”伍子胥跌足长叹。

  “相国出使齐国,鞍马劳顿,回府歇息去吧。退朝!”夫差说罢径自入内而去。

  是夜,遣香殿内红烛高烧,鲛绡帐外珠帘沉沉。白天范蠡走前,告诉夫差西施正犯病,心口痛,夫差便把西施送姑苏台碧霄宫去休养诊治。当晚夫差留宿遣香殿,对郑旦百般温存,体贴万分。郑旦强颜欢笑,曲意逢迎。当夫差呼呼进入梦乡时,郑旦却是百感交集。她与西施在会稽土城习艺三年,目的是接近夫差讨他的喜欢媚惑他,现在他就在身边,他喜欢她,凭女人的直觉她知道,但是自己并不喜欢他。然而为达到目的,自己必须将这出假凤虚凰的戏演下去,她感到浑身不自在,但想到自己能在国难深重中为国出一点力,她又感到欣慰,渐渐地她进入了梦乡,梦中她骑着一匹快马飞奔着,一路上都是吴兵丢弃的断戟破甲,仿佛间她来到了浣纱江畔,越王夫妇在欢迎她和西施归来……

  谁知好梦在四更天惊散。一个粗大的嗓门吓了郑旦一跳,那人在殿门外高叫:“夫差,你忘了越王杀乃父之仇了吗?”夫差闻言一跃而起,匆匆梳洗穿戴后上殿而去,撇下郑旦在龙床上独自嘀咕,何人这般大胆!

  如此三日,郑旦生奇,她向宫婢打听此事。宫婢告诉她这是先王薨后夫差作的规矩,用来提醒自己不忘杀父之仇。郑旦听了心里一愣,脸上莞尔一笑。

  这一晚郑旦先自醒来,借着烛光她勾着夫差的脖子娇滴滴地说:“大王,你醒醒,臣妾有话哩。”

  “美人何事?”夫差睡意朦胧。

  “四更天正好睡,可天天被殿门外那人吵醒,早知道宫里有这般规矩,还是不来的好,大王还是送臣妾回去吧。”

  一听说郑旦要回去,夫差睡意顿消。他搂住郑旦的双肩说:“寡人怎舍得你走,美人受惊,孤心不安,从今起就叫他别来打搅就是了。”

  自此,阖阊薨后所立的宫规就此废去。伍子胥虽苦谏过,但夫差不听。

  从姑苏台鸟瞰太湖及洞庭,两山滴翠、碧波翻滚,人如置身在白银世界中。这是个人迹不逢、飞尘罕至的神仙宝地,夫差将西施安顿此间,可见他对西施另有一番爱怜之情了。

  西施患病期间,夫差不食其言,常常策马去姑苏台探望,一应汤药总要亲手调烹亲口尝过方喂入她口中,其宠爱之情甚为特殊。

  不久,西施病愈,吴王常留在碧霄宫中宿歇。夫差也常召郑旦到姑苏台游乐,这时姐妹见面就特别开心。

  这一年的七夕,天气十分炎热,但姑苏台上却月朗风清,悠扬的乐曲伴着清脆的钟磬声回荡在夜空上。面对着碧波万顷的太湖,听罢西施如莺婉鸣的歌喉,忽然,夫差笑道:“二位美人常给寡人舞文舞,今晚郑美人舞上一曲武舞如何?”

  “这……”郑旦略一怔,不由沉吟。

  “怎么,美人不肯赏脸?”

  “大王说哪里话来,臣妾是怕舞不好,倒叫大王见笑了。”郑旦微笑着推诿。

  “哎,好与不好,寡人自有评定,美人只管舞来。”说着,夫差解下了所佩的属镂剑递了过去。

  “如此臣妾献丑了。”

  月光下,郑旦亮剑。一队身着戎装手执斧、盾、戟、矛兵器的军士登场伴舞。夫差接过一支洞箫,先叫开了音,霎时磬、钟、篪急剧地响起来,似催春之急雨,如奔腾之江水,当百音齐奏之声在鼙鼓声指挥下飞越长空声震霄汉时,郑旦亮开歌喉边舞剑边唱道:

  振鹭于飞,于彼西雍。

  我客戾止,亦有斯容。

  在彼无恶,在此无。

  庶几夙夜,以永终誉。

  月色迷离中,只见郑旦腾挪跌宕,足无虚步,剑随形转,变化自如。忽如蛟龙出水,亮出寒光一片,忽如犀牛望月,生出剑花朵朵。郑旦胸高而腰细,体娇而貌美,此时她未着戎装仍是一身轻罗,刚刚一个“白蛇吐信”直刺于下,忽而一个“怀抱玉兔”飞身仰冲于上,这时飞转的轻罗在空中飘扬起来,如孔雀开屏,如扇面展开。而此时的郑旦自己已沉浸在舞曲之中了。

  夫差是个懂音律之人,却从未欣赏到过如此令人醉心的歌舞。一曲终时,郑旦还剑谢恩,夫差扶住哈哈大笑道:“舞得好,舞得好。想不到一个红粉佳人能有此剑术,将孤的一柄属镂剑舞得天雨缤纷,出神入化,难得啊难得。”

  “大王过奖,臣妾柔婉弱身,花拳绣腿,根本谈不上剑术二字,大王见笑了。”

  “哪里,不仅舞得好,唱得也妙不可言。美人所唱的是周天子设宴款待诸侯时的乐歌,歌声告诉寡人,两位美人像白鹭一样从浣纱江飞到太湖畔,还将寡人比作周天子,哈哈哈哈,来来来,两位美人满饮此杯。”

  夫差酒刚落肚,西施扬觥再敬道:“大王,臣妾姐妹如白鹭飞到大王身边,好比织女飞渡鹊桥相会牛郎。今天是臣妾姐妹入宫第一个七夕之夜,愿与大王天长地久、莫负银河中搭桥之鹊。”

  “若无越王勾践,两位美人岂能得以到寡人身边,若无两位美人相伴,寡人纵富有四海也索然无味。真该感谢他,真该感谢他……”

  “大王请!”

  “两位美人请。”

  轻风摇碧水,浮云拥月华。是夜,吴王左有西施斟酒,右有郑旦劝爵,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

  郑旦喜武好动,在故乡时,确像是一只白鹭在浣纱江畔自由翱翔。进入吴宫后,为不使夫差犯疑,只好将自己掩饰起来,别别扭扭地端坐宫中。

  夫差弓马娴熟,骁勇善战。他在宫内建有“射棚”,这是专为自己习武而建造的。

  这射棚内摆满了兵器,门前有虎贲军把守,除夫差外,谁也不准挪动一弓一箭,违者是要处死的。

  夫差曾带郑旦到射棚看自己习武,每逢此,她手虽痒痒的,可只得装作不懂武艺而不动声色。

  这天中午骄阳似火,郑旦午睡醒来,发现夫差已不在,她呼唤宫婢,想问问夫差去哪里了,但四周静悄悄的,为使吴王与美人安睡,宫人都回避了。

  槐影寂寂,唯有蝉声在她耳际聒噪。偌大的御苑,显得沉闷而毫无生气,郑旦感到心中十分烦躁。极目远眺,忽然,目击北墙左边那个射棚,不由精神为之一振。一种跃跃欲试的心情使她亢奋。她蹑足穿过廊庑,下得台榭,径自开了内苑边门直向射棚走去。

  射棚内林立着刀、枪、剑、戟,其中有二柄似剑而曲的兵器,郑旦细细把玩十分喜爱。如果能藏起一柄,就可用它取夫差的头。何日能完成使命,何日能回归祖国,何日能还我自由之身……愁思中她把那件兵器舞了起来。舞正酣间,蓦地一个声音传来:“舞得好!”她骤然一惊,一扭头,只见夫差立于门边,霎时,郑旦花容失色。

  “爱妃好功夫啊!可知手中所舞是何物吗?”夫差笑吟吟地问。

  “大王,臣妾……”郑旦见夫差走来,下意识地将兵器藏于身后。

  “此乃先王心爱之物,名唤吴钩。作钩之时,铸者杀死二子,将其血涂于钩上遂成。王薨后,尚无人动其一动呢。”夫差边走边说。

  “大王,臣妾私闯禁地,妄动先王遗物,罪在不赦!”郑旦告罪。

  “美人说哪里话来!别人私入射棚、移动先王遗物,那是罪该万死了。美人乃寡人所爱,莫说不加罪,如若喜欢,寡人将吴钩赠于美人怎样?”

  “真的?”

  “为王者岂能戏言!”

  “多谢大王恩赐。”

  郑旦大喜过望。夫差见郑旦高兴,微微一哂复道:“区区吴钩相赠,美人这般喜爱,相必是精于武道了,不知……”

  “臣妾在故土时常常上山行猎,还亲手刺死过几只猛虎。只因臣妾出身寒微,所以昔年之事未曾禀明,望大王恕罪。”

  郑旦说着又要下跪,夫差连忙扶住道:“美人不必多礼,精通武艺又何罪之有?寡人能有一个红粉知己切磋武艺,那是求之不得呀。何况,七夕献舞,寡人就看出美人的架势非同一般了。”

  “大王……”郑旦显得尴尬。

  “美人既喜欢武功,毋须独自来此偷练,要活动筋骨,寡人可经常陪你到各处行猎,寡人明天陪你去虞山狩猎可好?”

  “虞山?”郑旦信疑参半,一双美目凝视着夫差。

  夫差含笑道:“这虞山秀丽非常,美人去了定会高兴的。”

  郑旦一听连忙谢恩,第二天夫差果然带郑旦前往虞山围猎。

  去过虞山后又去龙尾山。接着夫差又带郑旦到姑苏山狩猎。

  这姑苏山崇山峻岭,深涧绝壁,险阻之势,得之天成。山中唯一条干隧直通吴关,被人称为“吴中一径通”。人马进入姑苏山的深谷干隧,在一株大松树下,夫差立马笑指说:“美人能上得姑苏山,看来这马上功夫也十分要得呀。”

  “这山果然险峻,可大王上得来,臣妾也不甘落后啊。”

  “美人你看——”夫差扬鞭遥指,“这姑苏山由阳山、穹隆山、杭山组成,岂但险峻,更重要的,此乃兵家必争之地,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实是屯兵扎宫之要塞。”

  郑旦勒马四下一看,果然每座山头上都有烟墩,干隧两侧设有障碍,隧口有将士把守。郑旦心想:有朝一日越与吴再次交兵,越兵不知这姑苏山有此干隧通道,岂不要陷入绝境!她一边仔细观察地形,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笑对夫差说:“大王有此天然屏障,可以高枕无忧了。”

  “哈哈哈哈……”夫差纵声大笑,笑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这一天,吴王偕郑旦打猎于黄茅山。

  黄茅山树木森森,野兽成群。夫差吩咐将士猎多者有赏,自己则挽弓搭箭,“嗖”地一箭射中一头黑熊,一时欢声雷动。

  郑旦哪甘示弱,遥见林中一只金钱豹在将士的追逐下奔逃,她拍马上前,娇叱一声“看箭”,正好射中豹肚,那豹带箭狂奔而去,郑旦不舍紧追,夫差恐她闪失,也纵马紧紧相随。追了一段路,那豹钻进了密林,郑旦四下搜寻也不见踪迹,忽仰头,见山之巅隐隐露出亭翼一角,心下生奇,回马问夫差道:“大王,山巅似有亭子呢?”

  “此亭叫观海亭,亭畔有越女墓。这些越女都是先王所宠。因这山顶遥望可见东海,因而她们求先王将她们死后葬在此处,说是这样魂魄可飞回故国去。”

  故事拨动了郑旦心弦:“大王,臣妾上去看看。”

  登上山巅,拜了越女墓,从观海亭极目远眺,果见天际边隐隐有一线白色,夫差告诉她那是东海。风忽忽翻拂着郑旦的绣花斗篷,她不言不语兀自站着,一颗心已驰向故国——诸暨。

  遥望故国,红泪暗滴。多少个夜里她梦见了那鹑衣百结的父老兄弟,那故国君臣黧黑憔悴的面容,那青山上一口口阵亡将士的石棺,那遭吴兵洗劫后的破败村落……夫椒一战越国三万人马仅剩五千,自己的亲人也为国捐躯,留下了自己形单影只,每每思之,痛不欲生。自己自从受越王礼遇后,纤弱肩头负起了复国雪耻的重任,作为吴宫新宠,她锦衣玉食,可谓享尽了王家富贵,但每想起故国的灾难、君王的耻辱,任琼浆玉液也难下咽。她自己明白对夫差是恨之入骨,但失身事小,失国事大,正因为这样,自己才不顾一切媚惑夫差,如何完成自己的使命,她忧心如焚,双眉紧锁,不由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

  几日后,郑旦向夫差提议想去太湖嬉水。夫差立即应允,飞速传谕将龙舟牵至太湖,人马急驰湖畔。时值盛暑,舟子毙于半道,人马疲于奔命。未时光景,锦帆已飘扬在太湖上。

  日挂中天,波烁万金。郑旦一到湖上,立即解衣宽带跃入水中。她忽尔潜入水下,忽尔凌波于水面。那飞凫般的娇躯,飘飘忽忽如神鱼一般。岸上人家听说龙舟巡幸太湖,都好奇地拥来观看,遥见湖上一位美人在踏波踩浪,疑是龙女现身,一齐焚香叩头,顶礼膜拜。立在龙舟上的夫差见状不由抚掌大笑道:

  “哈哈哈哈,果然是凌波仙子也。”

  从此,夫差对郑旦宠爱有加,不时陪她泛舟于太湖。两人有时一同跃入碧波中嬉水,有时在舟中饮酒作乐。水上轻功,夫差自然不及郑旦,可对饮,两厢不分高低。有一位色艺俱佳、武功超群的艳妃常伴左右,夫差好不畅快。

  一天,像往常一样,夫差仍陪郑旦来太湖作乐,正高兴间,突地湖底波涌,白浪滔天,一怪物窜出湖面,只见它头似龙非龙,身似麟非麟,张牙舞爪从背后直扑在水中作舞的郑旦。郑旦一扭头,惊呼一声“啊呀”后,“倏”地钻入水底。几乎是同一刻,立在舟中的夫差叫声“不好”,“唰”地抽出属镂剑,越过扶栏纵身跳入湖中。惊得舟中将士面色如土,一时都僵住。

  大约半盏茶时分,水中冒出了殷红的血。不多时,夫差和郑旦的头探出水面,将士齐呼万岁,打桨直迎上前去。两人上得龙舟,夫差道:“孽障已除,美人此惊非同小可,速速返宫!”

  夫差吩咐毕,亲护郑旦回舱更衣。

  惊魂甫定,郑旦拜谢吴王道:“臣妾游太湖,不想遇到恶蛟,幸大王拔剑相救,不然,恐此身已葬恶蛟之腹了。”

  “寡人一国之主,若连一个爱妃都护不住,岂非被天下笑话。区区小事,莫挂心头,回宫后寡人为爱妃压惊。”

  西施闻报游湖出事,急急偕旋波来吴宫探望郑旦。乘夫差更衣其间,姐妹俩密谈了一会,夫差更衣出,西施嗔怪地对夫差说:“大王,姐姐千金之躯,这太湖岂可去得。幸好上天保佑,这次脱险生还,倘有不测,叫臣妾如何安生?大王实在太鲁莽了。”

  “娘娘说得是。可郑娘娘喜水,这宫中又无玩乐的地方,倘若有,寡人也不会带她去那种地方了。”

  “臣妾倒有个两全之计。”

  夫差一听忙问:“娘娘有何妙计,快快说将出来。”

  “大王,不如凿通太湖到姑苏的河道,将水引进深宫内苑,再筑一个人工大湖,这样姐姐就不必去太湖而可以在宫内嬉水了。”

  “娘娘真是慧心兰质,聪明过人,如此计策,寡人怎么想不出来。”

  “不过……”西施欲言不止。

  “不过什么?”

  “大王这样做,伍相国知道了又要为难你了……”

  “只要两位美人高兴,寡人被他骂几句算不了什么。”

  第二天,夫差发诏天下丁夫,男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十万人。命王孙雄为开河都护,限在半年内昼夜开掘太湖至姑苏河道。并敕朝臣,凡有谏开河者斩。气得伍子胥暴跳如雷。

  诏书一下,急如星火。吴民枷项笞背、怨声载道。如是半年,开河工程和御苑“天池”渐次告成。后来勾践伐吴,就是从这条水道进击,此属后事。

  郑旦的“病”经调理很快地好起来,她依旧随吴王频频外出,四处游览。

  现在,万丈红尘、花团锦簇的姑苏城是游遍了,崇山峻岭、边塞要地也跑遍了。她将所到各处的山川地形描在一幅白色细绢上,然后折成一白色绢花,但怎样才能带到越国去呢,她为此犯愁。后与旋波细细策划了一番,两个终于想出了一个计策……

  这天晚上,郑旦依在夫差怀中皱着眉说:“大王,姑苏台乃先王所筑,好虽好但不够高,不够华丽。现在西施娘娘居此,宜扩建改造,方才适宜啊。”

  “美人不提醒,寡人到未曾想到。”夫差点头回答。

  “就是嘛。娘娘自己提出来总不会吧,大王得想个法子才是。大王能替臣妾筑天池,难道不应该给娘娘造高台么?”

  “怎么不应该,只是缺少巨材,如之奈何?”

  “越国有的是楠木,着其献来就是了。”

  “美人说得极是,寡人下一道购木诏书,勾践闻之,便知寡人所需了。”

  夫差依言而行。不久有消息传来,三月十五日,文种将新送一双神木至吴国。郑旦闻讯,将折摺绢花命美婢移光送至西施手中,专候文种将神木送到姑苏台时,转交于他。

  三月十五日西施郑旦来吴宫刚好一年的时间,这天吴宫到处火树银花。柳杏诸树,宫娥们用各色红绫包裹,红绿相映成趣,十分喜人。御苑中花影簇簇,细乐阵阵,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

  这天一早,夫差就对郑旦说:“今日是两位美人进宫一年的日子,应当好好庆贺一番,寡人将西施娘娘接进宫来,你们姐妹好好乐一天,顺便寡人去看看越国献来的神木,据说这双神木大二十围,长五十寻,是世上少有的巨材。”

  郑旦一听夫差要亲自接西施,内心着急起来,生怕西施送地图的事被发觉,于是佯装嫉妒说:“大王,接妹妹进宫何必亲去,神木迟早总会见到的,您只顾她而撇下我,这不是大王心里只有她吗?”“唉,你们姐妹不是好好的吗?再说扩建姑苏台也是美人所提的呀。”

  “那不同,今天是臣妾侍寝,大王得依臣妾,若轮到妹妹侍寝,臣妾也没话说的。”

  夫差禁不住郑旦那种柔情似水的娇态媚惑,抚摸着她的一头秀发道:“好好好!寡人依你就是。现在起来,寡人替美人梳妆。”

  “遵旨。”郑旦扑哧一笑。

  吴王命郑旦贴身美婢前往姑苏接西施入宫,自己则替郑旦梳洗理妆。对着青铜镜里偷觑夫差英俊的脸庞,一种莫名的心情在郑旦心头涌起:我本是浣纱江一介村姑,只为国难才被选入吴宫作妃,不期遇着夫差这颗情种,而自己所做的一切他却全然不晓。这世上的事真……假如两国不是敌对国,假如夫差不是吴王而是一介平民多好,自己能得配一位有情的郎君,那……想到这里,她回身忘情地拉住夫差的手说:“大王,你不是吴王那该多好!”

  夫差停梳笑道:“这可是难凭自己选择的。生长在王室固有不顺心处,但能与两位爱妃朝夕相处就心满意足了。美人,你说呢?”“是……是啊。大王,御园中一定装饰成一个芳菲世界了,用罢早膳,大王陪臣妾去看龙舟,等西施妹妹一到,我们一同在天池泛舟宴饮,好吗?”

  “美人所言正合寡人之意。”

  早膳毕,吴王偕郑旦一同乘辇入苑,至天池边,内侍跪请登舟。吴王扶郑妃下辇。迎面是一石港,港上一面匾额上书“天池”二字。新开凿的天池引进太湖活水,只见清流滚滚,碧波粼粼,在朝霞的映照下,微波起处五彩缤纷。放目远眺,弯弯曲曲奔腾着的河流直通太湖,其势若游龙。池旁石窍之中,飞泉流碧,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池畔水草蔓延,争相开出花蓼,荷荇中鸳鸯嬉水,飞凫鹭鸶翔集。池中所造的青龙舟巨大无比,四周悬挂着用螺蚌羽毛做成各色彩灯。白玉为栏,珍珠为帘,真个是琉璃世界,珠宝乾坤。

  “太美丽了!”郑旦轻叹一声。

  “这算得了什么,寡人恨不能将天上的星月摘下来献给美人呢。”郑旦闻言朝夫差一瞥,只见他一双星眸中柔情荡漾,英俊的脸庞上爱意真切。郑旦心一动,唯恐自己那颗心被他的爱火熔化,她别转头咬咬朱唇朝池边那块青石快步走去。

  “哎——美人,怎么啦?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夫差一愣,急步追上去扶郑旦在石上坐定。

  “没……没有什么,只不过胸有……有些闷。”郑旦直欲一哭。

  “啊!寡人召太医来。”

  一听夫差此言,郑旦急阻道:

  “臣妾无甚大病,不必请太医。”

  就在此时,郑旦从夫差肩头望过去,遥见旋波、移光双双急步而来。不见西施到来,郑旦心知有异,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奴婢叩见大王,娘娘。”

  “移光,孤命你去请西施娘娘,怎么只带来了旋波?”

  “大王,婢子奉命前往姑苏台,半途遇着了旋波……”

  未等移光说完,旋波着急地道:“大王,我家娘娘被伍相国扣留在姑苏台了。”

  “什么?!”夫差一把拉起跪在地上的旋波,“快说,伍相国凭什么将娘娘扣留?”

  “这……”旋波的目光向郑旦求助。

  郑旦强作镇定地对旋波说:“该不是那朵白花叫伍相国发现了?”

  旋波点点头。夫差不解地问:“白花,什么白花?”

  “臣妾说出来,大王勿罪。”

  此时夫差眼看三人模样,心知有事瞒着他,二道剑眉微微一拧说:“唔,说吧。”

  郑旦跪禀道:“回禀大王,臣妾因父母亡故,心中哀戚,为示纪念,臣妾摺了一朵白色绢花,请西施妹转交前来献神木的文种大夫,托他带回故乡献于父母墓前。不料……”

  “不料此事被伍相国发觉了。”夫差面露愠色,“怪不得你今天举止反常,原来有事瞒着寡人。”

  “臣妾该死,可此事不关西施妹妹,事因臣妾而起,求大王作主。”

  “唉!”夫差扶起郑旦叹道:“西施娘娘娇弱,担受不起惊吓,寡人得马上赶到姑苏台。旋波,吩咐备马。”

  “移光,你也起来吧,送美人回宫歇息。唉,此事撞在伍相国手中,不免麻烦!”夫差连连长叹。

  驷车庶长驾车马而至。夫差升车,旋波随上,四牡向姑苏台飞驰,其后有车数十乘紧紧相随。

  这里,郑旦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怏怏回宫。

  姑苏台上,王师与军士对峙着。文种一干人已被伍子胥手下军士捆住,王师是负责警卫的,自然抵死卫护娘娘。伍子胥虽然不敢对西施贸然下手,但双方弓拔弩张,形势十分紧张。

  随着一声“大王到——”,夫差已登上姑苏台,他威风凛凛地四下扫视,叫人替文种松绑后喝道:“全给寡人退下!”

  军士收剑入鞘退至台下,王师仍退至馆娃宫墙边执戟而立。

  伍子胥上奏吴王道:“大王,文种借献神木为名来吴国行间是实。”

  “伍相国可有证据?”夫差不动声色地问。

  “证据就是她头上所插的白花,大王拆开此花便知分晓。”伍子胥直指西施毫不含糊地说。

  西施娇啼一声,哭向夫差道:“大王,文种大夫献神木来姑苏台,告知臣妾一个噩耗,臣妾老父已于一月前亡故,为尽女儿一点孝心,臣妾摺了一朵白色绢花托文大夫带往越国去亡灵前祭奠,望大王替臣妾作主。”

  夫差闻言心头疑团顿生。西施与郑旦均说此花乃献给自家亡灵的,其中必有蹊跷。看来这伍子胥所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此事若抖开,莫说文种,就是两位美人也必死无疑,论国法罪在不赦。此时他的心头如巨浪翻滚。

  “大王……”西施牵着夫差衣角,其泪眼盈盈楚楚动人的模样令夫差柔肠九转,爱怜无限。他刚刚要用袖擦西施的珠泪,伍子胥大喝一声道:

  “大王莫要心慈手软!西施贵为娘娘,竟敢与越国大夫暗中勾搭,妇德已失,宜交王夫人处置。”说着伍子胥直上前要将西施牵引而去。

  “慢着!”夫差以身挡住西施说:“伍相国不可造次;孝悌乃立国之本,西施娘娘为死去的亡父尽一点孝心,此乃情理中事,相国何必大惊小怪。”

  “你……”伍子胥气得须发皆张。

  “不过……”夫差回身笑吟吟对西施道:“这小小一朵绢花,谅必无奥秘藏于其中,可否割爱送与寡人玩赏,娘娘另摺一朵大的让文种大夫带回?”

  “这……大王喜爱,臣妾自然从命。”无奈下,西施从发髻中取下绢花交给了夫差。

  夫差接过后默默把玩一阵后说:“做得确实精致,十分逼真啊。”

  西施至此方觉旋波给她送来的花有名堂,此刻她唯恐夫差将花打开,一颗心都快要从胸腔跳出。然而,夫差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将花藏进了袖中。接着夫差转身对伍子胥道:“伍相国为国操劳,忠心可嘉,然此乃寡人家事,自有寡人处置,下台歇息去吧。”

  眼见如此,伍子胥亦无话可说,只得带领军士下台而去。

  回转身来,夫差复对西施言道:“今日乃两位美人入宫一年之纪念,随寡人入宫欢娱一宵如何?”

  西施哪里还有此雅兴,再说夫差袖了白花也不知何意,于是谢道:

  “臣妾多谢大王美意。但今日不快之事,使臣妾心神无端致伤,俟改日稍安再去吧。”

  夫差也知西施弱不禁风,于是吩咐旋波好好服侍西施,自己则若无其事地由文种陪同去看越国所献的神木。诸事毕方回宫。夫差竟作何想,西施、文种均如堕云里雾里,但未曾难为文种,这使西旋稍为安心,这样,文种仍按原定日子于第二天一早启程返越。

  夫差回转吴宫已是华灯初上之时了。一天来,在吴宫等候消息的郑旦偕同移光如坐针毡,听得“大王回宫——”一声喊叫,郑旦在移光的扶持下出外迎接。

  “哼!”夫差不理郑旦,大袖一拂,径自入宫。郑旦一看情势不妙,暗示移光走开,自己随同入内。

  郑旦偷看夫差,只见他神色凝重、怒气冲冲,于是不先开腔。良久,夫差道:“你使美人计行间,借行猎为名,将吴国山川地形绘于素绢,摺成白花,意图带回越国,今日证据落在寡人手中,尚有何说!”

  郑旦咬着朱唇并不作声。

  “这是你交给西施的,还是两人串通一气的,你说!”

  夫差从袖口取出绘有山川位置的那方已打皱的素绢向郑旦逼问。

  郑旦扬脸直视夫差,字字铿锵地说:“此是我一人所为,与西施无涉。西施深居内宫,足不出外半步,不像我常常随大王到各地狩猎,难道大王还不明白嘛?”

  夫差闻言,星眸一转频频点头道:“唔,唔,说得是。西施蒲柳弱质,怎能做这等事。不像你,当初一身武功也瞒着寡人,今日要不是伍相国发觉得早,恐怕寡人还蒙在鼓里呢!今日之事,你有何话说?!”

  郑旦泰然一笑说:“有死而已,别无它念。”

  “你——!”夫差剑眉双竖,咄咄逼人道:“你受何人之命,前来行间?难道你不知罪灭九族之条?”

  郑旦笑道:“郑旦磊磊心胸,从不肯俯从他人。至于九族嘛……”说到此,郑旦心头一酸,面带戚容再道:“旦之父兄于夫椒一战双双死于战场,老母哀伤过度也已命归黄泉。郑旦即九族,九族即郑旦,事既如此,但求速死!”

  夫差愕然。他反剪着手不停来回走动,半晌,他停步对郑旦说:“你桀骜不羁,柔中带刚,是个烈性女子。唯其如此,寡人待你与众不同。选美犹如用兵,譬如越国,今已俯首臣伏,宜善待之;楚国则不同,宜重兵压境使其惧之!你懂得此中之理乎?”

  郑旦冷笑着问:“那么,大王如何处置于我?”

  “哈哈哈哈。”夫差大笑道:“若论处置二字,何劳寡人亲自动手?寡人在你身上用尽心机,还不是为了一点?”

  “什么?”郑旦有些糊涂起来。

  夫差猝然转身,一把抓住郑旦玉臂使劲摇动道:“寡人不仅要你的身子,而且要你的一颗心!”

  “你——!”郑旦气得一头向夫差撞去,夫差顺手一拉,将郑旦搂进怀里说:

  “罢了,罢了。美人不必再动气了。赫赫吴王,便是倒在美人的石榴裙下在所不惜。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寡人到今日方悟出这个道理。从今后只要美人真心待孤,这荣华富贵是享受不尽的。既往之事,寡人将一笔勾销。”

  郑旦被夫差搂住不放,气得双泪直流。

  夫差见此不免又心痛起来,便松开双手扶郑旦在御床坐下。软语宽慰许久,总不见她像往日一样回嗔作喜,于是道:“寡人无非戏言几句,美人就如此伤心,算寡人不是,陪你几盅可好?”

  也不管郑旦愿与不愿,夫差命摆酒上席。不一时,宫嫔奉上九州八珍。郑旦滴酒不沾,夫差独酌无味,叹道:“寡人后宫佳丽无数,唯独你与西施最为宠爱。欲将西施捧在手心,又恐她碎了;欲将你含在口中又怕将你化了。为你俩高兴,寡人什么事都敢做,可此番苦心,却无人可知……”

  郑旦柳眉一皱道:“大王既然看重臣妾,刚才就不该如此对待。罚酒十杯,臣妾方饮。”

  “美人说话算数?”

  “决不食言。”

  “好,斟酒。上‘女儿红!’”

  郑旦取过兽蹄形酒壶,满满筛上越酒女儿红,夫差接过一饮而尽。喝到第八杯,夫差已口齿不清,但郑旦将最后两杯仍强灌下去,夫差饮后伏几酣睡。宫嫔扶夫差御床安睡,郑旦挥手命她们退出。

  面对沉沉睡去的夫差,此刻的郑旦杀机顿起。她悄悄地摘下悬挂在壁上的吴钩,心中反复想着是夫差害得她国破家亡,想着她原像一只白鹭在浣纱江自由自在,只因为有夫差这位暴君遂使她失去了自由,是夫差使多少越民像她那样失去了天伦之乐……她一步步挪向御床,手中吴钩渐渐逼近夫差。忽然夫差嘟哝一声呓语起来:“什么社稷宗庙,寡人就爱美人,她有什么错……你们不准动她一根毫毛!”郑旦一怔,望着夫差熟睡的面庞,手微微哆嗦,浑身软绵绵的,“哐”地一声,吴钩掉到地上。

  夫差骤然惊醒翻身坐起,望着直勾勾看着自己的郑旦,再看看地上丢着的吴钩,他一切都明白了。

  “怎么?”夫差下床在郑旦面前站住说:“你想杀死寡人!想报仇,想泄恨?寡人如此真心待你,你竟想行刺寡人!”

  “……”

  夫差抓着郑旦使劲摇晃,郑旦木然呆立,并不吱声。

  夫差松开郑旦后不无痛心地道:

  “你可知道,寡人之父乃是被勾践手下的灵姑浮砍伤后含愤而薨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为人子者报父仇天经地义,难道寡人这仇不该报吗?你父兄死于夫椒一战,寡人深感痛惜,然这全是寡人之过吗?你绘了吴国山川地形,想秘密送往越国,论理罪在不赦!寡人念你父兄殁于战场,慈母失于极悲,遂不加追究,不料你寡恩薄情,对寡人一番恩义反作仇恨,难道你的心是木石不成吗?!”

  这番话说得在理,郑旦面上微露赧色。夫差见她心有所动,进一步说:“能死在美人剑下孤并不后悔。可你该明白,杀死寡人后吴国可另立国君。美人如果下得了狠心,就请吧。”说着夫差拾起地上的吴钩递了过去。

  “不……不——!”郑旦不由自主地后退。

  “唉!”夫差望着郑旦情真意切地说:“其实孤酒醉可心未醉,美人之一举一动寡人看在眼里。美人入宫一年,孤待您恩宠有加,难道你果真下得了手?”

  夫差将吴钩仍挂于壁上,回转身默默注视郑旦,良久道:“寡人和你一样,也失去了亲人。当年父王含愤而亡,令孤忽忽如狂,痛不欲生。人死难以复生,如今美人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孤与美人可谓三生有缘,得以比目成双。从今起孤将作为护花使者,加倍爱怜于你,使倾国名花免遭风雨侵袭之苦,使越国飞至的小白鹭常在天池中沐洗羽裳,使美人天长地久的身旁无有孤单之感……”说着,夫差张开大袖向郑旦走去,无限柔情蜜意使一双星眸熠熠生辉。

  “大——王!”夫差的至诚融化了郑旦心中的冰山,她情不自禁地扑入了夫差的怀中。夫差爱怜地轻轻抱起微微颤抖的郑旦走向御床。

  耳鬓厮磨,两情缱绻,月光悄悄隐入了云层。此一番消魂蚀骨,夫差到是真放松了一切警戒,他未曾醉在酒乡,而是沉溺于温柔乡中。

  或许是乐极生悲,此刻的郑旦心酸无限,她两眼炯炯,热泪汩汩沿着眼角滴在枕畔。

  “难道我果真爱上他了吗?”郑旦扪心自问。是的,他对自己一见生情:鲛绡帐承欢废诏;射棚内多情赠吴钩;太湖中舍命斗恶蛟;姑苏台违心释文种……可是他是极富心计,是个惯使谋略的人。所主张是“攻心”,他放回越王是为使越国永远成其附庸,他对我情意绵绵是贪图美色,投我所好是使我心志动摇,继而使我附从。倘若我果然真情投入,他日何有面目见家乡父老!想到此,她不由为自己一时忘情而羞愧万分,她回看夫差,见他鼾声大作正睡得如死一般。

  她悄悄起身穿戴后取出一幅素绢,依样将吴国山川地形绘于其上,然后蹑足走出宫室。

  廊庑暗角隐着移光,她无时不在注视着宫室内的活动。见郑旦出来,她赶紧现身,上前轻轻唤道:“姐姐。”私下里郑旦与移光仍按旧时称呼。

  “快,将这白绢速送姑苏台,交旋波转交居在石城驿馆安宿的文大夫,务必在三更前办妥此事,文种大夫一早将返回越国。守门宫人盘问,你就说奉我之命探望西施娘娘身体安否。”

  “姐姐,那你呢?”

  “不要管我……去吧。”

  移光仿佛感觉出一种不祥兆头,但此时此刻已容不得她多想,移光接过白绢藏于发髻中心,一声姐姐保重,别转身下得重楼,疾步向宫门走去。

  淡淡的月色像一张无形的轻纱笼罩着整个吴宫。迷离中故国破败的景象又闪现在郑旦的脑际。扶着白玉栏杆,她无限留恋地面向东海方向远眺,故国的使命未辱,她感到了慰藉。明天,文种将回转越国,向越王呈送吴国地图了。有朝一日,越国能雪耻复国,凯旋之日亦有郑氏一门所献之血。

  鸟瞰吴宫,九重宫阙尽收眼底。她心中默念:“大王,我命殁于今夕。你虽然待我恩重如山,然而我不幸长于乱世,不能忘记生我养我的故国,不能忘记国仇家恨。情、忠不能两全,我不能忘记越王所托之使命!”

  郑旦徘徊中宵,此时漏转三更,她知道地图已由旋波送到了文种手中,而移光也快要回宫了。

  她潜回宫室,夫差仍在梦中,那张曾折成绢花的地图仍放置几上。她摘下了头上翡翠珠冠,取下了耳上美玉明玑,脱下了吴国锦绣宫装,洗尽脂粉后揽镜自顾,昔日绿罗云鬓那浣纱江畔倩影宛然在目。她缓缓起身,蹑足上前取下壁上吴钩,不料仓促间,两柄吴钩同时出鞘,“哐”地一声,一柄落地。夫差梦中陡惊,一跃下床直扑郑旦。口中道:“美人,你、你要干什么?快放下利器!”

  郑旦手执吴钩厉喝:“别过来,不然这里伏尸两具、血流五步。”

  “好!寡人不过来,可美人千万别做傻事,想想寡人与你的深恩,不要……!”夫差边说边慢慢上前。

  “别过来,我不要你再碰我!”

  这时移光已返回宫,闻声奔了进去,夫差一回顾,郑旦手中的剑寒光一闪。

  “郑美人——!”

  但剑已插入了郑旦的心窝。

  夫差与移光同时奔了过去,夫差抱住郑旦大哭:“美人,美人,你好傻,好傻!你知道寡人是钟爱你的啊……为什么,为什么?!”

  “姐姐……姐……你看看我,你醒醒……”移光悲呛呼唤。

  郑旦慢慢张开了凤眼,朝移光探询,移光含泪点了点头。郑旦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一阵剧痛又使她昏死过去。

  血,慢慢地渗透了绿色罗衫。

  夫差溅出的热泪落到了郑旦雪肤花貌上,她再次微微张开了美目,看着悲痛欲绝的夫差,她微启朱唇含泪道:“大王,你,你不是吴……吴王该多好……”此言一出,郑旦泪如泉涌。半晌,她回过一口气断断续续地道“我死后,大王善……善加珍重,不要以……臣妾之死为……念,要……要善待西施妹……妹。你将我……埋在黄……黄茅山,让我的灵魂……回……回到故国……去……”说完,郑旦头一歪,永远地闭上了那双丹凤眼。

  “郑美人——”夫差哀哀欲绝。“姐——姐!”移光肠断心碎。

  西施闻听噩耗,哭奔吴宫而来。她伏在郑旦尸上悲恸不已,口口声声是伍子胥害死了郑旦。夫差遵嘱将郑旦埋葬在姑苏的黄茅山,立祠以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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