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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五步之内仍有阴霾

  五步之内仍有阴霾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明·陈继儒:《警世文》A, 可是,让巴金大吃一惊的是,8月2日当他还在杭州的时候,忽然听到从上海传来了不幸消息:叶以群竟在造反派的批斗中从楼上跳了下来,当场跌死!

  B, 巴金依然还像从前那样走上了楼梯。虽然和他打招呼的人不多,但他对这种冷冰冰的气氛早已经习惯了。从前他作为市作协主要负责人的时候,刚才那些与他探肩而过的工作人员,都会主动向他陪着笑脸,没有话也要找话说的。而今天巴金再也不是从前的巴金了。

  C, 刚从亚非作家紧急会议的会场回到上海作协的巴金,从一个举国人人敬仰的著名作家,变成了人人喊打的上海文艺界黑老K,当然也是有一个转化的过程。

  D, 只有在无人的时候,巴金才会一人踱到院子里那两棵枝繁叶茂的玉兰树下。他到树荫底下来,当然不仅仅是纳凉,只有巴金心里清楚他与这两棵广玉兰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他是伫立在这里思索着那早已经逝去的岁月,回忆他和萧珊在一起的日子。

  陌生的大楼,陌生的人群(1)

  巴金居然没有再回奉贤干校。

  他被破例留在上海,是巴金做梦也不曾想到的。离开那“工宣队”严加管理的五七干校,离开了那熟悉的木床,再也不必下田劳动了,这对于一个年迈的老作家来说,无疑是不幸中的万幸。也许是因为巴金在“文革”中处境过于让人同情,也许是“工宣队”看到他家庭的实际情况,所以对这可怜的老人网开一面。巴金在处理完萧珊的后事以后,在家里过了一个苦闷的夏天。

  他始终无法走出痛失爱妻的阴影。

  尽管在身边有女儿和女婿在照顾着他的起居,尽管儿子也病愈出院了。可是巴金在失去萧珊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心情一直苦闷忧郁。老人常常是以沉默来打发空寂的时光。没事的时候他就一人呆呆坐在楼下的藤椅上,面对着桌前那幅已被他加了精致相框的萧珊遗照,回忆着他和她走过的坎坷之路。巴金总在想着萧珊和自己渡过的最后几天,他记着她断断续续对自己说的话:“我不怕死,死了也是一种解脱,我怕的是我如果去了,你怎么办?……”

  如今,巴金果然是一个人了。他望着已被人们多次抄家的楼上楼下,心中不免泛起愁苦和怆然。

  “我不能始终生活在苦闷中,如果我总是这样的心情,就对不起已经在九泉下的蕴珍啊!”在九月里,天边渐渐刮来一阵阵凉爽的秋风时,巴金已经得到通知,要他每天到上海巨鹿路那幢熟悉的大楼里去上班。他知道那里是自己工作多年的地方——上海市作家协会。想到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办公室,巴金心里就情不自禁地泛动着一股热血。他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我应该挣扎起来,一定要象从前那样生活和工作。我要好好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不会让蕴珍失望啊!……”

  巴金又开始上班了。

  巨鹿路675号大楼就在眼前了。这是一幢意大利式的花园大楼。早在解放初期巴金就来到这里上班了,他知道这里住着一批中国近代知名作家,他们中就有后来在国内文坛上知名的一批人物,如《红日》的作者吴强、电影《为了和平》的执笔人柯灵等等。巴金还知道这幢楼解放前曾是资本家刘吉生的私人花园。再以此上朔,这幢造型奇特的小楼还是法租界上有名的巨籁达路上的名宅,。由于原主人想把这里建成一座赠送爱妻的花园豪宅,所以他就按希腊神话丘比特和普绪赫的爱情传说加以设计,成了有名的爱神花园。巴金记得这爱之豪宅变成了上海作协的办公楼以后,他的许多作品都是在这里诞生的。巴金任主编的国内名刊《收获》,也是在这里挂牌面世的,当那场可怕的飓风刮来之前,这里就是巴金理想的家园——仅逊于武康路寓所的写作天地。他知道许多在国内外造成影响的文学作品,就是从这个门口被邮递员送进来,又是从这个门口以杂志的方式传递出去,震动整个中国文坛的。

  然而如今这里早已面目全非了。巴金远远望见大楼四壁又新刷上了巨幅的大标语,当然都是那个年代耳熟能详的口号。巴金刚来到楼下,就迎面遇上几位从前作协的熟人,他们都是自己从前的工作人员,而今竟成了这幢大楼的主人。这些人即便在那个红色恐怖的年月里,也都对他的处境表示理解。她们见了巴金都不能不惊讶,因为在这些人的记忆里,从前的巴金始终是乌黑的头发,而今为什么在短短几天,巴金的头发竟然全白了?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巴金这样重感情,萧珊的病逝竟会给他的精神造成如此大的打击。

  巴金依然还像从前那样走上了骡旋型楼梯。虽然和他打招呼的人不多,但他对这种冷冰冰的氛围早已经习惯了。从前他作为市作协主要负责人的时候,刚才那些与他探肩而过的工作人员,都会主动向他陪着笑脸,没有话也要找话说的。而今天巴金再也不是从前的巴金了。

  自从1966年那个充满火药气味的夏天过去以后,巴金就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埋头写作了。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走进厄运,在那一年的春夏之交,巴金忽然受命前往北京,去筹划即将在那里举行的亚非作家紧急会议。他在京西宾馆住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期间正是中国即将发生大动荡的前夜,因为来京后已经得到有关方面的叮嘱,所以巴金来京后就尽量不到外边去活动了。他在这里有许多朋友,本来想去探望一下,可是他情不自禁地收住了脚。他已经意识到外边即将发生可怕的动荡。他在这里筹划备大会,整天埋在文件堆里,他不希望过多的被外界那越来越紧张的氛围所打扰。

  尽管如此,巴金仍然能从收音机和当天的《人民日报》上,或多或少了解北京的形势。他来北京不久,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就在媒体上公开了,不久就发现北京一些院校不时发生学生与工作组的冲突。他开始听到一些可怕的小道消息,特别是江青的内部讲话,更让巴金感到万分惊讶。尚未在全国范围内结束的社教运动,忽然又被红卫兵的造反狂飚所代替。

  江青对三十年代电影和文艺的批判,让巴金常常与自己的作品对号入座。尤其是他在北京听说郭沫若已经公开对媒体表示,他要把自己从前写的作品都付之一炬的时候,巴金的心神就更加变得紧张起来。他不能不想起自己在三十年代写的《家》、《春》、《秋》。如果郭沫若的著作都要在这场运动中受到检验,那么自己能够幸免吗?巴金的心情非常紧张,尽管他并没有敏感地把自己与这场正在北京兴起的运动联系起来,可是,外边一天紧一天的运动,不能不让巴金心中惴惴。

  陌生的大楼,陌生的人群(2)

  与此同时他发现社会上“横扫牛鬼蛇神”的运动也变得风起云涌。巴金尽管已感受到山雨欲来之势,不过他毕竟是与世无争的人。巴金绝不会把社会上正在涌动的潮水,与自己联系起来。他知道自己多年始终潜心埋头写文章,即便偶尔也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但巴金自信他绝不会有一天成为群众运动的对立面。

  就在那个异常炎热的夏天,巴金先后在北京、武汉和杭州参与亚非作家紧急会议的各种活动。他希望让自己尽量游离与这场运动之外,在那时巴金的全部意识都在于如何自始至终参与这次重要国际会议的活动。

  可是,无论巴金在北京,还是后来随各国作家代表团飞往祖国的南方各地参观访问,他都会被当时越来越紧张的运动形势所困扰。北京批判邓拓、吴晗、廖沫沙的“三家村”与各地红卫兵大肆“破四旧”的浪潮,同时冲激着这位著名作家的心扉。经历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巴金,前半生始终是在动荡不安中度过的,现在,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解放二十多年之后,一次又一次政治运动最终竟然酿成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全国性群众运动。

  当然,让他特别不放心的还是上海。巴金决不会想到就在他受命在各地奔忙,为亚州作家紧急会议沤心沥血的时候,在上海巨鹿路675号大楼里竟然也有一些人在暗中策划着对巴金的揭发和批判。有人甚至把巴金解放前后所写的几卷本著作全部翻了出来,一篇篇查找他与当时政治形势格格不入的篇章字句,以便在适当时机揪出一个让全国震惊的“文艺黑线代表人物”!

  巴金是个真诚善良的人。他心地的宽厚无私,决定了他对外界所有一切不那么敏感。7月中旬,巴金陪着亚非作家们到达了武汉,在这里他还见到了毛泽东主席。不久他即忙里偷闲地回过一次上海。在家里萧珊对当前正在开展的运动感到非常紧张,可是,巴金却对她一笑置之,说:“蕴珍,你放心好了。运动决不会波及到我的身上,我们要相信党,相信组织啊。”

  萧珊听了他的话后,紧张心境开始安定下来,她知道巴金多年来一直在写与时代同步的文章,特别是他到朝和越南的采访,更是紧紧跟随时代脉搏前进的作家,与在北京揪出的“三家村”不同。她知道巴金是从来不写含沙射影文章的人。

  就在巴金离开上海准备赴杭州继续参加亚非作家其它活动之前,他和当时的上海市作协主要领导叶以群见了一面。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但是,巴金仍然能体会到这位结识几十年的老朋友,当时的心绪相当紧张。不过以群仍然还象从前那样处事泰然,并没有因为作协出现几张大字报,就对自己多年的革命经历产生了怀疑。

  可是,让巴金大吃一惊的是,8月2日当他还在杭州的时候,忽然听到从上海传来不幸消息:叶以群竟然在造反派的批斗中从楼上跳了下来,并且当场跌死!

  叶以群的自杀,对巴金心里的冲激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以群是他多年共事的老领导和老战友,没有谁比巴金更了解以群的为人。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叶以群竟会是造反派们口诛笔伐的“党内走资派”!他在上海临行前,尽管市作协内部对叶以群的批判,已经到了大字报贴满大楼内外的地步,然而巴金无法接受叶以群惨死的严峻现实。

  在叶以群自杀不久,巴金也回到上海。他忽然感到从前自己那么熟悉,从心里感到亲切的市作协大楼,一夜之间竟变得那么陌生起来。他不得不放弃早在亚非作家紧急会议召开之前就已着手准备的一系列写作计划。巴金也开始投入到这场被人称之为“摧枯拉朽”的运动中来。

  那时,巴金感到很不适应,他好象刚刚从一片洒满阳光的天地,忽然走进一片偌大的阴影。尽管他没有见到叶以群跳楼自杀的现场,可他凭自己的思维想象,仍然在脑子里虚构出那一可怖的场面:一个那么谦虚谨慎的人,竟然在作协运动刚刚开始就自寻了短见。叶以群的头部猝然在滚烫的水泥地面溅出了红白相间的液体。巴金正是从叶以群的悲剧之中看到了可怕的将来。

  巴金每天从武康路13号那飘着玉兰香味的小院来到巨鹿路作协,他的心情始终充满难言的紧张。因为他已经发现造反派们的目光开始转向了他,巴金再走进作协大楼时,就会感受到一种冰冷的威胁。从前人人见他时脸上的笑容,不知为什么竟然被一种陌生的冷漠所代替。几乎无人与他主动打招呼了,即便有也只是个别人,偷偷向巴金丢个安慰的眼神罢了。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正在悄悄发生意外的转化,巴金无法理解身边这些微妙的变化。好在他那时还能每天晚上回家,见到萧珊就是他心中的最大安慰。

  “不要介意,其实一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萧珊见他那些日子情绪压抑,就不时关切地安慰他。在那个炎夏里她尽量给巴金以温暖,她知道人在这种境遇中特别需要关怀。萧珊为他烧各种喜欢的小吃,又自制了冷饮,劝慰巴金尽快从作协机关发生的不愉快中解脱出来。

  然而巴金无法让自己的心情好起来。这是因为他看到和听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叶以群的惨死。这时候,从北京又传来了老舍跳进太平湖的噩耗,这让这与老舍有几十年交情的老人肝肠寸断。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老舍竟会在一场批斗结束之后,就来到一泓碧绿的湖水中自寻了短见。

  陌生的大楼,陌生的人群(3)

  巴金知道同样留学过欧洲的老舍,是一位乐观豁达的多产作家。如果他不是被逼到了无法生存的绝境,是绝不会选择这种归宿的。也是在这一时期,巴金熟悉一批解放前的著名作家,也纷纷走进了困境。上海的《红日》作者吴强、写过《小二黑结婚》的山西作家赵树理、《铁道游艺队》的山东作者刘知侠、还有一些他熟悉和不熟悉的老作家们,都无端卷进了这个可怕的政治漩涡。巴金发现报上在批判一些三十年代著名作家的时候,心里就感到万分不安。他不知为什么一夜之间那些曾为党的文艺路线作出贡献的文艺作者,居然都变成了牛鬼蛇神。他从自己眼前的叶以群之死,联想到全国各地那些纷纷传来的不幸消息。巴金忽然感到自己也无法幸免了。因为就在叶以群批斗大会结束不久,在市作协大楼外面的墙上,已经贴出了一张直指他的大字报《巴金必须交待和叶以群、孔罗荪的关系!》

  巴金真没想到灾难这么快就降临了。

  他和叶以群、孔罗荪是多年在作协会工作的同志,也是朋友。巴金知道死去的叶以群是一位政治性很强的领导干部,孔罗荪也是如此。他无论如何不会相信叶、孔两人会像大字报所说的那样,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代表人物。可是,如果让自己交待和叶以群、孔罗荪的关系,巴金究竟会说些什么呢?莫非他会落井下石,会无中生有,当真按照造反派的口径,去胡说叶、孔两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反党阴谋”?

  不,不能!巴金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无端向自己的朋友泼污。

  巴金已经登上作协的二楼。这里依然如两年前他受到“专政”时那样阴暗,几间曾经关押“黑帮”的房间,现在都成了造反派们的临时办公室。走廊墙壁上还依稀残存着当年那些大字报的残片。巴金的目光只要接触到那些大字报的痕迹,心里就难免泛起一阵阵痛苦。

  他记得就在作协给自己贴大字报的第二天,就在这二楼的廊道上,居然又贴出一张给萧珊写的大字报。具体内容他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不过他知道在红卫兵到处造反的1966年夏秋之交,凡是给牛鬼蛇神们贴的大字报,几乎都离不开诽谤与不实之词。他们向自己无端发难,巴金并不奇怪。因为他已经看到在叶以群自杀之后,作协的造反派们先后向几位专业作家发起了进攻,其中就有王西彦、魏金枝、柯灵和诗人芦芒等人。而巴金则是上海作协中手屈一指的大作家,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让巴金心里颇感不平的是,造反派们有什么怨恨向他发泄就是了,为什么偏要向自己的妻子发泄呢?他知道作协所有的人都清楚,萧珊尽管在作协所属的《上海文学》中当编辑。可是,她并不是该编辑部的正式成员。萧珊只管为杂志社到各处拉稿子,却不在编辑部里开支。一个只管干工作而不领一分钱工资的女编辑,她会惹得谁人呢?把萧珊的大字报也贴到作协来,实在有些太过份了。巴金心里清楚,有些人这样做的目的,与其说是对萧珊而来,不如说是对他间接发起进攻。炮轰、没炸、千刀万剐,在他看来都不过份。谁让他在建国以后始终站在中国文坛的中央,谁让他的小说《家》在解放以后多年依然是全国亿万读者和观众喜爱的作品呢?谁让他在朝鲜写的一个短篇《团圆》,竟然也那么有影响,拍成电影以后,更加震憾大江南北呢?而且,巴金又有数不清的社会活动,他卓越的文学才能与让文艺界瞻目的社交能力,当然都是引人注目的。

  晨曦中不敢与她的目光相遇(1)

  巴金来到小会议室。

  这里对他来说同样充满着深深的恐怖。两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就是在这里多次接受造反派的审问和批斗。而今天所有内战的烟云都已经廓清了,经过几年“斗批改”的漫长过程,那些当年对夺权和揪斗牛鬼蛇神十分热衷的人们,也都随着全国形势的演变,尤其是林彪去年秋天在外蒙古温都尔汗大漠上折戟沉沙之后,更多的群众已经厌恶了无休止的斗争。现在,“文革”的高潮已经过去,尽管仍然没有结束“文革”的迹象,不过巴金还是从面前那七扭八歪的桌椅和前来参加学习廖若晨星的人中,看到了运动行将结束的前兆。

  “打倒巴金!”“打倒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巴金?”“巴金的十四卷邪书,就是为反革命修正主义招魂!”“打倒文艺界的黑老K巴金!”巴金已经有些木纳了,在经过萧珊猝然死去的精神打击过后,从前那潇潇洒洒的作家形象早已不再了。巴金全然不见了1966年夏天以前那翩翩的风度,老人在初秋时节穿一件灰得发白的旧中山装。

  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也多了许多皱纹,只是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面对小会议室里为数有限的几个与会者,巴金透过镜片在定定地打量着那些熟悉的脸孔。

  他发现在所有人好象都经历了与他一样的劫难,不论是曾经显赫一时的造反派,还是和同样去奉贤受过锻炼的作家,人人脸上都没有光彩。他知道这是一种倦意,从1966年夏天到1972年秋天,五年多时间过去了,什么样的人会受得了那永无休止的斗争呢?谁还会对在会前读语录、会后牵着几个脖子上挂着大牌子的“牛鬼”们示众游街感兴趣呢?

  巴金悄悄坐在会议室的一隅。这几年他已经习惯以这种姿态出席作协内外的各种活动,他不再象1966年以前那样,凡是上海作协的活动,他都以德高望重的资格被人客客气气请到前排就座。巴金记得就在五年前的那个苦闷的夏天里,他经历了人生中最难熬的岁月。他好象又看到作协大楼的顶端高高垂悬下来的两条雪白条幅,一条是:“巴金是上海三十年代文艺黑结的总代表!”另一条则是:“向反革命文艺黑线的黑老K——巴金开炮!”

  那时刚从亚非作家紧急会议的会场回到上海作协的巴金,从一个举国敬仰的著名作家,一夜之间变成人人喊打的上海文艺界黑老K,这当然也需要一个转化的过程。开始时他也不习惯这受人揪斗的生活,可是随着作协内部大字报的增多,巴金已从不肯接受这莫须有的罪名,到逐步习惯这种非人的折磨了。他看到许多和他一样无辜的新老作家们,都被先后关进作协的二楼。他们在这特殊的“牛棚”里每天学语录,写检查和到楼下去接受批判。从当年8月开始,巴金就再也没有好日子了。

  “我确实应该受受教育,因为我确是地主家庭出身!”在永远休止的批判和揪斗过后,巴金并没有像别人那样气馁与沮丧。他在牛棚里真正做到不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不走一步不该走的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只有回到武康路那熟悉的小院时,才会对萧珊倾吐心里的积郁之言。萧珊对他这样过份认真的态度感到惊讶和不解:“先生,你回家里为什么也要说这种话呢?莫非当真有点发傻了吗?”

  巴金依然真诚地对妻子说:“蕴珍,我说的都是真话。我想,我是在官僚地主的家庭里长大的,受到旧社会旧家庭的教育,接触了那么多旧社会和旧家庭的人,所以我肯定有很多不良的思想。我会以封建地主的眼光去看待新社会。所以,文化大革命对我来说,是非常及时的。……”他在妻子面前好象背书,好象有些木然地自省。他的神情让妻子见了心生悲哀,萧珊有时会说:“你究竟是怎么了?”

  巴金没想到尽管他从心里对已有了省悟,真心想在这场红色风暴中洗心革面。然而造反派仍然不理解他。到了当年深秋,对巴金的斗争竟然又升级了。

  他从一个每天可以看大字报,可以照常到作协上班的人,变成了“专政对象”。并且不时被造反派从一楼押上二楼,接受大会小会的批判。

  “巴金,你必须交待为什么要写《激流三部曲》,你写的《激流三部曲》,就是在为万恶的地主阶级歌功颂德!”巴金现在坐在这间小会室里,似乎仍能听到那震耳欲聋的喊声。那当然是他的幻觉,当然是他记忆深处一时难以消除的烙印。如今,那梦魔般的苦日子终于渐渐离他远去了。如果萧珊现在没有生病,如果她还象从前那样好好活着,巴金本来对人生还有莫大的希望。现在不但没有人再对他进行批斗,而且也不再让巴金去奉贤五七干校了;不再让一个年迈老人去田间劳作,这本身就是对他的解脱。留在上海尽管仍要巴金写检查和定期交出思想汇报,但是,这毕竟比过去五年中那不堪回首的岁月强多了。

  萧珊死后,从前那些见了面就横眉冷对的造反派们,似乎多少改变一些态度。根据上级的指示,巴金可以住在家里,他只要每天上午到作协机关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著作,写写心得笔记就可以了;他不需要再象从前那样扫作协的厕所、打扫走廊里的卫生和登上很高的窗台去拭玻璃了;当然,更不会有人疾颜厉色地把他拉到外边去做“喷气式”了。

  巴金很满足。生活的改善让老人从心底滋生了一种生存的希望。每天上午必须参加的机关学习,对巴金来说无疑是种精神负担。可他没有其它办法回避,中午回到武康路13号,老人的精神才会变得好些。他现在和女儿女婿一家生活在一起,尽管女儿女婿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致,可是巴金仍然希望自己多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再也不需要写作了,巴金那时候下午的时间非常宽裕。他有时会在厨房里淘米洗菜,有时还会亲自到附近的菜市场去,为全家人的晚餐选几样时新菜来。他不再有从前那种频繁的社会活动,他成了地地道道的普通市民。里弄里的妇女们常常会把满头白发的巴金,误当成从郊区进城的老农。谁会想到他就是当年风流倜傥,文笔潇洒的大作家巴金呢?

  晨曦中不敢与她的目光相遇(2)

  只有在无人的时候,巴金才会一人踱到院子里两棵枝繁叶茂的玉兰树下。他到树荫底下来,当然不仅仅是纳凉,只有巴金心里清楚他与这两棵玉兰树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他是伫立在这里思索那早已经逝去的岁月,回忆他和萧珊在一起的日子。他只要一想到妻子,心里就难过,他感到最对不起萧珊的是,在几年前那场浩劫中,萧珊不但也遭到作协大字报的攻击,更有甚者,在巴金和作协几位“黑线作家”们集中批斗的时候,一些不怀善意的家伙们,居然把无辜的萧珊也拉出来陪斗。那难堪的场面让巴金一辈子也淡忘不了。

  “蕴珍,他们这让对待你太不公平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啊!……”巴金想起萧珊被揪斗的情景,心里就想哭。他完全清楚萧珊并不是作协的正式工作人员,她甚至连工资也不拿,早从1959年起主动到《上海文学》杂志社协助工作。凭心而论萧珊的组稿对杂志社颇有益处。她的性格注定她不喜欢得罪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在上海作协特殊的地位,任何人都不可能把萧珊当成批斗的对象。

  “先生,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没什么,他们要斗我,就让他们斗去好了。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萧珊每当看到巴金那双愧疚的眼睛,就会对他露出浅浅的一笑。她那笑容会让巴金想起他们在桂林和贵阳的时候,对他常常露出的笑容。从前,萧珊的笑容会让正在灯下写作的巴金感到浑身轻松,如今即便他早已不再摸笔写作了,这淡淡的笑意仍会让巴金见了心情舒畅。

  “蕴珍,听说他们让你每天早上去扫大街?”1968年冬天,上海刮起了极为少见的飓风,武康路那座小院里的玉兰树也凛冽的寒风吹刮下凋零叶落了。巴金有一天看到一个瘦削的女人身影,从那扇大铁门后悄悄地挤了进来。他一怔,好一阵才认得出来,那个在清早寒风中怀抱着一把扫帚的女人,竟然就是与他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妻子萧珊。巴金发现萧珊的面庞变得越来越苍白了,口唇也冻得有些干裂。显而易见她定是趁大清早无人上街的时候,一个人起了绝早,把她分到的扫街任务提前完成了。巴金见到那瑟瑟发抖的萧珊,心里顿时感到不安和发酸。

  “嗯,是的。”萧珊不敢与巴金的眼神对视。她似乎从内心有种难言的自卑,从小就生活在大都会上层家庭中的萧珊,有生以来恐怕是第一次受到这非人的待遇。在作协机关罚她在大门前挂牛鬼蛇神牌子的时候,身边还其它人陪着。可是,巴金无法理解的是,作协造反派为什么在解除了对萧珊的“专政”,放她回到武康路住地,又要街道里弄派给她这样一个每天清早必须扫大街的任务。萧珊心里难过,她本来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巴金,可她没有想到第一次起早去扫街,回来的时候巴金竟然早就在玉兰树下等着她了。

  巴金见她这样子,心里就更加难过。他多么想起早去替妻子扫街,可是,在那种年月他如果那样做,恐怕就要再被人加上了一个罪名。他把萧珊扶到小楼的楼下,在客厅里坐定。然后给她端来一碗热乎乎的米汤,安慰地劝道:“蕴珍,这没有什么,现在连曹市长也扫厕所呢,何况我们?……”

  自尊心很强的萧珊望了一眼巴金,眼里顿时汪起了珠泪。她喃喃地说:“扫街本来也没什么,可是,我不愿意在自己的家门前扫街,唉,真怕碰上里弄中熟悉的人啊……”

  巴金说:“没什么,如果大家都知道街是你扫的,也就见怪不怪了。”

  巴金的心在流血。每天他见萧珊一个人在冬天的大清早,悄悄离开家到冰冷的大街上去,他就马上从床上爬起来。巴金是想和她做伴,不过他只能守在铁门内,悄悄望着那个病弱而单薄的身影,在晨色蒙胧中奋力的扫着扫着。他却不敢走出来陪她一起扫街。

  让巴金无法面对的现实是,妻子就是在这扫街的过程中,精神受到了莫大的剌激。尽管她坚持每天清晨天不亮就起床扫街,可是街道和里弄仍然有些人知道扫街的人就是巴金的妻子。特别是一些孩子们,当面对萧珊出言不逊,尤让她心里难过。巴金记得那是个阴蒙蒙的早晨,他在院子里见萧珊又浑身疲惫地回到院子里。当她把目光投向院里的玉兰树时,恰好与站在树下的巴金目光相遇了。她发现巴金不敢正眼看她,巴金当时如此,是因为他本身怀有一种难言的负罪心里。他后来才知道,也许正是当时自己的这回避眼神,构成了对妻子精神上的剌痛!

  他记得萧珊的病,也就是在那一年出现病灶的。巴金心里清楚,在那种非人困境中长活的人,很容易染上疾病。萧珊会不会就是在压抑和精神折磨面前生病的?

  “唉,蕴珍,你为什么这样脆弱呢?你为什么不能想开一点?”巴金是在两个多月后在干校听说萧珊得到了病。他急忙从乡下赶回上海,见了萧珊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发现从前那么文静白皙的萧珊,如今竟然变得面庞削瘦,而且她的肚子经常疼痛。他上前紧紧把萧珊抱住,关切地凝望她那尽管深陷进眼窝、却仍然美丽的大眼睛,半晌才说:“你要挺住,在这时候咱们大家都要挺住才行啊!”

  “没什么,先生,我没什么,只要你没事就好了。”萧珊躺脸上仍然挂着笑。不过她那笑容与从前巴金熟悉的笑容毕竟大不一样了,她笑得很凄美,也很勉强。他知道萧珊心里的伤太重了,她也太累了,现在她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所以,巴金回家后就不断催促她到医院去看医生,萧珊确实也去了几家医院,不过她的病情始终得不到彻底的检查。后来巴金假期结束,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回到干校,而萧珊的病情也就这样一拖再拖。女儿女婿尽管想尽了办法求医,可是在当时那种年月,哪个医生会关心像萧珊这样的女人呢?

  晨曦中不敢与她的目光相遇(3)

  武康路13号小院里的两棵玉兰树在风中摇动着巨大的树冠,发出飒飒的轻响。小院里静极了,巴金静静伫立在广玉兰的阴影下,忽然发现自己在风中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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