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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大梦终有醒来时

  大梦终有醒来时

  人生如大海,出海越远,然后愈感到浩淼无边。

  ——茅盾:《人生的警句》

  A, 巴金望着面前那部厚厚的《往事与随想》,心里有些跃跃欲试。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摸起一支钢笔来,想在面前的稿纸上写什么,却迟疑着不敢动笔,因为他目前想做的事情太重要了。

  B, 巴金确也有点苍老了。不过,他心情却比两年前好得多,他不再终日陷入忧郁与反思之中,呆望着写字台前那镶嵌在像框里的萧珊遗照出神,巴金开始一步步走出笼罩在自己头上快十年的愁云惨雾。

  C, 十月里的一天,多年来始终不敢轻易上大街,更不敢到人多地方去的巴金,这天晚上他竟然壮着胆子去淮海路襄阳公园附近去看大字报。这是因为他听说那里的大字报很多,有一些与江青等“四人帮”被逮相关的信息。

  D, 巴金和於梨华的见面,给他心灵的震憾是出乎意料的。此前他虽然已经走出了“文革”的阴影,也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写作与工作的自由,但是真正感到春天到来了,还是他有了会见外宾自由的这一天。

  赫尔岑——40年前的夙愿(1)

  黄浦江上飘扬起棉絮般的落雪。

  这是巴金在上海生活几十年来见到的惟一一场大雪。1975年冬天,在他家的小楼上向里弄的街道翘望,可以看见那些千楼万宇都被蒙在一片琉璃般的世界中。皑皑大雪染白了大上海。让巴金有些惊奇的是,楼前两棵高大玉兰树的枝枝桠桠也都落满了雪朵。在微微吹来的北风中,美丽的雪朵在枝头簌簌抖动着,然后随风飘落在幽静小院的甬路上。地面上也随之积下厚厚一层雪。刹时巴金好象忽然隐身进一个世外桃园般的皑皑雪乡里。

  “下雪真好啊!”巴金蹒跚着从木楼梯上走下来。他显然为刚才透过窗口望见的雪景所感,在江南住惯了的老作家,从前只从萧红和萧军这北方人写的小说里,领略到下大雪的滋味,而今他在上海竟也亲眼目睹了下雪的盛况。他发现在都市里下雪的时候,小楼四周竟是一派恬静无声。所有邻居们都躲在自己家里享受着室内的温暖。巴金真想到户外去,一个人站在飘飘大雪中,让自己全然沐浴着纷飞的雪朵之中。可是,家里人却劝止了他。

  巴金感到现在的家有一点温馨之感。

  这是妻子病殁后巴金刚刚感受到的一丝温馨。他女儿小林在“文革”后期被分配到杭州工作,尽管女儿和女婿离开了他,可是她们的小端端却始终留在老人的身边。更重要的是经过巴金的努力,他在安徽乡下插队的小儿子棠棠,终于如愿以偿地调回了上海。加上家里原有的成员,巴金的两个胞妹,现在仍然是四世同堂。巴金身边有了亲人,特别是小儿子的归来,尤让他那曾经受过剌痛的心得到了一点点安慰。

  “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荒废时间了。这几年我的手由于不经常握笔,写起字来有些笨了。蕴珍,现在我要利用人生的仅有时间,再做一点什么。”巴金回到他的房间里,一人坐在小书桌前,又开始像往日那样,面对那个小相框里的萧珊,与她悄悄地对话了。在妻子故去的几年中,巴金始终保持着每天都看上萧珊照片一眼的习惯。他知道她人虽然不在了,然而在他看来萧珊的灵魂是永远都不会离他而去的。巴金每当心里忧愁,或是心情愉快的时候,老人总会面对萧珊的遗像,喃喃地对她说心里话:“我总不能让一日闲过呀!”

  巴金望着面前那部厚厚的《往事与随想》,心里有些跃跃欲试。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摸起一支钢笔来,想在面前的稿纸点写什么,然而却迟疑着不敢动笔,因为他目前想做的事情太重要了。他是早年在巴黎留学的时候,就喜欢上面前这部厚厚英文著作的。在几年前家里多次遭到抄家的时候,这部英文著作竟然得以幸免封存。它被萧珊小心藏在楼下那个箱子里。如今巴金把它找了出来,翻开书的扉页,竟然有种隔世之感。

  他终于在稿纸上写下:“往事与随想——赫尔岑”一行字!

  “这是一部很了不起的著作啊!当年我从国外回来的时候,就已暗暗地发过誓了,将来我一定要把它翻译成中文,让我们中国的读者也读一读赫尔岑这部回忆录!可惜我始终没有太多的时间。”巴金迄今还清醒记起,1938年他在桂林那风景如画的漓江之滨,曾经对萧珊发过这样的感慨。

  “那么,现在不行吗?”当时的萧珊神色凝重,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深幽幽的望着他。他们都静静倾听着不远处漓江那汩汩流淌的水声,心里充盈着对这部重要著作的寄托与向往。

  “现在我必须要把《秋》和《火》两部书写成。”巴金见萧珊也象自己一样对《往事与随想》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心里的创作欲望就变得更加强烈起来。

  萧珊接过巴金手里捧着的厚厚英文原著,信手翻了几页,她有些茫然,说:“中国的读者会喜欢赫尔岑的这部书吗?”

  巴金说:“当然会喜欢,我在法国留学的时候,也想过这个问题。中国人到底需要不需要读这样的书?回国以后,有一次我把这部书拿到鲁迅先生家里去,请他看一看,究竟这部书有没有价值?鲁迅先生对我说,它的价值当然是无可非议的。只是谁能去系统地翻译它呢?”

  萧珊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没想到巴金竟然还和鲁迅谈起这部外国人写的《回忆录》。便说:“鲁迅也肯定了它的价值,这就说明赫尔岑的《回忆录》有文学价值?”

  “当然不仅仅是文学的价值。”巴金娓娓地对她说:“这部一百多万字的《回忆录》,包含着赫尔岑一生的写作精华。其中既有他的政论,也有随笔,散文、书信和日记。所以,我看了以后,感到赫尔岑真正把他一生的见闻,心得以及对世事的感想,都清楚无误以记载在这部书里了。赫尔岑一生都在反对沙皇君主制,他为奴隶们大声疾呼,他的政治主张和我们中国的今天有着某种惊人的相似。也许这正是我想把这部书介绍给中国读者的初衷吧?”

  “是吗?”萧珊那双眼睛里忽然充满着激动的希冀。因为她从巴金的感情冲动中,听出和看出他原来是从心里喜欢赫尔岑反抗君主制的思想。便说:“你觉得赫尔岑所处的环境,和我们今天中国的抗日有某种关联吗?”

  “当然,历史有时会发生惊人的相似呀!”巴金感到他的心与萧珊产生了共鸣。从国外回来这么多年,他和许多人先后谈起过赫尔岑这部巨著,然而多数人对此都不感兴趣。特别是写传统文学的作家们,对这样的《回忆录》几乎丝毫也引不起冲动。别说无人理解和支持巴金的翻译冲动,就是让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人随便读一读这部百余万字的巨著,也怕难以找到知音。他对她说:“蕴珍,我之所以喜欢它,就因为现在的中国太需要它了。读者对腐败的国民党政权,对日本强敌太愤恨了。当然,读者也太软弱了。特别是抗日群众,他们现在多么希望读到这样振奋人心的作品。任何一个作家,他之所以写作,当然并不主要为了生活,而是为着自己的理想在奋斗和工作。我一生的写作目标也恰恰在此,我现在的生活尽管还很困难,可是我决不是为了生活才写作的。”

  赫尔岑——40年前的夙愿(2)

  “我懂了。你的心,我懂了!”萧珊对他投去会心的一瞥。她在感佩着巴金才气的同时,又敬重他的人品。忽然,她蹙紧了眉毛,叹息一声,说:“李先生,只是,这么多的外文,你如果有一天能够翻译出来呢?我想,即便你有时间,也怕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完成的吧!”

  巴金笑了笑,信心十足地对她说:“没关系。蕴珍,人这一生如果能做一两件有意义的事情就不算白活了。翻译《往事与随想》就做为我一生想做的几件事之一吧,等我写完了《激流三部曲》以后,我就会翻译它的。我情愿用后半生去做这件事,总是可以的吧?当然,我现在的能力还有些力不从心,不过我有信心翻译它。我准备边学边译,要加的注译还很多,我可以慢慢地译,因为译也是学习的过程啊!”

  现在,巴金已经开始翻译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写完《激流三部曲》以后,他并没有真正静下心来翻译这部巨著。在战争结束前后,他又先后写了许多书,建国以后他的工作变得更忙了。身为上海作协主要领导的巴金,不仅仅要完成他应该完成的写作任务,同时,他的社会活动也相当多。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如果不是他从奉贤干校回上海以后,始终处于无所事事的工作状态,如果不是这次组织上把巴金分配到刚刚恢复不久的上海人民出版社;那么,巴金即便有此夙愿,也怕没有充足的时间让他着手实现抗战期间就对萧珊信誓旦旦的翻译计划。

  1973年夏天,上海作家协会编入的五七干校第四连党支部,分别对所在的“专政人员”一一作出了结论。四连党支部对巴金的结论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不戴反革命帽子,发给生活费。

  这是巴金自1966年夏天失去写作自由,受到“专政”以来,一级党组织对他作出的惟一结论。巴金屈指算来,已经整整七个年头了。这七年对于他来说,失去的不仅仅是自由,不仅仅是妻子萧珊,更重要的是时间。如果说时间就是生命,那么对于以著述为生命的巴金来说,他失去的就是宝贵的生命价值啊!没有什么比再次得到重新工作、重新恢复写作自由更重要的事了。当党组织征求巴金在作出政治结论以后,有什么要求的时候,巴金只提出:“能不能让我作一点翻译工作?”

  也就是从当年8月起,巴金再也不必象从前那样每天到作协来,只是无休止地听读当天的报纸,学习毛泽东语录和打扫卫生了。他可以安下心来作一点翻译工作。这样的日子又隔了两年,到了1975年秋天,上海市作协决定把作协内部几位专业作家统统转到上海人民出版社去。这样,巴金就在新的工作单位里进了外文编译室。当然,这时候的巴金眼神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他不可能再象从前那样每天到出版社去“坐班”。他有充足的时间在武康路家里从事写作。当然,他的写作在那时还仅限于对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范畴。

  也就在这时候,巴金才真正有时间翻译那部著作,他年轻时就喜欢俄罗斯著名文艺理论家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现在他终于如愿了,巴金每天都游弋在赫尔岑智慧的海洋里。如果说当年巴金在法国读书时第一次接触到这部神奇著的时候,只感到书中有那么多哲理式的漂亮语言,那么他回国后受到鲁迅先生的支持,在三十年代又局部地翻译了《往事与随想》的片断之后,巴金更加珍爱这部书了。因为他从翻译中进一步理解了赫尔岑在书中倾注的智慧。

  巴金真正坐下来了,认真地翻译这部传奇著作,他忽然感到自己确是在走进一座巨大的精神宝库。他知道在中国了解这部书的人并不多,它是属于那种“阳春白雪”的东西,巴金也清楚他即便翻译出这部书,在当时的中国也绝不可能有人出版它。而且即便有人出版,也决不会有多少青睐它的读者,更不会畅销。然而,有一种神秘的冲动感始终鼓舞着巴金必须把《往事与随想》变成他的母语。与其说这是在完成自己40年前发下的宏誓,不如说他在是在实践对亡妻萧珊的诺言。

  正由于巴金在心里把这部书的翻译当作他对萧珊的一种纪念,所以才没黑没昼地伏案挥笔了。他这样做不仅可以让自己重新畅游在赫尔岑智慧的海洋里,享受一下那丰富的感情世界,同时也可让巴金少思念一点萧珊。少想一点亡妻,他心里就会少一点痛苦。这样一来,他从1975年秋天开始,直到1979年春天,已经把这部厚厚的外国著作译出了三分之一。巴金看到桌案上那逐渐积厚的稿纸,他那多年不见笑容的脸上才渐渐露出了一丝欣慰。

  惊悉喜讯泪沾襟(1)

  1977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上海外滩的游人逐渐多了起来。巴金在家里呆得实在烦闷了,有时也会一个人悄悄离开武康路,在傍晚时分不引人注目的来到黄浦江边,隔江眺望着那混黄的江水,悠悠地向东方流淌。他发现江面上的货轮比前几年多了,他已十几年没有到江边上来看晚景了。

  现在他好象是一个隔世的旅人,周围尽管有那么多在春天傍晚来江边游览的年轻人,可是他们大多都不认识自己。巴金那白白的头发和忧郁尚存的面容,让所有从他身边走过的男男女女,无法把这位背部稍稍有点微驼的老人,与曾经在中国文坛红极一时的大作家巴金连系在一起。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也不认识他了,他们虽然早在年轻的时候就受过巴金《家》、《春》、《秋》和《雾》《雨》、《电》等作品的影响,然而巴金历来是一位不想抛头露面的作家。即便那些在“文革”前夕看过由巴金小说《团圆》改编的电影《英雄儿女》的人们,也不会想到此时在江边那黑压压游人中间悄悄走来的老人,就是那部风靡一时电影的原著者!

  巴金确也有点苍老了。

  不过,他的心情却比两年前好得多。他不再终日陷入一个人忧郁与反思的幽居环境,呆望着写字台前那镶嵌在像框里的萧珊遗照出神。巴金开始一步步走出那笼罩在自己头上快十年的愁云惨雾。在过去的十年中,巴金好象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以笔耕为生存工具的作家。这十几年,凡是大陆上公开的出版物中,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社论和八股文,除八个样板戏和凤毛麟角般的几本书之外,谁也见不到任何有思想性和艺术性的文学作品了。巴金的心情之所以变得好起来,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工作渐渐有了一点变化,离开奉贤干校那干打垒宿舍以后,回到上海也见不到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可怕大字报了。疾风暴雨似的政治运动终于走向了它的终点,继之而来的是一个让巴金闻之惊喜的消息:江青和当年在上海打击他的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四人,在北京中南海一夜之间成了瓮中之鳖!

  巴金在听到这一喜讯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时他正在出版社里参加每周一次的政治学习,在走廊里恰好遇上一位从前作协的党员领导。那人悄悄在巴金耳边说了一句话:“江青被华国锋给抓起来了!”当时,巴金吓了一跳,在十多年中他对那个叫江青的女人尽管恨得要命,但他无法把一言九鼎的她与刚刚听到的传闻联系在一起。巴金心里将信将疑,想转回去再向那位领导打听一下详情,却发现那人带着满脸的喜悦走远了。多年在行动上受限制的巴金,见状也就只好作罢。因为他知道在这人多眼杂的环境里,自己是不该打听这异常敏感消息的。

  巴金又回到楼上会议室。他仍然坐在原座沉默着,心中的惊喜不能表露在脸上,这是巴金在1966年以后养成的习惯。坐在那里他一言不发,自他到奉贤干校以后,每当参加这类以读报为主的会议时,巴金就始终以沉默相对。有时别人在那里口若悬河地发表宏论,巴金就一人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现在巴金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激动和兴奋了。他知道那位作协领导决不会无缘无故对他吹那样的风儿,可是,江青真会遭到逮捕吗?这会不会又是毫无根据的小道消息?他知道自“文革”以来,这类来自民间的消息是时常有的。特别是北京发生天安门悼念周总理的学生运动以后,民间咒骂江青和张春桥等人的政治传闻如终没有绝迹。这次难道是真有其事?如果再发生1971年秋天那让人振奋的大事,该有多好呢?!

  这一年巴金已经72岁了。尽管得来的喜讯稍晚一点,可是,巴金心里仍然很高兴。现在他的处境毕竟比萧珊活着的时候好多了。那年秋天,巴金还没有写作的自由,可他就在英国式的小楼里,利用了半年的时间,一个人用钢笔悄悄把他从前翻译的《处女地》又抄了一遍。巴金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自己的手不会因为多年不握笔而不会写字。巴金已经看到了一点淡淡的曙光,他知道有一天定会允许他重新杀上文坛的。这样,他后来才决定翻译那部早在三十年代就曾译过一部分的赫尔岑多卷本《往事与随想》。

  巴金不喜欢再听那些哄哄的议论声。他讨厌把宝贵时间都浪费在这小会室里,报纸本来可以让人阅读,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读报也成了开会的一个重要内容。他心里有些发烦,暗想如果把这么多时间留给自己,也许会把赫尔岑的著作再译出一节来。

  他记得1971年9月,当时正在校里劳动。有一天,他发现一些连部里的党员,特别是那些“工宣队”中的党员们,都神秘地参加各种秘而不宣的会议。党员们参加会议以后,回来的时候人人脸上都现出了紧张的神情。巴金不敢向那些悄悄在一旁咬耳朵的党员打听,可是他已从连部少部党员脸上的反常神情中,隐隐感受到好象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后来,他在厕所里遇上一个从前在作协工作的老友,他对他悄悄透露了信息:“林彪摔死了!”

  “啊?……”巴金当时也象刚才突然听到江青被华国锋逮捕的消息一样,心里暗暗一惊。那时他根本无法把林彪与毛泽东对立起来。因为就在他们干校内外,还到处都竖着高大的林彪巨幅画像。这样一个手里举着毛主席语录的副统帅,怎么可能有一天折戟沉沙呢?后来,干校里这样的小道消息越传越多,“工宣队”就开始“追查谣言”。由于林彪刚刚在温都尔汗一命呜呼,所以中央当时只限于在党内传达。而对于在干校中接受改造的“三十年代黑线人物”,仍然严加封锁。所以这一追查谣言,又闹得人心惶恐,直到后来中央关于林彪叛逃的文件在全国人民中公开传达以后,巴金才从紧张的心态中解脱出来。如今江青被逮一说,会不会确有其事呢?

  惊悉喜讯泪沾襟(2)

  巴金怀着紧张的心情走出了出版社。

  他忽然发现上海的天空变得格外湛蓝,太阳也比从前变得明亮起来。纵然深秋已至,可是,巴金却发现路上到处都是些穿着艳丽服装的少女们。姑娘们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春天般的喜悦,男女老少好象在过节日一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巴金不时被兴奋得忘乎所以的人流冲撞着、推搡着,他不知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喜事。十年了,他在上海见到的大多是些愁锁双眼的人影,而今天究竟是怎么了?男男女女都好象焕发了精神,不管认识与不认识,彼此相见时都会主动说几句话,巴金老人对此有些愕然。

  他在经过一家水产商店门前的时候,发现那里拥挤着许多购买海鲜的人群。老人竟然也凑上前去,他发现那些争先恐后的人们,都在争购着盆子里的螃蟹。而且一定要“三公一母”,然后再用一根细细的柳条把四只螃蟹串了起来。轮到巴金的时候,他自然也不例外,买了同样的四只蟹,然后就乐颠颠回到了武康路13号。

  “爸爸,出了大喜事了!”巴金刚进家门,就发现儿子兴冲冲地迎了出来,随手接过他手里的螃蟹,然后问道:“莫非您老人家早就知道‘四人帮’被粉碎了吗?”

  “什么,‘四人帮’?”巴金平生还是第一次听到“四人帮”的称谓。他抬头向楼内一看,发现两位妹妹也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了,她们脸上也都洋溢着笑容。这个自从萧珊去世后始终寂静的小楼,第一次出现了让人振奋的喜悦氛围。让巴金见了心情顿时兴奋起来。

  小儿子兴冲冲地对他说:“就是‘四人帮’嘛,江青,姚文元、张春桥和王洪文,这四个狗东西,已经在北京被逮了起来!这真是天的报应啊!”

  “啊?”巴金怔在门前,他简直不敢相信儿子说的话是真的。但是,老人又不能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让他无法怀疑的事实。从上午他在出版社第一次听说江青被逮捕的传闻,到他在回家路上遇见万民欢腾的场面,都证明了一个活生生的事实:困扰他近十年的四个人,如今都走向了她们本应得到的归宿!特别是张春桥和姚文元这两个坏蛋,在巴金遭遇不幸的时候,他们在上海和北京始终以“文革要臣”的特殊地位,多次发号施令,甚至想把他置之死地而后快。而今天他们和江青一起都成了党和人民的阶下之囚,这件大事对于巴金来说,简直比当初他在干校里初闻林彪折戟沉沙的消息还要高兴!巴金把手里的四只螃蟹交给儿子,一个人站在门前的阳光里,激动得颤动口唇说:“报应,真是报应啊!……”

  上海的街头再次嚣闹起来。当然,那些在街上组成秧歌队的欢乐人群,不再是从前“四人帮”横行期间官方组织的庆贺“最高指示”的游行队伍,在几条大街上扭着欢乐歌舞的人们,都是民间自发的行动。这是巴金从来没见过的沸腾场面。当年战胜日本法西斯和1949年的上海解放,在这素有十里洋场的大上海,也曾出现过万众欢腾,载歌载舞的场面,不过那时的秧歌也没有今天扭得欢快,扭得多姿多彩!巴金在感受到人间喜悦之后,曾经提笔写下这样的话:“他们压在我的头上,像一块大石头,压得我喘不上气来。……中国和人民的前途十分光明,个人的问题也容易解决。……”

  巴金走在黄浦江边那沐浴着晚霞的人群里,他雪白的头发尤其引人注目。

  1976年秋天,巴金才真正从“四人帮”的阴影里走出来。

  他感到自己在过去十年里始终窝居在一个冷冰冰的角落中。自己非但被人搏夺了写作的权力,而且在这十年中他甚至连给友人写一封信的自由也受到了限制。倒不是有人命令他不许写信给朋友,而是巴金看到了“文革”和“文字狱”的可怕。当然,在那种时候,巴金的许多老朋友,也大多不敢给他写信。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在文坛上结识的一些朋友,大多都先后谢世了。而五十年代文坛上的友人,如今大多都陷入和他相同的困难境遇。巴金印象最深的是,最困难的时候收到了沈从文从北京寄来的信。他记得那时是萧珊生病较为严重的时候,他还在奉贤干校接受“改造”。有一天,他从奉贤回到家里探望生病的妻子,忽然听说沈从文来了信。他见了沈的信以后,顿时满面流泪,巴金太感动了。这么多年来他和所有友人都分隔两地,简直就是生死两茫茫!沈从文竟敢在这时候主动给他写信问候,显然要冒一定的风险。

  可是,巴金不敢给沈从文复信。并不是他无话可说,而是担心自己写信会给他和沈从文惹事生非。因为巴金和朋友从来不说假话,然而如果他在信上写了真话,万一信落在别人的手里,那么肯定会株连友人。所以巴金只好把想对沈从文倾吐的话,积郁在心底了。

  如今巴金又开始写信了。当然,那时的巴金仍然心有余悸,即便偶尔写一封信寄出,也要倍加小心。这是因为“四人帮”虽然粉碎了,可是他的问题毕竟还没有真正得到解决。1973年上海作协对自己的那个结论,还留有很大的尾巴。这个由不实之词组成的所谓结论,仍然压得老人喘不上气来。

  不过,巴金毕竟开始从阴影中走出来。他开始给在杭州工作的女儿写信了,父女之间的信件是巴金恢复通信自由的起点。不久,他就可以给一些老朋友复信了,一些从前对他敬仰与关注的读者来信,也时不时地寄到武康路那座幽静的小院来。巴金的心里话多么想变成他喜欢的铅字?几十年来都在以自己的笔向读者们倾吐心里话的巴金,那时尽管在上海出版社工作,然而他仍不能在正式报刊上公开发表一字一文,这也许就是他在阳光映照进那个角落以后,仍然无法真正舒展自己双臂的原因吧?

  惊悉喜讯泪沾襟(3)

  十月里的一天,多年来始终不轻易上大街,更不想到人多地方去的巴金,有一天晚上,他竟然壮着胆子到淮海路襄阳公园附近去看大字报。这是因为他听说那里的大字报很多,有一些与江青等“四人帮”被逮相关的信息,都被一些群众抢先抄在大字报上,在那里公开了。巴金是第一次去看别人的大字报,从前他在作协机关看到的那是有关他的大字报,而今他扬眉吐气,融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悄悄向前挤来,他发现这里果然人山人海。像他这样怀着兴奋心态急于了解“四人帮”粉碎内幕的群众,竟然比他想的还多。巴金发现人人脸上都溢满着兴奋,因为那里公开贴着叶剑英的讲话。这位老帅已经把华国锋如何逮捕江青等四人的内幕,如实地公开在群众的面前!真是大快人心!

  环境正在悄悄发生改变。尽管巴金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最后的解决,但是,他已经开始在小范围内露面了。巴金所在的上海人民出版社,开始允许巴金出席或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也允许他以“普通群众”的身份在座谈会上发表意见和谈话。他周围的群众开始给老人以和悦的笑脸,那种在楼道里见面连招呼也不肯和他打的尴尬境遇,再也见不到了。更多的人们发现巴金老人在经过大风大雨之后,又渐渐露出他那与生俱来的慈爱微笑。也有人开始重温巴金的历史与他那些即便在风刀霜剑中依然闪耀着不灭光辉的著作。大家这才发现,已经结束的“文革”对所有人来说,包括那些在浩劫中一度成为显赫人物的造反派们,也不过是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噩梦!

  1977年2月,对于居住在那有着两棵玉兰树小院中的作家巴金来说,意味着他人生第二个春天的开始。绚丽的春日透过百叶窗投进他楼下的客厅里。巴金老人终于可以回到二楼写作了。他发现1966年秋天抄家时被贴上封条的几个房间,如今终于都一一拆封。特别是爱妻萧珊曾经住过的卧室,巴金亲自进去打扫了一遍。那里的床榻上积满了厚厚的尘土,他小心地一一清扫,然后再把一只花瓶放在床前的小柜上。瓶里栽上一束雪白的花儿,那是萧珊生前最喜欢的白色玉兰。淡淡的清香很快就弥漫了整个房间,巴金感到心情好了许多。

  毕竟是春天来了,灿烂的阳光终于驱散无边的阴霾,又投映进萧珊当年住过的地方。这是巴金心中最最感谢的。他真想马上动笔,给自己逝去的妻子写一点什么,以做为他对她的一种纪念。然而,巴金纵然心里有许多话要向萧珊倾吐,却又感到这个想法在当时还有点不现实。上海所有报纸和刊物,依然没有他巴金公开发表纪念亡妻文稿的一席之地。休要说发表这样的文章,即便他想写点抒发情感的散文、随笔或者小说,也还是不可能的事情。想到萧珊在那黑暗笼罩大地时候染病而殁,巴金又心中悲楚,眼时泪光闪动了。

  巴金毕竟走出了困境。窗外的暖流在巴金眼里就俨然是不可阻挡的春风,十分顽强地吹进他的小楼。5月里的一天,邮递员给他送来一个白色的信封。拆阅后才发现竟是个陌生的名字:徐开垒!

  原来他是上海一家大报的副刊编辑,在那个年代里,巴金已经十年没有见到这样的来信了,徐开垒在简短的便函中,首次向这位早从三十年代就开始在上海和全国文坛上纵横驰骋的著名作家约稿了!这件事对于已被世人渐渐淡忘的巴金来说,无疑是一个特大的惊喜!

  “啊,世人终于没有把我忘掉啊!”巴金把徐开垒这封普通的约稿函,反反复复读了几遍。三十年代他刚刚成名的时候,像徐开垒这样的约稿信,有一段时间曾纷至沓来,那时巴金并不感到为奇。到了五十年代,这类洋溢着编辑热情的短函,就更加不胜枚举,可是在今天,在大梦初醒的巴金看来,徐开垒在粉碎“四人帮”后突然给他寄来这样一封短函,无疑是让人激动的喜讯。它预示着冰封大地的复苏,也证明他巴金仍然没有被世人淡忘。

  老人很兴奋。没有什么比一位以写作为终生事业的老人,见到约稿信更快乐的事了。他那天非常高兴,巴金特别重视徐开垒的约稿,已经好久不曾写稿子的他,这一天从早到晚都在想着这件事。有时他感到写稿好象是上一世纪的事了,后来当他真想拿笔写稿的时候,也不知该给《文汇报》副刊写一篇什么文章才好。这十年来巴金在干校里劳动,在作协机关里打扫卫生,什么样的脏活累活他都干过。手也磨出了茧子。只是疏忽了写稿。当然巴金在这期间也不是没动过笔,动笔就是无休止地写检查。当他决定应徐开垒的要求写一篇文章时,竟然又感到心乱如麻,一时找寻不到从前写文章时的创作灵感和感情冲动了。

  就这样巴金在他的小楼里整整思考了两天。最后,他还是决定以《一封信》作为稿件的题目。可是当他真要动笔时,忽又感到两眼茫然,写了撕,撕了再写。巴金发现无从下笔了,服的脑子里几乎都是“文革”时的字句。那时的语言都成了套话,个人的写作风格早已淹没在极左思潮的简单文学语汇之中了。好在巴金头脑深处毕竟还有那与生俱来的文学细胞,他尽量让自己的出山之作,多少带有一点巴金的风格。写着写着,巴金就淡忘了身边一切,他习惯于以自己的真诚和善良来对待读者。所以他就把心里话都诉诸笔端,留在他那横格的稿纸上了。

  惊悉喜讯泪沾襟(4)

  上海《文汇报》很快就发表了巴金的文章《一封信》。

  这虽然是一篇千余字的豆腐块儿,可它毕竟是巴金的作品。毕竟是沉寂了十多年的巴金在写文章啊!这样一来,《一封信》所产生的轰动效应就非同一般。那么多读者就是从《文汇报》一角,发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巴金还活着!

  在经历一场动荡的岁月之后,一般普通的读者都无法了解中国许多作家的现状。尤其是对写过小说《家》的巴金,更不知他在十年中的吉凶祸福。即便一些从前对巴金非常熟悉的文学界人士,也由于南北不通音讯,无法获悉巴金在“文革”结束后的今天,究竟是否幸免于难。现在读者们是从上海有影响的《文汇报》上又见到了他!

  “谢谢,谢谢读者们还记着我!”广大读者在奔走相告的同时,都纷纷写信给巴金。由于不知道巴金的地址,这些信都是通过《文汇报》代转的。北京和巴金的故乡四川,早就有一些期盼巴金音讯的老朋友们,在寻觅着巴金的下落了,现在他们看到《一封信》的发表,才知道老人在动荡中安然无病,于是在读者群里开始传说巴金还活着的喜讯。巴金开始收到一些由《文汇报》代转的读者来信。他们中多是些中年读者,他们给劫后余生的巴金写信祝贺他的《一封信》面世,同时也祝贺巴金劫后余生。老人看了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读者来信以后,眼里汪着感激的泪花。他发现读者并没有忘记他。

  尤让巴金高兴的是,北京文艺界人士何其芳等人来信,他们也是看到《一封信》以后,才知道巴金的近况。叶圣陶还为巴金特别赋诗一首,遥祝平安。这是老作家在读过巴金《一封信》后即兴填写的词:

  诵君文,莫计篇, 交不浅,五十年。

  平时未必常晤叙,十载契阔心怅然。

  今春文汇刊书翰,识与不识众口传。

  挥洒雄健犹往昔,蜂虿于君何有焉。

  杜云古稀今犹壮,伫看新制涌如泉。

  巴金读了叶圣陶和来自全国各地友人的贺信诗柬,顿时百感交集,忍不住老泪潸然,捧读书信,无声地抽泣起来了。当年6月11日,巴金写的《第二次解放》一文,又发表在上海《解放日报》上。金秋十月《上海文学》复刊,在复刊号上,巴金发表了他“文革”后的第一部短篇小说《杨林同志》。冬天,巴金又在《人民日报》编辑部举办的座谈会上,发表了《除恶务尽》书面发言。也是在这一年的12月,四川老作家沙汀,专程从成都来到黄浦江畔,走进了武康路的寓所,和老友巴金阔别重逢,一对饱受磨难的文坛至友,相拥泪下。

  小院里的海外来客(1)

  1979年7月25日清早,巴金早早就起床了。

  夏天的清晨,天亮的很早,从前在5点钟他才会起来的,而今天早晨巴金是4点刚过就穿衣起来了。他来到晨曦洒落的院落里,看到小甬路两厢的绿茵茵草地里已经现出了早春的芬芳。几丛鲜花在晨光里正露出馨香。他知道今天将有一位美籍华人作家来到他这幽静的小院作客。他必须把小院里的一切打扫干净。巴金知道这是自己“文革”后外事活动的开始,这意味着十年前那写作之外的紧张外事活动,随着他在刊物上公开发表文章,随着他不断地在公开场合露面,已经悄悄地开始了。

  “巴金先生,於梨华小姐这次专程从美国到祖国大陆来,她想见到的第一位作家朋友就是您!”巴金记得几天前,上海市作家协会组联部的同志,曾亲自来到他的寓所,关照对旅美女作家於梨华接待的相关事宜。

  “於梨华?”巴金对於梨华的名字显然有些陌生。也许他在这十多年中很少读海外文学刊物了,特别对这位早年从台湾前往美国读书继而又从事写作的女作家所闻有限,所以一时感到难以适从。

  作协的干部向老人介绍说:“巴金先生,於梨华女士是近年在美国较为有名气的华裔作家之一。她是五十年代从台湾去美国留学的,据说於梨华在洛杉矶读大学的时候,无意中用英文写了一篇题为《THE SOKROW AT END OF YACTSERIVER 》的短篇小说。没有想到她竟因此获得了校内举办的文学大奖,从此她就和文学结了缘。以后於梨华就以华文和英文同时写小说和散文。现在成了美国很有名气的作家。当然,她所以想面见您,是因为她早在读大学的时候,就对您的小说《激流三部曲》很感兴趣了。”

  “哦哦,”`巴金对这位台湾旅美女作家的成就格外重视,同时也希望马上会见她。於梨华在国外的自强自重,让巴金蓦然想起他从前在法国的留学生涯。他说:“只是,我这些年来很少读书,特别是英文作品读得更少了。不知能否替我找一些於梨华小姐的作品读一读,以便和她见面的时候有所准备。”

  负责接待的同志表示愿望代为寻找,并补充说:“於梨华近年的代表作,主要有《梦回青河》、《归》和《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其中一些作品国内有些期刊已经作了转载。当然,於梨华的早期作品有些不好找,如她在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的几本集子,《变》和《也是秋天》等等。暂时怕无法让巴老来读了。”

  “好好,我能读多少是多少,接见外宾总是要严肃的。”巴金尽管堪称中国文坛的著名大师,可是,当他听说要会见一位从美国来的作家时,仍希望自己在会见对方之前能够先读一读她写的作品,这样才能在会见时彼此有共同的语言。

  巴金已到耄耋之年。可他并没有在一个晚辈作家面前表示出自傲与清高,他仍然利用在会见於梨华的前两天,抽空戴着眼镜读了她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就在巴金对於梨华有了初步了解以后,才决定在这幽静的小院里会见刚刚从美国飞到上海的於梨华。

  “巴老,我是一九三一年在上海出生的,我父亲是勤工俭学留法的,回国以后在光华大学教书了。”於梨华在巴金这样的大师面前,是以小学生的谦虚在叙说自己的经历。她当然知道坐在面前的白发老人的资历与学识,几乎可以作为她的师长。这因为在於梨华出生的时候,巴金已以他那部著名小说《家》在上海滩扬名一时了,所以她才十分渴望与巴金见面。而於梨华在读到那部《家》的时候,已是她随家人到台湾以后的事了,所以於梨华当然知道巴金在中国文学史上举足轻重的地位。

  “於小姐的父亲也是留法学生?”巴金没有想到他和於梨华的谈话,会比预想的还要融洽。作为从“文革”地狱中走出来的巴金来说,他对如何参与外事活动已感到万分陌生,他在来访的客人面前暗暗要求自己尽量谨言慎行,“文革”的硝烟尽管早已消散,然而在老人心中仍然残留着余悸。在他听说於梨华的父亲也曾和自己当年的经历一样时,他和客人的距离忽然缩短了:“那么你的祖籍也在上海?”

  “不不,我的祖籍在镇海。”於梨华感到能和巴金在家里对话是一种荣幸。她在美国多年就期盼这一天。现在她回来了,万没想到会这样顺利地拜见小时候崇敬的《激流三部曲》作者。她吃惊的还有,在海外一度风传早已在红卫兵冲击下自杀身死的巴金,如今不但仍然健在,而且老人还记忆惊人。她对巴金说:“我在上海住到7岁,才回故乡镇海,后来我父亲失业了,我们全家就到福建去,我在福建读了小学以后,因为战争又流亡到湖南。抗胜利后我们又去了宁波。至于去台湾,那是1947年的事了,那时我刚刚高中毕业。”

  “於小姐在美国的写作很顺利吗?”巴金在谈话中不想涉及政治,他想谈的还是文学和写作。

  “巴老,坦率地说,一个华人在异国它乡从事写作,决不是一件轻易而举的事。”女作家在巴金面前倾吐心事,她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外宾,於梨华与其是来宾造访,不如说是位远在海外的女学者兼女作家,回到国内向久仰多年的大作家请教。她把巴金带入了一个曾经心仪的陌生天地:“在美国决不是作家的地位很高,而是很低。我在那里主要是以教书为主,其余时间才能写作。而且我喜欢的并不是英语写作,而是用自己的母语写作,为什么?就因为作家写出来的东西,必须要给熟悉她的读者来读才行。”

  小院里的海外来客(2)

  巴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他没有想到这次和於梨华的会见,竟然找回他心中久违了的东西。曾在经欧洲飘流过的他,和於梨华的心情大有同感。听了她的话,巴金才忽然感到自己当年走的路并没有错误。他情不自禁地问:“为什么?”

  於梨华说:“我在洛杉矶读书的时候,虽然因为用英文写小说获得过一次奖,可是,后来我却接连遭遇到几年的写作失败,退稿一度成了我心中最难以忍受的事情。直到1961年我写《梦回青河》的时候,才认识到我虽然在美国写作,可是我仍然还是中国人啊!因为我的读者其实始终都是中国人!”

  巴金很激动地说:“这是因为你头脑中的艺术构思、素材,多数都是来自于自己的祖国,对吗?”

  “一点不错,巴老,我的灵肉始终离不开自己的祖国呀!”於梨华感到和巴金谈话很随便,她们的交谈并不是官方安排的会晤,而像是一老一少两代作家,坐在巴金那间宽大客厅里在谈创作体会。她告诉巴金:“素材是我童年和少年时积累的,人离开家乡多年了,就始终怀念家乡。我曾把我的苦恼告诉给一个朋友,他说既然你用英文写作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那么为什么不能用母语来写?写出以后给谁来看呢?这也是个问题。后来我想还是给自己的同胞们看,我就把稿子交给了台湾的皇冠公司,果然我在自己的国土上获得了成功,《梦回青河》发表以后,在台湾首先轰动。台湾的电台和报纸都连载它,后来又拍了电视剧,巴老,这也是我此次为什么要回祖国大陆寻根的原因啊!”

  “对呀,於小姐,还是自己的国家好啊!”巴金和於梨华的会面,给他心灵上的震憾是出乎意料的。此前巴金虽然已经走出了“文革”的阴影,也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写作自由。但是,巴金还没有从内心深处认识到这场灾难给自己带来的挫折和伤害,究竟应该如何面对?他也曾以博大的胸襟努力要求自己忘掉过去。特别是妻子萧珊的不幸之死,留给他心灵深处的伤痛太深太重。然而他真正认识到祖国——母亲与自己血肉相融的关系,还是在奉命会见於梨华这个“外宾”之后。巴金感到於梨华对他讲的全是肺腑之言。在会面中,他也从这位成功女作家的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弱点。巴金知道在“文革”中受到的冲击和非人待遇,尽管一度让他痛断肝肠,然而祖国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啊。

  在此后的频繁外事活动中,巴金始终抱着这一原则:决不会在任何外籍作家面前“诉苦”,当然,老人更不想多谈“文革”遭际。他想说的都是自己对中国文学的痴情。1980年5月22日,巴金又在他那座飘荡着玉兰花香的小院里,会见了从美国回祖国访问的著名女作家聂华苓。

  她同样是一位杰出的华裔作家,聂华苓虽然也是从台湾去美国从事写作的女作家,但她和於梨华所走的道路却大相径庭。这位湖北籍的女作家,曾在台湾主持过与蒋介石对峙的政治性刊物《自由中国》,在祖国大陆发生浩劫的前夕,她就毅然前往美国爱荷华大学任“作家工作坊”的访问作家。近几年来,聂华苓在美国极力主办旨在团结包括中国大陆作家在内的“国际写作计划IWP”活动,联络了许多海内外华裔作家。聂华苓在文学上的成就,是她——一个中国女人,1977年竟然成为了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这在华人作家中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那天上午,聂华苓是和她的丈夫、美国著名诗人保罗·安瓦尔一起来到武康路13号小院的。巴金和她谈的主要是海外文学和台湾文学的现状等问题。聂华苓告诉巴金:海外的中国作家无时不在读国内作家的作品。她本人在三、四十年代在台湾时期,因为无法读到国内作家的著作,特别是像巴金等人的早期著作而倍感焦虑。那时的台湾最多只能读到徐志摩和朱自清的书。她开始研读鲁迅的著作大约是五十年代,所以她那时的写作就象孤儿一样地摸索着。

  聂华苓认为:在台湾写作很困难,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然,那时台湾的古典文学还是有的。她们那些在五十年代就开始写作的作家,也觉得是有丰富的文化遗产。但是聂华苓认为:我们现代中国人应该有现代中国人的处境,而且还必须要有现代中国人的文学。她是在这种情况下去了美国的。她对巴金说,她到了美国以后,又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所以她就更加忧国怀乡,总希求将现代风格的写作融化在自己的传统文学氛围之中。

  巴金通过和於梨华、聂华苓这两位海外女作家的交谈,使他进一步认识了世界。十一年的封闭和幽禁,麻木了老作家的神经。可是,当他对从海外来的客人谈起自己的写作时,巴金仍然充满着对祖国和人民的真诚之爱。他说:“我的写作也有曲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我开始学习马克思主义,但是我学得不好。我想用我这支写惯黑暗和痛苦的笔去改写新人新事,歌颂人民的胜利和欢乐。可是我没有充分的时间熟悉新人新事,同时又需要参加一些自己愿意参加的活动,担任一些自己愿意担任的工作。因此作品也就写得比较少了。有一个时期我到了朝鲜,在中国人民志愿军部队中深入生活。第一次接触普通的战士,同他们一起生活,我有些胆怯。一个长期关在书房里的人来到革命军人的大家庭,精神上当然会受到冲击,可是同时我感到温暖。指战员们都没有把我当作外人,仿佛我是家庭中的成员,而且因为我新近从祖国来,他们对我格外亲热。在朝鲜那个斗争最尖锐的地方,爱与憎表现得非常突出。人们习惯用具体行动表示自己的感情,我发现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天天都有。这些大部分从中国农村出来的年轻人,他们以吃苦为荣,以多做艰苦的工作为幸福,到了关键时刻,他们争先恐后地献出自己的生命。在这些人面前我感到惭愧,我常常用自己的心比他们的心,我无法制止内心的斗争。所以,我感到在中国写作是最大的幸福。”

  小院里的海外来客(3)

  来访的外宾们听了巴金的谈话,都无法相信他是在浩劫中九死一生的老人。因为巴金心里没有任何阴影,他的话语充满着对党和人民的赤诚之心。

  巴金对来访的客人说:“我经常会想起我在写《第四病室》的时候,借书中人杨大夫的口说,‘变得善良一些,纯洁一些,对别人有用一些。’我爱上了这些人,爱上了这个环境,开始和他们交了朋友,我不再想到写作。我离开以后第二年又再去,因为那些人、那些英雄事迹都吸引了我的心。我一共住了一年。第二次回来,还准备再去,但是别的工作拖住了我,我离开斗争的生活,旧习惯又逐渐恢复,熟悉的又逐渐变为生疏,新交的部队朋友又逐渐疏远,甚至联系中断了。因此作品写得不多,更谈不上塑造人民英雄的形象了。”

  来访的客人都希望巴金谈一点“真话”。他对“文革”也毫不避违,巴金再不是从前在牛棚里连话也不敢讲的人了,巴金的性格决定巴金在任何时候都必须讲真话:“‘文革’前我经常出国访问,发表了不少歌颂人民友谊事业、赞美新社会、新生活的散文。但这些竟然都成为我的‘罪证’,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作为‘大毒草’受到批判,我也被当作‘大文霸’和‘黑老K’关进了牛棚,受到种种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十年中剥夺了发表文章的自由。有一个时期,我相信过迫害我的林彪和‘四人帮’以及他们的爪牙,我相信他们所宣传的一切,我认为自己是‘罪人’,我的书是‘毒草’,甘心认罪服罪。我完全否定自己,准备接受改造,重新做人。我还跟大家一起祝福林彪和江青‘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在十年浩劫的最初三四年中,我甚至决心抛弃写作,认为让我在作协分会传达室里当个小职员也是幸福。可是‘四人帮’的爪牙却说我连做这种工作也不配,仿佛我写了那些书就犯了滔天大罪一样。今天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居然那样听话,诚心诚意地,不以为耻地卖力地照他们的训话去做。但后来我发现这是一场大骗局,别人在愚弄我,我感到空虚,感到幻灭。这个时期我很可能走上自杀的路,但是我的妻子萧珊在我的身边,她的感情牵系着我的心。而且我也不甘心就这样‘自行消亡’。……”

  所有在巴金客厅里听他谈话的外国友人,都不能不承认老人的心水晶般的透明。从巴金坦荡的谈话中,几乎看不出他对“文革”有半点怨恨与隐痛。特别是巴金在谈起刚刚结束的那场风暴时,他是这样说的:“我的头脑又渐渐冷静下来了。我能分析自己,也能分析别人,以后即使受到‘游斗’,受到大会批判,我还能够分析,研究那些批判稿,观察那些发言的人。我渐渐清醒了,我能够独立思考了,我也学会了斗争的艺术。在批斗了七年之后,“四人帮”及其党羽在一九七三年七月,忽然宣布把我的问题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不戴反革命帽子’,只许我搞点翻译。这样他们就把我打成了‘不戴帽子的反革命’。他们把我赶出了文艺界,我也不想要求他们开恩,给我一条生路。我找出四十多年前就准备翻译的赫尔岑回忆录,每天译几百字,我仿佛同赫尔岑一起在十九世纪俄罗斯的暗夜里行路,我像赫尔岑诅咒沙皇尼古拉一世专制黑暗统治那样,咒骂‘四人帮’的法西斯专政,我坚决相信他们横行霸道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我就这样活了下来,看到了‘四人帮’的灭亡。我得到了第二次的解放,我又拿起了笔。而且分别了十七年之后我又有权利、有自由和各国朋友友好的交谈了。现在,我又拿起了笔,我兴奋,我愉快,我觉得面前有广阔的天地,我要写,我要多写。……"

  沉默的巴金又复活了。

  他再不是从前在牛棚里敢怒不敢言的“牛鬼蛇神”,他是一个有胆有识,有骨气有思想的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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