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传记文学 > 刘基评传 > 一、《郁离子》--意趣幽赜的文苑奇葩
寓言体散文在先秦时代即已隆盛。《墨子》、《盂子》、《庄子》中最为经见，其中《庄子》一书便有"寓言十五"之称。其风格特征也各各有别，庄子的寓言以象征性的意象为特征，形象背后的理性底蕴幽玄渺远、迷离恍惚，读者只有经过"澄怀味象"，深思冥索方可解悟。由于庄子以虚无为宇宙至道，因此，其寓言也具有"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③的特色。墨子与孟子的寓言是以感性形象比喻抽象的事理，形象只是寄意明理的工具。尽管如此，由于共同处于"百家争鸣"的时代，这些寓言也都具有汪洋恣肆、纵横捭阖的雄辩气概。迄至唐代，柳宗元的寓言体散文语言锋利简洁，风格严峻沉郁。先秦寓言往往还是整篇文章中的一部分，而柳宗元则将其发展成了独立而完整的文学样式。
刘基涵今茹古，既继承了前人寓言艺术的优良传统，又将笔触指向元末衰乱的社会现实，讽刺时风，抨击朝政。寓言这种形象生动、寓庄于谐、锋芒熠熠、犀利深刻的文学样式在元末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宋濂、刘基的寓言作品都取得了独特成就。如宋濂的哲学杂著《龙门子凝道记》及《燕书》等著作中，便具有一些文字精警、形象生动的寓言故事。如《燕书》中"迂儒救火"的故事，讽刺了拘谨迂腐的儒生，在求人救火的紧急关头，还讲究穿戴服饰、揖让礼仪，以至延误了救火的时机。而刘基则是我国古代文学史上创作寓言体散文数量最多的作家。明人所辑的《诚意伯文集》中有散文323篇，其中约有三分之二属于寓言体散文，主要收录在《郁离子》中。其艺术①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九，《宋学士全集》提要。
② 宋濂：《夹注辅教编序》，《宋文宪公全集》卷十三。
③ 《庄子·天下》。
特征主要体现在。
首先，理浃于形，以论见长。
《郁离子》全篇富有理趣美。明理是作者孜求的首要目标，这与唐代柳宗元的寓言散文略有区别。柳宗元虽然有《封建论》、《非国语》、《天爵论》等恣肆雄辩的政论散文，但其寓言体散文一般以刻划形象见长，与其以摹形状物著称的游记散文风格相近。因此，柳宗元的寓言体散文更叩合于"形象思维"的文学涵义。而刘基的寓言体散文则注重于即事明理，乃至有直接议论风发的篇章，这与先秦寓言更多相通之处。有时还以对话的形式，以主、客双方的互答增强论辩的效果。如《天道》即以盗子与郁离子之间的对话来阐论"天道好善而恶恶"的荒谬。《道术》则通过艾大夫与郁离子的对话，说明了使民之道在于"义"与"公"，而非"术"的道理。这些作品往往富于鼓动性，有纵横家、雄辩家的气概。语句整练铿锵、铺张扬厉，一气贯注。正如徐一夔评其散文"其锋凛然，若太阿出匣"。①如《公孙无人·晚成》中屠龙子在说明"折肱而学医，未晚也"的道理时，曰：昔者齐桓、晋文公皆先丧其国，而后归为五伯。越王勾践栖于会稽，而后灭夫差，作诸侯长。知武子囚于楚，而后归相晋侯，光复先君之业。孙子刖足，而后为大国师，破军斩将，威动天下。伍子胥丧家出奔，而后入郢复其父兄之仇。范睢折胁拉齿弃于箦中，而后相秦斩魏齐。此三君四大夫者，方其逃奔困厄之际，孰不谓其当与枯荄落叶同腐土壤；而一旦光辉焕赫，使人仰之如日星之在上。②行文如同策士抵掌而辩。显然，这与先秦寓言，尤其是孟子的寓言风格十分接近。
当然，《郁离子》又不是纯粹的议论文，其中很多篇章寓理于形象生动的描绘之中。如《牧豭·世事翻覆》：郁离子与客泛于彭蠡之泽，风云不兴，白日朗照，平湖若砥，鱼虾之出没皆见，皛如也，豁如也，左之右之无不可者。客曰："有是哉，泛之乐也！吾得托此以终其身焉足矣！"已而，山之云出如缕，不顷刻而翳日，风软然薄石而候木，鼓穹嵁而雷九渊，轮旋而箕簸焉。客踸不能立，俯而哕，伏而不敢仰视，神逝魄夺如死。曰："吾往矣！吾终身不敢复来矣！"①通过鄱阳湖阴睛不同景象的描述，形象他说明了世事变异的道理，儆示人们"天下之久安也，人恬不知患"，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
《郁离子》中还有许多摹形肖物十分精致细腻的篇什。如《瞽聩·即且》：即且与遇于疃， 蹇首而逝，即且追之，蹁旋焉绕之， 迷其所如，则呀以待。即月摄其首，身弧屈而矢发，入其肮，食其心，啮其，出其屁，恶死不知也。他日行于煁，见蛞蝓欲取之。蚿谓之曰："是小而毒，不可触也。"即且怒曰："甚矣，尔之欺予也！夫天下之至毒莫如蛇，而蛇之毒者又莫如妥。噬木则木翳，啮人兽则人兽毙，其烈犹火也。而吾入其肮，食其心， 其腹肠，醉其血，而饱其，三日而醒融融然，夫何有于一寸之蜿蠕乎？"跂其足而凌之，蛞蝓舒舒焉，曲直其角，煦其沫以俟之。即且粘而颠，欲走则足与须尽解解， 而卧，为蚁所食。②即且（即蜈蚣）遇到蝁（一种毒蛇）便"追之，蹁旋焉绕之，蝁迷其所如。"① 《郁离子序》，《文集》卷首。
② 《文集》卷四。
① 《文集》卷四。
② 《文集》卷二。
将体长毒大的蝁置于死地，即且狡黠好斗的情态毕现。当遇到小而毒的蛞蝓（俗称鼻涕虫）时，即且不听蚿的规劝，以能啮食毒蛇而自得，试图"跂其足而凌之"，结果触蛞蝓的粘沫而被蚁所食。虽然着墨不多，但即且的骄狂自矜、不信规劝的性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描写之生动，遣词之熨贴，可与柳宗元《蝂传》媲美。
其次，虚实相间，风采各异。
寓言故事的基本特征是以非现实的"谬悠"形式来寄寓现实的事理。因此，"虚"往往是寓言的主要形式，但寓言的归趣在于讽谕现实，因此，又离不开"实"。《郁离子》中有一些是以虚寓实的寓言。作者或借用古代神话传说为素材，或赋动物（如《鲁般·蟾蜍》、《瞽聩·即且》、《瞽聩·术使》等）以人格化的特征，纵笔所如，不受现实题材的框束，形象鲜明生动。而刘基作品中更多的是以一定事实力基础，踵事增华，形成独立完整的故事，寄托作者的某种寓意。如《史记·卫康叔世家》有"懿公即位，好鹤，淫乐奢侈"的记载。刘基则以此为据敷演成一则有声有色的《卫懿公好禽》这篇寓言故事。由于取材于历史，因此给人以深刻、切实之感。《晋灵公好狗》则取材于《左传·宣公二年》记载的历史事实，讽刺一切借主子之威而行奸肆虐的小人。这些故事一般与历史事实基本吻合，但由于原作是浩繁史乘中的一个片断，而刘基则抽绎片断，斐然成章，赋予其深刻的寓意。这些作品与一般寓言具有幽默谐谑的风格不同，而以庄重严肃见长。刘基的寓言对历史题材情有所衷，显然是与其经世思想，与"矫元室之弊"①的创作宗旨有关，是借"古今成败得失之迹"①以讽今。因此，作者常撩去寓言隐约幽微的面纱，以"规执政"的形式，通过"郁离子"之口，直陈治国矫弊方略。这些篇章"其言确然，凿凿乎如药石之必治病，断断乎如五谷之必疗饥。"②与言辞剑切的奏表陈情几无区别。可见寓言在刘基这里廊庑更阔，但对寓言的含义也多有乖悖。清人刘熙载严之曰："《郁离子》最为晚出，虽体不尽纯，意理颇为实用。"③因"实用"而致"不尽纯"确是《郁离子》的一个特点。
最后，结构独特，意蕴深刻。
与一般寓言故事的不同之处在于，《郁离子》是一部完整的寓言故事集，郁离子是通贯全篇的人物。这概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全篇内容都通过"郁离子曰"表述出来。这类作品虽然有极少部分夹叙寓言故事，（如《螇螰·大人不为不情》）但议论的内容更多。因此，这些作品一般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寓言体散文，郁离子往往是作者的化身，作品的内容也是刘基哲学、政治、人才观念的直接表现。
第二类是以"郁离子"为作品中的核心人物。或以"郁离子"为全篇的基本结构，（如《千里马》），或以"郁离子"与他人的对话形成全篇，如《千里马·噪虎》中"郁离子"因言论触忤当政而当政者"欲杀之"，满朝官宦虽然不认识"郁离子"，也都应声附和，于是"郁离子"讲述了这样一则寓言故事：女几之山，乾鹊所巢，有虎出于扑簌，鹊集而噪之。鸲鹆闻之，亦集而噪。鹎见① ［明］徐一夔：《郁离子序》，《文集》卷首。
① ［明］徐一夔：《郁离子序》，《文集》卷首。
② ［明］徐一夔：《郁离子序》，《文集》卷首。
③ ［清］刘熙载：《艺概·文概》。
而问之曰："虎行地者也，其如子何哉，而噪之也？"鹊曰："是啸而生风，吾畏其颠吾巢，故噪而去之。"问于鸲鹆，鸲鹆无以对。鹎笑曰："鹊之巢木末也，畏风故忌虎，尔穴居者也，何以噪为？"①以寓言的形式对鼓噪欲杀"郁离子"的人们予以辛辣的讽刺，避免了呆滞直露的正面评述，意蕴含蓄深婉。
第三类是"郁离子"作为全篇寓意的点示者，在篇末进行评述。如《公孙无人·僰人养猴》：僰人养猴，衣之衣而教之舞，规旋矩折，应律合节。巴童观而妒之，耻已之不如也，思所以败之，乃袖茅栗以往。筵张而猴出，众宾凝眝，左右皆蹈节，巴童佁然挥袖而出其茅栗掷之地，猴褫衣而争之，翻壶而倒案，英人呵之不能禁，大沮。郁离子曰："今之以不制之师战者，蠢然而蚁集，见物则争趋之，其何异于猴哉！"②而历史题材的寓言篇末一般以"君子曰"作结。卒章显其志，是刘基寓言的一个重要特色。中国古代如《庄子》中的一些寓言浑沌难辨，而刘基的寓言往往是全文的一个论据，抑或直接便是形象的结论，寓意鲜明可感。这种风格与刘基积极用世的人生态度，有为而作的创作旨趣有关。因此，归隐南田山中，看似涤尽尘缨，枕石漱流，但仍然没有忘怀世情，寓言是其指陈时弊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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