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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人生序曲

  引言

  伊万·彼得罗维奇·巴甫洛夫 (1849—1936)是前苏联伟大生理学家,俄罗斯生理学派创始人。他毕生从事心脏生理、消化生理和高级神经活动生理的研究。在研究消化生理的过程中,形成了条件反射的概念,从而开辟了高级神经活动生理学的研究。从1903年起连续30年致力于这一新领域的发展,晚年转入精神病学的研究,并提出两个信号系统学说。他的高级神经活动学说对于医学、心理学以至于哲学等方面都有巨大影响。他的成功终于使他在1904年获得世界科学最高荣誉——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

  巴甫洛夫的一生是伟大而充实的一生,是充满理想、追求、探索的一生,也是充满挫折与失败的痛苦、胜利与成功的喜悦交织在一起的一生。巴甫洛夫为了研究高级神经活动,为了揭开生命之谜,呕心沥血,献出了全部的精力。他从不计较个人的名利得失,为自己的学生、同行攀登科学高峰铺平道路,而自己却在较晚时期才获得博士学位。

  巴浦洛夫在科学道路上是历经坎坷与艰辛的。他曾一度自认为没有前途,“不仅不能成为一名科学家,甚至连一个普通的主治医师也当不了”,因而陷入 绝望。但是对科学的信念,为人类献身的崇高理想,为“心爱的生理学”而忘我工作的执著精神,以及在研究工作中极为严谨、一丝不苟的态度,终于使他达到了光辉的顶点。从另一方面看,巴甫洛夫的成功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他是迎着逆风,顶着逆流坚持自己的研究。在尼古拉二世时期,反动学者得到嘉奖,伪科学洋洋得意,唯心主义畅行无阻,而真正伟大的科学家却遭到摧残。他的研究在国外也因“唯物主义气味太浓”,而不被某些权威所接受。更令他痛心的是,当时有不少科学界的同仁对他怀有戒心,他的得意弟子与助手有的也和他分道扬镳。

  甚至爱妻谢拉菲玛常常用不安的恐惧目光望着他。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使他退缩,他曾幽默地写道:“狂吠已从阴洞里向我袭来,可却压不倒我的狗叫声。”

  巴浦洛夫的伟大科学成就,以及他崇高的道德精神饮誉四海,是世界科学的宝贵财富。美国著名生理学家威廉·霍斯利·根特回忆巴甫洛夫时写道:“全世界都受益于巴甫洛夫的超人天才。”英国生理学家剑桥大学教授约瑟夫·巴克罗夫特说:“不可能找到一个比巴甫洛夫更恰当的平凡与伟大融为一体的典范。”

  伟大寓于平凡,这是真理。在现实生活中巴甫洛夫的的确确又是一个极其平凡而普通的人,他爱好文学,收藏绘画,他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体育锻炼,还被誉为“打棒协会大师”呢。……但过去有关这方面的描述却很少。前苏联著名作家谢尔盖·沃罗宁1984年根据巴甫洛夫同代人的书信及回忆录撰写的这部传记小说弥补了这一不足。

  作者与一般这一类传记的写法不同,没有枯燥乏味的说理,大篇的论述。

  作者是以巴浦洛夫和谢拉菲玛的恋爱、婚姻、家庭生活为主线,描绘出一幅丰富多姿的历史画面。展现了19世纪后半叶到20世纪30年代,跨越两个世纪,经历两种制度的俄罗斯现实生活。作者生动地记述了俄国知识分子阶层——科学家、文学家、教育家和革命家的生活和工作,以及他们和祖国、和人民休戚相关的命运。伊万·彼得罗维奇·巴甫洛夫就是在一个动荡不安、充满矛盾和斗争的历史环境中出生、成长和迈向成功之路的。

  少年时代的巴甫洛夫就受到良好的教育与影响。他的教父,一个修道院的院长,既是一位学识渊博、刻苦勤奋的学者,又是一位教子有方、严爱兼备的长者,加上他那俭朴的生活,善良的品德,无不深深地印入小巴甫洛夫的心灵,因此少年巴甫洛夫就以博览群书、对问题有独立见解而出众。

  巴甫洛夫和谢拉菲玛的爱情、婚姻不是一帆风顺的。尽管他对她是“一见钟情”,可她对他却“没有留意”。这是因为他们俩有着迥然不同的性格。巴甫洛夫对生活总是那么冷静、持重,对问题总有深刻的分析,独到的见解。而谢拉菲玛是一位活泼、热情,充满青春活力、富于幻想的姑娘。但是寻求真理,为祖国、为人民而献生的共同理想,以及对莎士比亚、对荷马的崇拜,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屠格涅夫的敬重……把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了。他们的爱情炽烈、纯洁、高尚而忠贞。有一次,他们要暂时分别一年,巴甫洛夫为了寄托对谢拉菲玛的思念,暗地留下她的一只皮鞋,高高地放在自己的写字台上,天天观赏,睹物如见人,可见他的一片痴情。

  巴甫洛夫夫妇生活和谐,彼此体贴关怀。在精神生活上他们很富有,然而在物质生活上却极为清贫。他们经常是身无分文,不仅做试验的经费不足,甚至连冬天取暖的木柴都没有。十月革命后的一段时间里,整个苏维埃国家处于困难时期,这位享有世界盛名的教授、院士巴甫洛夫拒绝特殊照顾,坚持和全国人民一样过着贫困的生活。他得亲自开荒种菜、种马铃薯维持一家温饱。他的爱子维克托就是在那个饥荒之年,为了去外省弄面粉而身染伤寒死于途中的。

  作者在作品里不仅塑造了巴甫洛夫和谢拉菲玛这两个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以及他们独特的生活道路,而且还塑造了众多的人物形象。例如巴甫洛夫的弟弟德米特里,他是一位非常可爱的人物,开朗豪爽,幽默风趣,善于辞令,才智过人,深得门捷列夫的赏识。又如大家熟悉的作家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后来成了巴甫洛夫莫逆之交的高尔基的形象,虽然着墨不多,但在沃罗宁的笔下也是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这是一本难得的描写自然科学家生活和道路的文学传记佳作。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纯熟的艺术技巧、朴素洗练的文字、生动的语言,更使作品熠熠生辉,尤其是作者把巴甫洛夫去世前写给青年的一封信作为全书的结尾是颇具匠心的。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而是巴甫洛夫一生心血的结晶,是他自己科学事业和生活道路的写照。信的字里行间充满了老一代科学家对青年无限的爱和殷切的期望。他深深知道,未来是属于青年的,而未来需要科学,科学需要青年。信中许多名言,至今脍炙人口,广为传诵。

  我们希望这本书的出版,将对我国科学界,知识阶层,特别是对青年人会有深刻的启示和教益。

  1996年4月

  1. 谢拉菲玛

  伊万·巴甫洛夫同谢拉菲玛是在1878年认识的。当时他已经29岁了,而她不过18岁芳龄。年龄差距相当大,但看起来并不明显。也许是因为谢拉菲玛是个体格健壮的姑娘,样子比实际年龄大,而巴甫洛夫,虽然留着一把蓬松的大胡子,但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极富感染力的爽朗笑声和青年人特有的羞涩,使他年轻了许多。

  他当然未必有勇气去主动结识这位姑娘。但事有凑巧:生性快活的医科大学生普罗科波维奇一天对妹妹说:“喂,杜尼娅,我给你带来一个年轻人,他简直是块水果糖。”他邀请的是德米特里。巴甫洛夫也去了。他认为作为哥哥应当去照顾弟弟。其实弟弟也不小了,也已27岁。更有趣的是,这一天巴甫洛夫不但没有机会结识,甚至没能看上一眼自己未来的妻子。谢拉菲玛当时患疟疾卧病在床。虽然与外间隔着墙和柜子,但大家喝茶时的高谈阔论,还是听得相当清楚。在一片欢声笑语当中,有一个人的笑声与众不同,那爽朗开怀的大笑,简直像孩子一般。

  “是谁笑得这么好?”客人散去之后,她问女友杜尼娅。

  “巴甫洛夫。”女友回答。

  谢拉菲玛和巴甫洛夫真正相识是在另一个地方:涅瓦大街和莫伊卡街交叉路口附近一所房子里,那天有个文艺沙龙,参加的有著名作家、歌唱家、音乐家。

  关于这次聚会的细节,谢拉菲玛在《回忆录》中有详细描述。逐句引用她的原话,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我穿着黑色连衣裙,肩上披着女友的白色绣花三角头巾,手臂上佩戴一个标志晚会主持人的白色花结。我步入大厅,由于激动,看不清楚朋友的面孔……

  客厅不大,一张长桌铺着雪白的台布,上面摆着茶、火腿面包、冷荤小吃、糕点、水果、糖和葡萄酒。我没有去留意酒宴上这些佳肴。当时到场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普列谢耶夫、梅利尼科夫……

  陀思妥耶夫斯基默默地踱着方步,不时地呷一口加柠檬的酽茶。屠格涅夫竭力表现出沉静的样子,但不知怎的,总冲围绕他身边那些高贵女士开些不大成功的玩笑。梅利尼科夫则埋头吃东西……

  第一个朗诵自己作品的是屠格涅夫。他身材魁梧,风度翩翩,灰白的长发下是一副富有表情和充满智慧的面孔……他像演员那样朗诵。他善于用不同的语调勾画人物的不同性格。《歌手》中的歌手们简直是活灵活现地站在了听众面前。朗诵结束时,屠格涅夫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过后,讲台上出现的是个身材瘦小的人,脸色苍白,带有病容。他开始朗读他的作品,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这下完了,可怜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心想。

  但后来发生了料想不到的情况。我突然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朝讲台一瞥,我看到了这位 ‘预言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神情完全变了,眼睛里闪 烁着灼人的火花,点燃人们的心灵,脸上洋溢着一股强大的力量,给人以鼓舞。

  朗读结束,大厅里一片欢腾。听众喊叫着,敲打着,疯狂地高声呼叫:

  ‘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激动得哭了起来!……我心中一直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是的,他燃起了人们心灵之火去为正义和真理而献身!’我当时记不得是谁递给我大衣的。我是怎么回到家里,又是谁送我的,我也一点记不得了,后来我才知道,送我回家的是巴甫洛夫……”

  2. 博特金的小屋

  他平时就喜欢疾行,现在则几乎是跑回他的瓦西里耶夫岛的。爱!他心中充满了爱!他甚至没有考虑,她是否爱他。第一次聆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朗诵,第一次看到他激情满怀的样子,结识可爱的姑娘,深信她也爱慕他所崇拜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切都使他感到鼓舞。从文艺沙龙回家的一路上他都在思索着、回味着,甚至一整夜都在想着她。他只略微闭眼休息了片刻,为的是赶快起床去实验室。

  实验室!感谢博特金,终生感谢他!小屋坐落在博特金诊所荒芜的花园中,只有两个半明半暗的房间,可以说十分简陋,但毕竟有了实验室!

  他是怎么得到这间实验室的呢?有一次,巴甫洛夫来到博特金的诊所,对他说:“我想研究心脏和血管的机能。”博特金知道他在大学所做的研究工作,熟悉他的文章,后来还把这些文章刊登在他的医学报纸上。他已经看出,巴甫洛夫是一个大有希望的科学家。

  “好吧,实用医学与精密科学理论有着密切的关系,你如能解释出血压取决于什么因素,医学将会感谢你的。关于这个问题,你有什么资料吗?”

  “我已经弄清楚了一些问题,我指的是我对狗的血压进行了一系列观察。这些观察使我有可能对实用医学作些批评。”巴甫洛夫明确地回答,目光仍然凝视着博特金的眼睛。

  “到底是哪方面的批评呢?”博特金问道。不,他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责备的意思。这位首屈一指的临床专家是有权生气的:巴甫洛夫羽毛未丰,却已经向实用医学挑战了。

  “哪方面?”巴甫洛夫反问道。像平时一样,遇到原则问题,他的口气马上变得严峻而坚定。“我认为医生要求高血压病人吃干的食物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是这样吗?”

  “是的,这个要求的依据是,食用过多液体会增加血液量,从而使血压增高。但试验驳倒了这一论据。试验证明,机体具有一种适应性,可以使血压保持在相对稳定的水平上,与摄入大量液体无关,这种适应性……”

  “这种适应性,”博特金满有信心地接着他的话说,“存在于神经系统。”

  “完全正确,”巴甫洛夫表示同意,“所以重要的是精确研究机体使血压保持稳定的这种适应性。”

  “完全同意你的见解,”博特金说,“我要尽可能帮助你。我给你做试验的房子,可是我没有钱给你做研究用。没有钱买狗和添置设备,不过房子我一定给你。”

  “我这就很感激你了,”巴甫洛夫高兴地说,“谢谢你,谢谢!”

  去实验室的一路上不是跑,简直是飞!没有料到,从这一天起,科学研究工作将永远夺走他的安宁,从此刻起,他的生活将变成一种永无休止的艰苦追求、对未知世界的探索,新发现给予他的欢乐只能是短暂的,因为对科学的探求立即夺去这欢乐,以新的不满足感充满他的理智。

  3. 扫院老人

  他遇见扫院子的人。

  “你好,博特金做实验室的小屋子在哪儿?对不起,请问你怎么称呼?”

  “我叫尼古拉。那间小屋子嘛,来,我指给你看。”

  扫院人给他的印象是善良而爽直。

  一天早上,巴甫洛夫心情极佳,没有什么事让他生气,一切顺利。他亲自用罐头盒做了一个变阻器。甚至他的助手库德列维茨基和他抬杠时,说什么既然试验已经得到证实,就可以到此为止,他都没有发火,只是摇头不解地想:他怎么就不明白,生理学的试验和任何物理学的试验一样,都要不间断地反复进行多次,力求精确稳定,这样才能永远不必再做。

  这天,尼古拉也给他带来了愉快,他已说服了尼古拉不再当扫院工,而去实验室工作,不但如此,尼古拉还主动担负起了那件并不特别愉快的差事——向流浪汉买狗。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牵来了一条劣种狗。

  “你卖多少钱?”巴甫洛夫问。

  “3个卢布。”

  巴甫洛夫给了他3个卢布。

  “哎,巴甫洛夫老爷。你真舍得花钱。给他半个卢布就足够了。”尼古拉把狗牵走,说,“看得出来,你对买狗这事很不在行。”

  “怎么,不在行?难道还需要什么特殊的本领吗?”

  “是需要些本领,花3个卢布,我可以给你弄来6条这样的狗,你皮鞋都张口了,还把钱这么乱扔。”

  “亲爱的尼古拉!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既然有办法,就拜托你啦。”

  “那还用说,我准能办到。只是这事你别插手,对付他们这些流浪汉,我自有办法。你啊,我看,办这种事一点能耐都没有。”

  “是的,你是对的,我的确不行。”巴甫洛夫笑了。

  4. 特殊的反射

  手术台上躺着他做过手术的狗。这是他不施麻药做手术的第一条狗。手术时甚至没有把它绑在手术台上。他要在大腿上找到一根小动脉,插进一支玻璃管,接上示波器,以便把血压记录在记纹纸上。

  这种手术看起来相当残忍,并且极其细致。之所以必须这样做,是因为麻醉药能显著地改变动脉压。捆绑起来也能对血压有影响。为了做这次手术,巴甫洛夫一步一步地对狗进行了驯化。每当他把狗放在手术台上时,就给它一块肉,几天之后,狗就自己跳上手术台,高兴地看着穿白罩衣的人。他就用强有力而又轻柔的手把狗翻过来平躺着,同时给它一块可口的肉,这只狗便温顺地任他摆布。这时,他在皮肤上切开一个口子,于是又给它一块特别可口的肉,狗连动都没动一下切口就完成了。现在只需往支动脉管的切口内插进一个玻璃管量血压就行了。这些都是在助手们协助下完成的。

  和往常一样,巴甫洛夫当时就对试验的结果进行详细分析:

  “狗能这样驯服是由于不习惯的刺激已变成习惯的刺激。把刺激和食物联系起来,就产生了特殊的反射作用。”

  5. 《奥涅金,我再也不能隐瞒》

  自那个难忘的夜晚之后,巴甫洛夫再也没见过谢拉菲玛。但他没有一天不想到她,而且时刻回味那天晚上送她回家时一路的情景。他懊悔没有和她约定一个相会的日期。说实在的,那时他的确没有勇气!能和弟弟德米特里商量商量也好啊,可他又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这次又是普罗科波维奇救了他。他邀请巴甫洛夫兄弟到戈尔斯特金大街一个叫叶莲娜的家里去。他说,现在谢拉菲玛住在那里。

  “她一定很有钱,很傲气,看得起我们平民知识分子吗?”巴甫洛夫问常去普罗科波维奇家的同班同学雅可夫。

  “你说到哪儿去了?她是外省人,生活很清贫。”

  下面摘自谢拉菲玛的《回忆录》:

  “我们刚想关上门,好在自己的房间里招待我们的一些客人,可叶莲娜却邀请大家去她房间喝茶、跳舞……她很文雅,非常讨人喜欢,是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克鲁鲍特金的亲妹妹。她聪明而有教养,思想敏锐,生性活泼,有音乐修养,而且心地善良……

  叶莲娜弹奏一首卡德里尔舞曲。卡佳和她的未婚夫,莉娜和兽医,德米特里和杜尼娅,他们双双起舞,而狂热的瓦格纳则同我跳。

  巴甫洛夫没有跳舞。他坐在房间的帷幔后面,陷入忧郁的沉思。很久以后他才向别人说起他当时的思绪: ‘哎,有的人,比如瓦格纳,才认识她两 个月,就有勇气向她倾吐他的爱慕,可我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对她说出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如果不是她在这里,我永远也不会来的。’一个戴面具的夫人把他拉了出来,参加了由杜尼娅的哥哥组织的一场卡德里尔舞。

  我们中间还有一位医学院年轻的大学生,关于他的为人我们无从知道,因为他在我们这一伙里不敢开口说话。可他是一个美妙的男中音,曾师从于来自意大利歌剧院的一位优秀老师。他神魂颠倒地爱上了杜尼娅。他的目光一直紧紧地追随着她。

  突然,他站起来,出乎意料地走到我面前,虽然他的眼睛还是苦苦地望着杜尼娅。

  ‘有人要求我为你唱一首咏叹调《奥涅金,我再也不能隐瞒》。’他唱了,唱得很动人。

  我们向他表示感谢,我说我想知道,是谁使我得到了这样的荣幸,但他说,他没有受命透露这一点。说完就回到了杜尼娅身旁的座位上。这时,德米特里调皮地用手指指了指巴甫洛夫。他现在坐在帷幔后的窗台上。”

  6. 莎士比亚的艺术

  “巴甫洛夫兄弟等一伙人成了我们的常客。他们当中有未来的华沙化学教授瓦格纳,后来在喀琅施塔得航海学校当化学老师的切利佐夫和当物理老师的约尔丹斯基,还有医科大学生斯托利尼科夫,医生霍尔莫夫斯基、贡恰罗夫、索布索维奇,兽医M和巴甫洛夫兄弟的同乡捷尔斯基。

  他们每一个人都很有特点。巴甫洛夫喜欢阐发高深的理论,他谈得充满智慧,语言动听,推理严谨,无形中吸引了我们大家。然而他非常腼腆,他很欣赏他的弟弟德米特里的谈吐。德米特里是个才思敏捷的人,常说些趣闻轶事和俏皮话把人迷住。后来在德国的时候,他虽然德语说得很蹩脚,却能和德国朋友们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谈笑风生,每次都是德国朋友们簇拥着他凯旋。热情的瓦格纳对一切时事焦点总能立刻作出斩钉截铁的回答,他坚强的意志令人折服。切利佐夫阐述普拉东的哲学思想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约尔丹斯基通常用数字来解释生活现象,这使大家兴趣盎然。索布索维奇则以他的英俊、温柔出众。贡恰罗夫醉心革命思想。斯托利尼科夫一直沉默不语,倾听别人的谈话。

  我们互相之间逐渐熟悉起来。谈论最多的是那些使当代青年激动不已的问题。巴甫洛夫对生活的冷静、清醒态度,起初我很不喜欢。但不管怎样,他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是个非凡的人,于是我不由自主地留心起他来了。”

  “对生活的冷静、清醒态度”。她指的是什么呢?也许是因为巴甫洛夫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科学,此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当然这是谢拉菲玛的感觉。她当时正是一个热情奔放的18岁姑娘,把服务人民视为天职。她在《回忆录》中正是这样写的:“我们这代人都热衷于献身人民的思想。我们认为在人民面前我们是负债者,正是这种想法激发了我们的热情。”谢拉菲玛认为教育是她的使命。那时“到民间去”的口号是非常流行的。

  他们集会、争论、激动、愤怒。他们有的是可争论的问题。俄土战争使俄罗斯贫困到极点。革命风潮此起彼伏。大学生秘密集会,为首者被投进监狱。200多青年造反受到法庭审判。他们的辩护词争相传抄。巴甫洛夫兄弟得到了一个手抄本,他们都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

  那么到底为什么谢拉菲玛“不喜欢”呢?显然,因为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性格溢于言表,而巴甫洛夫对待所发生的事情则持一种较为冷静的态度。

  然而使他们接近的东西毕竟很多。这里再引一段谢拉菲玛的笔记。

  “意大利著名演员罗西来到彼得堡,他在莎士比亚的名剧中担任角色。

  我的教父预订了两个座位,他让我去看戏。我那高兴劲儿真是无法形容!我看到了自己从小就熟悉的莎士比亚人物以最完美的艺术形式展现在面前。也许是我那充满热情的叙述,引起了巴甫洛夫对我的注意,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莎士比亚的忠实崇拜者。”

  7. 开端

  “成功了!胜利了!但花了多少代价啊!多少错误、挫折、失败,现在一切都明朗了!我亲爱的库德列维茨基,我让你几十次反复检验试验的结果,不是没有道理的。现在我们已排除了一切疑点,排除了任何偶然性。试验成功了!博特金,请到我们的实验室来吧,希望你来和我们一起分享幸福……

  我为得到你的信任而自豪,我还为没有辜负你的信任而自豪!”

  巴甫洛夫往博特金诊所大步流星奔去时,就是这些想法萦绕在脑中。不,这不是虚荣心,而是由衷的喜悦。不久前他还处在绝望之中呢!当时他似乎觉得,他不但成不了科学家,甚至连一般的主治医生也当不了。

  以前有过这种情况——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奥夫相尼科夫教授批准了他和韦利基两名学生从事心脏研究工作。他们多次遭受失败,他神经受不住了。

  医生诊断他得了“神经紊乱症”。这是失眠、失败、苦恼、怀疑和营养不足造成的结果。他回到父母身边,温暖的家救了他。在家里他得到了充分的休息,离家时已精力充沛。1874年10月29日,圣彼得堡自然科学家协会发表了一个通报,介绍了韦利基和巴甫洛夫的两篇文章《喉神经对血液循环的影响》和《心搏的向心加速器》。

  这是他事业的开端。从此他花了15年时光研究心脏和血管的功能。但这不是他的主要成就。最主要的成就是揭开伟大的生命之谜:意识是什么?它从哪里产生?这一切是怎样在大脑中进行的?当然这是后话。这是在他后来触及最神圣的东西——人类灵魂的时候。

  他和同年级同学韦利基合作两年之后,在 1875年,他在研究神经对胰腺影响问题上成绩卓著而荣获金质奖章。此后,他本可以心安理得了,但求知的渴望又驱使他进了外科医学院研读三年级课程,以便研究许多非常复杂的学科。除此以外,他还一面担任助教工作,一面独立地从事科学研究。诚然,一个天才是具有许多得天独厚的东西,但是他身上的重担却是几十个普通人也难以承担的。怪不得许多年以后,跟巴甫洛夫学习了7年的美国生理学家根特在回忆录中写道:“全世界都受益于巴甫洛夫的超人天才。”不止根特一人如此评价。英国生理学家、剑桥大学教授巴克罗夫特说:“巴甫洛夫是平凡与伟大融为一体的典范,这样的范例是再难以找到了。”美国教授斯科特称巴甫洛夫为未来的精神病学家。这一切都会兑现,都会到来的,但目前我们讲述的还只是最初的开端。

  8. 行李风波

  渴望,要获得一切与生理学有关知识的无法抑制的渴望,总是在他心中燃烧。还在外科医学院时,他就听说有个德国生理学家叫海登海因,认为有必要去访问这位学者。他认为这位研究分泌过程的著名生理学家会帮助他找到获取有关的可靠资料的途径。他是新生理学的代表人物,这新的生理学定会取代器官生理学,可以认为他的研究是生命科学的最新阶段——关于活细胞及其组成成分的生理学的先驱。他去拜访他是为了抢在时间的前面。于是假期他就出发到德国去。

  “你西装买了吗?”德米特里问他,他对这次旅行并不十分赞成。

  “买了,可这次是没有你陪着,我自己选的,还试了试。不这样锻炼,离开你我就寸步难行,你就是认为我这么无能的。”

  “把衣服给我看看……”

  “算了吧,我知道你要笑话我的。西装颜色鲜艳,质量好,我很满意。”

  巴甫洛夫不喜欢灰暗的色彩。

  “嗯,你到那里怎么办呢?又不懂德语。”

  “同一专业的人总是能找得到共同语言的。我们能互相了解的。”

  “但那里不光是有生理学家呀。”德米特里说。这话让他说中了。

  一到德国就马上出了问题。应该去行李车厢取回自己的手提箱,可是大胡子列车员看了看他的行李单,用德语嘟哝了几句就把行李单还给了巴甫洛夫。

  “我的手提箱应当是在你们这儿的呀,”巴甫洛夫晃动手里的行李单,“里面有我的西服!”

  “不,不!”列车员生气地挥了挥手,然后在车厢里消失了。

  巴甫洛夫慌了神,他在月台上奔跑着,把行李单给人们看,一面解释说,他们没有把手提箱给他,人们听了,只好耸耸肩膀。

  “我的行李……手提箱,”他急忙向一个搬运工奔去。

  搬运工看了看行李单。真让巴甫洛夫喜出望外,他说的是俄语:

  “好吧,我这就给你办。”

  “你会说俄语?真是太好了。我是来访问海登海因教授的,他是你们了不起的学者,生理学家!”

  “好,好,我去取行李。先找个住的地方。”他领着巴甫洛夫走进喧闹的街市,来到一条僻静胡同里的一幢老式房子前。他们走进一间肮脏昏暗的房间。里面有些人,他们在量着什么,分着什么,根本没有注意到巴甫洛夫。

  搬运工拿过他的行李单就出去了。巴甫洛夫开始等待。那些邋邋遢遢的人把东西分完,散去了,只留下一位形迹可疑的老头,好像是专为监视巴甫洛夫。老头双手一叠放在肚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巴甫洛夫。这样对峙了足有几分钟。这种怀疑真使巴甫洛夫难以忍受。

  “请问,把我带到这儿来的那位搬运工叫什么名字?”他问老头。

  老头什么也没有回答,转头望着窗外,不一会就出去了。现在怀疑变成了不安。房间里除了一张又脏又破的沙发和巴甫洛夫坐的那把椅子,简直就一无所有了。真见鬼啦!怎么一个人也没有?这是能住的地方吗?巴甫洛夫处于这种疑惑不解的状态,有半个钟头。搬运工终于回来了,手里拎着个小皮箱。

  “好吗?”一进门他就嚷了起来。

  巴甫洛夫高兴得笑了,大声说:

  “好!非常好!在哪儿找到的?”

  “你坐错车了。”

  “嗯,我真糊涂!”

  “是够糊涂的!不过,现在好了!我叫达连斯基。”

  “我叫伊万·巴甫洛夫。”

  “伊万?好呀!”

  “好极了!我们去饭馆,我请客。”巴甫洛夫学着他的口气说。大概他认为这样达连斯基能更好理解他。“啤酒!喝啤酒!”

  “啤酒!好呀!好呀!”

  巴甫洛夫慷慨解囊请搬运工吃了一顿。自己却滴酒未沾。他不但不喝葡萄酒,啤酒也是不喝的。搬运工吃得心满意足,一直把巴甫洛夫送到一家旅馆。

  9. 海登海因的实验室

  巴甫洛夫穿上自己的新衣服去见海登海因了。

  “你们瞧,飞来了一只俄罗斯金丝雀!”海登海因以欢呼代替问好。他笑得如此畅快,巴甫洛夫不用翻译也能明白他笑的是什么,是笑他的新衣服,衣服是鲜黄的颜色。他明白是在衣着上闹出了笑话,为了不至于成为取笑的对象,他扬起双臂,做出鸟儿展翅飞翔的样子,朗声说:“像金丝雀?”他笑得那么有感染力,足以说明,从这一时刻起,他就十分自然和友好地进入了德国学者的圈子。

  海登海因把他领到一个柜子跟前,那儿挂着一件早已准备好的熨平的白大褂。然后又领他沿长廊走向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装着沙和水的槽,里面是一些带壳的河蚌。

  “正在试验。”海登海因说。

  “但是……”巴甫洛夫正要提出异议,海登海因马上阻止了他。

  “是的,是的!”

  巴甫洛夫明白了——这里没有争论,没有讨论,只有服从。

  “好吧,从河蚌开始也行。”他心里想。

  巴甫洛夫在路德维希的实验室里回头研究河蚌是8年以后的事了。这次研究的结果是发表了一篇论文 《河蚌壳是怎样开启的(对一般肌肉和神经生 理的试验和问题)》。

  现在讲海登海因的实验室。在这里,他的假期如梭地飞了过去。当然,巴甫洛夫不但研究河蚌,同时也做了其他动物的试验。但他原来的计划并未实现。海登海因这位有名望的生理学家并没有帮助他找到取得有关分泌过程可靠资料的途径。更糟糕的是,他未能证实巴甫洛夫的试验,而这是此行的主要目的。但不管怎样,受益匪浅是无疑的。他向海登海因这位实验室领导人学到了很多东西。

  海登海因的实验室工作是非常值得借鉴的,他有一套特殊的工作方法。

  每天一开始工作他就一个接一个地做试验,甚至一天做两套试验。开始他甚至不做试验记录,只是亲自观察每一个细节,掌握最细微的条件,这样最终他就把基本条件掌握到手了。到这时他才把看到的现象记录下来。但就是这个时候也丝毫不放松地注意一切细节。这种方法是有其特殊价值的,尤其是对生理学家是如此。

  作为一个老师,海登海因是一个有迷人个性的人,他朴实、专注,对一切都那么兴趣盎然,对学生的进步也是由衷的高兴。他开朗和活泼的性格团结了整个实验室的工作人员。他对实验室里每项工作的成败都有切身感受,并善于激发大家同样对各项工作倾心关注,让大家不仅关心自身的利益,而且关心全实验室的成败。

  有意思的是,巴甫洛夫有着同样的工作方法,同样的对工作和对同事的态度,同样关心共同的以及个人的成就。

  10. 剥离的心脏

  巴甫洛夫在诊所的走廊里遇见了博特金。他刚从俄土战争前线归来。他被同事们围着,正在怒气冲冲地叙说着:

  “不幸的俄罗斯,领导俄罗斯人民的是怎样的人啊!我到过多瑙河,看见我们成千上万的士兵死于平庸的司令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大公的错误指挥之下。”由于愤怒,他的声音颤栗了。“他那个参谋长涅波科伊奇茨基同样是个草包。你们一定记得吧,就是他领导了臭名远扬的军医学院管理委员会,他几乎把军医学院给断送了。是的,先生们,军事舞台给我的印象是令人沮丧的。遗憾的是,我们无力改变局势,我们只有工作,完成自己的职责。”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正在走过来的巴甫洛夫。

  “你找我?有事吗?”

  刚听到他那一番慷慨陈词,巴甫洛夫感到再讲自己的事很不好意思,但不讲也不是事。于是他就邀请博特金到他的实验室去。

  “好吧!咱们走吧。”

  真不可思议!巴甫洛夫去诊疗所找博特金当儿,手术台上安放着一颗剥离的动物心脏,以及毗连的神经。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可这颗心脏仍然在跳动,这种现象永远会使生理学家感到惊奇。年轻人看到,简直会产生一种神圣的战栗。

  “请说吧,”博特金急不可待地说,一面专心致志地盯着那团有节律地收张的肌肉。

  “证实了,”巴甫洛夫明确地说,“心脏的活动受四根神经支配,作用分别是使心律加快、心律减慢、心肌收缩和心肌舒张。这样,心脏的活动与血压的关系就清楚了。”

  “太好了!”博特金说。“祝贺你,巴甫洛夫!有意思的是,加强的神经是怎样对心脏起作用的呢?”

  “想必是它能够促进营养物质从周围的液体中输入到心脏。”

  “那就是营养神经吧?这真是太重要了!你真有运气,找到一条完全新的研究道路。我再一次,再一次地祝贺你!”

  他们交谈着,那颗心脏还在活着,有节律一收一张,上面若隐若现的阴影随之一闪一闪。

  11. 夏园

  博特金这样一位学者的赞扬当然给了他很大鼓舞。恰在此时,又要去和心爱的姑娘会面。他简直是飞向了夏园。他们约定在夏园克雷洛夫纪念像下见面。但愿她能来!

  谢拉菲玛已经在那儿等他。他真是欣喜若狂。他丝毫不掩饰对她的感情,他实在不会装腔作势。他所说的一切都是那么坦率,真诚。

  现在那种曾使他沮丧的拘束已不复存在。他和谢拉菲玛已能开怀畅谈使他们激动和感兴趣的一切。那么自由,那么尽兴。

  “莎士比亚是个天才,像伟大的荷马一样,多少世纪也不会泯灭。”

  “是呀!可居然有人敢说莎士比亚过时了。多么荒唐!”谢拉菲玛附和他的看法。

  “我完全同意你的见解。因为人都有强烈的感情:爱恋、痛苦、欢乐、憎恨和同情。”

  “对,对!爱恋和痛苦!”谢拉菲玛兴奋地接下去。“莎士比亚!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一个戏剧家具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我非常非常高兴你也是这种观点……为什么你不说话?难道你不同意我的话?”

  “我在听你说呢,听到你那年轻的声音,我不禁想起了我自己。”

  “关于你自己你在想什么?”

  “我觉得,我已失去了青春,不知怎么变得好静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已没有以前那种激情了。”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人的一生只有一次青春,所以应该很好地利用它。’”谢拉菲玛笑道。“我就是这样做的。不错,我的教育事业因此而大受损失,但我觉得愉快。但这愉快是付出了代价的。为了惩罚自己,我要到乡下姐姐那儿去,深居简出,补回我失去的一切。”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为什么不可以?我会很高兴的。我甚至可以送你一支非常好玩的钢笔。”谢拉菲玛从手提包中取出一支雅致的钢笔。“请收下吧。”

  “好玩在什么地方?”

  “你对着这个小孔吹吹看。”

  巴甫洛夫吹了一下,发出悦耳的哨音。

  “妙极了!我就用这支笔给你写信。”

  他们沿着夏园的小径漫步,深情地交谈……

  12. 教父

  谢拉菲玛在她的《回忆录》中写道:“我开始对他的生活、他的经历感兴趣了。他给我讲了许多往事……”

  1849年旧历9月14日,在梁赞城的一个贫穷的教区,年轻的神甫家降生了第一个婴儿。为了纪念外祖父,取名叫伊万。

  他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常常在与弟弟们嬉戏中度过时光。他乐意帮助母亲洗茶具,给弟弟们洗脸。他还帮助父亲在花园干活。快到8岁时,他学会了读书写字,但对这些他并没有显出特殊爱好。

  8岁那年,他在高高的木架上摆放苹果预备越冬,不慎从木架上摔了下来,摔到石板地上。这次摔伤的后果非常严重。他的脸色苍白,日渐消瘦,睡不安稳,而且食不甘味。他身体受了什么内伤,谁也不知道,因为没有送他去看医生。只是用一些家常的办法为他治疗:洗蒸汽浴,用甲醇酒精给他涂擦,让他喝砖茶。但他的病情仍无好转。身体反而更加虚弱了,弟弟们都叫他干树枝。

  幸运的是,一天他的教父到他们家来做客,教父是城郊的特罗伊茨基修道院院长。他看自己的教子情况这样糟,就把他带回修道院,让他在那儿住了一年多。

  这位见多识广的老人首先给他加强营养,给他吃鸡蛋、牛奶、母鸡。午饭前给他喝一杯度数很低的葡萄酒。每天早晨和他一起做体操。夏天要他去游泳、骑马和玩打棒球游戏。冬天则要他扒开积雪滑冰,除此以外,小巴甫洛夫经常帮助教父在修道院的大花园和菜园里干活。而且像他的教父一样,干得是那么认真、细致、井井有条。

  老人对巴甫洛夫幼小心灵的影响是很深的。他看到教父平时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只是身体不适时才喝一点加蜂蜜的茶。巴甫洛夫一生都保持了同样淡泊的生活习惯。

  每逢夜间醒来,他总是看见老人坐着写东西,因此他总是非常肯定地对父母说:教父从来不睡觉。巴甫洛夫后来也养成了一个习惯:所有时间都用来从事科学工作。

  学识渊博的老人喜欢给他求知欲很强的教子讲故事和朗诵,这大大激发了他对书籍和知识的热爱。教子得到的第一本赠书是《克雷洛夫寓言》。整本书他几乎可以背诵出来,而且终生都怀着对克雷洛夫的感激与爱戴。

  《克雷洛夫寓言》成了他的案头书。有时,他停下工作,给我诵读一段寓言,然后说:

  “你听,这老头写得多么简洁、鲜明,又是多么富有表现力啊!”

  小巴甫洛夫学会了读书,总喜欢把读过的内容讲给别人听。有一天教父有急事,可他缠着跟他讲克雷洛夫寓言《四重奏》的内容,这使教父特别不耐烦,于是就递给他一个练习本和一支铅笔,对他说:

  “你就对练习本说吧。现在我忙着呢。你写好了,我明天读。”

  这是巴甫洛夫爱好书面表达思想的开端。

  这就是他受到的实际教育。主要内容已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信条:不遗余力献身事业,劳动、工作、思想、感情都有严格的条理。巴甫洛夫一生都遵循着这些原则。

  教父特别关心小巴甫洛夫体力方面的发展。他发现这孩子在玩打棒游戏时总是用左手挥棒,在干各种零碎活时也常用左手。于是他想,应该发挥孩子这种天生能力。他要他在锻炼右手的同时也锻炼左手。后来,巴甫洛夫不但能用左手做手术 (在做复杂手术时用左手是相当得劲的),而且用左右手 写出的字同样规整漂亮。

  教子回家之后,教父也未中断对他的关怀。他为他编了一套在花园里做的体操,并要求他父亲每天严格督促他锻炼。父亲为自己的孩子们订购各种书籍,批阅自己心爱孩子的作文,还常常和他谈话。在此值得一提的是,巴甫洛夫终身不忘父亲的忠告:一本好书至少要读两遍。

  11岁时,巴甫洛夫进了梁赞的教会小学,然后又上了教会中学。巴甫洛夫是个高材生。他博览群书,善于表达思想,并对所读的内容能持批判态度,在同学中间十分突出。

  13. 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微笑

  走出夏园,他们沿着涅瓦河岸街已经漫步了很长时间,这时,他们倚在载着桦木段的驳船栏杆上,随着波浪颠簸。3个衣衫褴褛的装卸工把一根根桦木段卸到岸上。阳光透过沉沉的云霭,彼得罗帕夫洛夫城堡尖顶上的天使沐浴在金色光焰之中,河水和对岸的房屋呈现出玫瑰般色彩。时近黄昏,一对对散步的情侣越来越多。

  巴甫洛夫和谢拉菲玛走啊,走啊,谁也不想分手。

  “我很走运。”巴甫洛夫说,“允许中学生上大学了,我毫不犹豫,中学最后一年没上完就去彼得堡上大学,当然,为此事我和父亲还有过激烈的争论。现在我大学毕了业,又上了外科医学院。”

  “为什么要上外科医学院?”

  “我们还有许多未知的东西。比如说吧,最难以揭示的奥秘之一就是人的意识。正因为人们不能解释它,只好求助于上帝。”

  “怎么,你不相信上帝?”

  “我努力去了解他。”巴甫洛夫为使气氛缓和下来,就变了话题,要求她讲讲她自己的情况。他的要求不是单纯出于好奇。他是想尽可能多地了解自己心爱的人:她喜欢什么,向往什么,和他相识之前是如何生活的。他深知,只有很好地了解她,才有可能成为她生活中所需要的情投意合的伴侣。

  “我没有父亲,他去世了,”谢拉菲玛说。“感谢上帝,我母亲还活着。

  她在别尔江斯克当中学校长。我有几个姐姐,她们都出嫁了。在彼得堡这儿我只有一个教父,巴维尔·谢梅纽塔。他是一个海军将官。曾和我父亲一起在黑海舰队服役,他们很要好。经常上我们家来的有海军上将拉扎列夫,甚至还有纳希莫夫,教父对我们说,当时他们都钟情于我母亲。她的发辫是罕见的美丽。我还记得她年轻时的样子。她穿着玫瑰色的轻纱印花连衣裙,大开领,袖子很短。颈上戴着一枚钻石十字架,是用一条窄窄的黑色天鹅绒缎带系住,一直垂到裙子的底边。这是当时最时髦的装束。”

  “你父亲的职业是什么?”

  “他是医生。他很慈祥、乐观。所以大家都很爱他。我从小就独立不羁。

  12岁我就当家庭教师了。后来我就想到彼得堡来学习。来的时候我身上一点钱也没有,我也不紧张,因为我在外省总能有课教。为什么我不能一面上学一面给人上课呢?虽然我来迟了,但我中学毕业得的金质奖章帮了大忙,我还是被师范班录取了。费了好大劲,我才在一个离我寓所很远的地方得到了一个教课的机会。我每天去上课,为了得到一个月15卢布的报酬。我就靠这样的收入过了整整一年。”

  “难道你家里一点不帮你吗?”巴甫洛夫同情地问道。此刻他也想到自己。他也没有得到家里的帮助,不得不去当家庭教师。钱不够,他向校长请求免交学费,申请助学金。

  “是的,没有帮助。”

  “你母亲也许能……”

  “是的,可她不满意我总是跟进步青年在一起。”

  “教父的态度呢?”

  “噢,我没有向他求过什么。我们穷是穷,但心是高傲的!为了交学费,我把皮大衣当了。整个冬天我只穿件厚呢短大衣和便鞋来回奔波,连套靴都没有。”

  “把套靴也当了吗?”

  “噢,没有。是看戏时被偷走了。不看戏不行。我把奖给我的书卖了,去买最便宜的戏票。现在我和教父关系很好。他真是一位罕见的人物,他善良、聪明。他现在就像我的亲生父亲一样……”

  他们久久地漫步,彼此交谈着关于自己的爱好和向往。夜幕降临了。

  “你不在,我要思念你的。”巴甫洛夫忧郁地说。

  “常给我写信吧,我会回信的。”

  “那我太幸福了。我都不敢奢望你回信,只要你肯读我的信,我就非常感激了。”

  “会读的,我一定会读的!通信会使我们仿佛一直在相会,在谈心。”

  谢拉菲玛含笑看了看他那蓝色的眼睛。

  “你说得太好了!”巴甫洛夫高兴地说。又像往常一样,心情一舒畅,脸上就露出孩子般的微笑。

  14. “你母亲严厉吗?”

  白夜。

  他没有开灯,坐在窗前写信。不,不是普通的信。而是一份报纸。是的,他决定“出版”一份自己的报纸。上面有文章,有大事记,有通告。内容应当既严肃又诙谐。他要通过它阐述对生活的看法,“回忆往事,追述自己的青年时代,以便教育人们不要忘记青春的智慧是充满活力富有创造性的。”

  他构思出一系列的文章。分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少年》;还写了关于“青春转变时期”以及许许多多使他激动的事情。

  1879年6月26日   第一期《不由自主报》

  偶然创刊,倾向不定,前途未卜的周刊

  编辑部启事

  ——致惟一的读者

  《不由自主报》编者拿起钢笔(我惟一的读者,你知道是什么笔),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又用你熟悉的乐器吹几声。总之,感到左右为难。是开玩笑还是谈正事?是说谎言还是讲实情?是用漂亮词藻还是用严肃话语?这些问题令草刊《不由自主报》编者苦恼万分。编者考虑这些问题已经5分钟了。用笛声吹了多少咏叹调——仍没有答案……那怎么办呢?……还是咏叹调……

  乌拉!胜利了!

  这样的信像雪片似的飞去,一封又一封。回信——也一封一封飞来。

  经过一个夏天的书信来往,他们再次见面已完全成了老朋友。奇怪的是,直到现在谢拉菲玛才注意到巴甫洛夫的外表。她的《回忆录》中有这么一段话:

  伊万身材适中,长得匀称,他机智活泼,性格刚强。他擅谈,说话时热情洋溢,绘声绘色,令人愉快。在他的谈吐中总显露出一种潜在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在他整整一生的事业中都在支撑着他,而他的同事和朋友们都不由自主地为他那潜在的精神魅力所折服。他有着褐色的卷发和长长的胡须。脸色红润,双眸湛蓝,红红的嘴唇上总挂着孩童般的微笑。牙齿非常好看。我特别喜爱他那聪慧的眼睛以及那宽宽额头上的卷发。

  她从南方回来不是只身一人,和她一起来的有好友杜尼娅,还有她俩的朋友柳芭。柳芭是一个身材颀长美丽端庄的姑娘。她还非常聪明、风趣而且健谈。一路上谢拉菲玛和她谈的全是有关巴甫洛夫的事。她要使柳芭确信,他们是最理想的一对。她介绍他们互相认识,但是出乎意外,他们话不投机。

  说也奇怪,她对此事并不在意。不投机就不投机吧……柳芭很快就离开谢拉菲玛到她自己的哥哥,到一个军官家里去住了。谢拉菲玛和杜尼娅还和以前一样生活,朋友圈子日益扩大。有海员,各兵种的军官、律师、艺术家、科学家、大学生和医生等等。

  巴甫洛夫对此很不满意。

  事情还远远不止于此。当他知道一些暗探局的显赫官员造访她的寓所时,说实在的,真使他感到不安。这些人是对克鲁鲍特金的侄女感兴趣,她现在正寄居在她的姑妈叶莲娜家里。

  一次,暗探局的人到这位侄女的房间进行搜查,同时就有另外两个便衣来找谢拉菲玛和杜尼娅“随便”聊天。其中一个人翻着五斗柜上的相册。谈话空洞乏味。十分明显,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分散姑娘们的注意力,听不到隔壁房间里的声响。突然那个翻相册的便衣叫了起来:

  “对不起,这相片上不就是因参加政治活动而被处以绞刑的瓦列里安·奥辛斯基吗?旁边就是米哈伊尔·**夫,绞刑改为服苦役的那个人。还有费奥多尔·萨尔谢尔,死在监狱里的那个……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两人都直勾勾地盯着姑娘们,大概是要瞧瞧姑娘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可是谢拉菲玛毫无惧色,镇静地答道:

  “这是我中学时女友的兄弟。再说,你动我的东西并没有得到我的允许!”

  “可爱的小姐,只要我们认为必要,”翻相册的那个人回答说,“就从来用不着谁来允许。算你走运,我们掌握了你们政治态度的准确情报,暂时还没有发现你有什么问题。”

  “我们也决不会有任何问题!”谢拉菲玛带着挑衅的口吻说。

  “即使你没有问题,”另一个便衣冷笑了一下,“那么你的朋友和熟人可能会有问题,顺便说一下,我们不但知道那些到你们家常来常往的人的姓名和相貌,甚至掌握你们谈话的内容。”说着他扯下了照片,撕了个粉碎。

  “这次就算一个警告。”

  克鲁鲍特金的侄女被带走了。

  巴甫洛夫是从普罗科波维奇那儿了解到这一切的。

  “她们交友太不谨慎,”巴甫洛夫有些不安。“一定是他们朋友中有告密的人。”

  “那是肯定的。一直有人监视这位侄女,同时也就注意所有到那里去的人。”

  “你同你妹妹谈过了吗?应立即嘱咐他们谨慎些。这些照片肯定引起了暗探局的注意。我今天就去同谢拉菲玛谈一谈。”

  但这次谈话拖延了好几天未能进行。当天晚上她不在家。第二天又要去车站接母亲。只在以后巴甫洛夫才得以和谢拉菲玛见面。

  他不想在她家里进行这场严肃的谈话,于是邀请她出去散步。

  他们沿着戈尔斯特金大街往喷泉街方向走去。

  “你要明白,你虽然只有言论,”他说,“而没有行动。但光凭言论他们也可以给你治罪,尽管我们都知道,激烈的言词于事无益,但后果却不堪设想。”

  “随它去好了,反正这是我表达对政府**不满的一种方式。”谢拉菲玛答道。

  “这对谁有好处?对人民吗?当然不是!你只是把自己年轻的生命视为儿戏罢了。”

  “就算是这样吧!”

  “可这也太轻率了!”

  “那你在哪方面给人民做贡献呢?”

  “科学,只有科学。我没有搞政治斗争的天赋。我要把全部精力献给科学,以减轻人们的痛苦。”

  “假使这样的话,我也有为人民服务的理想,那就是教育。我将终生在这块园地上勤奋耕耘。”

  “关于这些你给我的信中已写过了,这真是好极了。教育人民,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尚的!”

  “是的,是的,我师范班一毕业,就到最偏僻的乡村去。我要在那里教育人民懂得真理。”

  “恐怕人家不会理解你吧。你还太年轻,人们未必能认真对待你的。他们会告发你,把你交给警察。”

  “也许你的话是对的。到那时我的任务不是宣传,不是和政府斗争,而是给愚昧的农民带去他们必要的知识,在他们心中激起对真理和正义的追求。”

  巴甫洛夫温情地望着她。

  “但是不要忘记孩子们。你首先得给孩子们启蒙知识并教育他们。”他握住她的手。“你要保证不要说过头的话,不要对所有的人敞开心扉,我恳求你。”

  “既然你非常需要这样,那么好吧。”

  “谢谢,现在,如果你不反对。我很高兴介绍你同我母亲认识。到我们家去吧……”

  “走吧,”谢拉菲玛很痛快地答应了。就好像刚才没有过严肃的谈话似的。她天真地提出一个问题:“你母亲严厉吗?”

  “她是个极好的人,一位真正的母亲,对她来说,孩子便是一切。她经历过许多痛苦。4个孩子都相继去世。特别是已长大成人的彼得的死,给了她沉重的打击。那是在打猎的时候,他想拉弟弟爬出雪堆,他把猎枪交给弟弟,那枪是上了子弹的,弟弟无意中接了扳机,结果枪中的全部铁砂射进了彼得的右肋。从那天起母亲经常闹病。原来她的头发很美,可是由于神经上受到刺激,全脱落了。”

  “真不幸……我多么同情你的母亲,”谢拉菲玛握住了巴甫洛夫的手。

  15. 订婚

  兄弟俩住在德米特里的一套公房单元里。有4个房间,客厅的两扇窗户对着大学的小花园,那儿长着茂密的丁香树,因此客厅的光线显得稍暗。其他的房间也一样昏暗。厨房里甚至白天也要点煤气灯。第3间是巴甫洛夫的卧室。第4个房间是德米特里的卧室兼书房,窗户朝着大学有拱形门洞的院子,所以也相当暗。

  开门的是母亲瓦尔瓦拉。她穿着宽大的仿缎连衣裙,没有系腰带,头上戴一条黑头巾。

  “妈妈!”巴甫洛夫欢快地说,“请认识一下,这是谢拉菲玛。”

  瓦尔瓦拉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体态端庄的姑娘。她那梳向两边的鬓发十分光亮,一双灵活愉快的眼睛晶莹闪亮。她凭做母亲的本能马上意识到,这不单是个姑娘,而是大儿子的命运所羁。她内心立即产生一种对这命运的对抗情绪。她的目光变得冷漠无情,嘴唇紧闭。但谢拉菲玛什么也没有觉察,亲热地说:

  “你好,瓦尔瓦拉。伊万给我讲了许多关于你的事,他说你非常好。”

  “为什么他要对你说起我?”瓦尔瓦拉说,特别强调这个“你”字。

  “如果是好……”

  “就是好也不用说。”

  接着她就走出去了。

  “你母亲不喜欢我,”谢拉菲玛懊丧地说。“请送送我。”

  “你这是怎么啦,她只不过对你不了解,一旦熟悉了……”巴甫洛夫拦住她,急急忙忙地劝慰说。

  “不,不,也许以后会了解,但现在不可能。你放我走,放我走吧。”

  她挣脱开,跑走了。

  “你知道,为这事我是多么难受,”这是巴甫洛夫追上她说的第一句话。

  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涅瓦河上白帆点点。周围是一片宁静、和谐的气氛。一切都令人心旷神怡。但谢拉菲玛对此毫无兴趣。她越走越快,想尽快远离巴甫洛夫的家,离开那使她受到屈辱的地方。

  “请等等……求求你,”巴甫洛夫说。

  可她不想听他解释。她继续往前走,委屈地咬紧嘴唇。

  “我恳求你……”

  她陡然停住了。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什么事做得不对啦!”

  “你这方面确是无可指责。相信我,没有。”

  “我自己也知道我没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事已至此,我只好说了,可怜的彼得留下了一个未婚妻。她是富家出身,就住在彼得堡这儿。他们家给了她4万卢布,还有许多珠宝及皮货作为陪嫁。我父母一辈子生活拮据,因此幻想用这种方法改善一下处境……”

  “我不明白,干吗你要对我说这些。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这就会明白的,我都向你说清楚吧。彼得死后,我母亲就想让我和那姑娘结婚。”

  “你要早这么说就好了,那也就用不着把我介绍给你那位很不客气的妈妈,我也就不会受到屈辱了。”

  “天哪,我把你介绍给她不正是想表明我心里没有那姑娘,而是有着另外一个人吗?”

  “怎么,还有一个?妙极了!是谁?不保密吧?其实,你不可能说的……”

  “就是你,”巴甫洛夫,他紧握住谢拉菲玛的手,好像要把她牢牢拴住。

  “我爱你,我恳求你成为我人生旅途上的伴侣。” 又是一个白夜。他们已经是难舍难分了。他们手拉手在夏园和玛尔索夫田野附近来回漫步。他们时而欢笑,时而兴致勃勃地彼此打断对方,抢着说话。有时又沉默不语,然而这种沉默也是很微妙的。你要问他们谈了些什么呢?不好说。既是包罗万象无所不谈,可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谈。恋人的情绪是奇特的,也许这就是幸福,是人的一生中只能降临一次的幸福。在这种时候什么都不需要,因为他们有了一切,而这个“一切”已渗透在彼此的生命里……。

  1880年6月14日清晨。彼得堡上空太阳冉冉升起。在阳光的照射下,教堂的园屋顶闪着金色光芒,海军部大厦的尖顶熠熠生辉,涅瓦河水湛蓝清澈。

  巴甫洛夫把谢拉菲玛送回家后,兴奋得飘飘忽忽,跑回家来;谢拉菲玛已是他的未婚妻子。

  她回到家时也是兴奋、激动得不能自已。大衣未脱就坐到窗台上,憧憬着从今天起开始的巨大变化。她不想睡觉,她在回味着,他的目光是如何地凝视她,他的声音是如何的甜美,他是如何说着“我爱你……”。

  家里除了厨娘谁也不在。杜尼娅也和主人们一起出去了。因此没有任何东西干扰她的遐想。太阳更高了,街上人流熙攘,四轮马车急速驶过,满载着猪肉、蔬菜和面粉的大车驶往市场,健马踏在石子马路上发出“嗒嗒”的响声。

  门铃响了。厨娘去开门,进来的是教父。

  “你这么早准备上哪儿去啊?”他奇怪地问。

  她扑到他的怀里,幸福地微笑着。

  “祝贺我吧!我要结婚了!”

  巴维尔推开谢拉菲玛,平静地说道:

  “祝贺嘛,看来还为时过早。请你和未婚夫一起到我的别墅去吃午饭,那时我才能确定,是不是值得祝贺。”

  “值得,非常值得!你会看到,他是一个可爱的人,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好吧,那就看看吧。你们来吧。”

  他走了。他对她面临的婚事所持的平静态度并未使她烦恼。她又回到窗台上,幻想着自己未来的生活。

  铃声又响了,这次来的是巴甫洛夫。

  “请原谅,我不能没有你。我还有许多话要讲……你怎么?是准备上哪儿去吗?”看到她这副穿戴,他问道。

  “不,不,我一回来就这么坐着。我一直在想着我们的事。不久之前,我想起你还完全不同,可现在生活中没有你真是难以想象!”

  “听到你的这些话,我是多么高兴啊!我们将永远、永远在一起。永远、一辈子携手并行,这多美好啊!”

  谢拉菲玛想起了教父的邀请,于是找个最恰当的机会,把这事告诉了巴甫洛夫。

  “无论如何不行!他可能不喜欢我的,哪时他要阻止你嫁给我的。”

  “傻话!谁也阻止不了我爱你。你应该去,我求你务必要去,一定去。”

  “既然是这么必要,那好,我同意去,但我要带德米特里和瓦格纳一起去。”

  第二天他们4人一起动身到海军上将巴维尔的别墅去了。那时他正是海军军事法庭的首席审判官。

  “恐怕是要给我们判罪吧,”德米特里开玩笑道,“尽管我们与海军毫无关系,大概这位伯伯是很严肃的。”

  出乎意料之外,上将和他的妻子亲切地接待了他们,立刻请他们在餐桌旁就座,请他们喝温好的葡萄酒。巴甫洛夫滴酒不沾,德米特里和瓦格纳盛情难却。主人利用他们喝酒的时间,不为人觉察地把巴甫洛夫悄悄带到花园里去了。

  当他们走得很远,谁也不会打搅他们时,老海军上将让巴甫洛夫停了下来。

  “对不起,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决定娶像我的教女这样顽皮的姑娘作妻子?”

  “首先,她不是顽皮的姑娘,而且我爱她。”巴甫洛夫语气坚定地回答。

  “可你完全不了解她。首先,她穷得身无分文。”

  “对这我根本不感兴趣!”

  “她手脚不勤快,她虽然没有钱,但好奢侈,她不会理家,而且也不漂亮。”

  巴甫洛夫突然笑了起来。

  “你别再吓唬我了。我对她了解已快两年了。不仅她的生活而且她的思想我都了如指掌,你刚说的这些我一点也没有发现。”

  “好吧,既然这样,看来你作的选择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海军上将吻了一下巴甫洛夫。

  他们回到别墅,教父要求拿出香槟酒,斟满酒后,他来到谢拉菲玛面前。

  “现在我可以祝贺你了,祝你生活幸福,完全赞成你的选择。”

  谢拉菲玛原计划要尽快到南方姐姐那儿去,可是两个星期过去了,他们仍然不想离开,竭力找些借口拖延分别的日期。然而这一天终于来到了。谢拉菲玛的钱已几乎用光,所剩仅够路费。巴甫洛夫的钱本来不多,虽然他于1879年医学院毕业,并获得医师资格。他们分别了,约定尽快到罗斯托夫谢拉菲玛的姐姐拉伊萨家会面。

  于是他们又相会了。

  “你离开之后,我苦闷极了,坐立不安,脑子里什么也装不进,”巴甫洛夫迫不及待地把谢拉菲玛拉出来,沿着顿河岸边的林荫大道散步。他激动地说:“我惟一的结论是:我不能没有你,我们马上就结婚吧。”

  “那我乡下的工作怎么办呢?我必须在乡村当一段时间的教师。”

  “在城里不行吗?”

  “不,不行,我有了家庭,就不能自由地支配时间了。所以,我的朋友,我至少得工作一年。你在这一段时间可以通过博士考试和学位论文答辩。”

  “那怎么办?要离开整整一年吗?”

  “有什么办法呢,我自己也会很寂寞的。但我们可以写信,这会帮助我们解除离别的痛苦。我一定会常给你写信,写很多很多……”

  16. 谢拉菲玛快点来吧!

  已经是秋天了。巴甫洛夫面前亮着一盏灯。他在给谢拉菲玛写信:“亲吻你,为最近的这封信,再一次地亲吻你。你是不是太娇惯我了?你这样为我的忧郁而烦恼。我想,有时对我们这种人的这些毛病不妨有所谴责……”

  “昨天尤里·德米特里耶维奇(无政府主义者克鲁鲍特金的侄子,莫斯科大学的学生——作者注)和他的兄弟,还有一个同学到我这里来了。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日记》我们激烈地争论了足足两个小时。你的伊万完全转向了民粹派,狂热地辩护 ‘到民间去’……” “……你知道吗?读着你的信,我想,我亲爱的人,她迟早会去祈求上帝的。奇怪,我本人不信上帝,从来没有祈祷过,可你对这类祷文如此熟悉,使我有一种特别恐惧的感觉。我还回忆起一件事。还是在我们恋爱的初期,当时我根本不相信你会爱我。你猜,是你说的哪句话使我确信你的爱情呢?

  就是你说你没有为此祈求上帝。看来上帝、祷告,并不是内心真挚情感的说明和保证。

  “昨天到底还是做了第一个试验,很满意。值得告诉你,上午做准备工作,不太高兴。回家吃午饭,情绪更坏了……晚上在办公室里很苦恼,骂了人,因为试验进展得不好……真想跳进涅瓦河。真奇怪,这个糟糕的试验快结束的时候,好像从什么地方腾升起一股灵感。回家路上差点放声歌唱起来……。亲爱的,关键何在呢?劳动,亲爱的。劳动!不是语言,而是行动……

  尽管科学上的结果是令人失望的,可是第一次试验是事业的开端……”

  巴甫洛夫是如此全神贯注地写信,以至没有注意到德米特里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向他走过来。

  “哎呀,爱情的烈火都把你烤糊了!一夜不睡,看你到实验室会是什么样子吧,看看表吧,已经是3点多了。”

  巴甫洛夫伸了个懒腰。

  “德米特里,你知道,有一种完全不可理解的感觉支配着我。我给谢拉菲玛写信时,我仿佛就感觉不到距离,好像她就在我的身旁。”

  “我只能羡慕你。”

  “难道你对杜尼娅没有这种感情吗?”

  “有的,伊万,不过有这么件事,你拒绝和彼得的未婚妻结婚,妈妈就要我娶她。”

  “那你也可以拒绝嘛。真见鬼,这位远房亲戚对我们每个人都挡路。”

  “我是可怜妈妈,所以不娶杜尼娅,可也不和彼得的未婚妻结婚。”

  “可你为什么不跟杜尼娅结婚呢?”

  “不想让妈妈伤心,你一个人已够使她难过的了。要知道,她怎么也不想从心里承认谢拉菲玛,就是将来也不会的,伊万。”

  “不过,这是她的事情!”

  “可我不能这么说妈妈。”

  “那杜尼娅怎么办?”

  “杜尼娅吗?我对她说,妈妈反对,她只是耸了耸肩。我想,她对我没有太深的感情……”他苦笑着走了出去。

  巴甫洛夫继续忘我地疾书:

  “你接下去说:‘……不过你忘了,我有自己的意志。我永远也不愿屈从于指导者……’你怎么能这么说呢?结果好像是我要扼杀你的意志。我什么时候规定过你的行动规范?我不过是表达我的印象、我的思想、我的经验。

  你能举出一句我暗示要你顺从的话吗?难道意思不是处处都很清楚吗:我是这么想的,你怎样想你就怎样做。你说说,怎么能说我干预了你的事情呢?

  怎么能说我要指导你呢?一点也不符合我的本性。也许这还是我性格的一个缺陷。我从来不把自己的观点、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所以我请你相信,我出自内心地希望平等。至今,我思想上一点也没有违背这个原则……我亲爱的!重新考虑一下你的想法和印象,然后把你得出的结论全部告诉我吧!你认为破坏了平等的是指什么?请你相信,只要我有违背真理的地方,我随时准备收回,并求得你的宽恕……由于你的疑惑投在我心灵上的阴影已经消逝,现在我感到轻松了。

  紧紧地拥抱你,热烈地亲吻你。

  你的伊万”

  一夜过去了,可还是没有睡意,脑海里充满了幻想与遐思。谢拉菲玛快点来吧!从她最后一封信看,她也急切地盼望来到彼得堡……

  如果说谢拉菲玛好歹还在忙于自己的事业,那么巴甫洛夫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写信上了。学院里准备博士学位考试的事几乎没有进展,他好像对此很不关心。

  17. 一只皮靴高高登上了写字台

  在去彼得堡的途中,谢拉菲玛去了趟梁赞,为的是见见巴甫洛夫的父亲,并把巴甫洛夫的小弟弟带出来。

  巴甫洛夫的父亲对她也很冷淡,也许是因为瓦尔瓦拉说了些什么坏话,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不管为什么,谢拉菲玛离去时,心中十分委屈。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巴甫洛夫在车站见到他们后,挥着拳头问弟弟。

  “哼,也许是因为没有嫁妆吧。”

  “想钱想疯了!”

  “家里是缺钱。今年的苹果又欠收。”

  “怎么,就因为这个他就有权这样对待谢拉菲玛?”

  兄弟俩说着话,谢拉菲玛在和一位女友道别,是她在车上偶然相遇的同班同学。

  巴甫洛夫拉着未婚妻的手,提起手提包向车站出口走去。

  “你在这儿好吗?工作怎样?”谢拉菲玛问道。

  “我在工作。”

  “就这些?”

  “没有什么值得自夸的。你是好样的,一直遵守着自己的诺言,而我还没有进行博士考试。好啦,现在我要补回失去的时间。”

  “我想你总能找出点时间来陪陪我吧?真多想一起去看看戏,听听音乐啊。”

  “那太好了,可我一如既往,囊空如洗。”

  “这没关系,我带来了100卢布,全都交给你。你知道,我总是大手大脚,真是无可救药,你就拿着吧,不然我会零零碎碎地把钱花光的。”

  这次愉快的会面,又被瓦尔瓦拉弄得很扫兴。她只向谢拉菲玛冷冰冰地点了点头,便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小儿子身上。“过来呀,过来,谢廖沙。爸爸怎样?家里人都好吧?”说着便把他带到里间屋里去了。

  “就这么回事,伊万,她不喜欢我,就是将来也未必能喜欢我,”谢拉菲玛忧伤地说。

  “随她好啦!有我爱你,就行了。我是爱你的,我非常想和你结婚,这样我们就永远不分离了。”

  “伊万,我还真不知道婚礼在什么地方举行,你父母是不会来参加婚礼的,而且我们两人都没钱。可不可以在罗斯托夫我姐姐那儿举行?”

  “在那儿也行,我无所谓。”

  外屋传来德米特里低沉的嗓音。

  “伊万的未婚妻在哪儿?叫出来瞧瞧!”

  他手拿一束鲜花走进饭厅,身材高大,乐呵呵的,很和气。他弯下身子,像对自家亲人一样,在谢拉菲玛额上吻了一下。巴甫洛夫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谢天谢地,总算有一个人没有让她生气。

  “你好,德米特里!见着你我是多么高兴!”

  “这就好了,你现在是伊万的未婚妻了。他是怎么交到这种好运的啊!”

  德米特里让谢拉菲玛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拉着他的手,亲切地看着她。她永远让人感到亲切。她有一种非常有魅力而动人的女性的温柔。

  “我可不这么想。是我交了好运,因为我成了伊万的未婚妻。”

  “那他对你施了什么魔法呢?”

  “噢,伊万给我描绘了一幅共同生活的美丽图景,仿佛把我带进了天国。

  我感到幸福,无比的幸福,我担心的只有一点,我是否能有足够的力量在如此崇高的境界飞翔!”

  她的声音和表情如此激动,使德米特里警觉起来。他非常了解自己的哥哥,他没有一点实际生活能力,人又绝对的忠厚老实,再看他眼前的谢拉菲玛,同样是一个缺乏生活经验的人。他怀疑地摇了摇头。等候着他们的命运又是什么呢?他们是如此的纯洁,又是如此的软弱。

  “我说这些话不是很轻松,但我应该告诉你,谢拉菲玛,”德米特里说道:“伊万养成了个习惯,总让别人去关心他。他简直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很多事是由我替他做的。讲起道理来他显得很聪明,可是在生活上,一只蟑螂都能牵着他的鼻子走。你自己想想看。有一次,衬衫上的钮扣掉了,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动手去钉,结果把针弄断了。他竟伤心地抹起眼泪来。那时他已经是个中学生了。你要不信,问他自己好了。他就是这么一个大孩子。

  你也是娇生惯养的,你会干什么家务呢?什么也不会,你们又没有钱,你们得租房子,想法买到有营养而又廉价的食品,你还得关心别让伊万穿带窟窿的鞋,别把脚弄湿,冬天又没有棉手套,否则他的手要冻坏的,还得有一件体面的,哪怕是廉价的上衣,等等。这就是你的天国。”

  谢拉菲玛笑了。

  “你知道,你这一套太像我的教父对伊万那场考验了。是的,他数落了我那么多毛病,要是别人早就抓起帽子跑掉了,可伊万却对他说,他非常了解我,而且根本不同意教父所说的话。因此,我也这样回答你。亲爱的德米特里,我了解伊万,我并不担心他没有实际的生活能力,这根本吓不倒我,相反,我希望我对伊万的爱,能教会我安排他的生活。”

  “呵,真没说的,伊万,你真好福气,既然这样,那么请你相信,我将在任何时候,以任何方式为你们效劳。我很爱伊万,也非常尊重他的科学才能。你们准备在哪儿结婚呢?”

  “在罗斯托夫,我姐姐那儿。妈妈身体欠佳,来这儿她有困难。再说,你是知道的,我们经济上十分拮据。”

  “这主意不错,遗憾的是,我不能去参加你们的婚礼……”

  在婚前的一段日子里,这对未婚夫妻只知看戏、听音乐会、吃蛋糕、冰淇淋、水果和高级糖果、乘坐讲究的马车。这些事,巴甫洛夫花的都是谢拉菲玛的钱。最后谢拉菲玛只给自己买了一双过冬的靴子,钱就花光了,结果连旅费都没有留下。

  “原谅我,我根本没有考虑到这点,”巴甫洛夫伤心地说道。他根本没有想到,花她的钱他太自作主张了。“我们这么办吧,到梁赞的车费向德米特里借,到那儿父亲会给你路费的。”

  “不,不,绝对不行,”谢拉菲玛惊慌地说,“我去向杜尼娅借。”

  谢拉菲玛向杜尼娅借了些钱就上路了。走时,她不知怎么把冬天穿的那双皮靴只带去了一只。那另一只高高登上了巴甫洛夫的写字台。他简直不能与他心爱的人分离。如果不留下点可引起对她思念的东西,他一定会很难受的。

  德米特里看到哥哥多情地端详那只靴子,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

  “啊,你真是个喜剧演员!光看是不够的,你用它喝茶吧,反正也没有钱喝香槟。”

  谢拉菲玛还在途中就来信说,她少了一只靴子,要巴甫洛夫找一找。

  “我是把靴子留下来做纪念的,”巴甫洛夫回信说,“结婚时我就会带去的。”

  “这可代替结婚礼物啦!”德米特里哈哈大笑。

  18. “并不轻松,却无比幸福”

  摘自谢拉菲玛《回忆录》:

  “伊万推迟了考期,得到两个月的假期,来到罗斯托夫姐姐家。

  傍晚我常和伊万在顿河边的林荫大道散步。

  月明之夜,顿河像一条银色的缎带,波光粼粼,盛开的金合欢散发着醉人的芳香。月光给周围的一切笼罩了一种神秘的色彩。伊万的话语是那么动人、清晰、崇高,使我忘掉了尘世间的琐事和烦恼。他谈到,我们将永远齐心协力为人类灵魂最崇高的目的献身。他还说到,我们的关系首先是真诚而且在各个方面都将是真诚的……

  我们这一代人是很热衷于为人民服务的……可在他的谈话中我听到的不仅是为人民服务,而是为全人类服务!由于我对伊万的智慧怀有无限的信任,我感到,靠着他有力的臂膀,我在向神话般的王国飞翔。

  有一次,拉娅姐姐来了;我们还在不停地谈着我们的幻想。姐姐非常爱我,也爱伊万。她听了一会我们的谈话,说道:

  ‘年轻人,如果有人替你们操心,给你们安排好清洁的房间,铺上白台布,给你们做哪怕是一天一盘汤 (当然还得有餐具才行),或者给你们弄到 钱,你们不用花自己的时间便能购买一切必需品,你们这种谈话当然很好。

  可你们是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们得自己为这些琐碎的生活小事花费宝贵的时间。你到底什么时候写完你多次向我说过的小说《俄罗斯女性》呢?’‘这不要紧’,我说,‘生活琐事我来承担,小说我可以抽空写。’婚期终于来到……我们在等候妈妈,她很想参加我们的婚礼,可是她病了,不仅她自己不能来,而且姐姐因照顾她也不能前来。来参加婚礼的只有另外两个姐姐和他们的丈夫,还有弟弟。

  婚礼进行过程中,伊万问我:

  ‘你在祈祷什么?’

  ‘祈祷你的幸福。’

  ‘我也祈祷你的幸福,’他说。

  我们结婚那晚夜色多么美好,多么宁静,月光如水,万里无云。我们的门窗对着小花园,玫瑰花香沁人心脾。那晚来的只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

  在花园的凉亭里举行了舞会。杜尼娅的父亲用一把小刀敲打着玻璃瓶为我们伴奏,我们都跳得非常高兴。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夜晚。伊万回忆起它,十分留恋。”

  “命运之签为你安排的并不轻松,但却无比的幸福”——谢拉菲玛在《回忆录》中《婚后生活》一章开头引用这一诗句是再确切不过了。

  婚后,巴甫洛夫和谢拉菲玛到乡下她大姐那儿去了。在她家短期逗留后,即动身到梁赞巴甫洛夫父母处,在那儿呆了一个星期。

  “在那里我听够了有关生活问题的极为严厉的指教。我也丧失了最起码的生活方便”,谢拉菲玛写道。“可是伊万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对金钱的困难也不屑一顾,幸亏我那点微薄的积蓄还帮了点忙。”

  终于回到了彼得堡!

  他们住在小贵族街。租了四层搂上一套有4个房间的住宅,和杜尼娅、谢拉菲玛的弟弟以及弟弟的朋友住在一起。各占了一间,还有一大间公用。

  做饭的是一位芬兰人古斯塔娃。每当谢拉菲玛告诉她做什么菜时,她摇着手声明道:

  “这个我们吃不起,太贵了。”

  她总是给大家做猪肝吃,这东西很便宜。

  巴甫洛夫为圣乔治协会的女医生讲心理学课挣些钱养家,一个月挣50卢布,这显然是不够的。他连一件换洗的衬衫都没有。谢拉菲玛想去当家庭教师,可巴甫洛夫坚决反对。

  “你从12岁就工作,够了,现在该休息了。不错,我承认,这对我也有好处,我很长时间幻想着过家庭生活,我不愿从实验室回来,走进空空的房间。我希望你永远和我在一起。而且,没有你的帮助,我自己也能把一切都安排妥的。德米特里答应把他住宅里的一些东西给我,然后我再从朋友那儿借200卢布,那么我们需要的也就都有了。”

  于是他们便有了“需要的一切”,那是一堆勉强凑齐的五花八门的东西。

  当巴甫洛夫的同乡博戈亚夫连斯基来看望他们时,只能祝贺他们有了“旧货摊上弄来的家具”,可他看到这一对幸福的面孔,又补充道:“说来也奇怪,在这样的环境里,却能感到一种高尚爱情的气氛。”

  是的,别的也许不富裕,但是爱情是绰绰有余的。大概正因如此,他们生活得很愉快。这也不难理解——正当青春年华嘛!

  在圣诞节的日子里,他们家从早到晚一片欢快。所有老朋友都来了。巴甫洛夫尽出花样,竟让那些健壮的男子当马,让女的当骑手,在屋子里互相追赶。这种玩耍给大家带来的欢乐无法形容。

  19. 婴儿的哭声

  欢快的节日过后不久,谢拉菲玛对丈夫说她又有孩子了。在这之前她曾小产一次。巴甫洛夫听说后倍加关怀,细心照料,不让年轻的妻子爬楼梯,每次都双手抱她上楼。

  又过不久,家里有了婴儿的哭声。巴甫洛夫夫妇的儿子降生了。取名叫米尔奇克。为了生活方便,他们又搬进了德米特里的那幢公家寓所。

  每到夜晚工作之余,巴甫洛夫总爱坐在妻子身边,握着自己头生子的小脚,爱怜地抚摸不够。

  “小脚趾多么的小,像一颗颗玫瑰色小豆。他的眼神又是多么专注呀,真奇怪!”接着便幸福地、心满意足地笑了。

  有一次,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他们也是这么坐着,谢拉菲玛和他谈起一个她准备已久的话题,既坚持自己的意见,又不让丈夫难堪。这次谈话是严肃的,话题是关于生活安排。

  “亲爱的,你知道我酷爱有条不紊,对吗?这话很可笑,是吧?”她开口说道。

  “可笑不可笑,那要看把它用在哪一方面,”巴甫洛夫说,把睡在腿上的小狗梅尔卡抱开。它让他想起在实验室做的研究,此时他想专心享受安逸、恬静、诱人的天伦之乐。

  “我想和你谈谈我们将来的生活安排。我们现在有了米尔奇克,我们对他负有相当的责任。记得你在信里有一次提到,你将来什么时候也不会去喝酒。当时我没有问,可现在我想弄明白,难道以前你什么时候曾经饮过酒?”

  “没有,没有,”巴甫洛夫笑了起来。“不过有一次,我决定检验一下酒对人的作用,买了半瓶罗木酒,对着镜子坐下,面前放了一个本子、一支铅笔,于是开始饮了起来,注视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体验着酒醉的感觉。本想仔仔细细研究全部过程,可是结果只记录了一句话:眼睛迷糊起来。其他就什么也记不得了,什么也没有记下来。清醒过来时,我躺在地板上,头疼得要炸裂了,嘴里有一股非常讨厌的味道。我算是尝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痛苦滋味。当然,那天我没能去上学。所以,关于喝酒的事就别担心了,我的朋友,我永远是滴酒不沾的。我可以向你发誓,我的誓言是很可靠的,我不需要作出什么努力就能做到。”

  “好极了,有一次你在信中还说过,由于玩牌丢失了时间,你要保证改掉这种坏习惯。”

  “我保证,”巴甫洛夫笑着说,“这很容易做到,就像不喝酒一样。你怎么都记得那么清楚?”

  “还有,我们花去很多时间应酬朋友,我的,你的,我们共同的朋友。

  他们都是不打招呼想来就来。以后我们就在星期六晚上招待客人吧。我们自己访友、去剧院、听音乐会都放在星期天。其他时间只用来做科学研究工作和家务事。”

  “我双手赞成你的纲领,我将坚定地、始终不渝地执行。”

  “这就太好了,我很高兴,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梅尔卡吠叫起来。砰的一声门响,随着传来愉快的说笑声,这是德米特里和朋友瓦格纳、斯托列尼科夫回来了。他们吵吵嚷嚷,醉醺醺地涌进了客厅。谢拉菲玛和丈夫交换了一下眼色,好像是说:“看见了吧,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真是个神圣的家庭!三位一体!显然我的宝贝侄子米尔奇克是这个家男子汉当中最了不起的,让我抱抱,”德米特里说着就把手向孩子伸了过去。

  “不行,你会摔了他的。”巴甫洛夫推开他的手。

  “这是怎么说的!谢拉菲玛产后生病时,就让我每天夜里抱着小侄子,看护他,可现在怎么就不行了?”

  “是的,因为你喝醉了!”巴甫洛夫大声嚷了一句。

  “你既然这么喜欢孩子,德米特里,你就应该结婚,”谢拉菲玛温和地解围说。

  “孩子当然好,可我非常担心,怕我性格温柔,要受老婆管束。你看伊万,性格多么坚强,不也受管了吗?”

  “你胡说些什么!”巴甫洛夫再次被激怒了。

  “怎么是胡说呢?这很容易验证。梅尔卡!”他把狗叫过来,“去,把谢拉菲玛打丈夫的鞋子取来!”

  梅尔卡跳起来,不一会儿回来了,嘴里叨着一只便鞋,引得大家捧腹大笑。

  “不要太过分了!”巴甫洛夫冲动地站了起来,“我永远也不能原谅你。”

  他向弟弟投去愤怒的目光,快步走进另一个房间。

  “这就生气了,”德米特里笑了起来。“还算个爱听真话的人呢。没什么,他会冷静的。我们来喝一杯。谢拉菲玛,给我们拿酒来!”

  “不,我和伊万说好了,在平常日子里我们不请客,今天才星期三。”

  巴甫洛夫急匆匆走出房间。

  “是的,是的,没有酒!谢拉菲玛刚才说的,我完全同意!”

  “我早就说过,伊万怕老婆”,德米特里笑着说。

  “这真是岂有此理!”巴甫洛夫暴跳如雷,又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多么火爆的性子,”德米特里两手一摊,望着那几位开心的朋友。

  “你干吗让他生气,”谢拉菲玛责备地说,“不要这样,我可以请你们喝茶嘛。”

  “嗐,要是喝茶能喝醉就好了,”瓦格纳低声嘟哝了一句,“那我吻吻你的手就走,举世无双的谢拉菲玛。”

  “我也告辞了,”斯托列尼科夫接着说,“但是我应该向你声明:我很高兴,你们做了这样的决定,这是好事。希望你们坚持下去。你们彼此有这么和睦的关系,一切都会是很美满的。”

  “好吧,既然这儿只给茶喝,那我们也就不要打扰这神圣的家庭了,”

  德米特里说着又冲着巴甫洛夫躲着生气的隔壁房间喊了一句:“再见,神圣的父亲,圣父约翰!”①又哈哈笑了起来。

  ①俄文名字“伊万”和“约翰”是一个来源,德米特里这样戏谑地称呼哥哥。

  从门里只是伸出了拳头,巴甫洛夫在客人走前一直没有露面。他们一走,他立刻跑出来坐到谢拉菲玛身边。小狗梅尔卡试探着躺在他的脚旁,可他生气地把它踢开了。于是它悻悻地走到了女主人的脚边。

  “多自在呀,像现在这样,只有你和我,”巴甫洛夫说道。接着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怕老婆!怎么能说得出口!只不过是应该互相尊重,仅此而已。可他说什么怕老婆!”

  “别生气,他是开玩笑。”

  “愚蠢的玩笑。永远不能原谅他!”

  “别这样。过些时候你会消气的,会原谅他的。我想和你说件事。说话就是春天,夏天也就快到了,可是我们没有钱。该考虑一下,到什么地方去度假,到哪儿弄钱租别墅了。有法子吗?”

  “又是这个该死的问题。我憎恨钱!”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没有钱。亲爱的,我虽然不愿离开你,可又不得不去乡下姐姐家过夏天。在这段时间你就写论文,没有人打搅,很清静。”

  “你总是那么明智。的确,我是把博士论文耽搁了。”

  “你们实验室的同事们在你的帮助下都已经成博士了,可你还在拖拖拉拉。”

  “对,对。不过这都是因为我尽忙别的事儿,没顾得上写博士论文。你是对的,应该尽快写完,应该!你去姐姐那儿吧,一言为定!”

  “这需要钱的。”

  “去梁赞的钱向德米特里借,到那儿后父亲会帮忙的。”

  “上一次你也出过这样的主意,我没有接受。”

  “当时你做得对,可现在你是带着米尔奇克去,父亲心里一定高兴,第一个孙子嘛。一定的,他会非常高兴的。总的说,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家境拮据使他变得严酷了。”巴甫洛夫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忧虑地说道:“德米特里在哪儿?他在折磨自己。他是个聪明人,学识渊博,门捷列夫很赏识他。可是你们瞧,他成了个乐天派,玩笑专家,一切都成了泡影……”

  德米特里在黎明时回来了,悄悄地走进自己那间黑洞洞的房间,躺下就睡了。但当住宅里一有响动,他就爬起来,戴上墨镜,好不让人看出他纵酒后的红眼睛,然后,拿着一盒高级糖果来到客厅。

  “这盒糖送给我亲爱的嫂子,”他带有歉意地说,“别生我的气……”

  “你说到哪儿去了,用不着这样,不需要。你一点也不爱惜自己。你知道,昨天伊万因为你结伴饮酒是多么伤心。”

  就在这会儿,巴甫洛夫喊着进来了:“我不允许买通我妻子的庇护!”

  说着从谢拉菲玛手里把盒子夺过来,扔到地上,并狠狠地用脚踩了几下,气呼呼地说:

  “德米特里,你的行为无聊!可耻!”

  “也可能是这样,”德米特里出乎意外平静地说着,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巴甫洛夫怒气立即消失了,望着他的身影,感到有些内疚。

  “现在看来是我错怪了他,”说着走进兄弟的房间。

  德米特里正沉思地望着窗外。

  “原谅我吧!是我错了。恳求你,别折磨自己,振作一些……”

  春天到了。潮湿而寒冷的彼得堡的春天。生于南方的谢拉菲玛想念家乡的温暖,可又极不愿离开丈夫。如有多余的钱在斯拉维扬卡或在托斯诺租间房子就好了,巴甫洛夫可以来过周末。可这是没有指望的事,瞎想些什么……

  这一次离开丈夫心情十分沉重。她哭了。由于无法安慰她,巴甫洛夫也准备大哭一场。该死的贫穷,在工作上或是家庭生活方面都是困难重重。得感谢警察,他们捕捉流浪汉的狗没有杀掉,而是送到他的实验室来,不然研究工作也得搁下。到目前为止,上级还没有拨给他一分钱的研究经费。应该感谢的是,薪金总算还是付了……可这种生活何时是个头?

  不出预料,米尔奇克赢得了祖父母的欢心。瓦尔瓦拉看着酣睡的穿着罩衣的婴儿,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他真像伊万。”

  而父亲彼得还像以往一样严肃。

  “为什么取米尔奇克这个名字?”他看着孩子说道,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这是因为叫起来亲切,米尔奇克……米尔奇克,”谢拉菲玛温存地微笑着。

  “可我们要叫他沃洛佳,”瓦尔瓦拉抱过孩子,说道。

  “哼,米尔奇克!”彼得生气了。

  就在这天晚上,他让谢拉菲玛坐在身旁。拿出铁路指南,计算路上的花销。

  “帮助你们,”他抱怨道,“可拿什么来帮助?我们收入很可怜,难道他不知道?今年果园没有收成。幸好,树苗保住了。到目前为止还得靠招揽房客。这事很麻烦。到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帮助我。都不住在一起,居然还要我帮助……为什么伊万对你这么不关心?既然是自作主张结了婚,那就应该操心这个家。”

  “他工作很多。”

  “既然工作多,那钱也应该挣得多。不该求别人呀。”

  “在实验室薪水很少,因此他还得在女医士班授课。他论文答辩通过了,就会轻松一些的。”

  “他不该走科学这条路。他需要在教会中学毕了业,他早就可以挣得好收入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受穷。在这种事情上,他总是那么糊涂。他要是娶了那个姑娘,生活该幸福得多。不,我这不是责备你,你也是为他受苦了。”

  “你怎么这么说,我很感激伊万,他爱我。”

  “爱你……好了!咱们算算路上需要多少钱吧。”彼得翻开铁路指南。

  “你坐三等车……”

  “带孩子坐三等车有困难,人多,拥挤。”

  “没关系,你年轻。”

  彼得数出算好的钱。瓦尔瓦拉给她准备了一包路上吃的煮鸡蛋、面包和一撮盐。

  “车上会送开水的,你自己不用跑到站上去打水,因此,在路上你一分钱都可以不花。”

  显然,给的鸡蛋和面包并不多,否则姐夫在奥尔洛夫州小车站接她时,就不会说:“老天爷,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他们乘坐四轮马车,行驶在草原上。大草原一望无际,间或有浅谷断开。

  暖和而干燥的风扬起阵阵尘土。这里已是夏天了,而在彼得堡积雪还在融化。

  “我曾经和你说过,伊万的父母亲是反对你的,所以你根本不应该嫁给他。”

  “啊,关于这个问题,首先,生米已煮成熟饭。第二,我们彼此相爱。”

  “这当然很好,”姐夫说道。他用鞭梢抽打了一下马背,“可我看得出,你是多么艰难。据我所知,伊万是一个很不会安排生活的人。”

  “的确是这样,”谢拉菲玛痛苦地说,“不过他人很好,一些大科学家都尊重他,认为他很有前途。”

  “上帝保佑,上帝保佑……可我们是多么可怜你。你过去就像一朵盛开的樱桃花,又快活,而现在……”

  “这都是因为旅途劳累,总得抱着米尔奇克,没敢睡,怕摔了他。”

  20. 博士证章

  谢拉菲玛走后,现在家里没有人等待他了。所以巴甫洛夫几乎昼夜可以在实验室里工作。论文进展较快,1883年5月通过了答辩。朋友们决定为此庆祝一番。他们凑钱定购了一枚用金银制成的博士证章,以此作为终生的纪念。除此以外,还得有吃的,香槟酒、葡萄酒、下酒菜等等。哪儿也不用去,就在他家里。来吧,请光临,备好的一桌酒宴在等待着你们!

  大家吸烟,聊天,恭候受贺者。

  “的确,剽窃伊万的思想已经成惯例了”,瓦格纳热烈地说道,“在他的帮助下,已经出了多少博士。如果他的脑子里的思想像口袋里的粮食,拿走也就罢了,可也得感谢呀!即使是答辩时,对他的无私帮助表示感谢也是好的。”

  “他是一个非凡的天才,没得可说。他在博特金学报上发表的论文,引起了许多重要学者的注意。”内科医师西罗李宁道出自己的意见。

  “先生们,他快来了,可我们还没有想出谁来向他致贺词,”博戈亚夫连斯基一边切面包一边说,“就让亚诺夫斯基吧,他说话带劲,把证书交给他。”德米特里说。他侧耳一听,“安静!好像是开门的声音……”

  梅尔卡叫着向外屋跑去。大家都站立起来屏息不动。巴甫洛夫快步走了进来。亚诺夫斯基立即向他迎去,右脚向前迈了一步,开始庄重地宣读:

  “授予医学博士伊万·彼得罗维奇·巴甫洛夫:

  证 书

  鉴于您在科学研究工作和教学实践中的无数功绩,鉴于您以自己的言行帮助渴望进入科学家行列的人们的始终不渝的热心,鉴于您在我们最高学府表现出的公认的永不枯竭的朝气和乐观精神,鉴于上述一切,以及其他许多异常高尚的品德,我们受学术界同人委托,向您献上一枚您新近获得学位称号的证章,希望您永远将它佩戴!

  代表:西罗季宁·亚诺夫斯基”

  接着,亚诺夫斯基将博士证章交给了他。巴甫洛夫想说点什么,可是飞起了香槟酒的瓶塞,响起了“乌拉!”的欢呼声,大家都来向他祝贺,他笑着和大家一一碰杯。

  “瞧我们梁赞人多么厉害!”德米特里拍着哥哥的肩膀说,“这还只是开始呢,伊万还要露一手的!”

  又是一阵“乌拉”声。

  巴甫洛夫说:“先生们,你们要参加答辩就好了,可惜你们谁也没有去,否则你们会更加由衷地为我高兴的。大家讲得都很好。可是塔尔哈诺夫发言了。这位颇有声望的老教授每句话都透着一种小人的忌妒心,他所说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令人费解的话,颠倒是非。可是我,保持自尊,不说粗话,就驳斥了他那些平淡无奇的论据,使他陷于一种可怜又可笑的境地。”

  “你真行,”瓦格纳叫了起来。“保卫了自己,又把对手拉下马来,真棒,乌拉!”

  又是一阵欢呼,再次为巴甫洛夫干杯。

  “但是,先生们,不击败塔尔哈诺夫我决不罢休。我记得,有一次他奚落了我。奥夫相尼科夫教授设计了一种装置来研究肌肉活动对新陈代谢的影响。他把狗的爪子缚在连接滑轮的绳子上,这样滑轮一动就带动狗的爪子依次移动。奥夫相尼科夫当着所有与会者把这称为纯粹的肌肉运动。自然,我忍不住就发言了,我说,如果狗的爪子这么无负荷地被动活动,那还算什么肌肉运动呢?奥夫相尼科夫立即明白了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当然啦,错了就错了,有点不好意思,这也是常有的事,没什么了不起。但事还没有完,这个塔尔哈诺夫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你知道,他出身贵族,而我出身平民。他傲慢无礼地宣布我的意见毫无意义。结果我一摔门,就退出了会场。”

  “真是好样的,你向全世界证明了你真是个人物!”德米特里不无讥讽地说。

  “我主要是不许人侮辱我!”

  “奥夫相尼科夫平时待你这么好,你这样做会使他难堪吧?”

  “在科学上最主要的就是要有原则性。”

  “先生们,先生们!”博戈亚夫连斯基挥了挥手,仿佛想使这两兄弟冷静下来。“别忘了,今天是伊万的好日子!”

  “我认为,”巴甫洛夫提高了声音,“现在正是一个和塔尔哈诺夫清算的机会。我在博特金的《临床学周报》上要登一封公开信,把他和我的辩论毫不含糊地说清楚。在讲台上我连一句使他难堪的话都没有说,但现在……”

  “就是现在你也什么也别说,”德米特里制止了他。

  “那又为什么?”巴甫洛夫陡然向他一转身。

  “这有损于学者的名誉。在科学上报私仇是不容许的。”

  “这话说得对,”瓦格纳同意道,“德米特里的意见很对。”

  “用不着这样,伊万,”博戈亚夫连斯基温和地说,“你应当超脱个人恩怨。况且,塔尔哈诺夫完全不是那次辩论时表现出的那种人,请相信我!”

  巴甫洛夫有点迷惑地望了望在场的人,憨厚地笑了笑,挥了挥手,像要把一切不愉快的东西一古脑儿赶跑,他每逢看问题不对或者说了错话,总是这样的。

  “真见鬼。那就不写了!你们说得对,我还是气量不够。我都讨厌自己了。”

  “为你这种严于责己的精神,我们更爱你了,”瓦格纳说着就拥抱了巴甫洛夫。

  大家又笑又嚷,又喝了一些酒,然后天南海北聊了起来。他们互相打断,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只有自己的话才是最重要的。然后就唱歌,到席终人散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德米特里起身送客,巴甫洛夫却躺在沙发上,枕着手臂,陷入了愉快的沉思。他滴酒未沾,脑子非常清醒。他正要打盹时,突然门铃响了。巴甫洛夫跳起来,心里埋怨弟弟忘了带钥匙,让他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谢拉菲玛。

  “是你!”他高兴得叫了起来。

  谢拉菲玛扑倒在他胸前,抽泣起来。

  “怎么,出了什么事?米尔奇克呢?”巴甫洛夫没见着孩子,不禁喊起来。

  谢拉菲玛哭得更厉害了。到这时他才明白,发生了无可挽救的事。他让她坐在沙发上,搂抱着她,两人都沉浸在无尽的悲痛之中。

  德米特里回来了,帽子神气地歪戴着,领带也斜系着。当他看到谢拉菲玛时,先是高兴,但马上就惊惶不安地冲到他们跟前。

  “你们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巴甫洛夫抬起头,满面泪痕。

  “米尔奇克死了……”

  21. 博特金的处方

  米尔奇克的死夺走了谢拉菲玛的全部人生乐趣。任何的安慰和关怀体贴都无济于事——她失眠,哭泣,不思饮食,常常一动不动地一坐几个小时。

  她开始消瘦了,医生诊断她得了神经衰弱,并且警告说,如果不能“唤起生活的勇气”,就可能会发生不测。巴甫洛夫更是忧心如焚,这自然引起了他同事们的注意。

  “你怎么又忧郁起来了?”巴甫洛夫家的老朋友,年轻的内科医生西玛诺夫斯卡娅关怀地走近前来询问。

  巴甫洛夫倚立窗边,漠然地望着花园的落叶。儿子的夭折使他痛不欲生。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恢复了生命力,精力充沛地投入了工作。他的声音又充满了自信,实验室的各个房间里重新响起他那坚毅而又严厉的声音。可是不久他脸上又笼罩了阴云。

  “我妻子病得很厉害,”他说。

  “看医生了吗?”

  “看了,可是没有什么效果。她快不行了。”

  “天哪,你找过博特金吗?”

  “不,这不合适,我是幸亏有他才……”

  “别说傻话了,应该立刻带谢拉菲玛到博特金那里去。我来负责此事,好吗?”

  “当然好……唉,什么事都是一团糟,这种情况……不过,应该工作。”

  他强迫自己蹒跚走近邻近的小屋,看得出来,他的步履非常沉重,好像顶着大风前进似的。

  他知道,创伤只有工作才能医治。就是在米尔奇克夭折后,也是如此。

  那是多么可怕的心灵创伤啊,但是,一旦干起所喜爱的工作,他就振作起来。

  但这一次,心爱的工作也无济于事。他深知其中的原因。那时,虽然悲剧发生了,但还存在希望,他们年轻、充满活力,损失可以弥补。现在一切都处在绝望的边缘。他痛苦万分,但使人吃惊的是,这并不影响他从侧面来观察自己。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培养了自己这个能力,不管在何种心理状态下,他都下意识地对自己进行生理学方面的观察。年复一年这已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使他在最痛苦的时刻得到精神上的补偿,即在研究工作中得到满足。

  西玛诺夫斯卡娅当天就去找博特金,把一切都对他讲了。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博特金没有拒绝接受病人。

  谢拉菲玛来了,博特金握住她的手,把她带到窗前较亮的地方。窗外细雨濛濛。

  他望着谢拉菲玛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说道:“孩子死了,我们就忧愁?

  就屈服?就再也不想活了,想扼杀那些可能出世的人?”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但有一种威力,迫使谢拉菲玛从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一个著名的生理学家的妻子这样做对吗?”

  “我觉得对不起他……”

  “如果你觉得对不起他,你就不要再让他痛苦了。你关心关心他吧。”

  “当然,当然,我应当关心他……”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了不让你的情绪影响他,你应该离开一段时间。”

  说完之后,博特金观察她的反应。

  “不行,不行,我不能留伊万一个人在这儿!”她着急地,甚至有些惊慌地说。

  “好吧,我们就不说走的事。”博特金宽慰地说。“告诉我,你喜欢喝牛奶吗?”

  “一点也不喜欢,从来不喝。”

  “如果你不愿意让你的伊万精神痛苦,那就喝牛奶吧。你是南方人,也许喜欢吃午饭时喝一点轻度葡萄酒?”

  “从来没喝过,我讨厌酒精饮料。”

  “很好,但还是在饭前喝一小杯葡萄酒吧。你玩牌吗?”

  “啊,我从来不玩牌。”

  “你最好同巴甫洛夫玩玩‘傻瓜’。”

  谢拉菲玛正想反驳,但博特金没让她说出来,继续轻声地、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你读过仲马的书吗?”

  “你这是怎么啦?我学完大学课程了,对这些无聊玩意早就不感兴趣了,”谢拉菲玛企图从这个第一临床医师的控制下挣脱出来。

  但是她耳畔又响起了博特金那柔和而有威力的声音。

  “好,我们就说定了。也就是说,为了让未来的孩子们健康活泼,为了让巴甫洛夫结束抑郁寡欢的状态——他现在的试验极其重要——你先一天喝半杯牛奶,以后一天一杯。一直增加到每天八杯,然后慢慢再减少到半杯。

  每一杯放一茶匙白兰地酒。”

  “这太难喝了!”

  “可是药更难喝。还有,午饭后睡一个半小时的午觉。醒了以后就玩牌,读读轻松的书。不管什么样的天气都出去散步,每次不少于1小时。临睡前在室内用水擦身,然后用粗布单子把身子擦干。如果这一切你都能做到,我保证你3个月后变成一个健康的人,然后同巴甫洛夫一起到德国去。他将在德国著名学者海登海因和路德维希的试验室进行重要的工作。看来现在我已经可以祝你一路顺风了。”

  对他的话谢拉菲玛只是忧郁地笑了笑。

  每天晚上巴甫洛夫都是坐在她的身边,握着她那纤弱的小手,爱怜地看着她那瘦削的面庞,劝慰她:

  “你一定要照博特金的话做,不要不听。你想,如果你死了,我的一切就完了。我生命的意义就消失了。你知道,科学对于我意味着什么,你知道我多热爱科学。否则我会舍弃一切,到穷乡僻壤去当一个乡村医生的。”

  “不,不,”谢拉菲玛把他的手紧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你千万别这样。

  一个人临死时的愿望是最神圣的。我的愿望就是:为了我,你也应该献身于科学事业。”

  “是的,是的,但一定是和你在一起……只能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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