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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珍珠抛来橄榄枝

  1934年,对林语堂而言,不是值得怀念的年份。头一年响彻黄浦江畔的幽默大师翻过来,居然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左联办了个刊物叫《太白》,专门批判林语堂的闲适小品。

  捧红踩白,乃是人之常情。林语堂现在是箭靶子,高唱幽默之风的大众媒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改弦更张,登起骂林的文章来,一个比一个叫嚣得厉害。

  林语堂心里不好受。《人间世》卖得不理想,经济的压力是头一桩;和鲁迅绝交了,是第二桩;早晚被骂,是第三桩……

  他从山中来,宽容坦然地面对风风雨雨,然而从高处猛然跌入谷底,人非圣贤,谁能等闲视之?

  弱者等待时机,强者创造时机。

  在上帝关了门之后,林语堂找到了一扇打开的窗子。

  那就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赛珍珠。

  赛珍珠尚在襁褓之中时,就被传教士父母带来中国。她接受的是中国传统的私塾式教育,听的是奶妈讲的中国民间传说和“水浒”、“三国”等。她说:“我一生到老,从童稚到少女到成年,都属于中国。”

  在美国,有不少所谓的“中国通”,但都是挂羊头卖狗肉,以揭露中国的丑陋习俗为主要卖点。中国人几乎成了懒惰、愚蠢、长辫子、畸形的代名词。这些作家根本不懂中国的文化,有人翻译《水浒》,竟然把武松打虎时称老虎为“大虫”硬生生地翻译成“GreatWorm”(大的虫子),李逵口中的“鸟官”译成了“BirdOfficer”(鸟的长官)。

  赛珍珠很痛心恶意丑化中国人的行为,立志要写出不同形象的中国人。她以中国农村为题材,创作了《大地》、《儿子们》和《分家》三部曲。《大地》一经出版,立即风靡美国,还被译成多国文字,成了西方世界了解中国的通行范本。她花5年的时间,精心翻译了《水浒》,书名译为《AllMenAreBrothers》(四海之内皆兄弟)。

  林语堂对这本洋《水浒》是赞不绝口,说她翻出了中国古代小说的精髓。

  刚巧,赛珍珠来了上海。有位作家请吃饭,林语堂听说赛珍珠也在被请之列,主动要求主人把席次排在赛珍珠的旁边。

  林语堂没有面子意识,更何况是向名作家请教。席上他畅谈中西文化之对比,赛珍珠不时点头称是。临别前,赛珍珠说:“各位如果有新作,我可以作介绍人,在美国刊行。”在座诸人都以为是普通的客气话,没放在心上。林语堂一条筋,听话不转弯,回家就把在《中国评论周报》上发表的几百篇“小评论”厚厚实实地包起来,送到了赛珍珠下榻的饭店。

  过几天,赛珍珠给林语堂挂电话,要求见面详谈。林语堂于是邀请这位美国知名女作家来家里吃顿便饭。

  赛珍珠很重视这次会谈,化了个淡妆,头发像中国旧式妇女一样,挽在脖子后面。她已经结了婚,丈夫是普通的传教士,夫妻感情不太和睦。美国庄台出版公司的老板华尔希对她很着迷,追到中国来了。

  她很有礼貌地问语堂,华尔希已经看过那些文稿,觉得新鲜敏锐,想在旗下所属的《亚细亚》月刊上发表,林先生意下如何?

  林语堂连声答应。

  谈完了正事,两人闲扯开去。他们都出生在传教士家庭,有很多共同的话题,聊得很投机。

  赛珍珠说:“有些美国人,在中国住了几年,就以‘中国通’自居,写的文章不堪入目,全是小脚和辫子之类。中国有值得骄傲的文化,为什么没有人来介绍呢?”

  林语堂想了想,出其不意地说:“我倒是很想写一本,说一说我对中国的实感。”

  “那你为什么不写写看!你可以写好的。”赛珍珠来了兴趣,十分热忱地说,“我盼望已久,希望有个中国人写关于一本中国的书。”

  赛珍珠当即打电话给华尔希,询问他的意见。华尔希也表现出难以想象的热情,极力要求林语堂马上动笔。

  无心插柳柳成荫,林语堂成了赛珍珠的特约撰稿人。

  有了赛珍珠的一力承担,林语堂半点都不敢怠慢,立刻投入工作。

  《吾国与吾民》是一本介绍中国文化的通俗读本,预设有十章,分别讲中国人的德性、心灵、理想、生活、政治、社会、艺术等,任务量很大。林语堂每天在床上边吸烟,边构思,腹稿打得差不多了,就立即起来记下来。他常常半夜突然想到什么,一骨碌地爬起来,拿起笔,刷刷地写个不停。

  与此同时,林语堂还要维持《人间世》的日常工作。良友书店是大股东,已经投了大笔资金,销量虽然不太理想,但是就此罢手,亏得更多。而《论语》的专栏也不能不管,林语堂只能忙里偷闲,每天写一段,就像皮匠订鞋子一样,一针一针,是“青山白云芒鞋竹杖影中写出来的,也是心手俱闲时一段一段一章一章写出来的。”

  林家进入备战状态。林语堂以前忙完工作,就和翠凤拉拉家常,逗逗孩子,现在一回家,就扑进书房有不为斋。廖翠凤绝少进书房,实在有事要和语堂商量,就轻轻地进来,出门又轻轻地合上。她叮嘱孩子,爸爸在办大事,谁也不准烦爸爸。活泼好动的二女儿玉如探头探脑地徘徊在书房门口,想从锁孔里偷偷看,看看怪里怪气的父亲到底在搞什么鬼。

  高朋满座的林家变得门可罗雀,小孩子咯咯地大笑时也捂住嘴,走路蹑手蹑脚的,翠凤把忆盘路的林家寓所打造成孤立的小岛,她要给丈夫一个安静的写作空间。

  林语堂把《吾国与吾民》的大纲抄在纸上,撕成一条一条,贴在书桌上,每天对着进度表,一丝不苟地完成。有时候写不出来,他就把灯灭了,点燃烟,深深吸一口,再用力地吐出来。烟火在黑暗中时暗时亮,林语堂全身放松,闭上眼睛,两脚抬在桌子上,脑海中一片空灵。屋外万籁寂静,只有邻居家的狗偶尔狂吠几声。这样子休息半刻钟,他抖擞精神,拉开灯,文思如泉涌,写下得意的一段。

  到了7月中旬,天气热,各种工作又烦闷,林语堂和各方面商量后,决定和家里人去庐山度假,专心一意地写稿子。

  庐山牯岭是著名的避暑胜地,气候清凉,盛夏时节还得穿夹袄。风景很美,峰峦葱茏,溪流潺潺,青松、丹枫遮天蔽日,时不时微风吹过,松涛就像温柔的海浪声,让人沉醉。

  林语堂租了个单独的别院,三面都是树林,门前是碎石铺就的小径,曲曲折折通向山峦的深处。这真是写作的绝好佳处!

  不过,因为太美好,林语堂反而有三天没有下笔。原来,他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有泉眼的小水坑,水清澈,透心凉,语堂鼓捣着把它改造成可以洗脚的水池。林家的三个女儿拍手叫好,跟在语堂屁股后面转悠。父女四人用锄头足足忙活了一整天,终于垒成了一尺见宽的小水潭。他们很有成就感,舍不得用这么好的水质来洗脚。长于精打细算的翠凤想出了好点子,把它当成“土冰箱”,傍晚放些密封好的酸梅汤进去,隔天就可以喝到冰镇的饮料了。

  语堂毕竟是奔40的人了,一整天的体力活还真是顶不住,胳膊酸疼了几天,拿笔写字手就乱颤。翠凤怜惜地说:“真是可怜的孩子,完全没有力气了!”

  语堂不懊恼,一连几天,他读了好几本书,磨刀不误砍柴功嘛!

  许是沾染了庐山的灵秀,林语堂的书稿进展得很顺利。英文打字机的声音啪啪啪啪,连续不断,和林间的山风应和,宛如清脆的小调。林语堂心情爽快无比,嘴角时常有笑容,他说,一个心情不好的人,写出来的文章连自己都打动不了,怎么能打动读者呢?

  工作之余,林语堂带领全家踏访庐山的名胜古迹。白鹿洞书院是一定要去的,那是古代文人读书的地方,值得凭吊一番;陶渊明的故居也是要去的,林语堂认为这位千年前的先贤是人生的理想者,仰慕已久;大林寺不能错过,白居易的著名诗篇《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就是写在这里。

  最值得去的还是庐山附近的贸易集市。这里不愧是文才荟萃之所,卖线装书的小店比比皆是,林语堂漫步书林,手中一卷厚重的古文集,残留的夕阳投射出长长的人影,在时空的跳跃中与古人心灵沟通。

  卖瓷器的店面也很多。江西自古以来就是瓷器之都,景德镇的瓷器名满天下。林语堂一看到精致的器皿,脚就迈不动了,非得买一些。翠凤说:“堂啊,瓷器容易碎,你带的书又多,带走太不方便了。”

  语堂此时就是个想要买糖果的小孩,翠凤好说歹说,就是劝不动。女儿们受不住父亲的怂恿,缴械投降,站在了语堂一边。只手难敌双拳,翠凤不得已同意了。

  语堂喜滋滋地拿起一个天蓝色的花瓶,瓶口处雕有一条同色系的小龙,很别致。他问过价,就要付钱。

  “慢着!打对折,否则我们不要。”翠凤拦住鲁莽的丈夫,沉着地就地还价。

  “这位太太,杀得太狠了,不卖!”

  林语堂比店主还着急,忙用厦门话提醒,“凤啊,我喜欢的,你要打对折,人家不卖了!”

  翠凤瞟了眼不通事务的丈夫,继续还价。她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林语堂从不知道,木讷的翠凤竟然有如此的好口才。

  店主始终不肯让步。

  翠凤拉着语堂作势要走。

  “算了,算了,卖给你!”店主装出痛心的样子,“我可是亏本卖给你的,下回还要来光顾啊!”

  翠凤得意地抿嘴笑。  林语堂对于妻子欲擒故纵的手腕,吃惊得嘴张得老大。他在《吾国与吾民》中专门写了一段中国人的还价艺术。

  经过一个多月的埋头苦干,《吾国与吾民》终于完成了。全家人都松了口气。翠凤和女儿早就想家了,收拾好行礼,待林语堂一收笔,立马高高兴兴坐船返回了上海。

  1935年9月,《吾国与吾民》在美国出版。短短4个月内,该书重印7次,登上了畅销书排行榜。西方人在辫子和小脚之外看到了有血有肉的中国人,看到了5000年文化的深厚积淀,一个遥远的东方国家剥去神秘的面纱,以最美好的姿态展现在美国人面前。

  《纽约时报》星期日书评副刊第一版大篇幅刊登了著名评论家克尼迪的专稿,他说:“读林先生的书使人得到很大启发。我非常感激他,因为他的书使我大开眼界。只有一个中国人才能这样坦诚、信实而又毫不偏颇地论述他的同胞。”另外一位以稳重公正闻名评论界的书评家伯发则在《星期六文学评论周刊》上不吝赞美之辞:“林先生在欧洲、美国都住过,能以慧眼评论西方的习俗。他对西方文学有丰富的认识,不仅认识而且了解西方文明。他的笔锋温和幽默。他这本书是以英文写作以中国为题材的最佳之作,对中国有真实、灵敏的理解。凡是对中国有兴趣的人,我向他们推荐这本书。”

  林语堂比美国人还地道的表达技巧,敏锐的文字感受力,也是《吾国与吾民》受追捧的原因之一。

  这本书被译成多国文字,同样被抢购一空。

  林语堂在西方世界出名了!

  中国文坛也震动了。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从来还没有哪个中国人用英文写作,而且在国外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力。

  这一年,林语堂刚好40岁。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他到了没有疑惑的年纪,人生要开始新的篇章。

  他回首过去,踌躇满志地写了一首自寿七言长诗,最后四句是:

  而今行年虽四十,尚喜未沦士大夫。

  一点童心犹未灭,半丝白鬓尚且无。

  由于《吾国与吾民》开了个好头,赛珍珠和华尔希极力邀请林语堂到美国讲学。

  林语堂才把《浮生六记》翻译成英文,正在动手写《中国新闻舆论史》。《人间世》已经停刊,他谋划着再出一本新的刊物——《西风》,翻译西文杂志,介绍欧美社会。《浮生六记》是林语堂最欣赏的书之一,书中描写了沈复、陈芸夫妇知足常乐、恬淡闲适的生活,他对此感动得如痴如醉,说这是“中国人处世最美好的态度”。他专门跑到苏州万福山,想寻找芸娘的墓,备上香烛好好拜祭一番。当然,这和他试图在法国找到祖父一样,又是文人不切实际的头脑发热。

  手头的工作忙不完,林语堂婉言谢绝了赛珍珠的邀请。

  《吾国与吾民》在国外广受欢迎,国内的媒介趋之若鹜,又把林语堂捧上了云顶。林语堂赫然发现,一觉醒来,骂林的浪潮就转了向,他又一次成了香饽饽,不断有团体来找他做演讲,新闻报章天天打电话要求做专访。

  时间长了,闲言闲语多起来。有人说,林语堂靠《吾国与吾民》得了3万美元的版税,成了万元户;有人说,他是靠出卖民族利益才出名的,《MyCountryandMyPeople》,就是“卖国家和卖人民”。

  林语堂不畏惧拿起笔和论敌对战,可是应付不了坊间捕风捉影的议论。唾沫星子淹死人,他的正常生活和工作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翠凤不堪其扰,说,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林语堂想来想去,还是避避风头为宜。1936年年初,夏威夷大学聘请林语堂做客座教授,赛珍珠又三番四次地催促他尽快安排美国之行,痛定思痛,林语堂和廖翠凤商量,决定去美国访问一年。

  举家赴美,可不是件小事。美国生活费相当高,林语堂新婚伊始在美国留学,就吃了不少这方面的苦头。林语堂仔仔细细算了笔经济账,《吾国与吾民》版税得6000美元,再加上这几年来写文章的稿费,银行的积蓄,勉强可以应付。他现在是美国文坛的当红新星,靠讲学、演讲、写文章等,日常开支也有了着落。

  廖翠凤开始忙里忙外地收拾家当。孩子退学,房子退租,家具处理,她都亲历亲为,调适有度。大部分家私送给了林语堂的三哥林憾庐,小部分就寄存在二哥玉霖家。廖翠凤还办了一场小型的拍卖会,把一些值钱而又舍不得扔的家私明码标价,贱卖出去。陶亢德就以比世面低了好几倍的价格买了一套漂亮的沙发。

  书,翠凤不用操心。林语堂自己动手,把书房的书整整齐齐捆了10箱,用报纸包好,寄存在商务印书馆。因为到美国后得靠写作为生,资料要带齐,尤其是孔子、苏东坡等古籍类线装书,体积虽大了点,但得随身带走。三个宝贝女儿的中文功课要跟上,教科书也一本不能落下。

  忙里偷闲,林语堂还去了趟北京,做最后的道别。北京有太多年少轻狂的回忆,在清华,在北大,在来今雨轩,如热血般沸腾的战斗岁月一幕幕飞驶而过,林语堂慨而落泪。他说,北京是一个国王的梦境,那雕栏玉砌的宫殿,古朴的四合院,路边的垂柳,可亲的老百姓,只有北京才有这样的地方!

  只有中国才有这样的地方!  林语堂坐在池子边上,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人说,故乡是回不去了,他不需要回去,他要把这点点滴滴放在心头。

  在上海,有更盛大的欢送会等着他。《中国评论周报》的两位编辑做东,包下了远东地区最高的国际饭店第14层宴会厅,把一干好友、亲戚都请来了,给林语堂饯行。林语堂一反北京时的离愁别绪,异常的活跃,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宴会的主角带动了气氛,宾客们尽兴而饮,无醉不归。

  林语堂不急,可急坏了廖翠凤。临行前一个星期,乱七八糟的事太多,翠凤竟然得了神经衰弱。

  不巧翠凤母亲知道女儿女婿要出国,送来了一大罐廖家自制的肉松。林语堂一看,坏了,要出事了!他小心翼翼地对翠凤说:“凤啊,别的东西都可以带,但肉松不能带!”

  翠凤刚想把肉松装进行李箱,听到这话激动得大叫:“为什么!”

  “美国海关不准外国肉类进口,说是怕有微菌,带进传染病。”

  “肉松怎么会有微菌,带传染病?”翠凤扬起嗓门,直接喊,“我不要去美国了!”说完把手头的行李扔得满地都是,气呼呼地坐在客厅里。

  语堂赶紧摸翠凤的鼻子,说了一筐子好话。

  翠凤总算气消了,鄙夷道:“我们把外国人叫做番仔,实在有道理!”

  上船前一天,林家搬到旅馆去住。廖翠凤实在紧张,居然忘了电源没有关,直接拿剪刀去剪电线,“砰”的一声巨响,把大家吓了一跳。幸亏廖翠凤没有受伤,只是刀片穿了一个大洞。

  1936年8月10日,是正式出发的日子。送别的人络绎不绝,来了一拨又一拨,花篮摆满了船舱。林语堂百感交集,又不愿别人看出,只能强撑着,不断和亲朋好友们握手道谢。翠凤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反复说着“谢谢!谢谢!”

  汽笛响了,“胡佛总统号”开始起航。林语堂夫妇在甲板上,不断和岸上的人挥手致意。

  渐行渐远,上海消失在茫茫雾气中。

  林语堂悠然地吸了口烟,另一种情绪占据了他全部的心思,大洋彼岸,是美国,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远处,洁白的海鸥阵阵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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