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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传记文学 > 杜甫评传 > 第五章 转益多师的文学观点与掣鲸碧海的审美理想 三、文学史观之三:"历代各清规"

  三、文学史观之三:"历代各清规"

  在上面两节中我们论述了杜甫对于文学遗产的态度,无论是题材内容还是艺术形式,杜甫都主张虚心地向前人学习,从而最大程度地借鉴前人的创作经验。那么,杜甫是不是一位复古主义者呢?他是不是象王勃、贾至等人那样因为推崇"三代文章"而认为后代文学每况愈下呢?回答是否定的。前面说过,社甫虽然将《诗经》、《楚辞》视作诗歌的最高典范,但是他绝不因此而轻视后代的文学。即使是对于当代的诗人,杜甫也多所褒奖推服,刘克庄云:

  杜公为诗家宗祖,然于前辈如陈拾遗、李北海,极其尊敬。于朋友如郑虔、李白、高适、岑参,尤所推让。白固对垒者。于虔则云:"德尊一代"、"名垂万古"。于适则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又云:"独步诗名在。"于参则云:"谢脁每篇堪讽咏。"未尝有竞名之意。晚见《舂陵行》则云:"粲粲元道州,前贤畏后生。"至有"秋月、华星"之褒。其接引后辈又如此。名重而能谦,才高服善,今古一人而已。(《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六《诗话后集》)

  除了刘克庄提到的诗人之外,杜甫对王维、盂浩然、薛据、贾至、孟云卿、孔巢父、苏源明、毕曜、裴迪、薛华、严武、郑审、李之芳、苏涣等同时代诗人也多有赞叹,可见他对"不薄今人爱古人"这句话确是身体力行的。值得注意的是杜甫对初唐四杰的态度:戏为六绝句(其二)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其 三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①对于这两首诗,历代注家亦多歧说,郭绍虞先生作了很好的总结,前一首:"自来解此诗者有二歧说。谓为少陵讥哂四子者,赵次公、刘克庄、邵二泉诸人是也。谓为推尊四子者则自洪迈、葛立方以来诸家皆然。考杜《偶题》诗云:'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所谓'历代各清规'者,正是'当时体'之绝妙解释。则所谓当时体者初无贬抑之意。且此六绝中又有'转益多师是汝师'之语,则知其于杨王四子亦在可师之列。故知谓子美笑王杨卢骆文体轻薄者妄也。然谓杜推尊四子,而以轻薄为文指后生嗤点之辈,则亦未当。赵注据《玉泉子》称'时人之议杨好用古人姓名谓之点鬼簿,骆好用数对谓之算博士',此正时人讥哂之证。唐史载裴行俭语称'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此又四子立身为文不免轻薄之证。故'轻薄为文'四字确为讥哂四子之语,但此非出于杜,而出于时人。故杜于四子,初无贬抑之意,而于时人之妄肆雌黄者,反不以为然也。"后一首:"是诗歧解关键所在,即在'尔曹'二字。以尔曹指卢王则定为贬辞,赵次公、邵二泉诸家是也。以尔曹指后生,则又为赞辞,自刘辰翁以来诸家皆然。按本诗语意若以尔曹指卢王,则先后不贯,且与少陵论诗宗旨亦不相类,故以尔曹指后生者为是。"的确,仕甫对初唐四杰一向都很重视,早在流寓秦州时就写过"举天悲富骆,近代借卢王"(《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的句子,而且这种看法与《戏为六绝句》之一中对庾信的高度评价是统一的。众所周知四杰是初唐诗歌发展过程中的关键人物。一方面,他们最早开始抵制南朝遗留下来的浮靡诗风,将诗歌题材由宫廷、台阁扩大到江山朔漠之间。另一方面,他们也继承了南朝诗人在丽辞、声律方面的成就,从而为诗歌形式的革新作出了贡献(尤其是五言律诗和七言歌行),语言风格也由绮丽转向清新。如果说陈子昂以大张旗鼓的革新主张而"横制颓波",那么四杰却是以改造南朝诗风的方式而"以故为新"的。所以王世贞说:"卢、骆、王、杨,号称四杰。词旨华靡,固沿陈、隋之遗。骨气翩翩,意象老境,超然胜之。五言遂为律家正始。"(《艺苑言》卷四)陆时雍说:"王勃高华,杨炯雄厚,照邻清藻,宾王坦易。??调入初唐,时带六朝锦色。"(《诗镜总论》)也就是说,四杰的诗是南朝诗与盛唐诗之间的过渡,所以尚带有南朝诗风的痕迹。而且,四杰时代的诗歌水平在总体上早已被盛唐诗人所超越。这样,人们讥笑四杰就是难以避免的了。李商隐云:"沈宋裁辞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当时自谓宗师妙,今日唯观属对能。"(《漫成五章》之一,《李义山诗集》卷六)不难推测,杜甫时代的人也容易有这种感觉。杜甫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具有清醒的历史意识,所以把四杰置于特定的历史背景中予以评价。"当时体"三字就是这种历史意识的集中体现,杜甫其实比旁人更能看清四杰的不足之处,但他对四杰在唐诗发展过程中的贡献却给予极高的评价,并不因为四杰"劣于汉魏近风骚"而将他们一笔抹煞。

  杜甫的这种历史意识更完整地体现在《偶题》一诗中: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永怀江左逸,多谢邺中奇。??王嗣奭云:"此公一生精力,用之文章,始成一部杜诗,而此篇乃其自序也。诗三百篇各有序,而此篇又一部社诗之总序也。起来二句,乃一部杜诗所从胎孕者。'文章千古事',便须有千古识力为之骨。而'得失寸心知',则寸心具有千古。此乃文章家秘密藏,而千古立言之标准。"(《杜臆》卷八)我们认为此诗不但是"一部杜诗之总序",而且是杜甫对一部诗歌史的总序,因为它精要地概括了先唐诗歌发展的全过程,是对古代诗歌史内在规律的理论总结。自从曹丕提出"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典论·论文》)以后,人们对文学日益重视,并开始探讨文学自身的规律。陆机《文赋》云:"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其放言遣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杜甫说"得失寸心知",意思与之相近。但是陆机《文赋》基本上属于创作论的范畴,并未对文学作历时性的研究。刘勰虽然提出了"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心雕龙·时序》)的历史主义观点,但他仅仅把文学史的演变归纳成"质文代变"(同上)的历史循环论的简单模式,而且由于过分宗经而使其文学史观具有厚古薄今的保守色彩:"搉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淡。何则?竞今疏古,风味气衰也。"(《文心雕龙·通变》)杜甫则不然,他在此诗中提出的是全新的文学史观念,让我们稍作阐述:"作者皆殊列"是说历代作家各处于不同的地位,"殊列"是指创作倾向、风格之相异而不是指成就之高下,否则"名声岂浪垂"一句就难以讲通了。联系下文及杜甫的其他言论,这两句意谓凡是名垂青史的作家都不是徒有虚名的,他们在不同的位置上为文学的发展作出了贡献。这两句是一个总冒,下面就开始评论历代作家。由于这是一首诗而不是一篇论文,所以杜甫不可能一代一代地罗列所有的作家,而只是选择了诗歌史上的几个重要轨迹点:楚辞作家、汉代诗人??。"前辈"二句究系何指?王嗣奭认为:"前辈如建安、黄初诸公,飞腾而入。至六朝之绮丽,乃其余波,不可少也。"我们觉得不一定要讲得这么确凿,但从建安到六朝,诗歌确实发生了从偏重骨气刚健向偏重形式华美的变化。然而杜甫所谓"余波绮丽为",其实并无贬义。傅庚生先生把此句释为:"到了末流的余波,走下坡路的时候,作家们往往就重文轻质,专鹜形式,追逐那些绮文丽采去了。"(《杜诗散绎》十二)恐怕是望文生义。因为杜甫对于南朝诗歌在艺术形式上的成就从来都是很重视的(详见本章第二节),况且此诗中就有明确的内证:"水怀江左逸,多谢邺中奇。"毫无疑问"江左逸"是指东晋和南朝诗人,"邺中奇"是指建安诗人,杜甫对他们都深表敬意,何曾有所轩轻呢?"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二句是此诗中的警句。王嗣奭解之颇确:"后贤继作,前代义例兼而有之,然历代各有清规,非必一途之拘也。""后贤兼旧制"实际上就是本章前面二节所论述的内容,亦即从"别裁伪体亲风雅"与"清词丽句必为邻"这两个角度对前代的遗产作全面的继承。在社甫的时代,前代的文学遗产已经非常丰厚,在创作上一空依傍已经没有可能,所以杜甫的观点正是一种正视现实的态度的理论表述。然而更重要的是"历代各清规":"清规"即美好的规范,既然每个时代各有自己的美好规范,那么文学史也就是一个流动的、发展的过程了。这种观点不同于那种一意推崇"三代文章"而菲薄汉、魏以下的复古主义,也不同于一味厚今薄古认为后代一定胜于前代的文学进化论。文学史不同于科学史,它的发展不是表现为一系列的证谬、否定。文学史也不同于技术史,它并不表现为简单的数量积累,所以不一定是后来居上。一个时代的文学有一个时代的特点,真正的文学作品都具有永久的谜力,而且往往是不可重复、不可超越的。杜甫虽然没有明确地把这些意思都表达出来,但"历代各清规"这句话使我们有理由认为杜甫对文学史的这些性质、特点是有所了解的。正是这种文学思想使杜甫既能虚心地师承前人,又能满怀信心地创新求变,努力建立自己时代的"清规"--以五七言古今体诗为载体的艺术法则和审美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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