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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世纪的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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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言

  如果说所谓“诗国”不仅仅意味着一个国家产生出许多大诗人,而且还意味着诗歌在人民的精神生活中发挥着难以估量的巨大作用的话,那么,俄罗斯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诗国”。

  一个人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和感受,恐怕很难相信俄罗斯人民和诗会有如此深厚和紧密的联系。

  我在俄罗斯期间,从事俄罗斯诗歌史的学习和研究。说实在的,起初我只是在诗人们浩瀚的作品中徜徉,在汗牛充栋的学术专著中探寻,而几乎忽略了身边活生生的诗。使我大为触动的是今年2月间人民纪念普希金逝世150周年的动人情景。

  我且不去细说那时前苏联官方是如何隆重纪念普希金。不过,单从包括《真理报》在内的各家大报连续数天头版头条刊载长篇社论、文章和图片来看,单从苏联党政最高领导人都端坐在纪念大会的主席台上来看,也可粗略知道普希金在苏联社会和人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要知道,这不是在纪念一位思想家或政治家,这是在纪念一位诗人。

  我这里要说的是民间自发的纪念活动。

  2月10日是普希金逝世150周年纪念日,也是苏联的诗人节。这一天是个大晴天,但气温也有零下20多度。一大早我就出了门,当我走出普希金广场地铁站的出站口、向左拐向坐落在高尔基大街旁的普希金广场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我从未见过的激动人心的情景:

  这是一个花的世界!在被白雪装点的银色背景上,普希金的塑像被无数鲜花簇拥着,花束、花圈、花篮,五颜六色、争奇斗艳。怪不得这几天老听见人们说,买花的人排成长串,鲜花的价格看涨,一束郁金香竟卖到四五个卢布。①原来,它们多半被“集中”到这里来了。

  ①按当时官方的比价,四五个卢布要值六七个美元。

  这又是一个诗的世界!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正在争先恐后地给诗人献上自己的诗篇。一个人朗诵完了,另一个人马上就接上;准备好的诗朗诵完了,即兴而作的诗又涌出来了,就这样不断地朗诵下去。

  不管是有名的诗人也好,还是无名的诗人好,谁也不客气,谁也不谦让。

  普希金的塑像耸立在人群之中,他那鬈曲的头发仿佛在微风中飘动;他那深邃的眼睛好像在注视着人们,又好像在沉思默想。和平鸽在广场上空飞舞,有的还停落在诗人的头上、肩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步履蹒跚,慢慢向诗人塑像走去,人们给她让开了道。她走到塑像前,从怀里拿出两支蜡烛,安放在塑像前,用颤抖的手划着了火柴,点燃了蜡烛,向诗人深深地弯下了腰,双唇颤抖着,像在向诗人诉说着什么。一位盛装的少女,捧着一大把鲜花走到塑像前,带着一种虔诚的神情献上了鲜花,向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便隐没在人群里。还有一个高个子男青年,奋力挤到塑像前,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把它打开、摊平,轻轻地放在鲜花上。不少人俯首去看,有的还拿出笔和小本去抄。

  我挤上前一看,原来这是青年向诗人献上的一首诗。

  我在人群中流连忘返,眼前的情景令我激动不已,思绪万千。这位生于18世纪最后一年的诗人,为什么今天仍能得到人民如此深切的爱?

  仅仅是因为他在文学史和诗歌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吗?或者,仅仅是因为别林斯基所指出的他的创作具有深刻的人民性吗?除了文学上的原因以外,这之中显然还有社会的、文化的、道德的和民族性格等多方面的因素。

  苏联人民这样热爱诗,这样热爱诗人,这种现象在世界上不多见。

  当你看到人们如醉如痴地在普希金塑像前膜拜时,请不要忘记平日里人们在图书馆里,在公园中,在电车和地铁上全神贯注地读书的情景;请不要忘记这个国家里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几大架子书;请不要忘记这个国家的各个阶层,包括党政军各级官员在内,无一不是被普希金开创的俄罗斯文学和诗歌所熏陶出来的;请不要忘记这个国家中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的比例远远高出其他的国家。当我们在街头看见人们彬彬有礼、互相谦让;当我们看到小汽车常常停下来,给老人和孩子们让路;当我们在胡同里迷失了方向,总会有陌生人主动给我们带路;当我们在树林里散步,常常会遇到陌生的青年或妇女,把你当成朋友一样向你诉说他们家中发生的事情。当你经历了这一切,你就会理解,人们为什么会这样热爱诗歌,热爱这文学王国的骄子,热爱自己的诗人,热爱普希金……

  这是一个辽阔的国度,幅员广大,横跨欧亚。这是一个美丽的国家,森林茂密,平原宽广。这是一个既古老而又年轻的民族,在世界民族之林中,比起我们古老的炎黄子孙,它还只能算一个小弟弟;但在美洲的一些民族面前,它又是一个兄长。这是一个苦难的民族,它年轻的时候,便处在异族人的铁蹄之下;它成年的时候,又被野蛮的农奴制度所困扰。

  深重的苦难磨炼了俄罗斯民族,美丽的大自然陶冶了俄罗斯民族,她既能忍辱负重,又真诚而开朗;既能脚踏实地、埋头苦干,又目光远大、热情奔放;较之于法兰西民族,她要显得更为稳重和沉着;较之于日耳曼民族,她又显得更为谦逊和热情;而较之于不列颠民族,她似乎更富于灵气和活力。她好像介于东西方民族之间,兼容东西方民族的特点。

  她和我们中华民族一样,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这语言在劳动中生就,在斗争中成长;深沉的民族性格滋润着它,美丽的大自然哺育着它。一位诗人曾这样描述它:

  我们的语言华美辉煌,其中

  有河流的辽阔和草原的苍茫,

  有雄鹰的啼鸣和狼群的嗥叫,

  有朝圣的歌曲、钟声和烟香。

  ——巴尔蒙特①

  ①巴尔蒙特(1867—1942),俄国诗人。

  马克思曾这样感叹:“俄语是多么的美,它有德语的一切优点,然而没有德语可怕的粗鲁。……俄语是最有力和最丰富的活生生的语言之一。”按理说来,这个国家就其民族的生命历程和拥有的语言潜在能量而言,本应能出现文化巨人的,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封建农奴制度使得俄罗斯长期与世界特别是与西欧隔绝,这就导致了俄罗斯在经济和文化上的落后状态。从文学上说,除了一部俄罗斯古代史诗《伊戈尔远征记》可以进入欧洲中古文学之林之外,在19世纪之前,她确实还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人物和作品。

  自然,后来一些俄罗斯文学史学者也按照欧洲文学的发展模式,为俄罗斯诗歌“规划”出一系列的发展阶段,如古典主义文学、启蒙主义文学之类,但这些“发展阶段”不但在历史进程上与欧洲不符,而且在内容和形式上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倒是青年别林斯基说了句实话,当他以一个批评家的深刻的洞察力回顾和考察19世纪以前的俄罗斯文学时,断然指出:我们没有文学。

  自然,别林斯基这里所指的是一种具有俄罗斯民族精神、体现出俄罗斯民族性格的文学家和文学作品。

  这样说并非把19世纪以前的俄罗斯文学视为一片空白,而是说到19世纪以前,俄罗斯还没有出现一位这样的文学巨人,其意义相当于但丁之于意大利,莎士比亚之于英国,莫里哀之于法兰西,歌德之于德意志,乃至荷马之于古希腊。

  我们很容易证明这一点。比如说,罗蒙诺索夫(1711—1765)和杰尔查文(1743—1816)两位作家,他们在18世纪俄罗斯文学中,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可是把他们放到同一个时期的欧洲文学中,他们以及他们的作品能体现出什么样的俄罗斯的精神呢?除了他们的作品是用俄语(并且还不是后来被公认的成熟的俄罗斯文学语言)写就的这一点之外,他们作品在内容和形式上与法国古典主义是多么地雷同,且不说在艺术成就上远不及后者,仅从内容上说,它们几乎把欧洲古典主义的思想锋芒消磨殆尽。再比如说卡拉姆辛(1766—1826)和茹科夫斯基(1783—1852)这两位作家,他们在18世纪末乃至19世纪初,在文学界都有相当的影响。可是,在我们这部传记的主人公登上文坛后,他们立刻被他的光芒所掩盖,他们以及他们的追随者,不是在文坛上销声匿迹,便是在这位“后来者”面前公开认输。

  1799年5月26日,在莫斯科涅麦茨卡亚街(现改名为巴乌曼大街)

  的一座平常的房子里,诞生了一个婴儿,这就是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

  在我们今天看来,这一时间本身也许就包含有某种特殊的意义,或者说颇有些诗意。这是18世纪的最后一年,渴求产生文学巨匠的俄罗斯仿佛憋足了整整一个世纪的力量催生了普希金,或者说,在这个世纪之末,普希金是带着整个18世纪的嘱托跨入19世纪的。俄罗斯太需要她的文学巨人了,她已做了几个世纪的准备。而在18世纪,在她的怀抱里已出现了一些先兆,她已感受到缪斯那频频投来的目光。她带着激动和喜悦注视着这个皮肤黝黑、双眼明亮的孩子。要知道,这个孩子的降临意义非同寻常,它是一个吉祥的兆头。事实上,在普希金诞生后不到30个年头的时间里,在俄罗斯诞生了多少文学大师:1803年——丘特切夫;1809年——柯尔卓夫和果戈理;1811年——别林斯基;1812年——赫尔岑和冈察洛夫;1814年——莱蒙托夫;1818年——屠格涅夫;1821年——涅克拉索夫;1821年——陀思妥耶夫斯基;1822年——费特;1823年——奥斯特洛夫斯基;1828年——车尔尼雪夫斯基和列夫·托尔斯泰。

  而5月26日对俄罗斯文学来说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这一天不仅是普希金的诞辰日,同时又是普希金的作品的最深刻的理解者和评论者别林斯基(1811—1848)的忌日。命运和缪斯就是这样把这两位对俄罗斯文学做出了巨大贡献的伟人联系在一起。

  这个孩子——未来诗人的姓名是纯俄罗斯的,然而他的皮肤、眼睛以及那厚厚的嘴唇却又透露出另一种信息,他身上似乎有别一种血缘,让我们由近及远看一看他的列祖列宗。

  从他的父名来看,他的父亲应该叫谢尔盖·普希金。1786年夏天,近卫军青年军官谢尔盖·普希金在彼得堡结识了他的一个远房表妹纳杰日达·奥西波芙娜·汉尼拔,俩人一见钟情。这位少女有一种独特的美,微黑的皮肤,略长的眼睛,鹰一般的侧影,这样的面貌和身姿在一般俄罗斯少女中是很出众的。人们送她一个“美丽的混血儿”的绰号,而她自己一点儿也不忌讳这一点。其实,她的姓氏就与众不同,这是一个非俄罗斯国有的外来的姓氏——汉尼拔,这个姓氏在人类的古代社会早已如雷贯耳,那位曾经征服过罗马的迦太基人的统帅便是这个姓氏。纳杰日达·奥西波芙娜的祖父是阿比西尼亚①黑人,这样,在她身上就有四分之一的非洲人血统,推算下来,普希金身上则有八分之一的非洲人血统。

  ①阿比西尼亚系埃塞俄比亚的旧称。

  阿比西尼亚人是怎样来到俄罗斯的呢?这还要从彼得大帝时期说起。纳杰日达·奥西波芙娜的祖父原名叫依勃拉吉姆,本是阿比西尼亚一个小王子的公子。在他出生不久,阿比西尼亚遭到土耳其人的入侵,他便作为人质被送到了君士坦丁堡。此间,恰逢彼得大帝派人到土耳其,物色几个聪明伶俐的黑人小孩作为宫廷侍从,年仅8岁的依勃拉吉姆又被带到了俄国。依勃拉吉姆到俄国后改名为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汉尼拔。此后他的生活充满戏剧性,由于他才智超群,被彼得大帝看中,此后他官运亨通,从皇帝的贴身侍从到私人秘书,以准将职衔升任为俄国工程师总长。虽说他在婚姻上出现一些纠葛,但这对他的仕途却无太大影响。在彼得皇帝去世后,他又受到伊丽莎白女皇的恩宠,1746年,女皇封给他一大片领地,即包括后来为人熟知的著名的“米哈依洛夫斯克村”在内的位于普斯科夫省奥波切茨县的庄园,同时他还获得500名农奴。1781年,汉尼拔以84岁的高龄去世,此后他的后代就世居在这块领地上。

  老汉尼拔留下11个子女,虽说他的后代显然没有他那样光耀的历史,但至少有俩人也功名不俗。一是长子伊凡·汉尼拔;另一个就是他的弟弟,即普希金亲外祖父奥普西·汉尼拔,虽说他的业绩要远逊于他的兄长,但他却因他的亲外孙普希金而扬名史册。

  普希金的父系的家族史也值得一书。这是一个具有叛逆精神的贵族家族,其远祖曾有过英雄业绩,但桀骜不驯的性格使它长期未进入上层贵族的行列。直到18世纪中叶,即这个家族发展到诗人的祖父这一辈分上,才在政治上获得一些声望。到普希金父亲这一辈人上,这个一贯在军界或政界中为官的家族,第一次转向了艺术。普希金的伯父瓦西里·普希金在当年已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与当时的一些有名的文学家都有密切的交往。而普希金的父亲谢尔盖·普希金一直热爱诗歌艺术,到晚年都还写诗。虽说他们在文学上都未取得什么大的成就,但他们热衷于缪斯的气质和他们营造的生活氛围多少也会给后代一定的影响。

  小普希金就诞生于这样一个家庭。在他身上流淌着俄罗斯艺术家的血液,而在这血液中,又有非洲冒险家的因子。如果说东西文化板块的碰撞会孕育出新的文化的火星,那么,南北血缘的交融会不会产生奇迹呢?

  此刻,初临人世的未来诗人躺在摇篮里,他嗷嗷待哺,是谁要用乳汁来养育这个天才呢?缪斯选择谁来看护这个诗歌的宠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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