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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梦里故国

  沙王在里海的孤岛上,成为虔诚的伊斯兰教徒,每天做五次祈祷,听人讲解古兰经,他发誓,如果真主肯原谅他,他愿振作精神,光复故国。小岛像漂在海上的孤舟,他不知道他的归宿在何方。苍茫的大海之滨,曾有过他欣欣向荣的美丽国家,而如今一切都不复存在。他忍受着难言的愧悔和寂寞,被世人渐渐淡忘。

  在惊悸与疲惫侵蚀下,沙王患上了肋膜炎。小岛上没人能挽救他的生命,他自知生命不会长久,急忙派人召回长子札兰丁。札兰丁,这个他最不中意的儿子,如今竟成了他唯一的寄托和希望。或许只有这个儿子,才能赶走那些可恶的入侵者,实现他复国的梦想。

  眼中闪着悔恨的泪光,沙王将宝剑佩挂在儿子的身上,临终前,他有点欣慰:他终于将国家传给了儿子,尽管是个残缺不全的国家。

  札兰丁独自伫立在父亲的墓前,任冬天的冷雨浸透肌肤。没有任何誓言,他要用行动来证明他的决心。

  札兰丁潜出小岛,来到玉龙杰赤,到这里方知他的祖母已然出逃。

  图儿堪太后逃跑前,从狱中提出了历次战争中的俘虏及人犯,除留下牙那儿王子充作向导外,余者尽数杀死,尸体抛入阿姆河中。阿姆河河水又泛红波,翻卷着一个女人的罪恶。到达牙那儿后,太后下令杀掉可怜的牙那儿王子,她及其追随者们躲进了马三德兰山中的伊拉鲁城堡中。

  玉龙杰赤仍剩有六万守军,其中多半是突厥人。他们中的部分人拒绝同太后一直出逃,同时也不愿听命于潜回城中的花剌子模新国王札兰丁的指挥。但也有人支持札兰丁,札兰丁暂且留在城中指挥战斗,此时灭里也来到他的身边,他的力量得到壮大。他与灭里商议,万一城池不守,他们将退守哥疾宁。

  自王子札兰丁继承父位,掌握军权后,始将花剌子模的抵抗运动推向高潮。蒙军虽攻陷了花剌子模大部分的城池,却未及建立起稳固的政权,真正彻底地征服它是在第二代大汗窝阔台手上完成的。

  正在里海附近屯养兵马的哲别和速不台很快获悉了太后图儿堪躲入马三德兰的准确情报,当即挥军直扑马三德兰,将伊拉鲁城堡团团围困。数日强攻,城内守军坚持不住,弃械投降。太后及其王室成员均被生俘,哲别、速不台将他们一并解往成吉思汗处。

  术赤三兄弟对玉龙杰赤实施包围已经整整七个月了,七个月中,战事毫无进展。术赤和察合台的意见得不到统一,将士们只能望河兴叹。

  成吉思汗如何不知围攻玉龙杰赤失利的真正原因在哪里,开始他还寄希望于术赤和察合台尝到苦头后能主动改善关系,默契配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愿望破灭了,代之而来的是暴风雨般的震怒。他们,他的儿子们,太令他失望了。他毅然决定由窝阔台担任最高统帅,术赤、察合台交出兵权,共同听命于窝阔台。

  三兄弟不敢违命。

  窝阔台不愧为头脑清醒冷静的主帅之选。过去他手中无权,对两个哥哥所有的调停都近乎于和稀泥,如今他大权在握,就必须用铁的手腕使他们完全听从于他的指挥。毕竟战争不是儿戏。

  蒙军无疑是一支军纪严明、上下一心的军队,主帅间的不和虽造成了一度的纪律松懈,但一经窝阔台严厉治军,就又恢复了往日的锐气。数日后,蒙军攻入玉龙杰赤的另一半城池。战斗并未停止,每座房屋、每条巷道都是战场,战斗激烈到了寸土必争的程度。经过七个昼夜的巷战和肉搏战,守军和居民被逼至最后三个区,再也没有能力抵抗攻势越发凌厉、意志更加顽强的蒙军。

  迫不得已,他们推举了一位叫做哈牙惕的警长前去和术赤谈判。哈牙惕警长说:“我们已经领教了大王的怒火和威严,还望大王网开一面,饶恕我们这些活着的并且愿意归顺大王的人。”

  术赤指着城中遍地的横尸怒不可遏:“你们的抵抗使我军遭受了惨重的伤亡,领教了怒火和威严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叫我怎么宽恕!”

  然而,术赤还是接受了城内军民的请降,并且恪守了饶命不杀的诺言。

  打扫完战场,术赤突然心生一计。他唤来爱子拔都,附耳交待几句,拔都满脸狐疑,领命而去。

  察合台、窝阔台正在商议回军事宜,忽闻侍卫来报,拔都正带人搬运库中战利品,二人大吃一惊,急忙赶往存放战利品的库房。

  果然,拔都正在指挥装车。

  “住手!你在做什么!”察合台的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士兵被震住,停下来望着拔都。拔都不慌不忙地走到二位叔叔跟前。

  他是成吉思汗家族的第三代将领。西征开始时,他还只有十六岁,却凭借机智勇敢屡立战功,成为蒙军中以骁勇善战着称的年轻将领,深受他的祖汗和父亲的器重……

  “二叔……”拔都刚开口,察合台便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奉谁的命令私自抢夺战利品?”

  “二叔、三叔,侄儿并不曾抢。侄儿不是派人去通知二位叔父了吗?父王说,攻打玉龙杰赤将士死亡惨重,理应取些战利品做抚恤之用。父王命我只取其中一份,其余部分,交由二位叔父处理。”拔都振振有词地回答。

  察合台愣了愣。术赤这是搞的什么鬼名堂!不过,既然术赤开了头……

  窝阔台正觉此事有些蹊跷,察合台却不容他分说,急忙命士兵赶来几辆马车,也将“他们的那部分”战利品运了回去。 至此,兄弟三人将他们进攻玉龙杰赤的所得瓜分得干干净净。

  拔都回府向父王复命。

  术赤一脸倦容地听完汇报,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你怎么了,拔都?”见儿子一直神态惴惴,术赤忍不住问。

  “我怕……”拔都嗫嚅着。

  “怕?”

  “是啊,父王,我祖汗三令五申不许私抢私分战利品,我怕我们这样做,会惹他老人家生气……再说,父王,我们值得为这么点东西就违抗汗令吗?这让我们以后还怎么去见祖汗?”拔都鼓足勇气直抒己见。

  术赤心中一痛。见你祖汗?只怕永远不会见了。

  “拔都,你误会了,父王决非要将战利品取为己用。攻取玉龙杰赤时伤亡太大,特别是那三千弟兄,父王理应对他们的亲人做些补偿。再者,巴尔术国王过几日就要返回畏兀儿,也需备下路上所用。”

  那也用不着私取财物啊。拔都暗想,不敢争辩,转身走了。

  目送儿子离去,术赤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他虚弱地歪在椅上。

  父汗,您现在在做什么?您的身体还好吗?您知不知道当我决定永远不再见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会如此想您?

  贰

  成吉思汗对三个儿子围攻玉龙杰赤时行动迟缓本来就有所不满,现在又听说他们擅自分掉了进攻玉龙杰赤的所有战利品,更为震怒。难道连他的儿子们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吗? 察合台、窝阔台回到塔里寒等待父汗赐见,斡歌连进去通报,不多时出来说:“大汗不见,命你们回去。”

  传话的人说得温和,谁知父汗是怎样震怒?兄弟二人犹如兜头一盆冷水,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看他们那样,斡歌连很是同情,压低声音劝道:“二位太子还是先回去吧。大汗正在气头上,等他的气消了,一定会召见你们。”

  察合台、窝阔台无计可施,只好返回住处。

  第二天,第三天,成吉思汗都以同样的话将他们挡了回去。

  这一下,兄弟俩真正尝到了坐卧不宁、茶饭不思的滋味。正好拖雷连战告捷,也班师回到塔里寒拜见父汗,看到两个哥哥垂头丧气地站在父汗的大帐外,很是奇怪:“你们多会儿回来的?大哥没回来吗?你们怎么不进去?”

  对于拖雷一连串的发问,窝阔台苦笑不迭,察合台恨恨不语。

  不多时,斡歌连出来了:“四太子,大汗命你进去回话。”

  拖雷不及多言,匆匆来到帐中。成吉思汗让他坐下,约略问了几句征战的情况。拖雷骇然注视着父亲倦怠憔悴的脸色。

  沉默良久,成吉思汗方又缓缓开言:“你休息一两日,代为父去送一下巴尔术和华歆,他们就要一同回返蒙古。”

  拖雷遵命。

  又是一阵沉默。成吉思汗挥挥手,拖雷急忙告退了。

  他刚走出帐门,察合台和窝阔台便迎住了他。“拖雷,父汗说起我们了吗?”窝阔台小心翼翼地问。

  拖雷心情沉重地摇摇头:“没有,父汗没说几句话。他的脸色很不好,我担心他是病了。说真的,过去我从未见过他像今天这样疲乏消沉。”

  察合台心中难受至极,狠狠捶着脑袋。窝阔台只顾低头看着鞋尖。

  父汗哪里是病了!分明是我们这些鬼迷心窍的不肖子令他失望……

  “对了,大哥呢?他为什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少提术赤!他这个该死的——我怎会这么没脑子,轻而易举就上了他的当!”察合台怒火中烧、愀然作色。

  这番突如其来的发泄更让拖雷摸不着头脑。三兄弟正没奈何,博尔术、喜吉忽从前营巡视归来,听说大汗三天不接见两个儿子,同意为他们说情。

  成吉思汗强打精神宣二将入见。博尔术满怀同情地注视着大汗,从那双他所熟悉的眼睛中,他看到的是一个无能为力的父亲的悲哀。

  “大汗,臣闻我大军攻克玉龙杰赤,将士无不欢欣鼓舞。太子们征战有功,虽说触犯军纪,毕竟已知悔改,还望大汗给他们个改过的机会。”

  成吉思汗一生,很少违拗博尔术的请求。这不只是由于他们之间的深厚友情,更因博尔术从未向他求过私情,他不能允许自己拒绝一个高尚坦荡的胸怀:“好吧,我且依你。”他向斡歌连示意。

  斡歌连脚步轻快地来到帐外:“二位太子,请进。”

  拖雷跟在两位哥哥身后又折回父汗的大帐。成吉思汗余怒未息,狠狠将两个儿子训斥了一顿。察合台、窝阔台垂首默立,愧悔交加,赧颜无地。

  俟成吉思汗话音一落,喜吉忽急忙解劝道:“汗兄,太子们来此学习征战,犹如雏鹰之翅,可扶不可折。还望汗兄稍息雷霆之怒,饶过太子们无心之失。而今我方身处敌国,征战频起,尚需太子们领兵前去征讨,汗兄不宜过分挫其锐气。昔日之过,当以为戒,相信太子们不致重犯。”

  喜吉忽的劝说,使成吉思汗心中的怒火完全熄灭了,他的脸色缓和下来,语重心长地告诫三个儿子:“切记,‘贪’乃万恶之源。你们可下去细思己过。”

  兄弟三人大气不敢出地退出帐外,拖雷擦擦头上的汗,笑道:“我够倒霉的,陪你们挨骂不说,还出了这一身的汗。”

  察合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谁让你的好奇心那么强!我的天,父汗要是再不消气,非把我骂晕过去不可。”

  他夸张的样子逗笑了窝阔台和拖雷。

  “二哥,说真的,大哥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察合台白了拖雷一眼:“你就知道惦记术赤!他当然不会回来。他诓我们分了财物,然后躲起来看我们的热闹——好戏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窝阔台阻止二哥:“不怨大哥,要怨只能怨我们自己见财起意。父汗教训的没错,‘贪’的确是万恶之源。”

  察合台仍不服气:“反正若不是术赤,我断不会生出此念。”

  拖雷总算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更加惦记术赤。正好父汗派他去为巴尔术送行,他顾不得休息,草草准备一番,便直奔玉龙杰赤。

  叁

  玉龙杰赤。术赤兄弟送别巴尔术夫妇。

  目送着一行人远去,化作天际游云,圈马回返时,拖雷微微喟叹:“不知何时我们才能返回?”

  术赤无语。母亲悲伤的面容蓦然浮现在脑海,他急忙按捺住涌上心头的哀愁。他再也不会回去了,他已经没有根,没有家了。

  “大哥,你知道吗?军中现在思乡厌战的情绪很普遍,很严重,我拿不定主意是否告诉父汗。”

  术赤依然无语。

  “大哥,你倒是说话呀。”拖雷有点不快地望着术赤。怎么大哥越来越让人感到陌生了?过去他可不是这样啊。

  “你要我说什么?难道父汗还需要别人来提醒吗?”术赤狠狠一夹马肚,率先走了。

  玉龙杰赤正在修缮中,看得出,术赤对这座古老的城池倾注了很多心血。参观完这个着名的商都,拖雷忍不住玩笑道:“看你在玉龙杰赤这样大兴土木,就觉得你好像要永远住在这里不回去了。”

  术赤心头刺痛,默不作声。

  拖雷又问:“大哥,你不打算回塔里寒一趟吗?”

  “回塔里寒?为什么?”术赤心不在焉地反问。

  拖雷讶然注视着情冷如冰的术赤,欲言又止:“父汗……”

  术赤好似没有注意到拖雷在说些什么,他端坐于马背之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天际处绚烂的晚霞。

  “大哥,你在看什么?”

  “太阳要落了……无论多么光辉的生命也一样会黯淡,会消失……”术赤若有所思地自语。

  父汗就是那夕阳吗?倘若如此,还是让我先“沉落”到山的那一边吧,这样,我依然可以接住夕阳的光辉……这样,父汗这轮太阳就会永远在我的头上闪烁……

  拖雷微愣。

  术赤回头审视着弟弟:“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刚才说什么?”拖雷被问懵了,满脸困惑。

  “你说父汗……”

  拖雷恍然。父汗的愤怒重新浮现在脑海,他很想解开萦绕于心头的一些疑问,尽管此前他并不想问。“大哥,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这句没头没脑的诘问,术赤完全明白它的意思。

  然而,他无言以对。

  “那天,就是你设下圈套诱使察合台、窝阔台分掉了玉龙杰赤所有战利品的那天,我头一次感到父汗老了。我指的不是肌体,是心。是心,你懂吗?从那时起到现在,我不止一次问自己,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术赤紧紧攥着马缰。

  拖雷的声调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呆板。

  为什么?为了试试身为储君的窝阔台的定力;为了让跟在父汗身边的他们吃了苦头后能够接受教训,不致再犯同样的错误;为了……为了长痛不如短痛,父亲再不要记挂我这个不孝子……

  沉默笼罩了兄弟二人。

  良久,拖雷无声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会回答我。明天,我得回塔里寒了。想必你也没有什么话需要带给父汗,你自己多保重吧。”

  同胞兄弟如此客气,术赤明白他已失去了最后一份值得珍重的情感,一时竟觉百感交集。

  拖雷,拖雷,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拔都奉命送拖雷出城。叔侄感情一向亲密,拔都试图挽留四叔:“您就不能多待几天吗?姑姑、姑父刚刚离开,侄儿还没抽出空陪您到处看看呢。”

  “以后吧。对了,拔都,你父王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大好?”

  犹豫片刻。

  “四叔别担心,父王他……无甚大碍。”拔都违心地回道。他不能不佩服父王的精细,父王居然料到四叔会这样问他。

  “那就好,那就好。”拖雷同样言不由衷。

  叔侄并辔而行。拔都心情沉重,欲言又止。最近,父王的健康每况愈下,经常咳血,拔都很想将真实情况告诉四叔。可是,如果四叔知道了父王的近况,祖汗就会知道,父亲一再叮咛他们兄弟,绝不可以让祖汗担心。

  “拔都,有机会去看看祖汗,祖汗很想念你们。”

  “侄儿会的。侄儿也很想他老人家。四叔,请代父王和我问候祖汗。”

  叔侄黯然相对。有时,分别即永别。战争缩短了生与死的距离,却又无限地拉长了分与聚的距离。

  肆

  一二二一年夏,成吉思汗率领大军来到战略高地巴米安城北部的山区避暑,准备从那里继续向南挺进。

  速格纳黑所率二万阿力麻里将士与成吉思汗的“怯薛军”紧紧相随。在遣巴尔术返回畏兀儿后,成吉思汗又相继遣阿力麻里、哈赤鲁两支军队回返。哈赤鲁国王阿尔思阑近来水土不服,腹泻难愈,只好接受成吉思汗的劝告,在夏初与成吉思汗话别。速格纳黑却无论如何不肯从命。自扈从西征以来,他学到了许多东西,也赢得了荣誉,他早就决定坚持到最后的凯旋。

  婉嫣当然更不愿意先行东返。她只有留在祖汗身边,才能稍稍放下悬着的心。

  但凡得空,婉嫣必到祖汗的营中探望祖汗。对祖孙俩来说,能够亲亲热热地说会儿话,逗弄逗弄出生在花剌子模,正在牙牙学语的婉嫣的次子,已经算莫大的享受了。

  山中凉风习习,满目幽绿,大队人马在这里扎营。南图赣征得祖汗同意,赶到阿力麻里宿营地看望婉嫣。战事频繁,姐弟能够见面的机会实在少得可怜。

  南图赣今年十七岁了,皮肤晒得黑黑的,一举一动都像一只敏捷的山豹。由于自小与婉嫣一处长大,他与婉嫣最亲,彼此鲜有拘谨。

  凭着印象很快找到婉嫣的寝帐,南图赣蹑手蹑脚地推开了门,想给婉嫣一个惊喜。帐中只有婉嫣一个人,她正背对着门,弯腰从箱里翻找着什么东西。南图赣不出声地走到她的身后,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只听一声尖叫,南图赣的双手猛地被甩开了。定睛望去,哪里是婉嫣?分明是位陌生的少女。

  只是那背影何其相似…… 南图赣惊呆了。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少女捂着发红的面颊,又羞又怒。

  “我……我……”南图赣赧颜无地,舌头也好似短了一截。

  “你快说!你再不说,我要喊人了。”

  “别!别!千万别……姑娘,我是来找人的,我不是故意的。”南图赣边说边向后退去,“我这就走,我马上走。”

  “你找谁?”

  “我找婉嫣。对不起,姑娘,对不起……”慌乱中,南图赣绊在了门槛上,仰面朝天摔到地上。

  少女捂着嘴笑了,笑得极为开心。

  南图赣爬起来,落荒而逃。

  有了这次教训,南图赣再不敢造次,打听清楚了,才敲开婉嫣的帐子。帐中除了婉嫣、速格纳黑外,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青年。

  婉嫣惊喜万分地让进弟弟:“南图赣,你来得真巧。我来给介绍一下,这位是你姐夫的二弟古克,他今天刚到。”

  月前,布扎尔夫人派次子古克率一千阿力麻里将士前来接回孙子,同时向成吉思汗献上四百匹骏马。

  南图赣腼腆地向古克致意,古克不容分说将他拉至身边坐下。“你就是南图赣?常听大哥、大嫂说起你,没想到你小子长得这么精神。”

  古克的亲热使感情不习惯外露的南图赣十分尴尬。“孩子呢?”他环视着帐中,掩饰地问姐姐。

  “在你二嫂嫂那里睡着呢。”

  古克拍了拍南图赣的肩头:“小子,我带来两匹烈马,你有没有兴趣跟我去瞧瞧?你若驯得服,我送一匹给你。我说,小子,都是自家人,你随便点儿好不好?”

  南图赣哭笑不得。听古克说话的语气,就像他俩已经认识多少年了。

  婉嫣取过酒壶,为三个男人斟满酒:“你们先聊着,我去把弟妹和妹妹都接来,再弄只烤肥羊。今晚,我们全家人好好聚聚。”

  哪里有古克,哪里就不会有冷清的时候。古克天生闲不住,连说话也不肯安安静静地坐着说,不时走来走去,或者拍上南图赣一巴掌。南图赣心里直发怵,每当古克走近他,他全身的神经都会随之绷紧。

  速格纳黑冲弟弟使了半天眼色,古克都丝毫没有察觉,依然是老样子。最后速格纳黑实在忍不住了:“古克,你就不能坐着说话?”

  南图赣暗笑。

  比起古克来,速格纳黑算是稳重多了。不过,南图赣倒很喜欢古克。古克对南图赣也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尽管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那里说。

  速格纳黑在南图赣面前很少开口,他甚至比南图赣更拘束。他始终弄不明白南图赣为什么对他的成见根深蒂固?

  婉嫣去不多久,和另外两位年轻女子一同回来了。大帐里刹那间仿佛盛开了三朵娇艳的鲜花。

  南图赣呆望着他刚刚见过的那位少女。少女瞟了他一眼,忍不住一笑,南图赣慌忙移开视线,惭愧极了。

  “南图赣,你来。” 南图赣乖乖走到婉嫣面前。

  “这是你二嫂嫂。这是依芙……你们俩同岁,姐还真不知道你们俩谁大呢……你就叫她依芙吧。”

  南图赣没敢看依芙。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一幕,他就不好意思。

  古克说到做到,吃过饭后,拉着南图赣去看他带来的两匹未经驯服的烈马。依芙好奇,非要跟着他们一同去看驯马。

  南图赣一眼看中了两匹马中通身雪白的那匹,不消一顿饭的工夫,便将它驯得服服帖帖。他的敏捷与机智令古克、依芙钦佩不已。

  小住数日后,南图赣要回自己的军队了,婉嫣让古克和依芙去送他,兄妹俩一直将他送出营外。

  两个一见如故的青年依依话别,互道珍重。最后,南图赣来到依芙面前,“依芙,以后有机会,跟婉嫣一起来玩吧。”

  “我会的。”依芙突觉心中依恋难舍,急忙垂下了头。

  南图赣亦有同感,注视着依芙呆了半晌,满腹知心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古克原本谙熟男女之情,眼见两个人如此,心中已知八九。但因南图赣生性古板、腼腆,又不便借机打趣。

  南图赣竭力克制住油然而生的柔情,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依芙:“攻下巴米安,我再来看你们。”

  “你多保重。”依芙殷殷叮咛。

  南图赣点头,飞身跃上马背。

  依芙目送着他远去的身影,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 古克凑近妹妹小声说:“难怪这回你非要跟我一起来花剌子模——原来是因为你知道有人等你。”

  “呸!”依芙红了脸,啐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就你什么都懂。”

  古克得意地笑笑:“那当然。这方面我经验最丰富,大哥不是还跟我学了几手才……”说到这里,他蓦然顿住,脸色微微变了。

  依芙不理他,催马离去。古克目送着她,自言自语:依芙,你是幸福的。毕竟,在你开始爱的时候,遇到的是自己所爱的人……

  你是如此,我呢?

  伍

  在山中度过了炎热的夏季,成吉思汗挥军南下,直取巴米安城堡。

  巴米安城堡高高屹立在查理戈尔戈拉高地上。城内守军凭借险要的地势,决心与蒙军血战到底。

  城上飞箭似蝗,流矢如雨,蒙军被阻在城下。

  蒙军第一次进攻被击退了。南图赣和速格纳黑在组织第二次进攻时看到了对方,也仅仅来得及对了下目光而已。 速格纳黑指挥士兵迅速抢占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土丘。箭矢呼啸着从他耳边掠过,几十架投石机和火炮很快安放好了。

  突然,速格纳黑听到一声尖利的呼喊:“快——闪——开——”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瞬间。

  速格纳黑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一个年轻战士挺身挡在了他的面前。接着,战士身体晃了几晃,栽到马下。

  速格纳黑如同被惊呆一般,任箭雨零落四周,一动不动。

  “小王爷,小王爷……”南图赣的侍卫从地上抱起小主人,将他横放在马鞍上,迅速驰向后方安全地带。速格纳黑猛地清醒过来,发疯般地随后追去。

  箭,从后面穿透了南图赣的胸膛。他被侍卫轻轻抱下来,放在地上。速格纳黑扑跪在他的身旁,紧紧握着他的双手,不知是惊是愧是悲是痛。

  南图赣缓缓睁开眼,无力地笑了:“姐夫……一直没叫过你姐夫,对不起。过去,我总恨你抢走了我最爱的姐姐,可后来……我不恨你了,我早不恨你了。好好保护婉嫣,好好……爱她……”

  “南图赣,”速格纳黑的泪水涌上嗓子,声音哽住了,“都怨我……”

  “不……祖汗来了……”南图赣看到了闻讯赶来的祖汗,眼中蓦然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芒。

  “南图赣,你要紧吗?”成吉思汗抱住孙子,细细审视着他的伤口,不祥紧紧攥住了他的心,“快去请大夫!”

  “祖汗,”南图赣焦急地扯住了他的衣袖,“不用了,来不及了……祖汗,看着我,别离开我。”

  “南图赣,祖汗不离开你。”

  南图赣面色如纸。“祖汗,别难过。我……”他声息越来越微弱,“祖汗……保重……”话未说完,头便无力地滑向了成吉思汗的臂弯。

  “南图赣!”成吉思汗将孙儿紧紧搂在怀中,痛不欲生地嘶喊着。

  许久,他慢慢放下孙儿,回望着高高的巴米安城,充血的瞳仁里喷射出吞没一切的怒火。

  “给我——杀!一个也不要放过!”他伸手摘去头盔,狠狠摔在地上。

  “杀!”他亲负矢石,指挥部队将所有的弩炮、投石机、投火器和火炮对准了巴米安的城墙。

  “杀!”受他的怒气感染,蒙军将士将满腔仇恨都集中在巴米安守军身上。

  不出半天,巴米安城即被攻克。蒙军将士登上云梯,争先恐后拥入城内,开始执行成吉思汗的命令:杀掉所有的人和动物,摧毁所有的房屋建筑——不取一人一物,不留一瓦一土!

  巴米安城在成吉思汗的痛苦中化作了废墟。

  成吉思汗伫立于城外,注视着城内熊熊燃烧的大火,取而代之的却是刻骨铭心的空虚。

  孙子走了,任他有天大的能力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孙子,他最心爱的孙子,就这样走了。他还那么年轻,往日绕膝依依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可他竟匆匆地走了。这一切都怨谁?怨谁?

  南图赣被葬在城外的松林中。成吉思汗仍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好像心爱的孙子还活着,正迈着矫捷的步伐向他走来。“祖汗,祖汗”,耳边依然萦绕着孙子的呼唤,他无法相信那竟是最后的声音……察合台尚且不知这个噩耗,他另有使命尚未归来,到时,他该如何对儿子讲明?

  博尔术匆匆来到成吉思汗身边。“大汗,您要节哀。”这是他此时此刻唯一能想出的话语了。

  成吉思汗拼命抑制着内心的灼痛:“博尔术,你通知各军将领,暂不要将南图赣的死讯传播出去,察合台那里……待时机合适,我自对他言明。”

  “喳。”博尔术领命,黯然退下。

  速格纳黑不顾一切地冲到成吉思汗面前,扑跪在地,悲伤中充满了深切的自责:“祖汗,都怨我!都怨我!南图赣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又怎么会……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呢?”他自怨自艾。

  成吉思汗俯身将他拉起,艰涩地说道:“速格纳黑,你要好好安慰婉嫣,这个打击对她太大了……”

  “祖汗……”

  “孩子,别忘了南图赣。”

  只此一句,成吉思汗再也说不下去。他缓慢地转身走了,速格纳黑泪眼蒙眬地注视着他骤然间变得佝偻的身躯,内心愈觉空虚迷茫。

  天近傍晚,成吉思汗步履沉重地来到安葬爱孙的山谷。

  天上没有一丝风,夕阳留下最后一抹红,浮云片片,片片哀愁。成吉思汗突然停住脚步,他看见新起的墓前伫立着一个少女。

  少女双手蒙着脸,肩头剧烈地颤动着。无声的悲咽往往比撕心裂肺的哭声更令人心碎,成吉思汗不由双目濡湿。

  大概是他弄出了什么响动惊觉了少女,她惊慌地回过头来,看见是他,才轻轻松了口气。

  她的眼睛红红的,面颊上挂着尚未擦干的泪水。她的脸上尚且带着几分稚气,与南图赣的年龄相仿,一身银灰色的短袍,梳得整整齐齐的发辫搭在腰际,显然,她还是个尚未出嫁的姑娘。

  “姑娘,你是谁?叫什么名字?你也认识南图赣吗?”成吉思汗轻声问,声音中充满了暮年的苍凉。

  “我……我叫依芙。”少女低声回答,然后转过头,回视着南图赣沉睡的地方,“我是南图赣的好朋友,他答应过我攻下巴米安就来看望我,可是,他食言了。不过我不怨他,我可以来看他啊。”

  依芙……成吉思汗默念,好像听说过。“我是南图赣的祖汗。”

  “我知道——我猜到了。”

  “姑娘,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南图赣的,能告诉我吗?”

  泪水无声地流过少女的面颊。“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很短。那天他去看望大嫂,只有那么一次,我都不知道他是否还会记得我……”

  成吉思汗若有所悟:“你是速格纳黑的妹妹?”

  少女点点头:“过几天,我就要回阿力麻里了。我知道等我走了之后,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好孩子,有的人虽然见不到了,却会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南图赣从小到大都是个脾气古怪的孩子,见了女孩子很腼腆……”成吉思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但少女完全理解。

  她坚强地抹去泪水:“祖汗,请允许我叫您一声祖汗行吗?把您的剑借我用用。”

  成吉思汗微微一愣,解下宝剑递在她的手中。

  少女回剑割下青丝,将它装入随身带来的香袋中。她凝视着香袋。南图赣,让它陪伴着你,让我的心陪伴着你,这样,你就不会太寂寞了。

  她用宝剑挖开坑,将香袋埋了进去。

  成吉思汗无言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老泪纵横。

  少女祈祷完,抬起头来,温柔地请求:“祖汗,送我回营好吗?”

  “好的,孩子,祖汗送你。”

  月光如霜,洒在携手相随的一老一少的身上。

  陆

  察合台三兄弟完成任务,回到了父汗身边。一连几天,每说到南图赣,成吉思汗都托辞南图赣另有使命,搪塞了过去,察合台也就不疑有他。但此事终究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几天后,成吉思汗找了个机会留下三个儿子与他同桌进餐。

  席间,成吉思汗的脸色十分阴沉,三个儿子心中惶恐,谁也不敢做声。四个人沉闷地吃着饭,过了好久,成吉思汗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过儿子们的脸,似伤感又似责备:“你们现在一个个手握兵权,越来越不把为父放在眼里了。恐怕过不了多久,我就再也指挥不动你们了。”

  这番话说得兄弟三人莫名其妙。察合台见父汗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他,突然想起攻打玉龙杰赤时他们三兄弟私自瓜分财物一事,那件事的确是他做过的最愚蠢的一件事。他慌忙离座跪倒在地:“父汗,前次分抢战利品之事,儿臣早已知错,决不会重犯。还望父汗相信儿臣。”

  成吉思汗冷冷地哼了一声:“那是小事。不过,小中见大,你们敢公然违抗我的命令,分明是觉得我已老朽不配指挥你们。”

  窝阔台、拖雷都坐不住了。

  父汗既然说“你们”,显然也包括他们俩。兄弟二人正欲起身,成吉思汗不易觉察地对他们俩摇摇头。窝阔台已知南图赣战死之事,他恍然悟到父汗的真实用意,急忙拉住拖雷,兄弟俩呆坐不动。

  察合台犹如芒刺在背,又急又愧:“儿臣死也不敢违抗您的任何命令!儿臣若有半句谎言,情愿死在……”

  “胡说!住口!”成吉思汗怒道。

  察合台吓得不敢再往下说了,心中却是委屈至极。如果这个时候他可以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父亲看,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掏出来的。

  成吉思汗默默俯视着儿子,努力克制着翻滚的心潮。过了好一会儿,他将语气放得缓和了一些:“你当真再不会违抗我的命令吗?”

  “儿臣对天起誓。”

  “如果我让你做件事呢——”

  “儿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如果我让你做的事很难呢?”

  “无论有多难,儿臣也会唯父汗之命是从。”

  窝阔台兄弟再不忍心看虔诚起誓的哥哥,更不忍心看强作欢颜的父汗。

  “既然如此,好了,你起来吧。”

  察合台听父汗说话的语气已毫无怪他之意,紧张的心情顿时松快了一些,他谢过父亲,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成吉思汗示意拖雷给他二哥斟酒。察合台端起酒杯,成吉思汗看着他说道:“我告诉你,南图赣已战死,你休得悲伤哭泣,乱我……我……我军心!”

  不啻一个晴天霹雳,杯中酒泼出了大半。

  有那么片刻,察合台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后来他清醒过来,见父汗正盯着他,下意识地将杯中残余的酒喝干了。握着酒杯的手不住地颤动着,由于拼命克制自己,身体也随之轻轻颤抖起来。“儿臣遵命。”他近乎机械地说。

  成吉思汗急忙移开视线。只有在避开儿子目光的刹那,他的脸上才流露出内心深切的怜悯。“如此,我也可放心了。”

  世上大概再没有比这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场面:察合台紧紧攥着空酒杯,似乎放开它,他的精神就会崩溃……

  “父汗,南图赣……怎么死的?”

  成吉思汗低沉缓慢地叙述了南图赣战死的经过,他最后说:“南图赣是个好孩子,他很英勇。”

  察合台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巴米安冒着青烟的废墟和废墟中的死寂——其实,父汗的痛苦比他更深更重!

  “父汗,”察合台低声说,“儿臣可否先告退一会儿?”

  成吉思汗点头。

  一踏出帐门,察合台的泪水便止不住夺眶而出。他在帐外空地稍站片刻,当他重新返回父汗的大帐时,除眼眶微红外,神态异常安详。见儿子已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成吉思汗无声地叹了气。

  柒

  札兰丁出现在哥疾宁的消息多少冲淡了一些数日来一直笼罩在中路军大帐中的愁云惨雾。

  札兰丁在哥疾宁纠集了一支约有七万人的庞大骑兵,又派“铁王”灭里驻守附近山区各个要塞。成吉思汗闻讯后,当即派义弟喜吉忽率四万人先行赶往哥疾宁。

  昏聩无能的沙王却生了札兰丁这么个勇武刚强、百折不回的好儿子。自札兰丁继承父位以来,成吉思汗才在花剌子模遇上了强劲的对手。

  札兰丁在哥疾宁城掌握的七万骑兵,半数以上是突厥雇佣军,其余则是阿富汗土着兵。札兰丁虽成功地将他们拢至麾下,但对能否长期维持现状心里丝毫没底。有种人可共享乐,不可共患难;有种人正相反,可共患难,不可共享乐,这两种人都不能长久,札兰丁深知这一点。

  对于成吉思汗,札兰丁始终不敢掉以轻心。一方面,他恨不能手刃这个将他美丽的国家置于恐怖深渊的恶魔;另一方面,又不能不佩服这位蒙古大汗的用兵如神。他明白,若想重新振作起士气,只能靠胜利。

  侦知蒙军先头部队正向哥疾宁方向进发,札兰丁在八鲁湾摆下战场。

  经过一整天的厮杀,双方未分胜负。夜晚鸣金收兵,喜吉忽因己方人数明显处于劣势,大部队又接续不上,内心忧虑,反复思考后,设下一计。

  翌日天明,双方军队亮出队形。札兰丁手下将领忽见蒙军密密麻麻,比昨日多出一倍,以为蒙军后援已到,不免心虚,建议退回城堡,以静制动,以守为攻。

  札兰丁用心观察对方营阵,心知有异,喝令言退者斩。全军严阵以待。

  喜吉忽指挥部队冲击札兰丁军左翼,被左翼用箭射退。札兰丁见蒙军人数虽众,进攻反而拖沓不力,料知喜吉忽的所谓“援军”,不过是些草扎的假人,借以虚张声势而已。

  蒙军向札兰丁军营地发动了第二次进攻。

  待蒙军迫近,札兰丁命士兵吹响号角,札兰丁军潮水般地冲杀过来,迅速将蒙军分割包围了。喜吉忽情知疑兵计已破,己方伤亡惨重,急命突围。他以军旗为号,强行杀开一条血路。

  札兰丁率部紧追不舍。

  溃败中,又有部分蒙军将士坠入沟涧,被生俘者更是不计其数。这一番追杀,直追到金乌西斜,札兰丁方勒住战马,指挥大军押着俘虏凯旋了。

  西征以来,八鲁湾之役是蒙军打的唯一一次败仗,喜吉忽仅带少数残兵败将狼狈地逃出了八鲁湾。

  成吉思汗率主力正在途中,喜吉忽径直来到汗兄马前,跪请战败之罪。

  成吉思汗不动声色地命他起来:“你直到今天都只习惯于胜利,殊不知战争瞬息万变,因常胜滋生骄意,必以败北告终,你须牢牢吸取此次教训。”

  成吉思汗仅仅说了这么多,其实内心焦灼万分。

  他们所面临的问题不在于吃败仗本身,而在于这次失败会使将士们士气低落。此外,札兰丁的胜利还会使花剌子模许多被逼降的城市重新举起反旗。成吉思汗不及驻营,亲率大军向哥疾宁昼夜疾进。两天两夜的急行军将士们都没有下马做饭的时间,只能在马上嚼些肉干充饥,在马上打个盹解乏。

  经过八鲁湾战场时,成吉思汗要喜吉忽讲讲当时两军对垒的情况。喜吉忽不敢隐瞒,如实禀报,成吉思汗闻言责备他不善于选择有利地形作战,并给将领们讲解了如何根据敌人布阵而选择地形。他指出:喜吉忽在两军有过厮杀而胜负未分的情况下使用疑兵计,已是示弱于敌。既用疑兵计,便应考虑周全,做到进可攻,退可守,进退自如。所谓进可攻,是要进攻时不会被敌人分割包围;退可守,是计破后又可从容退却。用计之初却不预先察看地形,不按有利地势布阵,可谓错上加错,焉能不败?

  喜吉忽和众将受教,心悦诚服。

  蒙军一路来到哥疾宁城下,见城中毫无动静,方知札兰丁已弃城而去。

  札兰丁既然大获全胜,为什么还要弃城不守呢?成吉思汗大惑不解,原来在这几日里札兰丁的部队接连发生了几个变故。

  与形同一个整体的蒙军相比,札兰丁最缺少的就是拥有一支直接听命于他,并对他忠心不二的军队。

  在特殊情况下纠集起来的联军,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能分崩离析。八鲁湾之役无疑是振奋花剌子模民心士气的一场大胜仗,可这场胜利竟意外导致了哥疾宁联军的分裂。

  札兰丁率大军凯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置蒙军俘虏。就对敌人残忍冷酷而言,札兰丁比起成吉思汗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命士兵当着他的面将铁钉钉入俘虏耳中,听着俘虏痛苦的惨叫,他和手下将领哈哈大笑,引以为乐。经此折磨,俘虏尽数奄奄一息,于是札兰丁传命摆上酒席,一边纵情欢歌,一边“请”俘虏饮刀,直至次日天明,一场闹剧才告结束。

  第二天札兰丁大军在哥疾宁城中休息一天,无事。

  事情坏就坏在第三天分配战利品上。

  札兰丁得到其中大部分,众人尚无异议。岂料突厥军将领额明和阿富汗土着军将领阿格剌黑为争夺一匹罕见的黑骏马起了争执,两人直打到札兰丁面前。札兰丁根本未放在心上,只略略解劝几句,便对此事不闻不问了。

  殊不知许多不起眼的小事往往会埋下祸根。

  马最后被额明夺走了,札兰丁又未能及时给阿格剌黑以应有的补偿,这使阿格剌黑羞恼之余萌生了异心。

  札兰丁是有过机会的,却让机会轻易地从指缝中溜走了。从这事上也能看出,札兰丁不乏勇气,也具备卓越的指挥才能,可是缺少成吉思汗那种高瞻远瞩的政治素质和宽广诚信的心胸,而且为人太过贪吝。他一次次败给成吉思汗,说到底,绝不仅仅是客观因素使然,他个人的局限性也是关键因素。

  阿格剌黑当夜率领本军弃城而去。接着,另一位突厥军将领也率本部不辞而别。就这样,五万大军(在与喜吉忽的战斗中,联军损失两万余人)在一夜之间走掉了大半,留下来的额明见好好的一支军队突然四分五裂,情绪悲观,也无心跟着札兰丁走下去了。不过,他还算讲义气,离去之前,向札兰丁说明了一声。札兰丁至此方悔处事不当,无奈,命灭里引军与他会合,向申河方向撤退。

  成吉思汗料知札兰丁除了退往印度再无其他退路,遂率领大军紧紧追赶,数日后果然在申河岸边追上了札兰丁。札兰丁万万没料到蒙军来得如此神速,渡河已来不及,只得依岸匆忙摆开战场。

  时值凌晨。成吉思汗将军队分做数列,以偃月阵形将札兰丁和灭里团团围定。札兰丁仍将队伍分作两翼,左翼由灭里率领,右翼由他亲自指挥。

  喜吉忽急于将功折过,不等成吉思汗下令,一马当先跃入左翼阵中,寻到“铁王”灭里厮杀起来。

  灭里不愧为花剌子模数一数二的勇士,与喜吉忽战了个棋逢对手。蒙军报仇心切,越战越勇,左翼不久被冲个七零八落。灭里眼见败局已定,心中着慌,稍一不慎,被喜吉忽一枪刺中胛骨,幸好有盔甲保护,伤得不算太深。

  札兰丁眼见灭里渐渐不支,有心助他,边打边向他靠近。这边曲出觑得准确,赶上前拦腰给了“铁王”一刀,“铁王”不及躲闪,惨叫一声,栽于马下。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向札兰丁喊道:“札王,快走!只要你活着,花剌子模就有希望……”

  挚友的阵亡使札兰丁悲愤交集。蒙军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成吉思汗意欲活捉札兰丁,禁止放箭,札兰丁奋勇抵抗,一直坚持到中午。

  身边的人不断死去,札兰丁本人被逼到河岸。下面是两丈多深的陡峭崖壁。正在这时,札兰丁突然看到了跃马敌阵的成吉思汗,好似一尊天神,更好似一个恶魔。札兰丁撇下了身边的敌人,挺枪向成吉思汗冲去。成吉思汗勒马横刀,准备迎战,进攻中的蒙军因这小小的意外而稍有停顿。

  札兰丁要的就是这个,当即虚晃一枪,敏捷地换上从马,手执军旗,直奔岸崖,连人带马跃入河中,泅水逃生。

  蒙军追到岸边,欲向河中放箭,成吉思汗却迟迟没有下令。札兰丁登上对岸后,还示威性地向成吉思汗挥挥手中大旗,成吉思汗则感慨万端地目送他纵马远去。

  成吉思汗指着札兰丁远去的背影,对围到身边的三个儿子说:“我之所以放札兰丁一条生路,是因其虽败犹荣,不失为军人表率。为父者,若有如此英勇果敢之子,当是莫大幸事。札兰丁值得你们学习。花剌子模只因有了札兰丁,才不愧为‘勇者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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