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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历史观

  在中国历史上,天人关系一直是思想领域论争的一个中心问题。哲学史家根据人们对这一问题的观点分歧大抵归纳为两派,一是认为"天"是没有人格意志、不能主宰"人事"的自然实体,把"天道"解释成为客观存在的自然规律。这些看法的人是唯物主义和无神论者。一是把"天"看作是有人格意志、且能主宰人世间一切"人事"的至上神。这些看法的人是唯心主义和有神论者。自然还有一些人游离于两者之间,态度不十分明朗。

  人寓行天地之间,天人自然发生关系,这就是人同自然的关系。按照我们的看法,人类的生活依赖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使之造福人类。说人同自然没有关系是不对的。但是说,那个本来是物质实体的自然之"天"是个天神,主宰着人世间的一切,那就大错特错了。

  神学历史观有一部漫长的历史。它有人类认识的局限,也有社会政治的原因。本来,自从有了人类历史,就有了人类对历史的认识,但是,在相当悠久的岁月里,人类对自身历史的认识是一种被颠倒了的认识。在远古时代,人们所意识到的世界,是一个神的世界,是为神所统治并且是神在那里活动着的世界。那时,氏族部落的领袖,同时也是氏族部落的神。殷商时期,祖先一元神的宗教支配着殷人的思想,它同以前不同的地方,其氏族领袖死后才能成神。随着历史的演进,人们也经常修改着这个神的世界。殷周之际,至上神即上帝成了各氏族共同的最崇高的神,而且上帝要选择好儿子赐福给他,作为上帝的儿子也要以好的表现争取福泽。于此,人的主观能动性露了个头,神的世界被冲破了一个缺口,历史要挤到人间来了。这是在天人关系认识上的一大变革。

  在此之前,人们的历史观是个"宗教史观"或"神意史观",人们意识中的神有着绝对的权威。而周人的历史观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就是"天命史观"。天命史观的出现正是因为出于"天命靡常"的认识而需要统治者"自求多福"所致。所谓周人的"殷鉴"思想与此俱来人诗。大雅·文王》云:"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幸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

  天监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又云:"无念尔祖,幸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由此可知,在西周"其命维新"的社会,周人基本上是相信天命的,但又绝不象殷人信祖先神那样坚信不疑,因为"天命靡常",统治者要修德使天命永驻,因此要"以天为宗,以德为本"。宗教思想上的"天人合一"又延长到伦理思想上的"天人合一"。

  经过历史的多次检验,人们也逐步发现天命并不那么灵验,于是怀疑天命,重视人事的思想发展了。"天命"作为一种传统的宗教思想,统治者常以"受命于天"来论证自己统治的合理性,所以这种被颠倒了的世界观又受到当权者的垂青而顽固存在着。汉代的正宗神学便是得到封建统治者支持的宗教思想体系。

  董仲舒把"天"说成宇宙间最高的主宰,把本来是自然现象的"天"和阴阳五行,都说成有道德属性、有意志有目的的,建立了一个庞大的神学思想体系--"天人合一"的神学目的论,并附会历史,提出"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其实质是强化宗法统治和封建君权。刘向、刘歆父子亦以阴阳五行解释历史,班固又撰《五行志》,集中了汉儒关于谶纬迷信、灾异神学的说教,因此,对思想家带来极坏影响。史家著书,无不竞相效习,五行灾异之说,充斥史籍的字里行间,直接为封建统治者宣扬皇权神授,以巩固其统治。及至有唐一代,这种宗教迷信亦有增无减,尤其是高宗、武后统治时期,达到高峰。他们编造各色各样的祥瑞,不断变更年号,有所谓麟德、仪风、调露、永昌、天授、如意等,借此说明其政权顺天承命,永享天年。武后称皇前后二十年,就用过十六个年号。垂拱四年(688),武承嗣伪造瑞石,文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①让雍州人唐同泰表称从洛水获得,武后号其石为"宝图",并加尊号为"圣母神皇",改"宝图"曰"天授宝图",就水侧置永昌县,封洛水神为"显圣",并亲拜洛水。在这种造神背景下,知几在史学领域里对五行灾异说的批判就很有现实意义。

  知几对五行灾异的批判,比较集中反映在《史通》一书的《书志》、《书事》、《汉书五行志错误》、《五行志杂驳》等篇中。

  刘知几在《书志》篇曾经比较系统的阐述了他对灾异的观点。他认为:"夫灾祥之作,以表吉凶。此理昭昭,不易诬也。"非常明确的表明:他并不一般地反对灾异,认为灾祥是可以表吉凶的。这是十分暧昧的态度。他认为灾祥的存在是属于自然现象的范围,与人事无关。比如"麒麟斗而日月蚀,鲸鲵死而替星出,河变应于千年,山崩由于朽壤"等,"此乃关诸天道,不复系乎人事。"可是有的史家硬是把它们载入史册,加以附会。有的灾祥即使被认为跟人事有关联,但是也没有得到验证,谁也说不清楚,如果牵强附会,也是自欺欺人。比如武王伐纣占卜吉凶时"龟焦蓍折",宋武帝出兵誓师时,"竿坏幡亡",好象都是不祥之兆,但周武王照样胜利,宋武帝照样成功。如此之类,知几指出:"斯皆妖灾著象,而福禄来踵,愚智不能知,晦明莫之测也。然而古之国史,闻异则书,未必皆审其休咎,祥其美恶也。"这就是说,古代国史中记载的灾异样瑞,只是根据各方面的报导加以记录,并未究察清楚这种灾异的实际结果,灾异究竟是否灾异,也说不清。

  更有甚者,有的史书记载灾异,"不凭章句,直取胸怀,或以前为后,以虚为实,移的就箭,曲取相谐;掩耳盗钟,自云无觉。"有的是"言无准的,事益烦费"。①刘知几对灾祥的基本态度是一种不可知论。在这方面,他学习孔子的榜样。他说: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又曰:"君子于其所不知,① 《旧唐书·则天皇后本纪》。

  ① 《史通·书志》。

  盖阀如也。"又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呜呼,世之作者,其鉴之哉!

  他在《书事》篇也说:怪力乱神,宣尼不语;而事鬼求福,墨生所信。故圣人于其间,若存若亡而已。

  知几对于灾祥,既不言其有,亦不言其无。如其有,"事关军国,理涉兴亡,有而书之,以彰灵验,可也。"至于那些"委巷琐言","目为鬼神传录,其事非要,其言不经,则不可。"③实在说,他这种老老实实的态度还是不错的。在这里,他用史家求实的精神去看待灾祥,凭其个人的理解和经验,便对灾祥进行了严格的批评。他说,祥瑞是用来"发挥盛德,幽赞明王"的,至如"凤皇来仪"、"嘉禾入献"等,上下数千载,其可得而言者不过一二例。而近代,"凡祥瑞之出,非关理乱,盖主上所惑,臣下相欺,故德弥少而瑞弥多,政逾劣而祥逾盛。""而史官征其谬说,录彼邪言,真伪莫分,是非无别。"①这里淋漓尽致地揭露了统治者大讲祥瑞的内幕,其实这是统治者制造舆论,纷饰太平的伎俩,一些惯于奉承拍马的谄谀之臣为了迎合君主的旨意,骗取主子的欢心以要功取宠,也挖空心思编造谎言。而有的史家不分青红皂白,信以为真,皆载入史传,不仅"叙事为烦"而且贻误读者。

  这种见解,可谓卓识。知几在他的史学事业中,曾经不遗余力地清算在以往史书中大量泛滥的有关灾祥的无稽之谈,反对以神话、图谶和寓言人史,反对以神怪故事入史,反对人们对古史之不合情理的穿凿附会,反对以方术家的奇事人史。这说明他一方面捍卫史学的实录直书精神,一方面清算史学中的迷信虚妄。应该说,他的工作是做得很不错的了。尽管他不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但他的工作足以表明,他同有神论的宗教迷信作了卓有成效的斗争。

  受到他批评的,如嵇康《高士传》"好聚七国寓言",皇甫溢《帝王纪》"多采六经图谶",次如范晔《后汉书》,以《风俗通》的"王乔凫履"、《抱朴子》的"左慈羊鸣"入史,是"朱紫不别,秽莫大焉。"大唐《晋书》采《幽明录》、《搜神记》中神鬼怪物的记载入史,等等。但受到刘知几最严厉批评的还是班固的《汉书五行志》。

  《史通》外篇有《汉书五行志错误》一篇,开篇说:"班氏著志,牴牾者多。在于《五行》,芜累尤甚。今辄条其错缪,定为四科:一曰引书失宜,二曰叙事乖理,三曰释灾多滥,四曰古学不精。"看来,这些批判乃从文献学的角度指出《五行志》对灾祥征应的牵强附会,这实际上就是对五行学说的集中批判。刘知几说:"其失既众,不可殚论。"刘知几在批判神学时一般是用人事的道理来驳斥荒诞的神学的解释,例如《春秋》昭公十六年记"日有食之"。《五行志》引董仲舒说:"以为时宿在毕,晋国象也。晋厉公诛四大夫,失众心,以弑死。后莫敢复责大夫,六卿遂相与比周,专晋国。晋国还事之。"日食是自然现象,董仲舒以"天人合一"的神学目的论附会人事,全是荒诞之言。刘知几指出:② 《史通·书志》。

  ③ 《史通·书事》。

  ① 以上引自《史通·书事》。

  自昭公已降,晋政多门。如以君事臣,居下幡上者,此乃固昭之失,渐至陵夷。匪由惩厉之拭,自取沦辱也。岂可辄持波后事,用诬先人者乎?

  这里明确回答,晋国的六卿擅权乃由于昭公以来政出多门,逐渐演变而成的形势,同厉公时代的日食及厉公诛大夫没什么相干。

  再如,《春秋》文公二年载"不雨"。班志附会说:"自文王即位,天于使叔服会葬,毛伯赐命,又会晋侯于戚。上得天子,外得诸侯,沛然自大,故致亢阳之祸。"刘知几驳斥道:案周之东迁,日以微弱。故郑取温麦,射王中肩。楚绝苞茅,观兵问鼎。

  事同列国,变雅为风。如鲁者,方大邦不足,比小国有余。安有暂降衰周使臣,遽以骄矜自恃,坐招厥罚,亢阳为怪。求诸人事,理必不然。天高听卑,岂其若是也。

  对照春秋时代大国争霸、王室衰微的历史形势,我们可知刘知几的见解颇符合实际。这是从人事的情理上去进行判断,还有的则是从事物的理上即"物理"上去判断。在知几的许多论证上,往往说到"理",提出"以理为本"。

  从刘知几对灾祥迷信的批评可以得出这样的看法,他的天人观是反对天人感应的神学迷信。另外他主张要重视人事,反对命定论的历史观,主张人定胜天的历史观。他在《杂说上》曾专门论人事问题。他说:《魏世家》太史公曰:"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

  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易益乎?"夫论成败者,固当以人事为主,必推命而言,则其理悻矣。??夫推命而论兴灭,委运而忘褒贬,以之垂诫,不其惑乎?

  这段议论的中心议题是以人事为主论成败。在知几看来,决定历史兴衰变化的是人事,而不是命运。失败者根源于其自取覆亡的人事,并不是灾异所致;成功者根源于他们德才兼备、神武智能的人事,并不是祥瑞所致。刘知几否定命运、重视人事的思想表明他在天人观上已摆脱了天人合一思想的束缚,并且着力阐述人事的作用。

  需要指出,知几这一大段议论乃是由司马迁的一段话而诱发出来的。在刘知几看来,司马迁论成败,不是以人事为主,乃推命而言。"自兹以后,作者著述,往往而然"。因此,有必要把握司马迁议论的原意,司马迁在《魏世家·赞》讲的一段话表达了他同世俗不同的见解。人们都认为魏国之所以弱而亡国,原因就在于国君没有重用信陵君。司马迁则认为,"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佐,曷益乎?"这里的关键是对"天"的理解。在《史记》一书中,司马迁常常谈到"天",他讲的所谓天,涵意并不一样,有时候是指冥冥中在支配着人事的一种天命,有时候则是指一种形势或时势。司马迁并没有完全摆脱"天人感应"论的影响,他也劝诫国君重视天人感应。曾说:"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其次修攘,正下无之。"① 《史通·五行志杂驳》。

  ① 《史通·五行志杂驳》。

  ①所谓"修救",是指在上天示警后,国君要改过从善。以消灾异。所谓"修禳",是指搞好祭把,祈求上天保佑,收回警告。所谓"正下无之",指暴虐之君,德、政、救、禳一概不修,必遭灭亡。由此可知,司马迁是把人事(修德、修政)放在首位,把天事放在第二位。"天方令秦平海内",这个天是指的时势,时势的具体内容就是他在《六国年表序》中所说的"世异变,成功大"。也就是说秦统一六国的历史形势是无法逆转了,纵使有阿衡之佐也无济干事了。可见司马迁所论并非忽视历史人物的作用。

  知几论历史成败,能够排除天命思想的干扰,主要从人事入手,这是对的。但他论人事却主要的是从国君的道德品质上去着眼,或愎谏、无道,或有德有才,智能神武,就有很大的局限。历史的兴衰成败,固然同当权者的个人的品德修养有着关系,但以为这就是历史兴衰成败的全部原因,当然就错了。认为个别英雄人物决定历史命运的看法,本来是唯心历史观的一种,即"英雄史观"。

  现在再谈谈知几关于古今的认识。

  《史通》开篇就说:"古往今来,质文递变",这八个字表述了刘知几的古今观就是历史变化观,这是知几历史观的重要内容。

  关于古今的问题,古往今来的思想家和史学家一直在探索着其中的奥秘,发表着各自的见解,它似乎成为人们永远也探索不完、议论不尽的永恒命题。诚如李大钊所言:"宇宙的运命,人间的历史,都可以看作无始无终的大实在的瀑流,不断的奔驰,不断的流转,过去的一往不还,未来的万劫不已。于是时有今古,人有今古。乃至文学、诗歌、科学、艺术、礼、俗、政、教,都有今古。今古的质态既殊,今古的争论遂起。"①刘知几的历史观首先是一个变化观。他认为历史是变化的,不会老停在一个地方。因而人们必须顺应这个变化,知人论世,采取相应的政策,否则就是不达时务。他说:"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异。必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此韩子所以著《五蠢》之篇,称宋人有守株之说也。世之述者,锐志于奇,喜编次古文,撰叙今事,而巍然自谓《五经》再生,《三史》重出,多见其无识者矣。"②知几用"时移世异"的观点即历史变化的观点来分析、观察人世间的事物,尤其是评论古今载籍,评论史书编撰中的诸多问题。

  比如,他评论史书的烦省问题就本着历史变化的观点去看待。他说:过去荀卿说过:远略近详。"则知史之详略不均,其为辨者久矣。"干宝著《史议》,历低诸家,而独归美《左传》,说左丘明能够以三十卷之约,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没有遗漏,是立言之高标,著作之良模。晋人张辅著《班马优劣论》,又说司马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四十年事,八十万字,班固不如司马迁。他因此说,"自古论史之烦省者,咸以左氏为得,史公为次,盂坚为甚。"魏晋已降,越来越烦。对史籍愈后愈烦这样的一个历史现象,知几解释说:"余以为近史芜累,诚则有诸,亦犹古今不同,势使之然也。"①他看到古今的不同,而造成这种不同,是由于"势"。

  什么是"势"呢?他说春秋之时,诸侯力争,各闭境相拒,关梁不通。

  ① 《史记·天官书》。

  ① 《李大钊史学论集》第155 页,河北人民出版社1984 年9 月第1 版。

  ① 《史通·烦省》。

  因得出结论:"国阻隔者,记载不详;年浅近者,撰录多备。"到了汉代,国家一统,有了征集史料的条件,故汉代之史,倍增于前。东汉时期,作者弥众。至如名邦大都,地富才良,高门甲族,代多髦俊。邑老乡贤,竞为别录;家牒宗谱,各成私传。于是笔削所采,闻见益多。可见知几所言之"势"多指地理或一般人事的情况,也可以归纳为一个时代的形势,亦即社会经济、政治、文化发展的综合水平。当然刘知几不曾明确指出这一点,他的理解还比较模糊。他讲汉氏有天下,"普天率土,无思不服",实际上是国家统一对史籍记载的作用。他讲东汉"名邦大都,地富才良"等等,实际上是说社会经济文化发展对史籍记载的作用。这个势无疑是指历史的形势,历史发展的水平。古今之不同,就是这种形势的不同。在这种背景下谈史之烦省,刘知几说:夫论史之烦省者,但当求其事有妄载,苦于棒芜,言有缺书,伤于简略,斯则可矣。必量世事之厚薄,限篇第以多少,理则不然。

  ①这一态度就是根据形势的变化,衡量世事的厚薄,以决定史书篇幅的多少,只要既不妄载,又无缺书就行了。这是非常通达的见解。

  再如,他用历史变化的观点评论史书的言语问题。"战国已前,其言皆可讽泳,非但笔削所致,良由体质素美。"那时,"时人出言,史官入记,虽有讨论润色,终不失其梗概者也。"而后来作者,通无远识,"追效昔人,示其稽古",结果造成"伪修混饨,失彼天然,今古以之不纯,真伪由其相乱"。因此,他严正指出:天地长久,风俗无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而作者皆怯书今语,勇效昔言,不其惑乎!苟记言则约附《五经》,载语则依凭《三史》,是春秋之俗,战国之风,亘两仪而并存,经千载其如一,奚以今来古往,质文之屡变者哉?

  社会在变化,言语也在变化,史书记载则必须适应这种变化,不能"怯书今语,勇效昔言"。刘知几的见解是非常正确的。那种追效古人,示其稽古的作法是一种因仍旧贯、袭用不改的旧观念,是一种传统观念惰性的表现。

  刘知几在《史通》中撰《因习》之篇专门批评这种积习相传的不良史风。他说:盖闻三王各异礼,五帝不同乐,故传称因俗,易贵随时。况史书者,记事之言耳。夫事有贸迁,而言无变革,此所谓胶柱而调瑟,刻船以求剑也。

  "事有贸迁"就是承认历史是变化发展的,因而史书记载,包括上述的烦省、用语亦应相应变化。如果"世之述者,锐志于奇,喜编次古文,撰叙今事",那就是大无识见了。

  由此可知,知几非常清楚这样一个道理,历史是发展变化的,因而人们要适应这种变化采取相应对策。看待事物是这样,编写史书也是这样。这就① 《史通·烦省》。

  ① 《史通·言语》。

  是"传称因俗,易贵随时"之义。

  承认古今在发展变化,是否也承认这一发展变化是历史的进化?对于这个问题,需要具体分析。因为承认历史在变,并不意味着就主张历史在进步。

  在中国历史上,承认历史变化的人,大抵也可以划分为两种观念,一种观点认为今不如古,世道人心,今不如昔,一句话,认为历史在倒退。另一种观点认为今胜昔,历史在前进。刘知几对古今的看法是今不如古还是今胜昔呢?

  这需要进行具体分析。

  《载文》一篇专论文与史的关系,他分成三个历史阶段进行述评。认为远古文辞,能起到反映国家治乱兴亡的历史作用,盖因其"不虚美,不隐恶"的缘故。故"文之将史,其流一焉。固可以方驾南、董,俱称良直者矣。"但自秦汉以来,"文体大变",喻过其体,词没其义,繁华失实,无稗劝奖,而《史》、《汉》皆书诸列传。魏晋已下,讹谬雷同。事皆形似,言必凭虚。

  而世之作者,乃聚彼虚说,编之史书。当然,举世文章,岂无其选。如韦孟《讽谏》,赵壹《嫉邪》,贾谊《过秦》,班彪《王命》,张华《女史箴》,张载《剑阁铭》,诸葛亮《出师表》等等,"此皆言成轨则,为世龟镜,求诸历代,往往而有,苟书之竹帛,持以不刊,则其文可与三代同风,其事可与《五经》齐列。古犹今也,何远近之有哉?"应该说,就文而论,知几总的思想倾向是认为今不如古。他之所以说了一句"古犹今也",只是说今也有象古一样的好文章。或者说,今不一定不如古,但绝对没有说今比古好。

  知几也曾将远古之书与近代之史作过比较。说两者"非唯繁约不类,固亦向背皆殊",近古之史,"言唯详备,事罕甄择",远古之书,略举纲维,务存褒讳,寻其终始,隐没者多",后世学者由于崇古思想支配,深信古史优于后史,其实远古之书,"其妄甚矣"①。这一比较的结论说明,古者也可以不如今,甚至古者妄言更多于今。这样看来,知几在古今孰好孰劣的问题上,并未表示出一个明确的立场。前已言及,就文而论,知几总的思想倾向是认为今不如古。《史通·叙事》篇明确表述了这样一个看法。《尚书》、《春秋》为述者之冠冕,实后来之龟镜,可以师范亿载,规模万古。而《史》、《汉》不如《五经》,《晋》、《宋》不如《史》《汉》。一代不如一代。

  史学好象走了一条倒退之路。这不正是今不如古的思想的表露吗?知几这一看法乃基于宗经的立场所致,经学思想是一种传统思想,把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时期说成是人类历史上的尽善尽美的黄金时代,"今不如古"的历史观便是这种传统观念的深刻体现。后来儒家的信徒们又把儒学经典抬到吓人的高度,他们本着孔夫子"信而好古"、"述而不作"的精神世世代代的重温着圣人的教诲,只是在注经中表示出自己的看法。在这一大环境之下,刘知几对《五经》虚美一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难能可贵的是,他还对儒家经典提出了批评。他并不是一个历史倒退论者。只是在他的思想中存在着许许多多的矛盾。这种对古今相对性的看法便是其认识的矛盾之一。

  矛盾纵然是矛盾,在不少场合,刘知几也发表了对古代的赞美的言辞,但是他的立足点仍然主张人们面向当今,并不是要求大家向古人看齐。这面向当今的思想充满《史通》全书。比如《史官建置》一篇本来是叙述史官建置的源流。知几并非为溯源流而作,开篇极言"史之为用,其利甚博,乃生① 《史通·疑古》。

  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有国有家者,其可缺之哉!"因此,"故备陈其事,编之于后。"可见他写史完全为了当今社会之需要。讲史官建置,从黄帝说起,一直写到大唐,写到今上,即唐中宗。沿革废置写完之后,最后对史官之取人来了个评论:观夫周、秦已往,史官之取人,其详不可得而闻也。至于汉、魏已降,则可得而言。然多窃虚号,有声无实。

  而近代趋竞之士,尤喜居于史职,至于措辞下笔者,十无一二焉。既而书成缮写,则署名同献;爵赏既行,则攘袂争受。遂使是非无准,真伪相杂,生则厚诬当时,死则致惑来代。而书之谱传,借为美谈;载之碑碣,增其壮观。昔魏帝有言:"舜、禹之事,吾知之矣。"此其效欤!

  浦起龙释这段文字,颇能理解知几用意。他说:多窃虚号,有声无实,"此八字是未节之主。"这实际上是知几对他有亲身感受的武后、中宗时期史馆的批评。如中宗神龙二年(706)知几参预修成《则天实录》二十卷,盖以官卑未列名受赐。可见知几写史论史,都面向现实,寄托着自己的感受。

  《古今正史》上起三皇,下讫唐中宗神龙年间。最后谈到他同徐坚、吴兢等奉诏更撰《唐书》和重修《则天实录》事,感慨系之,因言:"夫旧史之坏,其乱如绳,错综艰难,期月方毕。虽言无可择,事多遗恨,庶将来削稿,犹有凭焉。"可见,一篇《古今正史》,仍落脚于现实。

  知几论古今的发展变化,也往往把古今历史的发展过程划分为几个历史阶段。如提到"上古"或"远古"、"中古"或"中世"、"近古"或"近代"。一般说来,上古、远古大约相当于先秦时代,《疑古》篇曾把《尚书》、《春秋》都说成是远古之书。中古、中世大约相当于秦汉时期,《序传》篇曾把司马相如的自叙作为中古作品。近古、近代大约相当于魏晋南北朝时代。

  这说明刘知几对于历史的变化,已经具有一种历史阶段观念。

  不过,需要指出,知几本人在运用上述几个时代概念时也常常不一致。

  "上古"这个概念,在知几的叙述中,一般都限于先秦时期。在他使用"中古"这个概念时,主要指两汉时期,但有时也指东周列国时期,有时亦波及魏晋南北朝及隋,也有时指唐初贞观时代,甚至包括他生活的时代。因此,我们认为,没有十分必要去分析知几使用"上古"等几个时代概念的确切所指,说实在也是说不准确的。如果确切的话,还是使用知几使用更多的概念,即历史朝代的概念。在刘知几的行文中,常用"战国已降"、"班马已降"、"魏晋已降"、"周隋而往"等,看来战国、秦汉、魏晋等是其论史的几个时代分界线。

  综上所论,我们可以看到,刘知几的历史观是一种进步的历史观,他敢于驱除笼罩在历史画面上的神学迷雾,看到历史发展的进化趋势。认识到古今的变化是历史的必然,"势使之然";今不一定不如古,古也可以不如今。

  同儒家某些学者美化古史的态度不同,主张史家应顺应历史进化的潮流,不要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表现在历史研究领域,他敢于"疑古"、"惑经",不仅敢于破除对神学的迷信,而且敢于破除对儒家经典的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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