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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戴震的人文科学语言解释哲学

  一、解释哲学和文字学思想

  贯串于戴震一生的事业,是他的人文科学的语言文字学,以及利用语言文字学诠释古代经典,以寻求所谓“道”,乃至对“道”作再创造,阐发自己的哲学思想。乾隆三十八年(1753)戴震概括的“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①即通常所说的“以字(词)通词(辞),以词(辞)通道”,是对这一过程的最好概括和说明。对字、词的解释是手段,通道才是目的。作为人文科学的语言解释哲学,不过是戴震完成从语言文字到“通道”的全过程的方法学,也是戴震从纯粹的学问家转化为卓越的思想家的一个内在的逻辑动因,不消说,完成这一转化的最本质的原因是其社会现实的无可调和的矛盾在哲人头脑中的深刻反映,是时代精神的折光。但无疑,语言解释哲学也从与事理相对待的思维逻辑上促成了这一转化,这也是乾嘉时代的一位特别顶真的学问家走向思想家的特殊道路,而这一特殊道路的产生也是为当时的时代条件所决定的。语言解释哲学的运用,“以词通道”,本身就包含对理学的批判。南宋黄震说过:“自本朝讲明理学,脱去训诂??从而增衍新说,不特意味反浅,而失之远者或有矣。”①从语言文字入手,就意味着抛弃宋明理学的架空立言。

  从乾隆十年(1745)起,二十三岁的戴震著《六书论》三卷,公开亮出研究汉语言文学的旗帜,继后一发而不可收,他的语言文字学著作遍布中国传统的语言解释学文字学、音韵学、训沽学各个领域,而最终目的又是“以词通道”,从而形成我国十八世纪获得空前发展的语言解释哲学。这种学说以对语言文字的解释为契机,逐步达到洞察人类的心智,最终到达新理学的道德哲学。戴震说:“是故由六书九数,制度名物,能通乎其词,然后以心相遇。”②这种从可感可视可供思考的物质性的语言文字入手以洞察人类心智的做法,本身是唯物主义的科学方法。和戴震同时代的康德(1724—1804)主张以人类认识能力考察对象本质,提出了先验唯心主义哲学。被称为西方释义学之父的施莱尔马赫(1768—1834)强调有效解释的客观性的普遍性条件,从而把解释学规律分为语法解释和心理解释两部分,并强调两者的结合。戴震从语言文字入手以通道,立论允当平实,十分明白易懂,是情同可感的唯物主义方法。

  由于汉语言文字本身有无穷尽的奥妙,需要加以解释,从语言文字的解释到哲学的解释,尤其是到达哲学的新的创发,需要走过漫长的过程。胡朴安说:“戴氏之治学方法,以识字为读经之始,以穷经为识义理之途。”①乾嘉学派诸学人大都没有走完这一历程,只有一代学人兼哲人戴震走完了这一全过程。大多数学者还只停留在对汉语言文字本身的开发上。诚然,以语① 《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183 页。

  ① 《黄氏日抄》卷二《读论语》,见文渊阁《四库全书)707—4。

  ② 《郑学斋记》,《戴震集》,1980 年上海古籍出版社225 页。

  ① 胡朴安《古书校读法》,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 年版13 页。

  言文字本身为解释对象作出的解释也是解释哲学的一个层面,就解释哲学的全体而言,以汉语言文字为对象的解释只是解释哲学的表层,而在语言文字本身的门类科学领域内,乾嘉学人的解释又是非常深刻的,完全进入了门类科学对象解释的深层,这一“表层——深层”的解释也不时能触及到人类的心智,无论是戴震的大弟子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还是高邮王氏父子的《广雅疏证》,都在一定程度上触及到人类思想方法的一般抽象,都有一定数量的逻辑问题可供研究。戴震经语言解释而“通道”和创发,进入了道德哲学的殿堂,写下了《孟子字义疏证》那样的不朽名著,从而使他的语言文字的解释获得了认识方法的意义。

  戴震在“全体表层——门类深层”的特定的语言文字领域内,也取得了特别丰富的成果。为此,当我们评述戴震的语言解释哲学时,既要注意从语言文字到道德哲学的完成的解释哲学,也要注意处于“表层——深层”地位以语言文字为解释对象的解释哲学的成果,还要注意语言文字学本身的成果,因为它同样有助于我们研究语言解释哲学。事实上,由于语言文字本身的无穷的奥妙,戴震和他弟子们的语言文字学的成果,在量化的含义上大大超过了哲学成果。为叙述方便,评述戴震语言解释哲学的逻辑顺序,则从以语言文字为解释对象的解释哲学入手——它当然不可避免地要涉及许多语言文字学本身的门类科学问题,逐步进入他的解释哲学。

  戴震二十三岁时著《六书论》,是他一生中最早的语言文字学著作。该书在段玉裁著《年谱》时就已失传,今仅存《六书论》序,仍可由序得全书大体。戴震研究“六书”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解释经书,其解释哲学的观点非常明显,他说:“六书也者,文字之纲领,而治经之津涉也。载籍极博,统之不外文字;文字虽广,统之不越六书。”①对文字归之六书,六书统率文字这一方法,戴震并没有将它在《六书论》中封闭起来,而是以六书为基本建构,以统众字,对一个个的方块汉字,“凡所不载,智者依类推之,以拾遗补艺,将有取乎此也。”②这在思想方法上是以抽象统率具体,以有限驾驭无限,以类推逻辑作为“六书”统率众字的逻辑依据。戴震对文字学说的阐明,本身就有丰富的哲学思想,或者说,体现在文字学说内的科学哲学一直在起作用。

  “六书”,不过是人类在造字之初对外部世界的形象特征作出反映的方法,以及将这种反映方法移置于文字学领域内而已①。人们通常只注意到“六书”的文字学特性,甚至把它奉为唯一的文字学规律,其实它有很深刻的反映论的哲学含义,“六书”是人脑对外部世界的形象作出反映并巩固在文字学中的一种常识性提法。从语言文字学看,用“六书”把握文字,从语言解释哲学看,以人的认识反映之“本始”把握“六书”,又通过包含反映过程的“六书”描述人类认识过程,以及通过“六书”所统率的字认识词、辞,继而“以词通道”。戴震认为,后世在“六书”问题上发生错误,都是不明① 《六书论序》,《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77 页。

  ② 同上。

  ① “六书”考之经吏,说法不尽相同。戴震钩稽出古来说“六书”有三种。一是郑玄《周礼》注引郑司农说,以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假借,谐声为六书;二是班固《汉书·艺文志》以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为六书。三是以许慎《说文解字》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为六书。今天,文字学家一般把六书名称和次序说成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古人用意所造成的,他说“厥后世远学乖,罕睹古人制作本始。”②“制作”二字,不仅指文字本身的制作,还包括语言文字对外部世界、人工自然之语言的反映方法,而“制作本始”就更离不开反映方法了。戴震认为,南唐徐锴把谐声看作“最为浅末者”,就是不明“制作本始”。其实形声字是造字的最好方法,一部《说文解字》中已有百分之八十五以上是形声字,形声字比起以象形直接摹拟外物优越得多,它已是一种间接反映外部世界的方法,克服了象形、指事、会意或多或少地受外物形体拘牵的局限,自成造字法系统,因而造字能力极强。

  戴震认为,“罕睹古人制作本始”的最大谬误是对转注的认识,“盖转注之为互训,失其传且二千年矣”③。“六书”中的转注本来是“用字之法”,至于如何成为“用字之法”,则文字学家们各有见解。许慎从文字学角度论述“六书”中的转注:“建类一首,同意相授,‘考’、‘老’是也。”①南唐的徐锴和清代江声(1721—1799)认为“类”就是部类,即《说文》的五百四十部,“首”是指某一类字所从的部首。徐锴认为同部而义近的字都是转注字。惠栋弟子江声认为同部首的字都是转注字。徐、江是形转派。近人章炳鳞强调语音,认为“考”和“老”古代同属一个韵部(幽韵),同属一个声类②,最初产生的字是“老”,它是“考”的语根,认为凡意义相同,声音相同或相近的同一语根的字才是转注字,章氏是音转派。戴震是义转派,认为凡互相训释的字都是转注字。戴震的这一文字学观点,为他的大弟子段玉裁著《说文解字注》时(1776—1815)作了进一步发挥。段说:“转注犹言互训也,注者,灌也,数字展转互相为训,如诸水相为灌注,交输互受也。转注者,所以用指事、象形、形声、会意四种文字者也。数字同意,则用此字可,用彼字亦可。”③又说:“建类一首,谓分立其义之类而一其首,如《尔雅·释诂》第一条说‘始’,是也;‘同意相受’,谓无虑诸字意旨略同,义可互受相灌注而归于一首,如: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其于义或近或远,皆可互相训释而同谓之‘始’,是也。”④戴、段对转注的说法,一般称为互训说。他们把“建类一首”理解为凡义同、义近的词皆可互相训释,形成一个小义类,而都统制于同一个字(如上面的‘始’字)为说解词,这一个字就是“一首”。从文字学看,戴、段的看法不免把许慎原意推广得太宽了。我们认为,许慎的“类”确实是指同义、近义的意义范畴,即义类,而“首”是形字构成的部首,而不是许多方块字以一个字为“一首”,那样“首”太大太泛,等于没有“首”。许慎的“建类一首”是指转注字的意义和形体相结合的特点,即只有部首相同,又属同一意义范畴的同义、近义字才能作“同意相授”的解释,从而作转注字使用。例《说文·口部》有“呻”、“吟”二字。《说文》:“呻、吟也。”又:“吟,呻也。”言部有:“讙,譁也。”“譁,讙也”。这样,呻和吟,讙和譁构② 《六书论序》,《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77 页。

  ③ 同上。

  ① [汉]许慎《说文解字·叙》。

  ② 古代语言学家又将汉字的字母分成若干类别,叫做声类。在说“转注”时,章太炎将“考”、“老”同属的韵部叫“声首”,以示意可与部首作比较。

  ③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说文叙”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755 页下。④ 同上,755 页下至756 页上。

  成两组转注字。

  尽管戴震在文字学上对转注字的看法有失偏颇,但他强调“建类一首”的“类”是同义、近义相从为类而形成义类互相训释,这在解释学上是有意义的。试以词义解释为例,被释词和说解词的字形、字音无须有什么联系,这是常识。许慎“建类一首”以同部首的字列为义类,作“同意相授”的训释,不过是文字学上的规定,戴、段正是以一般语言解释看待文字学的字义联系,失足仅在于此。从一般语言解释看,戴震的说法正好具有语言解释哲学的意义和作用。解释哲学不就是要寻找同一大范畴内的概念中介,而将各个概念系联之,从而对有关概念对象作出解释吗?

  在戴震转注即互训的思想指导下,段玉裁同一大类概念范畴中的许多相关概念系联在一起。段氏的做法是系联有意义联系的文字,汉语中一个字往往即一个词,而词是概念,因而段氏系联文字实际上系联概念,形成了大范畴类别下的概念链系统。这对认识人类头脑中若干概念链锁是很有作用的。例如,段氏在《说文解字注·玉部》中系联的文字:“自璙已下皆玉名也?? 已下五文记玉之恶与美也。璧至瑞皆言玉之成瑞器者也。璬、珩、玼、珥至瓃皆以玉为饰也。玦到瑕皆言玉色也。琢、琱、理三文言治玉也。珍、玩二文言爱玉也。玲已下六文,玉声也??。”段氏还把这种意义相关的系联看作《说文》内部的结构条例。他说:“凡部之先后,以形之相近为次,凡每部中字之先后,以义之相引为次??《说文》每部自首至尾次等井井,如一篇文字。”①东汉许慎《说文》为贯彻春秋战国以来的通行说法“阴阳之道”,全书“始一终亥”。从宇宙太初“一”至宇宙的中子星、白矮星之类的“亥”(核),是个漫长的逻辑过程和自然史过程,许慎以文字体系象宇宙,并在拟似的逻辑和历史过程中展示那九千余字,在各部首内部注意到字义群落和各群落间的语义联系,戴震的转注即互训的理论,进一步统筹同一大意义范畴内的各意义群落,成了概念分析的重要理论。由于戴、段的转注不受部首的限制,故极便于发掘不同部首中的字的意义联系。例如:《说文·人部》:“假,非真也。”。段注:“又部曰:叚,借也。然则假与叚义略同。”《说文·欠部》:“歇,息也。”段注:“息,鼻息也。息之义引申为休息,故歇之义引申为止歇。”

  这样,整个文字系统所表达的词的概念体系内部都存在概念系联的可能和分列属类的可能,它表明,汉语词汇所表达的概念系统(其他语言表达的也一样)内部是有规律可循的,词与词之间,概念与概念间的关系不是相加之和的关系,而是相乘之积的关系,从而揭示了概念逻辑系统内部小逻辑系统及其层次关系。

  戴震对“六书”的述也是充满哲学意味的,他用体用关系说明“六书”

  的构成,他说,指事、象形、形声、会意,字之“体”,而转注、假借二者为字之“用”①。“六书”中前四书是造字之法,它使文字增生孳乳,后两书是用字之法,它对文字数量加以节制,增生和节制构成相反相成的两个方面,戴震对四体二用的看法是辩证的。

  ① 《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影印本1 页下。

  ① 《答江慎修论小学书》,《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74 页。语言文字是符号系统,它在中国传统哲学的名实关系中是“名”的范畴。上世纪末兴起的语言分析哲学是西方传统解释哲学的继续,它强调语言的符号特征,分析语言的逻辑函项的意义,甚至认为哲学就是分析符号能指间的关系,这当然是错误的。戴震视文字为符号系统,从汉语汉字的民族特点把握之,视“六书”为体用对待,以转注系联词义,形成概念系统的群落,既以单个的字、词通辞、通道,又以对字、词、词汇、概念系统的解释形成其解释哲学的构架。戴震还注意到区分字、词、名的虚实,并由此而索取“实体实事”和“纯美精好”的道理,从而完成“以词通道”的全过程。他的《绪言》正是以此为逻辑起点而完成的。他说:“学者体会古圣贤之言,宜先辨其字之虚实,今人谓之‘字’,古人谓之‘名’??以字定名,有指其实体实事之名,有称夫纯美精好之名。如曰‘人’,曰‘言’,曰‘行’,指其实体实事之名也;曰‘圣’,曰‘贤’。称夫纯美精好之名也。曰‘道’,曰“性’,亦指其实体实事之名也。道有天道人道,天道,阴阳五行是也;人道,人伦日用是也。曰‘善’,曰‘理’,亦称夫纯美精好之名也。曰‘中’,曰‘命’,在形象,在言语,指其实体实事之名也;在心思之常察,能见于不可易不可逾,亦称夫纯美精好之名也。”①由“实体实事”而“纯美精好”,是“以词通道”的又一深化。

  ① 《绪言》上,见《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372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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