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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祺儿的心事

  瑞奇峰自接手“宜春布行”后,一直住在石抹重辰的府上。由于生意早就步入了正轨,他只须坐阵指挥,大事小情自有手下一干人等料理,于是他起意回蒙古草原一趟,一来再给刘仲禄送些他所需要的“雪域红花”,二来看望徒弟祺儿。

  瑞奇峰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主意既定,不出半日便将一切安排妥当。出发前,他去拜访一位朋友。这个朋友不久前去草原做了一趟皮货生意,昨日刚刚返回。

  黄昏时,瑞奇峰回到府上。刚进大门,管家来报,有一位少年公子等了他很久,说要拜会他。瑞奇峰回说不见。方才他从朋友得知了一个令他震惊不已的消息,将信将疑之间,心情烦闷异常。他让管家告诉那位公子他明晨要外出办事,今日概不会客,无论公事私事,都等他回来再说。

  管家去不多久又回来了。“老爷,那公子说什么也不肯走。他说您若不肯见他,他就一直等到明早您动身为止。”

  瑞奇峰顿时面露不悦之色。若换了往常,他纵或不愿会客,也断不至动如此肝火——全是那个坏消息破坏了他的情绪。

  什么人敢如此放肆?他倒要见识见识。

  会客厅中一位少年正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墙上几幅出自名家之手的山水画,听到脚步声,没有回头。

  “公子,我家老爷来了,你有什么事快说吧。”

  少年恍若没有听见,依然背手欣赏着契丹族画家的《回猎图》。

  “这位公子,你不是说要见我家老爷吗?”管家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

  少年慢慢回过头,淡淡一笑。

  瑞奇峰不由一愣。怎么眼前这个美少年竟似在哪里见过?“你……”

  “我……我怎么了?”少年玩笑般地问。

  “你找我何事?”

  “没事。”

  “没事?胡闹!管家,送客!”瑞奇峰转身欲走。

  “且慢!瑞师父,难道这就是您的待客之道吗?”

  “师父”一称点醒了瑞奇峰。他蓦然回过头,细细端详着少年:那黑玉一样细细弯弯的眉毛,那覆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睛,那柔软红润的嘴唇,还有笑时便会露出的洁白如贝的牙齿……“祺儿?”他一时简直分不出自己是惊是喜,是梦是醒。

  “师父!”祺儿鼻子一酸,慌忙掩饰地笑道:“徒儿拜见师父。”

  “免礼,祺儿。可是,你怎么会……唔……你一定还没有吃饭吧?走,我们到外面边吃边谈。”

  “师父莫急,徒儿理应先见过师娘。”

  瑞奇峰颇觉尴尬。

  瑞奇峰这些年走南闯北,或仗剑以行,或忙于生意,从不以女色为意,年过三十尚未婚娶。保媒者虽络绎不绝,瑞奇峰均不为所动,众人不知他做何打算,慢慢倒把一副热心肠冷却了。他笑笑,摆摆手:“不必,将来吧。”

  “将来?”

  “等将来为师将你师娘娶进家门,你再拜见不迟。”

  祺儿十分不好意思:“对不起,师父。”

  瑞奇峰豁然一笑:“有什么对不起的!祺儿,你先告诉师父,你怎么会来这里?你阿爸知道你来找我吗?”

  祺儿低下头。她还没学会撒谎,可对出走的原因,她又实在难以启齿。

  瑞奇峰好一阵后怕。他真不敢想象,倘或祺儿出点意外,他该如何自处?从祺儿十二岁那年成为他的徒弟起,他便对她寄予了深厚的希望和深切的感情。他这一生,再不可能收第二个徒弟了。

  “祺儿,你让为师说你什么才好!你实在太胆大妄为了!你……”

  祺儿见师父动了怒,急忙娇笑道:“师父,我饿了。您能不能吃完饭再训我?”

  如花的笑脸熄灭了瑞奇峰因后怕而产生的怨气,他不眨眼地望着祺儿,仿佛第一次发现,祺儿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了。

  祺儿学艺四年,他始终将她当成一个聪明绝顶的可造之才,直到此刻才恍然意识到她是个姑娘,而且还是这样一个艳光四射、倾城倾国的美丽姑娘,将来还不知会有多少男子为她神魂颠倒、挂肚牵肠了……

  “师父,您怎么了?”

  瑞奇峰猛然醒悟,忽觉脸上热辣辣的。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率先向门外走去。“走吧,师父带你去吃饭,吃完饭也好有精神训你。”

  心,莫名地激跳着,跳得瑞奇峰几乎脚步不稳。天啊,这是怎么回事?许多年来,他为何第一次有了这种把握不住自己的感觉?莫非他真的失去了理智?当年收祺儿为徒时,他的确没料到,有一天祺儿会在他平静的内心激起阵阵涟漪,会如此强烈地叩开他封闭多年的情感闸门。

  “师父,您还在生我的气吗?”当师徒二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后,祺儿小心翼翼地询问。她对师父一路的沉默百思不得其解。

  瑞奇峰急忙稳住心神,有意避而不答:“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偷偷跑了出来?”

  “我想师父了嘛。”

  明知这不过是句托辞,瑞奇峰仍有一种微醉的感觉,脸上亦不由泛起点点红晕。

  “你不想告诉师父,师父也不勉强你。师父打算明天动身去趟北面,你跟师父一道回去吧。”

  祺儿避开了师父的注视,不知为何,脸色蓦然变得有些苍白:“好好的,为什么……要去那儿?”

  “师父答应过你刘师父,再弄些‘雪域红花’给他送去。他给成吉思汗的大太子配药,需要这味药材。”

  祺儿碰翻了杯子。

  “祺儿?”

  祺儿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桌子,跑堂的小二过来帮她把一切安放如初。

  “师父,我真笨。”祺儿尴尬地笑道。

  “祺儿,你抬起头,看着师父。”

  祺儿吓了一跳,匆匆抬头瞥了师父一眼,又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你告诉师父,是不是那边出事了?师父提到那个人时,你好像很紧张。”

  “那个人?哪个人?”祺儿喃喃反问,却掩不住一腔痛苦。

  瑞奇峰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看来,蒙古草原最近发生的一场变故是真的了!他本来还不太相信,现在却信了。毕竟,与成吉思汗相对的一方,或者说玩弄阴谋的一方是祺儿的生身父亲啊。

  只是他依然无法接受。

  他不相信一个那么有作为的草原英杰会因为一场阴谋而销声匿迹。

  他更不相信一个像木华黎那样天姿英纵、智计百出的人物会允许阴谋在他面前得逞。

  也许,他真的需要回草原一趟,无论结果好坏,他都应该去证实一下?

  在这种种揪心的忧虑后面,只有一个事实还令他感到欣慰,幸好祺儿与她父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否则,他收祺儿为徒,终难免有为虎作伥之感。

  “祺儿,跟师父一同回去好吗?”

  “不!”祺儿坚决地摇摇头。

  不!千万不要告诉我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我不相信自己能够承受。倘若他真的死在了我父亲的阴谋中,这世间就没有了让我苟活下去的理由。然而,即使是死,我也要祈求长生天饶恕我父亲的罪恶当然还有我自己的罪恶。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父亲设下的陷阱不出手相救是我的罪恶,无怨无悔地爱上父亲的仇人更是我的罪恶……

  “为什么?”

  “师父,请您不要勉强我。”

  “我走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去中都看看。”

  瑞奇峰犹豫了。四年来虽非朝夕相处,他却了解祺儿倔强的个性。他实在不放心将祺儿独自留在金地。倘若祺儿再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要追悔终生?思来想去,莫如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派个人先去草原探听一下消息。“也罢。既然你不肯回家,为师在中都正好有笔生意,可陪你同去中都。”

  “您……不去那儿了?”

  “另派人吧。为师总不能扔下你一走了之。”

  祺儿歉疚地注视着师父。她分明从师父的眼中看到忧虑和烦闷,心一下缩紧了。

  难道师父还知道些别的什么?

  难道他——真的出事了?

  贰

  成吉思汗近一年的“失踪”,果真使王汗等人放松了警惕。札木合又与阿勒坛、忽察尔策划阴谋,被王汗发现,抢先下手将阿勒坛和忽察尔擒杀,札木合仓皇出逃。至此,克烈联盟分崩离析。然而王汗父子并未因此警醒。就在他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之际,成吉思汗率领大军突然包围了黑林老营。与此同时,原属蒙古的各部人马包括答里台得知成吉思汗领兵返回,亦纷纷赶来助阵,一时间,蒙古部军威大振。

  克烈军队仓促应战,王汗、桑昆情知必败无疑,率先从山后夺路而逃。扼守后山要隘的是帖木格,因成吉思汗事先有令,帖木格毫不犹豫地让开道路,放走了王汗父子。

  撒图说什么也不肯随祖汗、父亲逃命,他与元帅合勒黑、王汗的侍卫长亦图坚合兵一处,欲作生死一搏。克烈各部经过三天三夜的抵抗,渐渐不支。元帅合勒黑倒毙于朝伦的刀下,撒图和亦图坚中流矢身亡。克烈余部尽皆放下武器。

  王汗之弟札合敢布的归降更将胜利的喜悦推向了高潮。

  成吉思汗感于王汗旧恩以及札合敢布昔日助他夺回爱妻之功,对他采取了格外优待的政策,不仅允许他继续拥有过去的领地和部众,而且特意设宴款待了他的全家。

  跟在札合敢布身后的家眷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小女儿。这个女孩只有十五六岁,长着一张聪明非凡的面孔和一双明亮有神的大眼睛。

  女孩坐在父亲身边,好奇地扫视着帐中一班少年将军。无意中,她的目光与一个少年略显局促的目光相接了,她立刻凭感觉“认”出了他是谁。她早听说过,在成吉思汗的四位太子中,属四太子拖雷的相貌最酷似其父。

  酒宴的气氛渐浓时,女孩突然起身向居中高坐的成吉思汗和夫人孛儿帖走去。孛儿帖一直注视着她,双目中闪射出思索和慈柔的光辉。“好姑娘,你叫苏如是吗?你一定有什么事?”

  苏如深施一礼:“是。我想献上一曲为大汗和皇后助兴。”

  音乐声戛然而止。乐师送上火不思,苏如微微一笑,熟练地调了调琴弦。霎时,一支凄凉哀怨的乐曲于手指颤动间流淌出来,仿佛将人们带到了月冷霜寒的夜晚,一位姑娘临风而立,似在怀念逝去的家园,又似在述说命运的不公和自己的无助……

  札合敢布面色惨白如纸。他万没想到他的女儿会在这种欢乐的场合弹奏这样一支悲凉幽怨的乐曲,这会让成吉思汗怎么想怎么看他父女呢?还有一个人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那就是拖雷。不知为什么,他很怕父汗会责备这位颇有胆量的姑娘。

  在曲后的一片寂静和短暂的惊奇后,孛儿帖的脸上露出了恬淡的微笑:“好姑娘,谢谢你提醒了我,有些事情我确实疏忽了,我很抱歉。”

  苏如不胜惊异地注视着孛儿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如她一般聪明的女人。“夫人,您真让我吃惊。”她发自肺腑地赞道。

  “好姑娘,你更让我吃惊,胆识、心计,再加善良美好的愿望,它让你的智慧闪光。告诉我,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说,鸟儿可以展翅的每一刻都是幸福的,因为有蓝天、大地为之庇护。愿大汗和皇后就是那蓝天和大地。”

  “不是每只鸟儿都会在暴风雨中折断翅膀,雨过天晴后它仍能自由自在地翱翔。我保证,一定会让她实现她的心愿。”

  “谢谢,谢谢您。”苏如合起双手,慢慢退回自己的位上。她终于帮察如尔姐姐办成了一件事,心里格外舒畅。

  帐中所有其他人,包括成吉思汗在内,却始终没有琢磨透苏如与孛儿帖这番对话的真正含义。

  乐声又起,帐中气氛重又变得轻松欢快起来。成吉思汗看到札合敢布,不可避免地勾起了对王汗的挂念,也不知王汗他逃到了哪里,是死是活?

  叁

  不久,探马送来确切消息,王汗在乃蛮境内惨遭杀害,成吉思汗当即以为王汗报仇为名,兵发乃蛮部。

  面对蒙古铁骑大举压境,乃蛮元帅可克薛与太子忽出鲁克却因为乃蛮方面应该诱敌深入还是主动出击发生了激烈争执,而塔阳汗摇摆不定,致使乃蛮军队坐失良机,全军覆没。激烈的战斗中,塔阳汗和可克薛死在两军阵前,只有忽出鲁克侥幸突出重围。乃蛮,这个昔日的草原强部,所有的辉煌都已成为过眼云烟。至此,成吉思汗终于扫清了统一蒙古草原的最大障碍。

  乌坠兔升,合撒尔的营帐灯火通明。

  胜利后,合撒尔一直留在乃蛮部外围。成吉思汗交给他一项重要的使命,如今,他已很好地完成了汗兄的重托。

  整个大帐中,只有两个人。

  坐于主位的是合撒尔。他穿着只在最隆重的场合下才会穿的丝绒礼袍,双目炯炯,恭敬认真地询问着,倾听着。

  客座上,同样神采奕奕、毫无倦怠的是位丰神俊异的长者:塔塔通阿。

  作为有胆有识、博学多才的畏兀儿族学者,塔塔通阿个性中的淡泊明志与大展宏图的理想构成了他一生的矛盾。他的旷世奇才为乃蛮先汗必勒格所赏识,必勒格汗将他罗致麾下,封他为国师兼掌玺大臣,放心地委以重任。

  乃蛮在必勒格汗的治理下成为一富足强盛、雄踞草原的大部落,其间莫不包含着塔塔通阿的智慧和心血。只可惜好景不长,必勒格汗去世后,继位者塔阳汗懦弱无能,可克薛大权独揽,国事日非。塔塔通阿处处受到排挤,不得已告病还家。

  若不是塔阳汗准备向蒙古宣战的消息传到他的耳中,他或许再不会涉身官场。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涯,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他早已心灰意冷。必勒格汗的知遇之恩使他终究不忍坐视乃蛮面临的危险,他力图阻止塔阳汗做出愚蠢的决定,然而……乃蛮终难逃脱覆灭的厄运,塔塔通阿痛定思痛,决定去找出逃在外的忽出鲁克太子,将国玺交给他,以助他重新召集溃散的乃蛮旧部。

  他没能走出多远。戒备森严的蒙古士兵捕获了他,并将他解往合撒尔的营帐。他自料必死无疑——他对这位蒙古王爷的威名素有耳闻——内心反而格外平静。他清楚地记得合撒尔的第一句话是:“你真的是乃蛮太傅塔塔通阿吗?”

  他承认了。合撒尔的脸上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哪里有一点传说中的凶神恶煞的样子。“太好了,塔塔先生,我终于找到你了!先生请稍候,待我更衣后再来与先生相见,我正有许多问题想向先生请教呢。”

  蒙古王爷显而易见的尊崇打动了塔塔通阿的心,他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合撒尔的提问,头一次意识到,许多人心目中这个尚未完全开化的民族,竟然有着如此强烈的求知欲。后来,合撒尔不无好奇地问起玉玺的用途,塔塔通阿一丝不苟地讲解着,讲完,他蘸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合撒尔不解地问他写了些什么,他回答:“日月明鉴。”

  “日月明鉴……是畏兀儿文吗?”

  “是的。”

  “难怪汗兄总说,待平定了草原,我们也要创立自己的文字。”合撒尔捧视着手上的玉玺,若有所思地说。

  这是真的吗?成吉思汗会这样说?

  塔塔通阿在合撒尔的营地滞留了几天,成吉思汗派来了他的特使镇海。镇海以弟子礼拜见了塔塔通阿。也许是同民族间总会有的连带情感吧,他们一见如故。

  处理完公务的合撒尔亲自护送塔塔通阿去会见汗兄。

  塔塔通阿在蒙古君臣恭敬的迎视中被引至成吉思汗面前。他没有施礼,抬头镇定地注视着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不失客气地相让:“先生,请坐。”

  塔塔通阿没动。

  “我很清楚塔塔先生在想些什么。不过,我有话得说在头里,先生倘若想请求隐退,我可坚决不准!除此,一切都可商量。”成吉思汗说完,爽朗地笑起来,笑声袒露出发自内心的真诚。

  塔塔通阿大为震惊。他曾从合撒尔的身上约略看到了这位蒙古大汗的影子,却依然没想到他是这样的。

  敏锐、朴实、随意、坦荡……这完全是一种他过去从未遇见的性格。

  二十多年的坎坷经历,他原本不想再出仕为官,如今,面对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他的决心被轻而易举地摧毁了。

  “先生,请坐。”成吉思汗再次催请。

  塔塔通阿坐下了,睿智的双目中依旧闪现出浅浅的忧伤。成吉思汗并无虚套,倒是很直接、很急切地向这位德才兼备的学者讨教起有关创立蒙古文字的具体事宜了。对此,塔塔通阿胸有成竹:“每个国家、民族都有自己专用的或通用的语言,但只有语言而无文字不能不说是种欠缺。文字可以新造,亦可以脱胎于其他民族现有的文字。长城以南通用的汉字其内涵博大精深,惜与蒙古语言习惯相去甚远,很难借用。只有畏兀儿语与蒙古语相近,不如借用畏兀儿语字母,创立蒙古文字。”

  “好!就依先生所言!先生还须助我立白纸青册,暂用畏兀儿文记载国事。”

  “是,谨遵大汗之命。”塔塔通阿诚恳地应道,并未表露出内心的惊奇和对这位蒙古大汗远见卓识的敬佩。

  “我命镇海协助于你。塔塔先生,我现在正式拜你为蒙古国师。你不仅要帮助我创立文字、制定国策,还要担负起教授我以及众将臣的儿孙们学习语言文字的重责。等有一天草原归于一统,我们就可以用自己的文字颁布自己的法律,那些全凭口述心记的日子该永远成为过去了。”成吉思汗果决地说,唯眼中依然盛满了温暖的笑意。

  塔塔通阿深深地注视着他。他终于开始明白是什么力量铸就了这位蒙古大汗辉煌的成功,那绝不仅仅是鼎盛的武功,更是出类拔萃的政治远见。

  肆

  乃蛮平定,成吉思汗开始着手追击各部残余力量。据情报称:脱黑堂父子、塔尔忽台、不亦鲁黑、忽出鲁克等人已在草原边陲再次集结起来,准备做最后的顽抗。蒙古大军进驻撒阿里草原,只待秋季马肥时,一举完成统一草原的大业。

  篾儿乞属部之一的兀洼思部在逃跑途中离弃了脱黑堂,单独驻营于塔儿河附近。

  兀洼思部首领塔尔兀森曾跟随脱黑堂参与了一切反对成吉思汗的战斗,乃蛮兵败后,他意识到再与成吉思汗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遂产生了投降的念头。可他深知成吉思汗对篾儿乞人恨之入骨,未必肯原谅和接纳他,不由终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

  塔尔兀森有一女忽兰,年方十八岁,面容殊丽,风华绝代,是篾儿乞首屈一指的美人,也是她父亲的掌上明珠。忽兰不忍见父亲终日忧烦,一定要父亲讲出心事,塔尔兀森无奈,只好将满腹心事和盘托出。

  忽兰静静听着。塔尔兀森讲完,长长地叹了口气。忽兰却眨眨眼睛,胸有成竹:“父王不必发愁。不就是要成吉思汗接纳我们吗?这有何难!”

  塔尔兀森双眼一亮,急切地问:“女儿有何妙计?”

  “哪里是妙计,笨办法而已。不过女儿自信可以百发百中。”

  “说来听听。”

  “父王只须将女儿作为两部结盟的信物献给成吉思汗,何愁不能如愿以偿。”

  塔尔兀森当即泄了气:“我当什么好办法!原来是让我卖女求荣。”

  “父王,您别说的这么难听嘛。这件事……”忽兰顿了顿,脸上一红,“是女儿自愿,不干父王事。”

  “你真的想嫁给他?”

  “父王,您不妨冷静想想,您与成吉思汗交手胜算几何?倘若父王兵败,女儿又如何能够幸免?再说,当今草原,除了成吉思汗,又有谁配娶女儿呢?”

  “可……”

  “父王,您还有别的什么顾虑吗?”

  “倘若他令你失望呢?他毕竟与你年岁相差悬殊。”

  “即使失望,女儿也认了。只要女儿一身能换得父王和部落的安宁尊荣,女儿别无他求。您就别再这样瞻前顾后的了。”

  “唉,问题是父王觉得心里不舒服。”

  “父王!”

  “罢!罢!女大不中留,就依你!”

  忽兰笑了。

  父女俩商议后,由塔尔兀森带上换了男装的女儿,亲往求见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接受博尔术的劝告,在他的临时行帐接见了塔尔兀森。他带着一丝鄙夷听罢塔尔兀森陈明缘由,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对篾儿乞人的成见和仇恨使他无法相信塔尔兀森的归降诚意。不仅如此,他还对塔尔兀森献女求和的做法有些迷惑和厌恶。塔尔兀森说完,他冷冷地问了一句:“你当我是酒色之徒吗?”

  塔尔兀森顿时吓得脸色发白。

  博尔术趋前低声解劝:“大汗息怒。塔尔兀森岂有轻辱大汗之意?既然他自愿献女求和,大汗不如传其女忽兰亲验视之。无论留否,都望大汗念在塔尔兀森主动归降的分儿上,善待他父女二人。”

  成吉思汗一生,与博尔术最为投契,凡博尔术所奏,很少不加采纳。他命塔尔兀森起身,赐座,并传忽兰入见。

  忽兰款款行于群臣惊羡的目光中。好一个芳兰竟体、娉娉婷婷的女儿,如同一轮明月骤然升起在帐中。

  “忽兰参见大汗。”忽兰停在成吉思汗案前,跪地施礼。

  没有回答。成吉思汗恍若中了魔法般,只顾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忽兰。

  所有的女子都在忽兰面前黯然失色,甚至耶遂。

  一抹红晕浮在忽兰白玉一般的脸上,她再次启奏:“忽兰参见大汗。”那声音,益发如柳莺娇啼,千回百转。

  博尔术急忙咳嗽一声。

  成吉思汗这才醒悟过来。“请起。”他温声说道。

  塔尔兀森将成吉思汗的神态尽收眼底,心中暗喜。果然,成吉思汗不再追究塔尔兀森多年与他为敌之罪,命塔尔兀森前去招降他留在塔儿河附近的部众。

  与此同时,成吉思汗第一次得到了关于桑昆的消息。

  那一日,桑昆与父汗离散,逃到西夏地界,靠劫掠为生,后被当地居民驱逐。他又逃到畏兀儿地界,仍靠劫掠为生,当地人对他恨之入骨,设计捕获了他,并将他绑在树上,鞭打致死。恰好镇海回乡探亲路过,一眼认出了他,奈何救之不及。镇海安葬了桑昆,回来后将此事向成吉思汗如实做了汇报。他讲完后,成吉思汗与他相对默然,许久未置一词。他们在为桑昆惋叹,昔日强大的克烈太子,竟然落到如此悲惨的下场,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伍

  由于忽兰的得宠,塔尔兀森得以继续拥有自己的领地和部众。不知是篾儿乞人的血管里天生流动着不肯安分的血液,还是塔尔兀森不能满足现有的一切,一日,当成吉思汗围猎离开时,他率领部众抢夺了蒙古部的辎重,反叛而去。他们退回塔儿河附近,依山据险,立营扎寨,准备顽抗。

  成吉思汗惊闻变故,立刻罢猎,并派曲出、朝伦领兵征剿。临行前,二将请示对塔尔兀森的处置,成吉思汗稍一沉默,从紧咬的牙关里迸出了一个冷酷的字眼:杀!

  二将衔命而去。

  成吉思汗回到寝帐,正焦急等候他到来的忽兰哭着为父王求情。

  成吉思汗一言不发地俯视着跪在他脚下的忽兰,毫不为之所动。

  他不能饶恕!

  为了忽兰,他已经对塔尔兀森做了最大的克制和让步。忽兰不会理解他沉埋的仇恨,不会理解他的痛苦,如果他再原谅,他就更加无法面对另外一个女人,一个被篾儿乞人无情蹂躏过的女人。

  忽兰,你知道她的苦难有多深重?

  你知道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为我们夫妻和父子留下的阴影有多深重?

  他的心在说:恨我吧,忽兰,我只能让你恨我。

  是的!是的!是的!

  忽兰悲痛欲绝。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成吉思汗虽然爱她至深,却从未真正原谅过她的父亲、她的部落,篾儿乞在丈夫心里永远是不可饶恕的。父王啊,您是多么宠爱您的女儿,可女儿连留住您的生命也做不到……不!女儿宁愿去死,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您死在心爱人的手上。

  忽兰不再哭泣哀求,她站了起来,眼中闪现出倔强的光芒。“大汗,忽兰是篾儿乞人的女儿,忽兰愿与父王同命。”她平静地说完,转身走了。

  成吉思汗的心不由抖动了一下。不,他不能失去她,他真心实意地爱她,爱她胜过一切。“好吧,我派快骑去赦免你父王,你若不放心,可以一起去。”他干涩地说,那声音仿佛不是他的。

  忽兰蓦然止步。泪水像两条小溪流淌在她的脸上,她知道他的爱已成为她生命中的全部。

  忽兰随成吉思汗派出的快骑赶到塔儿河时,叛乱已顺利平定。塔尔兀森死于乱箭之下。她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震骇和悲痛,栽落在马下。

  她病倒了。

  恍惚间她感到丈夫日夜守候着她。经过几天几夜的昏睡,她逐渐恢复了神志。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丈夫充满怜爱和疲惫的脸容,她好不容易才哭出了声。

  成吉思汗将她抱在怀中,她感到一丝安慰。如今,除了这个坚实温暖的怀抱还属于她,她已一无所有。

  帐门被轻轻推开了,耶珊捧着药碗走入帐中。看到忽兰苏醒过来,她的脸上绽出了欣悦的笑容。

  忽兰有些惊诧地望着她。成吉思汗也在温柔地注视着耶珊,目光中满含着爱意。这些天,多亏耶珊一直不知疲倦地帮他照料忽兰,她的善良和美德,使成吉思汗看到了一颗值得珍重的纯洁高贵的心。

  陆

  短暂的夏季一过,成吉思汗亲提大军直扑叶迷失河畔,追剿在那里集结的各敌部残余力量。

  蒙军晌午时分刚刚到达,对方便已亮出队阵。但元帅木华黎恍若未见,下令全军在距敌营五里外扎下营寨,对敌人的挑战置之不理。

  敌军亦不敢轻举妄动,苦苦站了一下午,日近黄昏时方才收兵回营。蒙军方面仍然不见动静。

  其时,正值秋初,暑热未消。晚饭后,木华黎命军需官发给各部将士一人一袭厚实的皮衣及一双皮靴。众将士正自挥汗如雨,手捧皮衣皮靴,面面相觑,哑然失笑。一些多嘴的士兵彼此相戏:想是元帅怕我们热不出痱子来,要为我们焐汗吧?

  木华黎尽闻将士议论,一笑置之。

  夜幕垂落,西北风由弱转强,气温陡降,午夜时分,竟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将士们方才醒悟元帅发皮衣皮靴的用意,无不暗服元帅的神机妙算。

  原来,木华黎因见近日西北风不断,断定会有降温大雪天气,提前做好了准备。

  后半夜,风雪越来越大,木华黎和博尔术手执防风灯顶雪巡视防务。来到成吉思汗车帐前,正在执勤的博罗忽、朝伦回说大汗刚刚睡下。不巧一阵狂风吹来,卷起车帐四角,四将不约而同,急忙各自执住车帐一角,以免冷风灌入,影响大汗休息。

  这一夜,四将守在车帐四周,竟夜未移寸步。天色微明时,风息雪停,成吉思汗醒来步出车帐,见四将犹如冰雕雪塑,雪深没及双膝,顿觉喉头一紧,百感交集。他命四将回帐休息,四将却请命率五千将士弃马潜踪,一举袭破敌人各营。

  敌人不防天气陡变,一个个冻得正缩在帐中发抖。岂料蒙军前来偷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死伤无数。脱黑堂、不亦鲁黑、塔尔忽台先后阵亡,忽出鲁克仓皇出逃,先是逃到西夏,后逃到畏兀儿境内,被畏兀儿国王巴尔术驱逐,只好逃向西辽。蒙军不费吹灰之力,将这最后一股残余力量尽数歼灭。之后,清理战利品,押送俘虏,班师回到了碧草畅茂、繁花似锦的美丽故乡。

  婉嫣又见到了她想念的祖汗。婉嫣是术赤和达兰的长女,也是成吉思汗孙辈中的第一人,因此自幼深得她祖汗的宠爱。成吉思汗将她抱在怀里,她调皮地揪了几下祖汗的胡子,然后附在祖汗耳边小声说:“祖汗,我好想您。”

  成吉思汗不无得意地大笑起来,向孛儿帖说道:“听到没有,夫人,还是有人想我的嘛。”

  “瞧你得意的。”孛儿帖爱嗔地望着祖孙二人。

  “小宝贝,祖汗带你去看礼物。”

  “不忙。”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摆摆手,那副稚气的严肃样把孛儿帖也逗笑了。

  “请问孙女有何吩咐?”成吉思汗忍笑问。

  “祖汗,我要您先带我学骑马。”

  “为什么要学骑马?”

  “学会骑马才能跟祖汗去打仗啊。”

  “小姑娘家干吗要打仗?”

  “我要保护祖汗。上回祖汗打仗受了伤,父王跟额吉提起来的时候我看得出他心里可难过呢。有我在身边,祖汗就不会受伤了。”

  成吉思汗一怔,直望着孛儿帖。后者的眼眶慢慢红了。

  孙女天真纯挚的爱,儿子深藏不露的孝,同样默默温暖着成吉思汗那颗久历战火后日趋坚强和冷静的心。

  “祖汗,快点呀!”婉嫣又去揪祖汗的胡子,成吉思汗乐呵呵地抱起了她:“好,好!祖汗这就带你去骑马。”

  从此,人们每天晚饭后,都能看到祖孙二人披着晚霞,纵情驰骋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耶遂偶尔也会向孛儿帖淡淡抱怨:何曾见过他对自己的儿女这般用心过。这倒是实话,成吉思汗对儿女们虽不乏父爱,却无暇顾及。婉嫣则大大不同,这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几乎占据了她祖汗所有的空闲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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