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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喋血城垣

  伴随着冬天第一场大雪的来临,婉嫣顺利地产下了她的头生子。阿力麻里城变成了银色的世界。地上处处积满了厚厚的绒软的“棉絮”,雪地里那些出来觅食的动物行动不如往日灵便,布扎尔不觉触动了他克制已久的打猎的欲望,招呼了几个随从打猎去了。

  婴儿在摇篮里恬然入睡。布扎尔夫人正与儿媳婉嫣一同挑选着花样,速格纳黑走了进来:“阿妈,我刚接到父王的口信,他说他出城打猎去了,天黑前一定赶回。”

  布扎尔夫人大吃一惊:“他走了多久了?”

  “大约有半个时辰吧。”

  婉嫣手里的花样滑到了枕边:“阿妈,赶快让速格纳黑速带五百名兵丁前去接应父王,同时传命各军加强城垣守备,以防万一。”

  布扎尔夫人恢复了她素常的冷静,完全采纳了儿媳的建议。

  速格纳黑也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父王以往狩猎全都平安无事,总不至于这次就……他急忙走出屋外。

  婉嫣迅速穿好外罩。

  “嫣儿,你不能去!你还在坐月子,这样会生病的。”

  “我不放心速格纳黑,他遇事容易冲动。阿妈,您还是让我跟他一起去吧,路上万一发生什么事,我们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布扎尔夫人犹豫片刻:“也好。嫣儿,你要多加小心。”

  速格纳黑和异母弟古克率五百名兵丁整装待发,忽见婉嫣飞马而至,忍不住责备道:“你来做什么!快回去,小心冻着!”

  婉嫣不及解释:“别多说了,我们快走!”

  坐骑在厚厚的雪中无法快行,婉嫣心急如焚。

  公公开始时打猎还总在阿力麻里城池附近,后来便逐渐深入到西辽国境内,以致他每次出猎都要兴师动众一番。半年前他也像今天这样只带了数十名侍卫出去打猎,虽侥幸平安归来,余忧尚在。此后经婆婆反复劝说,他总算半年没有出猎,可是这次……

  前方蓦然出现了一个晃动的黑点,速格纳黑拍马迎上。越来越近,他一眼认出马上的“血人”是父王身边的侍卫,心里顿时布满了不祥的疑云。他急速上前,将奄奄一息的侍卫抱下马鞍。古克递上一壶酒,给侍卫灌了几口,侍卫悠悠转醒,只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西辽……偷袭……王爷遇……难……便停止了呼吸。

  速格纳黑霍然站起,目眦欲裂:“父王,我不为你报仇,誓不为人!弟兄们,跟我走!”

  婉嫣敏捷地将马横在速格纳黑的马前:“不能去!你知道敌人出动了多少兵力吗?”

  “再多我也不怕!我跟他们拼了!你给我闪开!”

  “速格纳黑,你冷静点!你这样冲动根本于事无补。我们还是赶快回城,与阿妈商议对敌之策。”

  “我只要为我父王报仇!你若再不让开,休怨我无情!”速格纳黑眼珠子都红了,冲着婉嫣嘶声咆哮。

  婉嫣毫无退避之意。她仿佛听到西辽军催近的马蹄声和强劲的战鼓之音,倘若速格纳黑一味执迷不悟,岂止他们这五百来人,整个阿力麻里城都将陷入险境。

  速格纳黑完全丧失了理智。他挥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婉嫣的身上,婉嫣在马上摇晃了一下,遂又挺直了身体。速格纳黑绕过她,带着兵丁飞驰而去。

  婉嫣从身后摘下弓箭,沉稳地瞄准了速格纳黑……

  弦声响处,速格纳黑的坐骑应声倒地,它的主人被甩到了几米开外的雪地里。 古克和众兵丁再次勒住坐骑,无所适从地望着一时动弹不得的速格纳黑和端坐于马上的公主。

  “古克,把你大哥绑在从马上,跟我回城!”婉嫣的目光如霜似电,凛然而威严,令人不敢直视。古克和兵丁们被震慑住了,他们无条件地服从了她的命令。

  婉嫣的担心绝非多余。坐镇边城的西辽守将在偷袭布扎尔及其随从得手后,立即调集大军向阿力麻里城扑来。

  阿力麻里的城门已紧紧关闭。闻听噩耗,布扎尔夫人哀恸不已,婉嫣竭力劝慰婆婆:“阿妈,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可现在还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西辽忽出鲁克一向将父王视作眼中钉,此事一定早有预谋。据儿媳分析,他们得手后必会乘乱攻打阿力麻里城,当务之急是让速格纳黑即刻出城,向蒙古我祖汗处求援。我与阿妈坚守城池,援军到来之日,就是我们为父王报仇雪恨之时。”

  布扎尔夫人忍泪点头:“速格纳黑呢?”

  “哦!”婉嫣惊叫一声,急忙跑出屋外。

  速格纳黑仍然仰面朝天地被绑在马上,已经快要冻僵了。古克和兵丁们围在他的周围,任凭他如何狂呼怒吼,也没人敢去松绑。

  古克最先看到婉嫣,唤了一声:“大嫂。”

  婉嫣瞟了速格纳黑一眼:“把他放下来。”

  古克上前,利索地割断绑绳,将速格纳黑搀到马下。速格纳黑到了此时真是猴吃辣椒干瞪眼,气得都不知该骂些什么好了。

  “阿妈叫你。”婉嫣简短地对丈夫说。速格纳黑一跺脚,走了。婉嫣向古克低声交待了几句什么,古克领命。

  布扎尔夫人正自垂泪,看到儿子进来,越发抑制不住满腔痛苦。速格纳黑眼圈一红,咬紧牙关,沉默不语。半晌,布扎尔夫人哽咽着吩咐儿子:“你马上带人出城,到蒙古汗营向成吉思汗求援。”

  “我留下,让别人去。”

  “不行!”婉嫣推门而入,“你去路上还可随机应变,阿妈和我也能放心。阿力麻里城池坚固,军队和百姓对西辽人恨之入骨,短期内守住城池当不成问题。现在的关键是我们必须消灭忽出鲁克为父王报仇。你到蒙古后,千万要我祖汗立刻发兵。我已为你做好安排,你无须惦记阿妈和我。切记,路上不可停留,速去速回。”

  “儿子,你听婉嫣安排,快走!”

  “好吧。阿妈、婉嫣……保重!”

  速格纳黑刚刚离开,西辽大军便陈兵阿力麻里城下。其实,忽出鲁克早想将布扎尔、阿尔思阑置于死地,以惩处他们的“背叛”行为。奈何当时他初登皇位,政权不稳,尚不敢轻举妄动。经过数年残酷镇压和铲除异己,到了一二一八年,也即他登基的七年之后,他开始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把握将那些原属西辽后归附蒙古的国家一一消灭了。为此,他将实施报复的第一个目标确定为与西辽临界的阿力麻里城。

  进攻阿力麻里还有一个有利的条件,就是阿力麻里国王布扎尔嗜猎成癖,狩猎之时又常常深入西辽境内。果然,他等到了机会,粗心大意、疏于防范的布扎尔轻易地落入了早已为他张开的网。按忽出鲁克的如意算盘,无非是想利用布扎尔的骤亡在阿力麻里臣民中造成的混乱,一举拿下阿力麻里城。但他万万没想到,阿力麻里军民被国王的无辜惨死激怒了,决心用鲜血和生命来扞卫国家的尊严。

  在这种同仇敌忾的顽强抵抗下,西辽方面发起的第一次进攻以失败告终。稍事休整,西辽军又向阿力麻里城发起了更加疯狂的第二次、第三次强攻……

  婉嫣身着银盔银甲,与将士们一起坚守在城头。她的英勇和无畏极大地鼓舞着将士们抵御强敌的信心。

  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上了战场。妇女和孩子们自发地组织起来,为他们的军队输送箭弩饭食,护理伤员。战斗进行得异常酷烈,西辽军队连续十余天不断地攻城,双方伤亡都极其惨重。然而,阿力麻里军民始终未后退一步。

  西辽发起的二十余次进攻均遭击退后,这才发现他们实在低估了阿力麻里的守卫力量。辽将最后也丧失了信心,下令撤出战斗,在城外不远处扎下营盘,准备请求增援。

  这是极其艰苦和危险的半个月。此间,婉嫣一直在城头督战,几乎没有合眼。只有在战斗停止的间隙,她才回到婆婆的身边。

  速格纳黑的其他几房姬妾及弟媳、妹妹全都等候在这里。一见婉嫣,她们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如果说过去有过嫉妒,有过怨恨,那么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婉嫣几乎成了她们精神上的支柱和寄托。

  婉嫣恬静地向她们微微一笑,从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到绝望,甚至看不到紧张。布扎尔夫人拉住儿媳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问道:“城外有什么动静?”

  “他们在城下驻营。久攻不下,我想他们一定会请求增援。”

  “援军倒不可怕,怕的是……”

  “阿妈也怕他们增加攻城器械?倘若我们能将敌营现有的火炮和投石机夺过来,就完全可以坚持到我祖汗派来援军。”

  “你有把握?”

  “敌人这些日子连续攻城,已疲惫不堪。我想乘今夜偷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你的身体可吃得消?”

  “我没事。阿妈放心。”

  入夜,五百名士兵吃饱喝足,一律换上大刀长矛,等待出发命令。不多时,婉嫣来到他们中间,扫了一眼站在队伍最前列的古克,问:“准备好了吗?”

  “好了!”回答铿锵有力。

  婉嫣满意地笑了:“好!随我来!”

  阿力麻里城门大开,包了草叶的马蹄了无声息,一队人马迅疾地向辽军宿营地悄行潜进。

  辽军营地一片沉寂。疲惫的辽军哨兵也在打盹。婉嫣带人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辽军前哨,随即攻入主营。

  辽军没料到阿力麻里将士敢来偷营,许多人在睡梦之中便做了刀下之鬼。到处都是刀光剑影,辽军仓促间根本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只觉阿力麻里军队无处不在。辽军将领惊慌之下,顾不上指挥,夺路而逃。

  士兵们见主帅跑了,更加无心恋战,纷纷四散逃命。当第一道曙光划破天际,婉嫣和她的将士们已经带着缴获的火炮和投石机凯旋了。

  战斗进行得如此顺利,取得的战果又如此辉煌,阿力麻里军民简直欣喜若狂。他们欢呼着将自己的英雄迎入城内。

  婉嫣离开人群,独自向自己的住处走去。古克放心不下,悄悄尾随过来,婉嫣回头看见了他,眼前突然一黑,昏倒在地。

  “婉嫣!”古克冲过来,从地上抱起婉嫣,一边嘶声喊人去请大夫,一边将婉嫣抱入屋中。

  眼前的这张脸苍白憔悴,怀中的这个躯体柔软无力,在那些并肩战斗、生死与共的日日夜夜,他是不是早已忘记了这个年轻的女子是他的大嫂?她是刚强美丽的姑娘、坚定无畏的战士、智勇双全的统帅,也是他可敬的战友,心灵的支柱。怀着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古克将生命中全部的深情都凝成一吻深深印在了婉嫣的双唇。

  他不后悔自己爱上了这样的女子。哪怕她永远不会知晓——他也不会让她知晓——他依然会用整个生命来爱她。

  从此以后,他将带着这秘密走完一生。但他无怨无悔。

  婉嫣的肩头中了敌人一刀,鲜血从伤口汩汩而出,转眼间染红了半个身体。古克紧紧握着她的双手,心痛如绞。他在心中不断重复着:婉嫣,你不能死!不能死……

  大夫匆匆赶来了,要古克回避。

  经过了三天三夜的煎熬,婉嫣苏醒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婆婆那张满含着怜惜和钟爱的脸。“阿妈……”婉嫣虚弱地叫了一声。

  “孩子,”布扎尔夫人喜极而泣,“你醒了……”

  “阿妈,敌人呢?”

  “撤退了。”

  婉嫣的目光中闪出淡淡的疑惑,却从婆婆含泪的笑颜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胜利使他们赢得了比生命还宝贵的时间!

  贰

  成吉思汗在金顶大帐接见了速格纳黑,当即派素以行动敏捷神速着称的哲别军前去驰援阿力麻里,同时征服西辽,消灭忽出鲁克。

  忽出鲁克可以说一直是成吉思汗的一个心病。这位乃蛮太子于一二一一年篡夺了西辽皇位,当时,正值蒙古部大举攻金,成吉思汗无法分兵西辽。但深谋远虑的成吉思汗对这个肘腋之患却自始至终都不曾忘记。

  忽出鲁克登基后不仅强迫信奉伊斯兰教的臣民改信佛教,还对所有反对者大开杀戒,对农民加紧盘剥。他的所作所为,加速臣民的离心离德,这些,成吉思汗通过派往西辽的密探都了若指掌。随着西征的准备工作接近尾声,西辽已成为蒙古通往那个穆斯林世界的最大障碍。事实上,只有消灭西辽,才能确保蒙军孤军深入后的本土安全。基于上述原因,即便没有布扎尔被杀一事,征伐西辽也如在弦之箭,只不过布扎尔的死促使成吉思汗提前采取了行动罢了。

  哲别军是蒙古军队的精华之一,哲别本身又是身经百战、声威显赫的着名将领,派出他,成吉思汗坚信万无一失。

  阿力麻里军民热忱地欢迎蒙军的到来。哲别在速格纳黑和古克的陪同下巡视城垣一周,方才真正体会到阿力麻里保卫战何等艰苦,何等酷烈!烧焦的残垣断壁,渗入泥土的斑斑血迹,无不在叙说着一个个悲壮的故事。阿力麻里人不仅用鲜血和生命保卫了他们的国家,还击退了数倍于己的强敌,他们的勇气,当令天地动容。哲别正欲下城,一个银盔银甲的年轻战士走到他的面前,俏皮地向他笑着。

  哲别愣了半天。

  “将军,你认不出我了吗?”战士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

  哲别这才认出了:“公主?”

  速格纳黑在一旁愧疚地注视着妻子那张明显消瘦憔悴的脸颊,想起自己神志狂乱时抽在妻子身上的那一鞭,实在没有勇气上前。

  “将军,你见过我阿妈了吗?”

  “见过了。夫人说,你在城堡上。”

  “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将军,我祖汗、奶奶身体都好吗?他们有没有托你带什么话给我?”

  哲别的鼻子猛然酸了。婉嫣天然流露的女儿情态让他既感动也难过。从布扎尔夫人的讲述中,他了解到婉嫣的智谋和毅力,即使像他这样久经沙场的军人也不能不为之叹服。婉嫣不过是个才十八岁的姑娘,但她所表现出来的统率全军的天赋多么像她祖汗啊!将士们心甘情愿地服从她,百姓们无所保留地拥戴她,从她的身上,哲别看到的是成吉思汗般倾倒人心的力量……

  “将军,你想什么呢?”婉嫣望着陷入沉思中的哲别,不解地问。

  哲别醒悟过来,忙笑道:“你祖汗、奶奶身体都很好,你大可放心。他们都很想念你。”

  我更想他们啊!婉嫣无声地叹了口气,咽回了想说的话。

  “公主,我们边走边谈好吗?”

  “好啊。”婉嫣笑眯眯地表示同意,依然挽着哲别的胳膊,一路上与他谈笑风生。她自始至终未向速格纳黑望上一眼。

  哲别也觉察到其间异样,回头看看闷闷不乐、双眉紧锁的速格纳黑,又看看恬静温雅、娇俏妩媚的公主,猜不透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古克没再跟过来。他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城下,脸色异常苍白。

  婉嫣走了几步,回头奇怪地问:“古克,你不来吗?”

  古克摆摆手,脸上挂着笑容,心中却是阵阵酸楚。

  婉嫣以为他还有别的事情,就不再勉强他。

  “公主,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布扎尔夫人因婉嫣再三恳求,没有将她受伤之事告诉哲别。

  “可能有点吧。”婉嫣微笑。

  停了停,哲别说:“公主,你祖汗若知道你这么勇敢,一定很高兴。”

  “不对,将军说得不对。”婉嫣温柔地反驳。

  哲别不解地望着她。

  “他一定很得意!”婉嫣甜甜地笑了。

  晚宴后,婉嫣坚持送哲别回去休息。不知为什么,看到妻子在哲别面前那种随便和亲热的样子,速格纳黑的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尽管明知这不过是妻子思念故乡思念亲人的真情流露,他仍然无法容忍别人占据妻子过多的时间。

  爱多了便成了心的负担,嫉妒从来都是渴念的最好证明。

  婉嫣回到屋中时,速格纳黑正在等她。

  夫妻别后重聚,婉嫣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冷淡。速格纳黑不知是心痛还是自责地注视着心爱的妻子,一时间,夫妻俩谁也没有话说。

  婉嫣坐回到床上,消瘦的脸上显出一种遮掩不住的虚弱和疲惫。速格纳黑上前握住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婉嫣,我知道那天是我不对,你怎么罚我都行,只是千万不要不理我!”

  婉嫣仍然不语。

  速格纳黑真急了:“婉嫣,婉嫣,你到底要我怎样做才肯原谅我?你不肯是吗?好,好!我——”情急之下,他“呛啷”一声抽出宝剑。

  婉嫣吓坏了,慌忙抓住了他的手腕,“你要干什么!快把剑放下!”

  “只要你能消气,我死又何妨!”

  “哪个真生你的气啦——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你罢了。”婉嫣嗔怪地拉起丈夫,“你呀,怎么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

  “我不要听你道歉,我只想……要你抱抱我。”

  速格纳黑听话地紧挨着妻子坐下,抱住了她。

  婉嫣轻微地呻吟了一声:“别碰我的肩膀,好痛。”

  “你受伤了?”速格纳黑惊骇地问。

  “让他们挑了一刀。”

  “什么!”速格纳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在哪里?快让我看看,还要不要紧?”

  “瞧你紧张的样子——没事了。”

  速格纳黑将妻子揽在怀中,痛得心仿佛都抽紧了。婉嫣的脸上却露出了可爱的笑容。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很惦念丈夫。忽然,速格纳黑注意到了什么,捧起了婉嫣的手:“祖母绿钻戒?”

  婉嫣嫣然一笑,将头靠在速格纳黑的肩上。

  “我早知道,总有一天阿妈会将祖母绿钻戒送给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速格纳黑,你听我说,你今天刚回来,不如去别处歇了吧。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她们都很想你。”

  “我哪儿也不去!婉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要为别人考虑?”

  “我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的,奶奶用她的行动教会我一个道理:宽容和爱才是维护一个家族和睦的根本。”

  “对不起,我不去。因为——我只想你!”

  “我很累,很困……”

  “我不会做什么的。我会一直这样抱着你,看着你。”

  婉嫣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涩而又幸福的笑容,她枕在速格纳黑温暖结实的臂弯中,很快便沉沉睡去……

  蒙古骑兵在阿力麻里从容地恢复着马的体力。

  哲别通过提审西辽战俘,了解到忽出鲁克失去民心的根本原因,并据此制订出初步的行动方案。

  不要染指宗教!

  这是任何一个聪明的统治者都必须首先考虑的,可惜忽出鲁克不懂。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哲别明白他该怎么做。

  春暖花开时,哲别率领一万蒙军祭旗出征,速格纳黑亦率一万人马配合他的行动。拗不过婉嫣百般恳求,哲别勉强同意带她随行。

  两路大军沿伊犁河顺流而下,通过平原,进入七河流域。在蒙古大军征战的其他地方,人们像惧怕天降灾星一样惧怕他们。在西辽,受尽忽出鲁克凌辱的百姓们却将蒙军的到来视为他们的节日。

  西辽国都虎思斡耳朵的居民们首先向蒙军打开了大门。这座花园般美丽的城市令蒙军将士为之陶醉。哲别果断地下令取消所有限制伊斯兰教活动的禁令,宣布所有宗教活动都将受到保护,并严令部队不许抢掠城市,违者定斩不赦。军纪森严的蒙军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的命令,从而大大加速了行军速度。

  蒙军几乎不动一刀一枪便逼近了西辽夏都喀什噶尔。

  忽出鲁克没能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他本人惊惶失措,对他恨之入骨的西辽军民当然更不肯为他流血牺牲。不出半日,喀什噶尔即告陷落,忽出鲁克伏诛。哲别谨记大汗的教诲,以宽容和谦逊的态度安抚了西辽百姓,并委认了当地居民可以信赖的官员。随后,他不取任何财宝,仅仅征用了一千匹白口栗色的优质战马,作为征服西辽的纪念献给他崇敬的大汗。

  叁

  成吉思汗召集了西征前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参加的人中还有西夏使臣阿夏敢布和南宋使臣赵珙。会后,大摆筵席,成吉思汗的后妃们也都在座。

  西夏自一二一二年李安全去世,宗室李遵顼继位,大权便旁落在阿夏敢布的手中。

  阿夏敢布的座位紧靠着忽兰,他正给忽兰讲一件趣事,忽兰听得十分入神。

  成吉思汗突然问阿夏敢布:“汝主李安全在世时,曾允作我之左右手随我出征,而今西征在即,你国准备派多少军队出征呢?”

  阿夏敢布不慌不忙地给忽兰讲完最后几句话,抬头看了看成吉思汗,不无轻蔑地说:“如果你的军队不够用,你还配称大汗吗?”

  成吉思汗勃然大怒。金帐中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仅仅片刻,成吉思汗又克制住了自己的怒气。

  出言不逊、背信弃义的西夏人总有一天会自食恶果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征伐大计不容更改,绝不能为西夏而打乱既定的作战计划。必须忍耐,忍耐到可以彻底清算的那一天。

  成吉思汗冷峻地注视着阿夏敢布。在他灼人的目光下,阿夏敢布移开了视线。

  “明白你一意孤行的后果吗?待我凯旋之日,就是西夏亡国之时——你须牢牢记住我今日所说的话。”成吉思汗悠然说道,那平静的语气却让阿夏敢布毛骨悚然。

  成吉思汗不再理会阿夏敢布,他看着在一旁小酌的赵珙,含笑问道:“昨日打马球,贵使因何不一起来玩?”

  赵珙愣了片刻,推托说:“大汗未有召请,臣不敢随便前来。”

  “贵使既来我国,就如同一家人一样,凡有宴会、竞技、围猎,诸事一同参加即可,何必每次都非派人去请呢?”说罢,以赵珙打马球无故缺席为由,罚他六大碗马奶酒,赵珙喝得酩酊大醉。成吉思汗看他不胜酒力的样子,忍不住大笑,命人扶他下去休息。

  数日后,赵珙辞别成吉思汗回返临安(今杭州),成吉思汗叮嘱护送他的官员:“好好照看这位使者,在风景优美的城市,要让他多停留五六日,美酒佳肴,任他随意取用,务必让他心情愉快。”

  为了确定出征日期,成吉思汗让耶律楚材做了占卜,结果是:明年出征为宜。

  冬季来临,成吉思汗命弟弟帖木格守卫蒙古本土,代行大汗之责。又命心腹爱将哲列莫、朝伦、忽必来率二万人坐镇金蒙边界,一来监视西夏的行动,保卫本土安全;二来作为木华黎的后援。之后,他亲率十二万大军进驻七河地区。

  哈赤鲁国王阿尔思阑、畏兀儿国王巴尔术、阿力麻里新国王速格纳黑各率二万军队前来助战。只有西夏方面始终没有动静,成吉思汗拿定了来日算账的主意。

  部队在七河地区集中休整。

  只要看看出征前的准备工作,就知道成吉思汗及其手下将士对待西征的态度了。除了传统的攻城器械云梯、沙袋、投石器、投火器之外,还增加了南方和西域的火炮;另两千名能工巧匠随队出发,以便随时制造武器和其他器械。此外还有军医、神职人员以及具有管理经验的行政长官组成的特殊队伍。准备工作可谓巨细无遗。

  六月,战马养得膘肥马壮,成吉思汗下令出征,不料风云突变,竟下起鹅毛大雪。如此炎热的月份里下雪,岂非咄咄怪事!成吉思汗急召耶律楚材占卜,耶律楚材胸有成竹地说:“花剌子模背信弃义,逆天行事,天深罪之。此乃我军克敌制胜的好兆头。”

  听了耶律楚材的话,成吉思汗打消疑虑,当日祭旗出征。

  肆

  蒙古大军浩浩荡荡地穿越了高原地带。这些地方,山下绿草茵茵,泉水淙淙,山上冰砌玉琢,滴水成冰俨然两个世界。成吉思汗命将士切冰开道。由于空气稀薄,不少坐骑和人都得了“肺充血”。然而,在他们意志如铁的统帅的率领下,蒙军一路马不停蹄,不屈不挠地前进,最终来到广袤无垠的草原,花剌子模已近在眼前了。

  得知蒙军大举西征的消息,沙王急忙召集了军事会议。

  花剌子模的军队人数远多于蒙军,这是沙王有恃无恐的本钱,除此之外,他对蒙军一无所知。为了对付这支长途奔袭的蒙军,谋臣们为他提出了两个方案:一是分兵防守各要塞、拒蒙军于门外;二是诱敌深入,聚而歼之。沙王左思右想采取了第一种方案。

  殊不知,这一选择是花刺子模走向灾难的开始。沙王随后将军队部署于锡尔河一带及东部长长的边界线上,其结果造成了自己兵力的分散。他根本弄不清蒙军会从哪里发起进攻,也弄不清对方攻击力量强弱。与之相反,成吉思汗对花剌子模这个庞大而松散的国家机构却了解得相当透彻。他知道这个国家是个多民族组成的国家,缺少民族意识,加上地方官员各据实力,很难做到军令、政令的完全统一。

  成吉思汗兵分三路。第一路由察合台、窝阔台率领,攻打讹答剌城。讹答剌城主正是那位杀害蒙古商人的元凶亦纳勒。第二路由术赤率领向西北进发,攻打毡的城。第三路则由他本人和四太子拖雷率领,向东北进发,直趋不花剌,以切断花剌子模新都与旧都之间的联系。

  讹答剌分有外城和内城,城池坚固,粮秣储备丰富。亦纳勒拥兵四万,相比之下,蒙军方面只有五千人,加上巴尔术所率两万将士,在人数上仍远逊于对方。鉴于这种情况,察合台、窝阔台、巴尔术三人商议后,决定先对讹答剌城实施炮击,以初步摧毁讹答剌城的防御工事。

  畏兀儿军队也是一支训练有素、骁勇善战的军队,他们与蒙军的配合十分默契。但亦纳勒拼死守护城池的信心和决心也决不逊于攻击一方,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围攻长达五个月之久。

  五个月后,讹答剌城弹尽粮绝,亦纳勒被察合台走马生擒。成吉思汗终于得到残杀蒙古商人的元凶了。他按草原上处罚贪婪之徒的方式,以水银灌注亦纳勒的双耳,看着他受尽折磨而死。然后,他取酒洒向大地,祈祷冤死的四百五十个冤魂早日瞑目安息。

  术赤率领的第二路人马只有五千人,他们沿锡尔河左岸出发,一路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兵锋直指忽毡城下。

  忽毡城城主是素有“铁王”之称的帖木尔灭里。他是花剌子模最着名的勇士,也是不得志的沙王长子札兰丁的挚友。整个西征期间,灭里和札兰丁的英雄事迹在花剌子模人和蒙古人中广为流传。

  “铁王”的的确确是位意志如铁、坚强不屈的战士。当蒙军攻到忽毡城下,因见该城无险可据,灭里引兵退守锡尔河中的一座小岛,与蒙军隔河对峙。后蒙军填河进攻,灭里力不能支暗令乘夜突围。

  早有防备的蒙军在锡尔河下游以铁链拦截灭里的船队,两岸箭飞如蝗,灭里令士兵强行击断铁链,继续前行。

  船队一帆风顺,行至毡的城附近,忽闻哨响连绵,无数船只在河中排开,恰如拦河大坝。船上蒙军向灭里的船队猛射不已,“铁王”的船队遭此拦截,自相冲撞,中箭、溺水者无数。

  但灭里毕竟是位经验丰富的将领,面临生死关头,他果断地命令将士弃舟登岸,夺路逃命。蒙军一路骑马追击,灭里身边的士兵越打越少。

  灭里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最后来到旧都玉龙杰赤。在那里,他与挚友札兰丁王子会合,从此他们并肩作战,再未分离。

  与此同时,成吉思汗率领的中路军也在行动,兵锋直指不花剌。

  不打新都撒马尔罕、旧都玉龙杰赤,而直取位于河中地区的不花剌,是成吉思汗用兵的高妙之处。分兵攻取锡尔河一线的重要城镇,是为将来攻取首都撒马尔罕预先扫平障碍,而以主力部队直捣不花剌,则从根本上切断了新旧两都的联系,防止二者首尾呼应,彼此救援。

  在战争初期,分兵出击,清除外围障碍,再在决战阶段迅速合拢军队,对某个战略要点形成重兵包围,这种战术,在成吉思汗一生中曾被反复使用,而且屡试不爽。

  不花剌是花剌子模最繁荣富庶的城市之一,由城堡、内城、外城三部分组成,城堡不是建于内城中,而是建于内城外,城内建有许多清真寺,纺织业十分发达。

  蒙军攻克不花剌城是在一二二○年二月。之后,蒙古大军很快离开了不花剌,向东南约有五天路程的花剌子模新都撒马尔罕挺进。

  远离蒙古本土的蒙军必须不断地从当地征集市民和农民补充兵员,以担任运输、造作等辅助工作或在攻城时充当先锋。三月,撒马尔罕守军请降。成吉思汗从撒马尔罕分兵五万,交给三个儿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指挥,去攻取花剌子模旧都玉龙杰赤。临行,成吉思汗一再叮咛三个儿子要密切配合、协同作战,他尤其语重心长地告诫术赤:“你是我的长子,无论如何,一定要给弟弟们起到表率作用。”

  术赤没有言声。父亲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都深深地刺伤了他——难道有不和就必然是我的责任吗?

  成吉思汗疏忽了,他只当术赤不说话是表示默许。

  晚上,成吉思汗留下他的四个儿子共进晚餐。窝阔台、拖雷对两个哥哥间的矛盾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忧虑,气氛活跃不起来。术赤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面前的杯盘,察合台则皱着眉头厌恶地望着他。

  人的感情常常复杂得连自己也琢磨不透。察合台憎恶术赤的缘由仅仅是因为术赤不一定是父汗的儿子吗?不是。性格不和吗?有点,但还不至于到水火不容的地步。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形如陌路呢?其实,连察合台自己也弄不清楚。

  桩桩往事回旋于脑际,面前这张依然清俊的面容曾给过他多少难堪的刺激?术赤做任何事情都出类拔萃,让他和弟弟们相形见绌,无法逾越。有时他安慰自己说术赤与他毫不相干,可一转眼又倍感术赤给自己造成的无形的压力。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时光的推移,这种压力日重一日,他的恨也在与日俱增。

  成吉思汗没料到饭桌上的气氛会是这样。术赤的表情令他琢磨不透,他不知是悲哀还是惊恐地预感到,术赤正在离他远去,最终留给他的,只剩一个追不回的背影,一段抹不平的牵念。

  似乎心有所感。恰在这时,术赤抬头看了他父汗一眼,黑黑的、明亮的眼中倏忽闪过一丝忧伤的笑容。

  成吉思汗顿觉心如刀绞。

  究竟有谁能理解做父亲的苦衷?他老了。尽管死亡的暗影还只是偶然袭上心头,他毕竟还是意识到了年龄与死亡的距离。他一生厮杀,征服过无数敌人,却有两样东西始终征服不了:一个是死神,一个是心头的爱恋。

  他爱妻儿兄弟、爱朋友将士、爱围猎、爱马也爱酒色,能够超越这些的人无疑是圣人,而他此生注定只能做个普普通通、实实在在的草原人。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在西征的路上,再也回不到他眷恋的故乡,可只要跨上战马,他决不回头。唯一的愿望是在他死前能看到儿子们亲密无间彼此相处,将他所开创的事业发扬光大,可惜,他恐怕看不到了,永远也看不到了。

  成吉思汗想起了一个故事。伴着这个故事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一幅辛酸温馨的画面:幼小的孩子们围在勤劳的母亲身边,床头一盏昏暗的蜡烛为小小的帐子增加了些许静谧。母亲借着烛光一边缝补着衣衫,一边娓娓动听地给他们兄弟几个讲述着千头蛇和千尾蛇的故事。冬天来了,千头蛇和千尾蛇都想找个地方御寒,这时,千头蛇的每个头都朝不同的地方用力,结果哪个头也带不动身体,最终被活活冻死在野外;另一条千尾蛇却在一个头的带领下,顺利地爬进洞,躲过了严冬。母亲讲这个故事是在他们兄弟折箭为誓后,从那时起,他们兄弟间就更加心心相印、亲密无间了。

  时过境迁,术赤四兄弟早已不同于他们兄弟那时了。或许只有患难与共中产生的情谊才更持久、更牢固?何况当时的处境也要求他们兄弟必须团结,不团结那就意味着自掘坟墓。成吉思汗再次以无比感激的心情想起他的母亲,倘若没有他深明大义、睿智慈爱的母亲的教诲,何来他的今天,何来他的儿子们的今天?如果说他还发自肺腑地敬爱过某个女人的话,那也只有他的母亲了。

  成吉思汗的家庭小聚出现了有趣的场面,每个人都只顾清理着面前的饭食,尽量不弄出任何响动,同时尽量不第一个吃完。拖雷原想跟大哥说几句话,看到大家都默不作声,也吓得不敢言语了。这顿饭四兄弟真觉得长得没了尽头。

  成吉思汗放下饭碗后微微笑道:“怎么你们几个今天都哑巴了?是不是这顿饭不合你们的口味?”

  术赤抬头正视父亲,其余三兄弟相顾而笑。

  “术赤,你有话要对父汗说?”成吉思汗敏锐地觉察到术赤其实整个晚上都试图对他说些什么。

  术赤略一犹豫:“嗯。”

  “说吧。”

  “我想单独跟您谈谈。”

  “哦?也好。”

  察合台三兄弟知趣地起身告辞了,偌大的屋中只留下成吉思汗和他的长子。

  成吉思汗舒适地靠在椅背上,探询地注视着儿子。

  术赤正襟危坐:“父汗,儿臣想……”

  “术赤,”成吉思汗不高兴地打断了儿子的话头,“这里没旁人,你能不能随便点。”

  “哦。”术赤像故意气父亲似的,愈发毕恭毕敬。

  成吉思汗无可奈何:“你接着说。”

  “父汗,攻打花剌子模以来,您不觉得我们杀人太多了吗?”

  成吉思汗愣愣地望着儿子。这是问他还是谴责他?

  “在不抵抗的情况下,我一般都会饶敌人一命的。”他心平气和地说。

  “儿臣明白。但有些城市的守军尽管有过敌对行为,倘若投降还是应该饶命的。”成吉思汗知道儿子指的是撒马尔罕守将脱盖罕及其所率突厥雇佣军全部被杀之事。

  “突厥是支持摩诃末·沙的。我对突厥雇佣军采取了斩尽杀绝的策略,无非是为了给突厥国王一个警告,阻止他再向花剌子模提供帮助。”成吉思汗不慌不忙地解释。

  “这样做太残忍了。”

  “战争不能心慈手软。”

  术赤换了方式:“我们的部队洗劫城市,杀人放火,马蹄过处,满目疮痍。我们守着这样的废墟又有什么用处?保护它难道不比摧毁它更具价值,更有意义吗?”

  “术赤,你这样觉得?”成吉思汗惊讶地反问。心里想的却是,蒙军的兵力不足以分兵占据各个城市。倘若不能给这些城市以致命打击,只怕疯狂的反扑就会为时不远。

  “是的。”术赤直率地回道。

  “我要考虑你的建议。你说留下阿里火者管理昔格纳黑城,效果如何?”

  “城市恢复了平静,敌对情绪有所缓和。”

  “可惜阿三……”

  “阿三之死,儿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阿三出生在昔格纳黑,希望家乡免受战火,主动请求进城谕降,结果……”

  “我清楚这个。术赤,不久你们要去攻打玉龙杰赤,那里以后将是你的封地,你好自为之吧。”

  术赤站起,深深地注视着父亲:“儿臣以为会同您发生争吵。”他诚实地说。

  “我料到了。那是你希望的结果,对吗?”成吉思汗宽容狡黠地笑了。

  术赤垂下头:“近来儿臣常常在想,如果儿臣起来反对您,会不会尚未动手就身首异处呢?”他说完这句话,恭敬地施礼退下。

  成吉思汗呆靠在椅背上,费力地琢磨着儿子话中的深意。

  术赤走到门边又停住了。他回过头,长久地凝视着父亲,眼神中满是凄楚、留恋、诀别和刻骨铭心的挚爱。

  成吉思汗偶一抬头,见儿子神情有异,急忙问:“术赤,你怎么了?你还有话说?”

  术赤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父汗,您以后尽量少出猎,千万注意自己的安全。战争结束后,您一定要回到克鲁伦河畔。”

  成吉思汗又是一愣。没等他再说什么,术赤已经离去了。

  一直忍耐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一颗心痛得无处安放又无处躲藏,术赤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了马厩前。

  他抱住了爱马的脖子。这匹马是父亲西征前赐给他的,也是哲别从西辽征用的一千匹白口栗色战马中最优秀的一匹。无论什么东西,父亲从来都会把最好的一个留给他,从来如此。而他,需要的却只是一个清白无瑕的身世。

  从小到大,无论受到多少委屈,他都会默默地咽进肚子。唯有此时,他再也无法掩藏满腹悲伤,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与父亲从此再不会相见。

  对不起,对不起!父亲,请原谅我的不孝!可是,无论将来我身在何处,纵然是死,都请你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决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更爱你……

  伍

  向玉龙杰赤派出军队后,成吉思汗又召来速不台、哲别,命令他们率领两万人马,继续追击摩诃末·沙,务要将他生擒活捉。他叮嘱两员将领,此去穷追不舍,沿途不得耽搁。所过城市,若投降,则穿城而过,不得杀戮居民,不得劫掠财物;若遇抵抗,则视具体情况而定,或消灭之或警告之,总之,一切都要服从于追击沙王的大目标。

  此时,沙王听说不花剌、撒马尔罕相继陷落,大惊之下,决定采纳朝臣建议,退到呼罗珊地区的大城你沙不尔。札兰丁试图劝告父亲留下组织反击,无奈沙王去意已决。作为沙王的长子,正直的札兰丁对父亲的懦弱和自私十分反感,而沙王也不喜欢他的这个倔强的王位继承人,父子俩矛盾冲突的结果是沙王剥夺了札兰丁的继承权,改立他一向钟爱的小儿子斡沙黑沙为新储君。

  札兰丁虽有心报国,怎奈手中没有兵权,如今即位无望,他倒无所谓,只求父亲能将兵权交给他,他愿渡过阿姆河,与蒙军决一死战。

  沙王不肯改变主意,亦不肯交出兵权,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再次踏上了新的逃亡之路。

  假如沙王不是过于怯懦和固执,大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被逼得走投无路。他在雷什特城逗留期间,花剌子模各省行政长官纷纷向他表示愿为他提供十几万军队,助他击败蒙军,收复失地。其实,倘若能充分把握这十多万有生力量,扭转局势也绝非没有可能。毕竟蒙军孤军深入,没有后援,除了英勇善战外,其他各个方面都处于明显劣势。只可惜,早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沙王根本无心作战,尚未等到部队集结完毕,便又踏上了他那遥远的、没有明确目的地的逃亡之旅。

  如同一场有趣的追踪游戏,亡者没命逃跑,追踪者拼命追击,双方都不甘示弱,最后都累得筋疲力尽。原本一直追随保护沙王的部分随从见他如此惧怕蒙古人,愤愤不已,私下离开他去寻找王子札兰丁,沙王的追随者更加寥寥。

  沙王逃到儿子斡沙黑沙驻守的城市哥疾宁。斡沙黑沙掌握着三万军队。这又是一次反击的机会,三万人对付分散成小部队行动的蒙军依然绰绰有余,但沙王再次放弃了。

  如此贪生怕死,恐怕连真主也懒得再眷顾他。

  得知蒙军已接近里海,与他相距不过几十里,沙王想也没想便逃出哥疾宁,乘船到里海中一座小岛避难。

  蒙军追到里海岸边,万箭齐发,奈何已舟去人远,唯见天海两茫茫。沙王好似一场大围猎中被驱赶的猎物,侥幸从越缩越紧的包围圈觅到缝隙,仓皇逃入洞中。至此,一场惊心动魄的追击战随着沙王的成功逃逸而暂时落下了帷幕。

  蒙古主力部队在怯失绿州度过了炎热的夏季。秋季来临时,战马渐渐恢复了体力,成吉思汗一边着手征服呼罗珊地区,一边等待着来自玉龙杰赤的消息。

  陆

  旧都玉龙杰赤是个着名的商业中心和商队驿站。多年来,太后图儿堪一直经营着该城。沙王逃往里海时曾派使者劝其母后一同逃命,结果被图儿堪骂了个狗血淋头,轰了回去。

  蒙军很快包围了玉龙杰赤,图儿堪太后下令死守。这个决定赢得了所有忠于花剌子模的军民的支持。

  术赤所率的第一路人马率先来到玉龙杰赤城下。

  即使从城外,也能看出这座美丽城市的精致轮廓。不久它将成为他封地的一部分,术赤在城外巡视时看到和想到了这个。

  年年征战不息,看厌了战火和鲜血,如能在这样宁静美丽的城市度过生命中的最后时刻,此生也不虚度了。从西征开始,术赤便意识到生命不会长久,因而也更加憎恶那些惨无人道的屠杀。但愿父亲能够接受他的劝谏,但愿玉龙杰赤能够免于战祸之苦。

  术赤在察合台、窝阔台赶来相会前先向玉龙杰赤派出了使者,表达了自己保护该城的诚挚心愿。他对图儿堪太后说,成吉思汗已将玉龙杰赤作为他的封地,他希望它完整无损、美丽如初。他还说,他会尽最大努力与该城军民和平相处,共建城市的繁荣。他在致意图儿堪太后时直言不讳地说明是沙王的鲁莽和无耻才将花剌子模推入了战争的深渊,他希望或者说请求太后顾全大局,不要为一己之私而使玉龙杰赤毁于战火。

  城中一些着名的法官和神职人员主张接受术赤的和平建议。但掌握军队的图儿堪太后坚决反对,她下令,凡敢妄言投降者,格杀勿论!主和派在这种咄咄逼人的情势下,噤莫敢言。图儿堪太后不乏野心和勇气。不过,她比别人更清楚,玉龙杰赤早晚会陷落,因此,她已在运筹出逃。

  术赤仍不死心。城郊数日后被蒙军攻占,术赤命人妥善管理花园及所有建筑,不许抢劫烧杀,他想以此来证明他的诚意。此时,虽然图儿堪太后已逃往马三德兰,札兰丁和灭里却来到城中,他们是更坚决的主战派。札兰丁的铁血性格人尽皆知,和平解决的希望渺茫。术赤试图通过各种渠道劝说城内军队停止抵抗,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未组织任何强攻。而城内的主战派将他的这种“软攻”当成怯懦,益发趾高气扬。

  十天后,察合台、窝阔台率领部队赶来与术赤会合。兄弟俩巡视玉龙杰赤城垣一周,不明白术赤是否攻打过城池。

  “你是不是觉得你的军队不够用?”察合台冷冷地问。

  见面就是讥讽、争吵,术赤厌烦透了。

  “你若觉得没把握,让我的军队先上,你退后观战。”察合台明显是在指责术赤贪生怕死。

  术赤神情异样地盯着二弟。察合台怒目相视:“你这些天都做什么去了?我还以为你早打到了阿姆河边。”

  阿姆河横穿玉龙杰赤,将该城一分为二。

  术赤注视玉龙杰赤高高的城墙,苦思对策。

  察合台被他的沉默彻底激怒了:“术赤,父汗命我们三人限期攻下玉龙杰赤,你想承担贻误战机的全部后果吗?”

  “不,察合台。”术赤突然说。

  察合台一时倒愣住了。

  “玉龙杰赤是个花园般的城市,毁于战火未免太可惜了。”术赤深沉地说,并不看察合台。

  “我知道,父汗已将玉龙杰赤许为你的封地。”

  术赤难过地垂下了眼睛。

  真的就没法谈拢了吗?兄弟间有时还不如路人。

  “大哥,你是不是派人进城谕降了?”窝阔台怕两个哥哥越说越僵,急忙插进话来。

  “派了。”

  “毫无结果,对吧?拒不同意,对吧?你还想接着派,对吧?”察合台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连珠炮似的追问。

  窝阔台惊愕地望着二哥,半晌竟想不起自己还要再问些什么了。

  术赤感到有股甜腥的东西涌上了嗓子眼,他强使自己将它咽了回去。胸口开始感到阵阵剧痛,且伴有阵阵晕眩和恶心,他强撑着端坐马鞍,既不回头也不说话。

  “术赤,”察合台的声音极其刺耳,“你到底要不要攻打玉龙杰赤?”

  术赤决定向察合台让步。既然图儿堪太后准备顽抗到底,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恐怕换不回完整的玉龙杰赤。“察合台,你莫急,我们还是先研究一下战法。”他心平气和地说。此时,嗓子里那股粘液憋得他脸色有点发白。

  “大哥,你哪里不舒服吗?”窝阔台担忧地问。

  术赤的脸上浮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我没事。走吧,到我的营帐。”他以一种不容置辩的口吻说完,掉转马头,率先走了。

  察合台、窝阔台对望一眼,也策马紧随。

  成吉思汗让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共掌军队,不是出于三军统帅的考虑,而是出于做父亲的考虑。术赤与察合台历来不和,做父亲的希望通过围攻玉龙杰赤,消除兄弟俩由来已久的隔阂。岂料他的这番苦心非但于事无补,还大大耽搁了玉龙杰赤陷落的时间。

  三兄弟商议既定,五万大军立即行动。转眼间,一切准备就绪,壕沟被填平,城墙被砸开缺口,蒙军蜂拥入城。

  玉龙杰赤可说是蒙军西征以来遇到的最难攻克的城池之一,城破后战斗仍未停止,每条街道都需要经过艰苦的厮杀和争夺才能控制,巷战和肉搏战空前激烈,每座房屋都是一个特殊的战场。察合台考虑到暗箭难防,遂命士兵找来石油,挨户逐屋地焚烧。术赤闻讯急忙赶来阻止,但为时已晚,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整个城市在火海中化为灰烬。兄弟间的矛盾更加不可调和。

  术赤任察合台去烧,自己率领大军先行来到阿姆河边。对岸,就是玉龙杰赤的另一半,札兰丁就在那里督战。

  术赤兄弟间的不和使玉龙杰赤得以苟延残喘。

  术赤再次派使者到对岸谕降,对方依然置之不理。术赤遂派三千精兵过桥强攻,不料,敌人突然杀出城门,将蒙军团团围在当中,术赤增援不及,三千将士的鲜血染红了阿姆河河水。

  敌军关闭城门,士气大振。 察合台和窝阔台赶来与术赤会合,眼前的惨景令他们惊骇不已。

  察合台气急败坏地向术赤怒吼:“你为什么擅自进兵?为什么不等等我们?你……嗨!”

  术赤心痛如绞,无言以对。由于他的疏忽,三千弟兄转眼做了他乡冤魂。内疚与自责强烈地折磨着他,他已经够受的了,察合台还要恶语相加。察合台没错,错的是他,但假如他们兄弟间能够彼此理解,彼此协作,又何至酿此奇祸?

  “冒险。纯粹是冒险。”察合台痛心地喃喃。

  鲜红的血迹被波浪冲淡了,人生萧瑟,不过一个荒唐的梦。术赤黯然。

  主帅间的矛盾,严重影响了手下将士的士气,纪律日渐松弛,蒙军失去它往日的攻击力,一向精明果断的窝阔台对此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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