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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雄风·烈马·号角

  一二○一年秋季,战争再一次循踪而至。而操纵这一切的幕后之手,又是能言善辩的草原纵横家札木合。

  “十三翼”大战后的近十年间,蒙古高原逐步形成了几大力量相对集中的军事集团,一个是以成吉思汗为首的新兴的蒙古部,一个是以王汗为首的克烈部,一个是余威犹存的乃蛮部,再一个就是正在走向联合的、集中了除三大集团之外的几乎所有部落的庞大的军事联盟。这个军事联盟的形成,是以对成吉思汗的共同仇恨或恐惧做心理基础,由札木合一手缔结而成的。

  札木合这些年的心血没有白费。他的游说成功地将所有对成吉思汗怀有仇恨或者担心成吉思汗的势力不断扩张终有一天会威胁到自身利益的大小十一个部落的力量联成了一体,集结起十数万大军,摆开了同成吉思汗决一死战的阵势。

  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不同以往的是,这一次,整个草原都将被推入血腥的战火之中。

  战前,新联盟的首领在鄂尔浑河举行了重要集会,目的是要推举一位指挥战争的共同的领袖。最有资格成为这个新联盟大汗的有两个人选:一个是札木合;另一个则是泰亦赤惕部的塔尔忽台。

  篾儿乞部、塔塔尔部虽然曾经都是草原大部,但它们一再受到蒙古部的重创,元气未复,其首领脱黑堂、都塔惕无意出这个风头。乃蛮部的不亦鲁黑不曾带来自己的全部力量,加之实力不够,也不想与札木合、塔尔忽台竞争汗位宝座。至于其他像弘吉剌、斡亦赤惕这样的小部,首领更无力无心承担这份重责,因此,大家从一开始便有心在札木合和塔尔忽台二人中任择其一。

  泰亦赤惕部可以说是历次战争唯一没有受过直接损失的部落,实力最为雄厚,这使一部分人看好塔尔忽台。而札木合有着与成吉思汗对敌的丰富经验,他本人又对成吉思汗恨之入骨,所以多数人更倾向于他。

  出人意料的是,会议伊始,塔尔忽台率先提议推举札木合为古儿汗。塔尔忽台不争,别人哪里还有什么异议?于是,十位首领共同簇拥着札木合向设在帐外白色毡毯上的宝座走去,将札木合抬上宝座,跪拜于新大汗的脚下。

  木合望着他们,又望了一眼耀眼的太阳,一张汗涔涔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大功告成的惬意。盟誓前,他郑重地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说:“感谢各部首领推举我为古儿汗,其实我宁愿只做一消灭铁木真的先锋足矣。铁木真的存在,早已成为整个草原的灾难,为了不被他各个击破,各部只有联合起来,与他作一生死较量。此战至关重要,胜则可保我与诸位昔日的尊荣,败则我们永无立足之地。愿长生天保佑我们一战成功,杀了铁木真!”

  “杀了铁木真!杀了铁木真!”十一位首领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以草原上最古老的方式进行了盟誓。他们以刀斫木,以足踢岸,只见方才还庄严肃穆的会场瞬间变得尘土飞扬,一片混乱。

  札木合的演说颇有些意味深长。可能他早已预料到,与成吉思汗一战无论胜败与否,他这个“古儿汗”都当不长久。对于这样一种一锤子的买卖,他只要能够战胜成吉思汗,情愿将形同虚设的“古儿汗”抛入鄂尔浑河中。

  盟誓并且祭旗后,札木合率领大军沿鄂尔浑河顺流而上,与成吉思汗、王汗的联军先后来到阔亦田地区扎营。

  当第一线曙光划破天际时,两边的战鼓爆豆般地响起。蒙军亮出队形前,元帅木华黎特意召来忽必来、朝伦、斡歌连、速不台四将,命他们轮流看住成吉思汗,勿使他冲杀于敌阵之中,亲冒矢石之险。四将领命而去。

  札木合挥动令旗,指挥军马一同杀出。转眼间,双方混战一处,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战斗正酣时,一团黑云由东南向阔亦田方向徐徐飘来,南风骤起,不出半个时辰,乌云密布,暴雨倾盆,风向正对着进攻一方的蒙、克联军。联军将士被风雨冲得睁不开眼睛,进攻速度明显减慢,相反,对方因获天助,士气大振,向联军进行了疯狂的反扑。

  克烈军首先溃退。蒙军纵然顽强,终究架不住人力与自然的双重袭击,阵脚渐乱,败迹渐显。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成吉思汗突然出现在队伍的最前列,从旗手手中夺过白色鹰旗奋不顾身地向敌人冲去。那英勇绝伦的身姿,那大无畏的气魄令士气正旺的对手也为之胆寒。

  受到成吉思汗的鼓舞和感召,有些紊乱的队形开始稳住了,忠诚的将士们随着他们的大汗杀返敌阵,好似全然忘却了扑面而来的风雨,只有那高高飘扬的鹰旗在激励着他们:坚持!坚持!

  鲜血被雨水冲走了,联军面对无所畏惧的蒙古铁骑,竟然寸步难移。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在人们头顶炸响,雷声过后,奇迹出现了:风势突然逆转,更加狂烈的暴风雨反向札木合的联军袭来。札木合的联军不防有变,潮水般向后退去,混乱中不断有人跌落幽深的山涧。札木合顿足捶胸,悲愤莫名。为什么连天也要帮着成吉思汗?为什么?

  为——什——么?

  贰

  札木合联军兵败如山倒。

  桑昆建议分头行动,由他追杀札木合,成吉思汗追杀塔尔忽台。

  成吉思汗焉能不晓得桑昆那副花花肠子。以札木合的为人,势必会乘其盟友溃败逃散之机大肆抢掠各部财产部众,追杀他无疑可独得厚利。塔尔忽台则不同。塔尔忽台最后来到战场,未见仗而先逃,实力完好无损,追上他势必有一场硬仗。不过,桑昆的提议倒也正合成吉思汗的心意,他是不会放过给塔尔忽台致命一击的机会的。

  克烈、蒙古两部分头行动了。克烈军去追杀向鄂尔浑河下游逃窜的札木合。蒙军则兵分三路,由成吉思汗自率一路沿斡难河追杀塔尔忽台。

  在斡难河对岸,蒙古部追上了塔尔忽台的军队。又是一场酷烈的厮杀。一直躲在后面观战的塔尔忽台心里十分焦急,他清楚,虽然他的军队暂时未有落败之势,但时间长了,终究不是气贯长虹的蒙军对手。

  一个年轻将领的身影闪了一下。塔尔忽台认出是只尔豁阿台。只尔豁阿台素有“合撒尔第二”的美称,在泰亦赤惕部是第一流的神射手。此时他向一个人举起了手中弓箭,他瞄准的不是别人,正是跃马阵中的成吉思汗。

  一支箭带着风声不偏不倚正中成吉思汗的脖颈。

  狂喜差点让塔尔忽台窒息,他感谢长生天赐给他的良机,期待着那一刻的出现:成吉思汗跌倒马下,蒙军军心大乱……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成吉思汗在马上稍稍晃了一下,便奇迹般地坐稳了。他伸手拔下脖上的利箭,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鲜血顺着他脖颈滴落在铠甲上,血流如注,很快染红了灰色的战袍。

  当时队伍已然打乱,除紧随于成吉思汗身边的哲列莫外,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受了伤。

  太阳衔山时,双方将士鸣金收兵,约定明晨再战。哲列莫寸步不离地守在成吉思汗身边。成吉思汗的脸色惨白如雪,他在哲列莫和众侍卫的保护下刚走到自己的临时营帐,便昏倒在门前。

  哲列莫强自镇静,他为大汗细心地察看了伤口,见没有伤到致命处,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他吩咐侍卫去准备烙铁,自己则俯身为成吉思汗吮去脖上瘀血。瘀血除尽后,他按草原古老的方式用灼烧的烙铁封住了成吉思汗的伤口。

  火光映照在成吉思汗苍白的脸上。

  哲列莫凝视着这张脸,心中百感交集。作为孛儿只斤家族的“孛斡勒”(家养奴隶),他从铁木真出生起就被父亲献给了小主人。后来,由于他年纪尚幼,父亲带他到汪古部生活了一段时间,直到得知铁木真与孛儿帖夫人成亲的消息,他才从汪古部辗转来到铁木真的身边。从那以后,铁木真将他置于左右,给予了他绝对的信任和尊重……即使抛开私人情谊不讲,他也实在不敢想象,万一这个人有个好歹,他们会怎样?草原会怎样?毕竟,在每个蒙古将士的心中,在许许多多草原人的心中,成吉思汗的名字早已意味着一统草原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成吉思汗失血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哲列莫忙将耳朵附在他嘴上,勉强辨出一个字:“渴……”

  哲列莫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他起身去寻马奶。不巧的是为了追击敌人,他们将所有的辎重军需留给了后卫部队,每个人只带了一点清水和肉干。他不再犹豫,叮咛侍卫守好营帐,出营去寻马奶。在一棵树下,他脱去衣服,只穿一条短裤,悄悄潜入抵营而宿的泰亦赤惕营地。还好,在营边一座空帐前他发现了一个被丢弃的奶桶,桶壁和桶底尚残留着不少凝固的马奶,他如获至宝地拎起奶桶,飞快回到本营。

  成吉思汗仍处于昏迷之中。哲列莫用清水调匀了马奶,倒在碗里,一口一口地喂着他的大汗。这一夜对他来说是如此漫长难熬,天蒙蒙亮时,成吉思汗呻吟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大汗,您醒了?”哲列莫惊喜交集。

  眼前的迷雾一点点消失了,首先映入成吉思汗眼帘的是哲列莫疲倦的脸容和嘴上暗红色的血印。

  “大汗,再喝点马奶吧。”哲列莫端过早已备好的马奶,扶起成吉思汗。

  两碗马奶喝下去,成吉思汗觉得心里不再那么灼烧了,他疑惑地望望哲列莫:“你受伤了吗?”

  “没有。”

  “你的嘴……这血……”

  “哦。”哲列莫恍然大悟,“我担心大汗箭伤有毒,为大汗吮去了瘀血,可能嘴上没擦干净。”

  成吉思汗注视着地上黑泥一样的斑斑血污,感动地握住了哲列莫的双手:“我们营中没有马奶啊,你从哪里得来的?”

  “泰亦赤惕营地。”哲列莫简述了他弄到马奶的经过。

  成吉思汗微微叹口气:“你太冒险了。如果你被抓住,让敌人知道了我受伤昏迷的消息,我们的处境就会变得很危险。”

  “不妨事。我已虑到这一层,所以在进入泰亦赤惕营地前先将衣服脱去。万一他们抓到我,我就说因我违抗了军令,您为惩罚我,将我剥光了衣服关起来,我不甘受辱,才悄悄逃出蒙营。只要骗过他们,我便可以寻机返回了。”

  哲列莫的细心深得成吉思汗的赞赏,他更紧地握住了哲列莫的手:“你总不惜以生命来保护我。这二十多年来,你追随在我的身边,无论遇到多少挫折和失败,也不曾让你改变初衷。你,还有博尔术、木华黎,还有那么多的将士,对我来说犹如车之辕轴,体之臂膀,我有时甚至不知该如何酬答你们对我的这份忠心。”

  “您别这么说,更不能这么想。您刚出生时,阿爸把我献给了您,从那时起,我的一切就已属于您了。”

  “不……”成吉思汗喃喃着,似乎想说什么,又哽住了,他急忙将头扭在一边。哲列莫无言地注视着他,眼眶也微微泛红了。

  良久,成吉思汗努力克制住油然而生的温情,以他特有的敏锐问:“你找马奶时,没发现敌营有人吗?”

  “没有。敌营很沉寂。”

  “沉寂?”成吉思汗的眼中闪出了思索的光芒。

  哲列莫也顿悟到敌情的异样。当时他将全部心思都扑在大汗身上,未加留意。

  成吉思汗与哲列莫用眼神告诉对方自己的判断:敌人跑了。

  叁

  千真万确,泰亦赤惕的营地确已空无一人。

  昨天夜里,塔尔忽台收兵回营后一直坐卧不宁。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一些零散的可怕的境头:高举的战旗,逆转的风雨,成吉思汗中箭后屹立不倒的身姿……他急召部将商议对策,结果大家一致要求暂避蒙军锋芒,待回老营再作打算。塔尔忽台接受了这一建议,当即传令连夜拔营。

  成吉思汗从榻上撑起了身体。由于牵动了伤口引起了剧痛,他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一张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蜡黄的脸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大汗!”哲列莫知道成吉思汗急于追赶逃跑的敌人。

  成吉思汗似对哲列莫说,又似自语:“敌人不会逃得太远!从他们只将空奶桶抛下的情况看,他们必定带有繁重的辎重,只要我们派轻骑前去,定能追上他们。”

  “由我去就可以了,您不能……”

  “没事,我没事,你跟我来。”

  成吉思汗刚刚踏出帐门,便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博尔术在歼灭篾儿乞部引军回营途中,正遇仓皇逃遁的泰亦赤惕部,双方经过一场厮杀,塔尔忽台力不能敌,丢下大部分辎重和部众,只带些残兵败将逃回老营。目前,博尔术正押解着篾、泰两部的俘虏及财产向斡难河方向赶来。接着,木华黎处也传来喜讯:他和术赤顺利完成截杀札木合的任务,正在回营途中。

  捷报频传,全军将士欢呼雀跃,整个军营洋溢着喜庆和欢乐的气氛。

  当天,成吉思汗命令就地宿营,等待木华黎前来会合。

  第二天,博尔术、木华黎先后率部返回,三路人马在斡难河畔顺利会师。众将闻知大汗中箭受伤,皆赶到成吉思汗帐内探视慰问。成吉思汗正与众人言谈甚欢,这时,侍卫来报,帐外有位老者求见。

  成吉思汗在众将的陪同下来到帐外。尽管二十四年的时光已将黑发催白,成吉思汗仍然一眼认出来者正是他少年时代的救命恩人、朝伦的父亲锁尔罕。

  他急忙抢步上前,大礼参拜:“铁木真拜见恩人。”

  锁尔罕忙不迭地搀起他:“不可,不可!大汗莫要折杀我锁尔罕啊。”

  成吉思汗握住了老人的双手:“老人家,您身体可好?”

  “好。托大汗的福,硬朗得很。”老人笑眯眯地回答,眼睛里已是泪光闪闪。年少的铁木真曾发誓要报答他们全家的救命之恩,而他此次举家来投,却绝非要图什么报答。他思念阔别已久的儿子朝伦,何况泰亦赤惕已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时光如流水,最让老人感到欣慰的是,铁木真的的确确变成了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一眼看到老人身后站着一位英姿勃发的青年将军,他以为青年是老人的什么人,便微笑着问道: “这位是……”

  锁尔罕急忙介绍起来:“他叫只尔豁阿台,是泰亦赤惕部有名的勇士和神箭手。他特意请求同我一起来拜见大汗,想从此在大汗帐前效力。”

  说到这里,老人推了推只尔豁阿台,要他拜见成吉思汗。只尔豁阿台纹丝不动。他的沉默似乎意味着一种思索,一种抉择。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成吉思汗温和地问。说真的,才看一眼他就喜欢上了这个不卑不亢、目光如炬的青年。

  “有。”只尔豁阿台昂起头,坦率地回道,“我必须告诉您,那日两军阵前,将您射伤的那个人就是我。”

  “哗——”仿佛听到一声号令,成吉思汗的侍卫抽出兵器,将只尔豁阿台团团围定。只尔豁阿台泰然自若地环顾着他们,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成吉思汗摆摆手,侍卫们不情愿地退至一边。成吉思汗向只尔豁阿台走近一步,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既射伤了我,为何又来投奔我?”

  “我对大汗的威名素有耳闻,尤其在不久前的大战中,我亲眼目睹了大汗一往无前的雄姿,更从心里敬仰您坚强如铁的意志。在战场上,我们是敌人,我为主尽忠,并不认为有什么错。对于那一箭,我至今不后悔。”只尔豁阿台平静地回答着成吉思汗的问话,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你既有‘神箭手’之称,为何那一箭射偏了?”

  “不是我射偏了,是长生天在护着您。我的箭离弦的瞬间,您恰好偏了一下头,否则……您又怎么可能站在这里?”

  只尔豁阿台的话激起了不少将士的反感,但成吉思汗依旧不动声色。“那么,你又为何不继续为主尽忠了?你难道不知道一个人应该全始全终吗?”

  “那是指对值得的人。骏马需要好骑手!对于我家主公,我尽忠已毕,该为自己寻条出路了。”

  “什么叫‘尽忠已毕’?”

  “这点您可以问问博尔术将军。若非我引兵拼死挡住了将军的追兵,塔尔忽台首领如何能够顺利脱险?”

  “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你改变了追随塔尔忽台的初衷呢?”

  “他不是我理想中的明主。当初选择了他我已经错了,我不想一错再错。”

  “谁又是你理想中的明主?”

  “您!”

  “何以见得?”

  “从您平素的所作所为,从您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风范,从您手下将士视死如归的豪情和号令如一的军威,我认定您才是值得我终生追随的明主。”

  只尔豁阿台的一番话渐渐消除了蒙军将士的敌意,他们开始以新的眼光来看待这位年轻的敌将了。

  成吉思汗再一次试探:“你就不怕我报那一箭之仇吗?”

  “我考虑过。大汗如若杀了我,不过是污了巴掌大的一块土地。倘若大汗饶我不死,今后我将为您横断白水,踏碎黑石,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成吉思汗从心底里认可了只尔豁阿台——不是为他的一番豪言壮语,而是为他襟怀坦荡的男子汉气概。他向众人说道:“身为敌人,难免希望隐瞒自己的敌对行为,他却能据实以告。这样的人是可以做任何人的朋友的。只尔豁阿台,从今往后,你就做我的伴当留在我身边吧。”

  直到这一刻,只尔豁阿台那凛然挺立的身躯才像被火熔化一样,跪伏在成吉思汗的脚下。成吉思汗伸手将他扶起,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只尔豁阿台,为纪念我们的相识,我想给你改个名字,你意如何?”

  “请大汗赐名。”

  “我们一箭之交做朋友,你以后就叫‘哲别’吧。”

  “谢大汗。”

  “哲别”乃“箭”之意,从此,这位名为“利箭”的将领在成吉思汗麾下,东征西伐,横扫敌阵,所向无敌,成为蒙古历史上着名的常胜将军,为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征服世界立下了汗马功劳。

  肆

  成吉思汗与恩人一家重新聚首,又收了哲别这员勇将,可谓双喜临门。他将军中诸事完全委以木华黎,自己则专门设宴款待锁尔罕。宴会结束时,一个侍卫向成吉思汗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元帅因他受伤之故,要治斡歌连、朝伦、忽必来、速不台死罪。成吉思汗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刻也不敢耽搁,匆忙赶往帅帐。

  斡歌连、朝伦、忽必来、速不台皆已上绑,站在帐中,垂头不语。

  木华黎怒不可遏:“还记得大战前本帅如何交待你们的吗?本帅千叮咛万嘱咐要你们守好大汗,不可让他亲临敌阵。你们呢?竟敢将本帅的话置若罔闻,致使大汗涉险受伤。本帅倒要问问:我杀你们,你们冤是不冤?”

  四将面面相觑,纵有万般委屈也是说不出口的。

  成吉思汗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入:“元帅,刀下留人!”

  木华黎心想,我就怕你不来呢,你倒来得及时。

  “大汗,”木华黎转出桌案,“您可是要为他四人求情。”

  “正是。”

  “您是主,我不敢违命。但他四人违犯军令,我若不能秉公而断,恐日后军令不畅,难以服众。大汗若顾念私谊,一力维护,我只有请大汗收回帅印,另选贤能。从此,我再不过问军中之事。”

  这一下,还真把成吉思汗难住了。

  一方面,他完全理解木华黎全力维护军令的苦心,另一方面,他却一万个舍不得杀掉他的这几员虎将。别说他们根本无罪,就算有罪,他也得设法为他们开脱啊。

  “元帅,元帅……元帅且说说他们到底身犯何罪,非杀不可?”

  “身为臣下,致使主公亲身涉险,已属失职,还令主公伤及体肤,更是罪在不赦。我身为一军之首,倘若事先考虑不周,没做交待,那么罪在我一人,我绝不敢有所推诿。然而我在战前三令五申,命他四人护好大汗,他四人又可曾做到?请问大汗,他四人该杀不该杀?”

  “唉,元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事真也怨不得他们几个。都怪我一时性急,无端惹出这场祸事,实在与他四人无关。我保证今后绝不再犯,望元帅看我面上,饶了他们这一次吧。”

  木华黎哪里是真的要杀四将!他不过借此逼成吉思汗做出不再冒险的承诺。如今见目的达到,乐得顺水推舟:“既然大汗求情——也罢,且饶他们这一回。”

  四将齐齐跪倒在地:“谢元帅不斩之恩。”

  木华黎命人除去四将绑绳,缓缓说道:“你们不必谢我,是大汗为你们求情。望你们谨记今日之事。”

  “喳!”

  成吉思汗不觉暗暗松口气:“元帅可安排好回军事宜?”

  “全部安排妥当。”

  “如此……大家各自回营准备吧。”

  俟众将离去,木华黎向成吉思汗详细汇报了截杀札木合的经过。

  原来,早在札木合所率盟军溃败,桑昆提出分头追击时,成吉思汗便料到桑昆的目的无非是为多抢些辎重财物而已。只要札木合肯留下东西,桑昆断不会为难于他。为此成吉思汗才兵分三路,派木华黎在鄂尔浑下游截杀札木合。

  果不出所料,札木合与桑昆只经一仗,便知趣地丢下了所有辎重。桑昆心满意足,不但不去追赶,反而催促王汗率克烈大军先行返回黑林。王汗却坚持要与成吉思汗会合后同行,桑昆恼怒,便率领自己的董亦合惕部先行离去了。

  札木合侥幸摆脱了克烈军队的追击,之后一路向东,急于返回老营,哪承想到半路还埋伏着一支奇兵。

  札木合一见木华黎,顿时大惊失色。

  面对杀父仇人兼昔日旧主,木华黎倒是显得心平气和:“札木合首领,我奉成吉思汗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自分营以来,大汗一直都在挂怀首领,希望首领能够与他捐弃前嫌,共谋大业。”

  札木合并不搭言,拍马上前,挥刀就砍。对木华黎来说,札木合远非他的对手,无奈成吉思汗事先有令,不可伤害札木合性命,因此他多是躲闪封挡,不敢随意进招。

  在后观战的术赤见主帅战得艰难,立刻挥动令旗,指挥将士一同杀出。

  札木合本已心力交瘁,稍一疏忽,被木华黎一剑刺在马胯上。那马痛得“唏溜”一声怪叫,将札木合掀翻在地,负痛而走。

  木华黎正待生擒札木合,一个少年的剑如同雪片一样向他裹来,木华黎只得放弃札木合,专心地对付少年神出鬼没的剑招了。

  少年边战边冲札木合喊:“快上马!”

  札木合醒悟过来,急忙跳上从马,少年怕他上前助战,又喊道:“您先走,让我来挡住他们!”

  札木合拨马跳入河中,向对岸游去。他手下将士也纷纷跃入河中,术赤引军追到河边,向河中敌人举起弓箭。少年见势不妙,虚晃一招,拨马便走。木华黎伫立河边,眼望着札木合游上对岸,命士兵向他喊话:奉大汗之命,不伤首领性命。望首领好自为之!

  听完木华黎的汇报,成吉思汗十分满意。他之所以要选择以德报怨,无非是想再给札木合一个机会。他与札木合之间有着太多的恩怨纠葛,他们如同一场赌赛的双方,都想看到谁是最后的胜者。

  沉思片刻,成吉思汗有点好奇地问:“那少年骑士究竟是什么人?他的武艺真的比札木合安答还要略胜一筹吗?”

  “的确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至今仍有些疑惑,从那少年容貌举止还有声音判断,应该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札木合倒是有一独女名唤祺儿,莫非是她?如果是祺儿,我倒知道她的箭法精准,绝无虚发。若非如此,两年前她怎么可能救了拖雷呢?”

  “祺儿还曾救过四太子么?”

  “是啊。拖雷出生后,额吉格外钟爱这个小孙子,就带在身边亲自抚养。有一天,塔尔忽台的一个手下趁我行猎未归,假扮成一个流浪的草原骑士来到额吉的帐中。善良的额吉,可怜这个穷困潦倒的人,亲自去安排饭食。没想到,他竟乘机劫持了拖雷。营外,他正要对拖雷下手,幸亏祺儿及时发现并且救了拖雷。在她护送拖雷回营的途中,我也引军返回了。那是我多年后再一次见到祺儿,她长大了,长得更漂亮了,是我见过的草原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只可惜,我与她的父亲却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原来是这样。”

  “是啊,她是拖雷的恩人。不过,我还不知道她会使剑。”

  “她的剑路我觉着熟悉,很像瑞奇峰的风格。”

  “这就更奇了。瑞奇峰不是早离开草原了吗,何时又收此女为徒?”

  君臣猜测不出,却不知此事真与瑞奇峰有关。

  伍

  十一年前,偶救了木华黎的瑞奇峰离开草原回到金都,与师父青松道长会面。不久,师兄石抹重辰旧伤复发,下肢瘫痪,瑞奇峰便前往沧州协助师兄打理那里的布行生意。

  沧州“宜春”布行,原是河北最大的一家布行,也是契丹贵族石抹家族的产业之一。因石抹家族一向以习武为重,传到石抹重辰手上时,布行生意已是明日黄花,一落千丈。偏瑞奇峰在生意场上也是个奇才,接手布行不久,便接连做了几笔大买卖,这样一来,布行生意不但蒸蒸日上,而且大大超过了往日的繁荣。

  四年前,重辰之子明安一举夺取武状元,在大将军术虎高琪手下为将,仕途并不顺利。重辰心里清楚,让儿子回来打点生意那决无可能,儿子对做生意一向深恶痛绝,因此立下遗嘱,将布行划归瑞奇峰名下。瑞奇峰如何肯受!最终只答应暂替师侄明安料理家业,一旦明安回来,他将完璧归赵。

  不久,石抹重辰一病不起,明安匆匆赶回为父料理丧事,临行,他当着石抹家族百十余号人公开宣布:布行及一切石抹家族的产业从此姓“瑞”,与他石抹明安再无任何瓜葛。他恳切地对瑞奇峰说:“师叔,侄儿此生注定要投身军旅,纵死不会回头。倘若师叔不肯接受石抹家族产业,它必定成为侄儿心头的负累,使侄儿始终觉得愧对先祖。家父遗愿也是如此。万望师叔成全侄儿,让侄儿从此可以了无牵挂,专心仕途,或能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师侄发自肺腑的恳请颇令瑞奇峰为难。石抹明安却不容他犹豫下去,果断地立下字据,“逼”着他在上面签了字,自此,“宜春”布行及石抹家的产业便正式划归在瑞奇峰的名下。石抹明安如同卸下了沉重的包袱,一身轻松地告辞师叔回野狐岭驻防。

  瑞奇峰性本豪侠,更兼为人仗义疏财,古道热肠,因此江南塞北,三教九流都结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一位是河北名医刘仲禄。

  刘仲禄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庭。夫人美貌贤惠,夫妻俩你恩我爱,小日子过得十分和美。岂料一夕间祸从天降,刘妻在前往寺庙进香途中被当朝权贵完颜谔诺勒的侄儿完颜畅看中,诱逼失身,刘妻不甘受辱,自杀身亡。刘仲禄悲愤之下,欲行刺完颜畅,失手被擒,危急时,多亏瑞奇峰出手相救,刘仲禄才得已暂脱虎口。

  刘仲禄惨遭家破人亡之祸,又被州府画影图形,全国通缉,急需一安全住处隐匿身迹。瑞奇峰想到他在蒙古的朋友木华黎,建议刘仲禄暂到蒙古避祸,刘仲禄欣然应允。两个人靠了石抹明安暗中相助,顺利逃出边境,来到长城脚下的汪古部。

  一路行来,二人方知木华黎的声威在草原早已是如日中天。

  瑞奇峰高兴之余并不觉得意外。他早料到,木华黎倘若得逢其主,必能成为一代名将。让他感到意外和激动不已的是,他居然见到了从他六岁时起便念念不忘并牵起他草原情结的那个人——成吉思汗。

  其时,莫日根大夫年七十有二无疾而终,成吉思汗遂以年轻的刘仲禄顶替莫日根大夫的位而置于左右。瑞奇峰在蒙古本部逗留数日,因惦念沧州的生意,向木华黎和刘仲禄告辞,并依依拜别成吉思汗,准备返回。

  遇见祺儿完全在无意之中。

  那天,祺儿像往常一样在豁尔豁纳黑川练剑。精于剑术的瑞奇峰立刻被少女的一招一式吸引住了,只为这个潜能无限的少女,瑞奇峰毅然推迟了行期。

  适逢“阔亦田”大战前夕。当札木合游说各部归来,祺儿的功夫早已一日千里,不在其父之下了。

  陆

  蒙、克联军满载而归,连战马的脚步似也轻快了许多。为了加强与克烈部的联盟,成吉思汗向王汗提出,愿将爱女华容许给桑昆独子撒图,并为长子术赤求娶王汗幼女察如尔。王汗觉得这笔买卖划算,先自应承下来。回到老营后,王汗召来儿子,将与成吉思汗议定之事细细告之,谁承想,话未讲完,桑昆勃然变色:“不行!我不同意!与铁木真结亲?我看父汗您真是老糊涂了!”

  “与铁木真结亲难道还辱没你不成?”

  “他铁木真算什么东西!一个吃野菜树根长大的穷小子,也配让他的女儿来我家做未来的皇后?父汗您别忘了,您可是有着金国所封的‘王’号!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您还居然沾沾自喜,不是糊涂又是什么!”

  “好,好!我糊涂!我来问你,这个家到底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我妹妹我管不着,我儿子当然由我做主!我这就遣使退婚。”

  “你……”王汗气得胡须直抖,指着儿子,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桑昆根本不理他,拂袖而去。

  出了父汗的大帐,桑昆在门外转了一圈,顿时有了主意。他派侍卫去传镇海。镇海不知太子传他所为何事,急忙跟随侍卫来到桑昆的营帐。

  桑昆并不急于开口。他一边玩弄着一只精致的玉杯,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镇海,镇海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半晌,桑昆冷冷地开口了:“你不是一向与铁木真很熟吗?现在我就派你作为我的使者到蒙古部走上一趟,捎几句话给他。我想,凭你的面子,一定会把此事办妥的。”见镇海对他不怀好意的讥讽无动于衷,桑昆多少有些懊恼,略一停顿,他一五一十地将他与父汗之间的争吵告诉了镇海,尤其刻意强调了自己之所以不同意与铁木真结亲的理由。他要镇海将他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铁木真。

  镇海呆若木鸡。他非常清楚,桑昆这样做,无疑会堵死克烈部与蒙古部的友好之门,甚至还可能使两部反目成仇。这对风雨飘摇的克烈部来说实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但他同时也深知,目光短浅、自以为是的桑昆是不可能听进任何忠言的,既然总要有人去承担这个使命,不如自己去。身为克烈之臣,纵然深知桑昆此举愚蠢至极,他也无由推拒。

  镇海不带任何随从,只身来到成吉思汗的主营,求见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似乎有所预料。从镇海不同以往的脸色,他敏锐地洞察了镇海矛盾的心情。“桑昆有什么话要你转告我,你直说无妨。”

  镇海横下一条心,将桑昆派他来的使命和盘托出,当他讲完最后一个字,已是冷汗长流。

  “嘭!”不亚于晴天一声霹雳,许多人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镇海更加没有勇气正视盛怒中的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砸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着,狂怒使他脸色铁青。桑昆的污辱严重地刺伤了他的自尊,他想到王汗,第一次明白,他为酬答王汗昔日恩义所做的一切忍让和努力,换来的不过是变本加厉的仇视和轻侮。

  镇海还是头一次见到成吉思汗的另一面,一个摆脱了伪装、真正富于人情味的一面,而不是他素常见惯的喜怒不形于色的那张面孔,不知为什么,这反倒让他感到亲切。他所做的都是为臣者应该做的,此刻,他突然觉得很轻松,他不再欠王汗父子什么了,就像成吉思汗早就不再欠王汗什么了一样,他们在心理上已经自由了。

  博尔术趋步上前,低声劝解:“大汗息怒。大局为重,请大汗将那些闲言碎语权当耳旁之风。来日方长,孰是孰非,自有公论。”

  成吉思汗听着博尔术不便明言的劝说,渐渐冷静下来。他命察合台速去传窝阔台来见镇海,然后,他向镇海笑道:“我有其他事务缠身,不能亲自陪你了,你切勿多心。我命窝阔台代行迎送诸事,一来让他历练历练,二来亦为你师生小聚。”

  镇海在为成吉思汗惊人的自制力感叹的同时,哪里还有心情参加饮宴。他只想见窝阔台一面,尽快回返。“大汗是否有话要我带给桑昆太子?”

  成吉思汗的神情骤然变得冷肃:“告诉桑昆,他可以不顾两部盟好,我却不能不念王汗旧恩——望他好自为之!”

  镇海听着成吉思汗简单却寓意无穷的话语,心情更加沉重。他为桑昆羞惭,也为王汗悲哀,怎奈他无能为力。只有一点他敢肯定:克烈、蒙古两部的决裂必定为时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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