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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是难忘初恋时

  初恋是青涩而难忘的。

  林语堂的初恋是青梅竹马,一个叫“橄榄”的俏人儿。

  “橄榄”本名赖柏英。

  算起来,林语堂还是柏英的长辈。柏英的母亲是语堂母亲的教女,初次见面,柏英的母亲按照传统辈份的观点,让柏英叫语堂“五舅”。

  男生发育得晚,林语堂那时候又小又瘦,个头和柏英差不多。小柏英不高兴了,撅起嘴来,坚决不肯叫。语堂本想板起脸,装装“五舅”的大人样,可瞅见柏英委屈的模样,忍不住了,哈哈地笑起来。牧师太太忙打圆场,说都是孩子,算了。

  柏英的脸偏瘦,活脱脱一个刚成熟散着甜香的橄榄。语堂眼珠一转,不停地大叫:橄榄,橄榄!柏英不明所以,好奇地四处看。语堂一手指着她,叫得更起劲了。柏英这才明白过来,语堂是在给她取绰号呢。柏英气极了,这么怪的名字,她不要!

  慢慢叫习惯了,柏英也喜欢上这个特别的名字。

  “橄榄”成了两个小家伙的暗语,是他们共有的秘密。

  柏英家在半山上,离语堂家约五六里的样子。每逢赶集,柏英天蒙蒙亮就起来了,拎着一大篮东西下山来。篮里多半是新鲜的蔬菜、竹笋,还有她母亲做的糕点,那都是送给语堂母亲的。

  语堂早早地在村口等她。

  “橄榄,橄榄,在这儿!”林语堂不停地招手。

  柏英却不紧不慢,哼着歌,蹦蹦跳跳地走过来。

  忙完了赶集的事,就是两人的快乐时光。

  他们最常干的,就是到西溪边捉鲦鱼和螯虾。两个小孩儿光着脚,趴在河岸上,仔细地寻找冒水泡的地方。大人们说,水泡越多,鱼虾才越多。

  柏英在山里长大,身手敏捷,往往她都逮了一小筐,语堂还一无所获,急得脑门直冒汗。

  “我不玩了,一只抓不到!”语堂把篓子一扔,耍起脾气来。

  “我分你一半,别闹,鱼来了!”

  “哪里?我来抓!”

  “不行,大头瞎,你会吓跑鱼的!”

  两人争争吵吵,感情却一天比一天好。要是有一天柏英不下山,语堂就蔫蔫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来,眼光不自觉地老往村口飘。

  抓鱼抓腻了,柏英说要抓蝴蝶。

  坂仔的春天气候温和,到处开满了鲜花。蔷薇红似火,迎春花娇俏可人,色彩斑斓的蝴蝶就在花丛间飞来飞去。小柏英喜欢得不得了。

  林语堂主动请缨,要给柏英抓两只玩。

  别看蝴蝶傻傻地停在花上,可语堂轻手轻脚地一靠近,蝴蝶立刻飞了。有时候,它还故意在空中转个圈,得意地发表胜利的宣言。

  语堂脱下外面罩的小衫,系成一个小网。那只明黄色的蝴蝶一看就是贪吃鬼,语堂盯好目标,纵身扑上去,打开一看,又是白忙一场。

  语堂哭丧着脸,他自认为智力过人,却败给了一只小小的蝴蝶。

  柏英笑得肚子都疼了。

  语堂不服气,说,抓蝴蝶又不是抓鱼,有那么容易吗?要不你试试!

  柏英随手采了几朵野生的小雏菊,别在黑亮的辫子上。然后,她坐在小溪边,静静地,一动也不动。

  “你要干什么?”

  柏英急忙把手指放在嘴上,“嘘!别说话!”

  不一会,有只蝴蝶飞过来,在柏英头上转来转去,最后停在了她戴的花上。那翅膀一扑一扑,仿佛在享受甜美的晚餐。柏英慢慢起身,往前走,一步,两步……走了好远,蝴蝶仍立在柏英头上,就像会动的发饰,妙不可言。

  语堂看得眼睛都直了。

  人比花娇,头栖蝴蝶的柏英是那么的迷人,一颦一笑都打动着年轻语堂的心。

  他偷偷地看柏英,看着看着,就忘形了。

  柏英赤着足,悄悄地穿过河边的草地,来到语堂身后。她用滑嫩白皙的小手猛地捂住语堂的眼睛,天真地问:“我是谁啊!”

  “是我的小‘橄榄’啊!”语堂甜蜜地说,一把抓住她的手。

  柏英一扭身,敏捷地逃开,一双天足在柔软的草地奔跑,“来追我啊!”她的笑声如银铃般动听。

  “她的脚在群山间,是多么美丽!”一句《圣经》上的话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语堂脑海中。他多希望自己就是那嫩绿的草儿,在柏英的赤脚下招展。“呀!我崇拜她脚上的泥巴。”语堂心中涌起无限的柔情。

  天气热起来了,语堂到山上的柏英家避暑。

  柏英家是在浅蓝色的山丘中,隐约露出暗褐色的屋顶。四周是青青的荔枝林,密密麻麻的荔枝压在枝头,那果肉饱实得似乎要涨出来。

  语堂亲切地唤它“鹭巢”。

  柏英穿着时兴的长衫儿,俏生生地站在一片翠色间。她是来迎语堂的。微风吹过,发丝轻轻地扬起,目光也迷茫起来,好像在思考什么。

  语堂一看见她,心微微地颤动,山中的精灵也比不上他的“橄榄”啊。

  柏英像个女主人那样款待了语堂。

  她端出现摘的新鲜荔枝,让语堂不用客气,尽量多吃点。

  柏英吃起荔枝来又快又好。语堂一颗没吃完,柏英已经吐出了三粒核。

  “橄榄,荔枝吃多了是要拉肚子的。”

  “真是傻,吃一勺酱油就好了!”

  吃完了荔枝,两人玩起了乡里孩子最爱玩的弹弓游戏,满地的荔枝核就是最好的子弹。柏英有腰力,手势准,可以击中一米半以外的物体。

  林语堂见到了多种多样的柏英。

  如山里的其他女孩一样,柏英很勤快。山里多雨,一下就是一夜。隔天,柏英很早就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山路,去看稻田里的水有多深。

  平时,柏英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干起活来很利索。礼拜天事情少,她就换上一身的浅蓝色,衬得肤色亮起来,显出少女的娇羞。

  她领着语堂在树荫下纳凉。柏英唱起山里人的小曲,那婉转的歌声悠悠荡荡,环绕在荔枝林的上空,也环绕在语堂的心上。

  林语堂和柏英相爱了。

  那年暑假,林语堂从圣约翰大学回到坂仔。他甜蜜地约会了他的小“橄榄”。

  女大十八变,柏英更漂亮了,幼时有些偏长的脸蛋长成了浑圆的鹅蛋脸,爱思考的眼睛明媚得像春日的阳光。

  语堂拉着她的手,热切地倾吐了思恋之情。

  “橄榄,看到你真好!”

  “真是傻!”柏英以前最爱说这句话,可此刻说来,却充满了亲热和少女的娇羞。

  整个下午,他们肩并肩慢慢前进,高兴得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柏英不再害羞了,大部分时间都把手环在语堂的腰上。有时候,语堂走得快,柏英就一把拉住他,然后自己两步并作一步走,跑到了语堂的前面,得意地朝他笑。

  语堂心里热乎乎的。他感受到了爱情的甜蜜,比书上说的更激动,更让人沉醉。

  他向柏英表明了心迹:“我想出国留学,想到更远的地方去看看。橄榄,和我一起去吧!”

  柏英的笑凝住了。沉默。

  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柏英不知道,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害怕。

  而且,祖父双目失明,每天要靠她的搀扶,才能处理基本的生活。一想到要离开从小就疼爱她的祖父,柏英打从心底不愿意。

  柏英激动地说:“世界上还有比我们这儿更美的山谷吗?你已拥有了这些山,也可以得到我。为什么你一定要出国呢?”

  语堂没有答腔,她又说:“就算你住在漳州,我们也有香蕉、甘蔗、桃子和桔子。还有各种鱼类和青菜。外国港口有的东西,我们哪一样没有呢?”

  语堂很意外,他没想到他的橄榄反应这么激烈。

  可是,他刚刚从上海那样的繁华都市回来,他的知识也给他建构了一个无限广阔的天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小小的坂仔已经无法容纳那颗腾飞的心。

  语堂还想起了二姐的话,他要读书成名,完成二姐的遗愿。美丽的“鹭巢”和“鹭巢”下的小“橄榄”是不能给他这些的。

  孝道与爱情,柏英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爱情与事业,语堂也做出自己的选择。

  两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友好而遗憾地分手了。

  暑假后,林语堂要回到圣约翰,柏英来见他最后一面。

  告别时,柏英安静而有些无助地看着语堂。语堂的眼里也满是无尽的忧伤。

  他在自传小说《赖柏英》中笔触细腻地再现了这一情景:

  新洛激动地抚摸她的头发,盯着她的眼睛,把她的脸托起来。她似乎有点怕,迟疑了一会,然后就听任他轻飘飘吻在她唇上。她满面羞红,一句话也不说。刚才卫士般的理性还战胜了内在的情感,现在却柔顺异常。这一吻使她动摇,她忽然愁容满面。

  “你不高兴和我在一起?”他问她。

  “高兴。我真希望能永远这样。你,我和我的田庄永远聚在一块儿。”

  “你的田庄对你就那么重要?”

  “是的。不只是田庄,那是我的家庭。你不懂……”

  完美幸福的一刻已经过去,阴影向他们袭来。

  回到河滩上,她说:“新洛,我爱你,以后也永远爱你,但是我想我不可能嫁给你。”

  …………

  “你到外国会学到什么?”

  “我不知道。”

  “你觉得你会像我们现在一样快乐?”

  “我不知道。”

  她甩甩头,脸上有伤心的表情。

  “好吧,那你去吧。我打赌你不会快乐。我想你也不会回到我身边,因为我那时一定嫁人了。”

  她好像要打一仗逼他留在家乡似的,其实她只是说出自己平凡的意见。因为当时她语气十分肯定而自信,甚至带有一点挑战意味,所以他始终记得那几句话。

  新洛就是林语堂自己。

  梦幻一般的初恋结束了。

  但是,这青涩的初恋永远地留在了语堂心中,甚至乎,柏英赤着足奔跑在草地上的情景成了林语堂永不能割舍的“情结”,赞美赤足之美成了他的偏好。他专门写了篇《论赤足之美》,他说:“要是问我赤足好,革履好,我无疑地说,在热地,赤足好。……赤足是天所赋予的,革履是人工的,人工何可与造物媲美?赤足之快活灵便,童年时快乐自由,大家忘记了吧!步伐轻快,跳动自如,怎样好的轻软皮鞋都办不到,比不上。至于无声无臭,更不必说。”

  柏英后来嫁给了当地的商人,长寿而且儿孙满堂。当她赤着脚穿过草地,穿过荔枝林,她是否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叫她“橄榄”的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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