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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悲剧在暮年上演

  悲剧在暮年上演

  在那些年代,每当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们各奔前程的时候,她总是亲切地在我的耳边说:“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你的身边。”的确,只有在她最后一次进手术室之前她才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要分别了。”

  ———巴金:《回忆萧珊》

  A, 然而到了今天,巴金却忽然感到当初那大胆走进自己寂寞生活中的少女,似乎正在悄悄离他而去。刚才他在中山医院病房里和萧珊坐了几个小时。巴金心里清楚,萧珊做肠癌手术刚刚五天,身体还相当孱弱。她的脸上几乎不见一丝血色,失血过多的口唇也发生了干裂,把当年的美丽与如今的憔悴进行对照,萧珊的现状让他心中万分痛楚。

  B, 小河幽幽,碧波涟漪。一艘小舟冲开平静如镜的河面,水声矣乃地向着小桥下划来,船上坐着巴金和女友萧珊。靳以和出版社的同仁们都识趣地避开了。

  C, 萧珊不说话,她咬牙克服着钻心的剧痛,她理解丈夫的心。萧珊知道在现在任何人都无法让她从病痛中彻底解脱出来,巴金的话在无形中给她以许多力量。

  D, 巴金赶到以后,才发现从前那秀气美丽的妻子,如今浑身上下几乎都插满了各

  种 管子。在那些密集交错的管子中间,他终于看见了她那张发白的脸。只是萧珊

  那双眼睛依然还像从前没生病时那样明亮,那样美丽,那样闪亮。

  “13”--一个黑色的日子(1)

  炙热的夏日把一个颀长身影投映在柏油路上。

  这是个十分清瘦的老人,长长的影子在路面上蹒跚地移动着。他手里拎着只半新的铁饭盒,里面是空空的,只有汤勺与铁盒碰撞的响声。他就是刚从奉贤五七干校回上海探望妻子病情的作家巴金。

  这一年巴金68岁了!

  刚才,他又一次前往距家有几站地的中山医院,给刚做过手术的妻子萧珊送去了早点。巴金现在必须回家,因为他吃过午饭以后,还要再赶回医院,他发现妻子今天的气色不好。一种难言的恐慌悄悄爬上了巴金的心头。

  这一天是1972年8月13日。

  对于早年留学法国的巴金来说,他始终认为“13”是个不吉利的数字。所以今天上午他给萧珊送了早饭后,就迟迟不想离去,心里有种难舍难分之感。每当他看到妻子那瘦削萎黄的面庞,巴金心里就如同沉入冰冷的水中。显而易见现在的萧珊,再不是1936年他第一次在上海“新雅”饭店见面的宁波姑娘了。

  时至今日巴金依然清晰记起,那是1935年的春天,当时他正在上海福州路的文化生活出版社里当总编。一天,巴金从许多读者写给自己的信中,发现了一封署名“陈蕴珍”的女学生来信。信封上的地址好象是上海爱国女中。这位女学生在信中说,她是读了巴金的小说《家》之后,为书中人物的命运备感担忧,于是才产生了渴望了解小说之外背景故事的想法,于是她就冒昧地给作者写了一封信。

  巴金对陈蕴珍的信很感兴趣,并不是因为这姑娘提出的问题特殊,而是陈蕴珍的文笔优美,且在字里行间都透出她对《家》中人物命运的关注与担忧。尤其是她对“觉惠”这一人物日后境况所寄予的种种忧虑,不禁让巴金心中一动。所以,他很快就给这素昧平生的读者复了一封短信。给读者复信对于巴金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不久他就淡忘了。可是巴金没有想到,此后不久,陈蕴珍居然又接连寄来几封信。那时,巴金因创作小说《家》,在上海滩上已经小有名气。不过,巴金是个不看重名气的人,他仍然在紧张的编辑工作中抽出一定时间,尽量对每位读者的来信都做到有信必复,自然陈蕴珍每次来信也会得到巴金的复函。这样,正在爱国女中就读的陈蕴珍,便开始走进了这位在上海独身居住的青年作家生活中来。

  “李先生,我们能见一面吗?我觉得心里有许多话,很想向别人倾吐。可是,我想来想去,我的心里话最好是对您谈,不知先生是不是同意和我见上一面?……”当1936年早春的光霞透过缕花窗口投进巴金暂住的亭子间时,他和陈蕴珍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悄悄的变化。这位女学生在通信中已经知道以一本小说《家》而扬名四海的作家巴金,本名李尧棠。所以,她在信里开始把“巴先生”改作了“李先生”。与此同时她也把自己与一位大作家的关系悄悄拉近了一步。

  春日照亮了桌上女读者的来信,巴金记得昨晚他已经读过。经过一年多的通信,他对这位爱国中学的女生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印象,然而巴金没想到对方居然会主动提出见面。在一般情况下,巴金是不想随便与陌生读者见面的,何况对方还是位正值妙龄的女孩子。然而,当他看到陈蕴珍在信中流露出的真诚,巴金就觉得对方的盛情是无法回绝的了,于是巴金决计给她复信,对她的要求表示首恳。

  两天后,陈蕴珍的信又摆在他的桌上。姑娘告诉巴金会面的时间和地点。让巴金心里好笑的是,这个天真又大胆的女孩,竟会把他们首次会面的地点选在“新雅饭店”的二楼。而且,她为防止巴金在赴约的时候认错了人,还在信中附上她本人的一幅玉照。巴金这才发现,和他已有一年多通信联系的女学生,原来竟生得如此端庄清丽,秀色可餐。她那圆圆的面庞上,有一双妩媚秀气的大眼睛,她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笑意无疑是真诚而热情的。

  陈蕴珍的眼神让初次见她芳容的巴金心头一亮,他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不不,巴金认真地回想起来,又觉得从来就不曾见过。23岁那年他从四川成都只身一人来到上海,不久他又飘洋过海去了欧洲,所以,这些年里巴金接触异性的机会甚少。相加要想一下自己并不复杂的经历,他可以肯定与照片上的陈蕴珍从没有过一面之缘。而刚才他心中蓦然泛起的似曾相识之感,也许就是一种心灵上的感应?不过,巴金当时确实是从这张照片上开始认识了一个叫陈蕴珍的女孩子。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他和这位在上海爱国女中读书的少女,产生了扯不断理还乱的情缘。

  陈蕴珍,就是后来巴金的妻子萧珊。

  “李先生,您来得很早呀,真没想到您会这样尊守时间!”时光倒流,巴金尽量不看眼前的严酷现实。巴金的意识流顽强而执着地在脑际中涌动,他好象又回到上海北四川路上那有名的“新雅”饭店二楼上去。旧时的景况虽经几十年的岁月冲涮,然而却依然十分清晰。

  迄今巴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上午,他准时赶到陈蕴珍选定的约会地点,然后就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雅座的桌边,独自慢慢的喝茶。忽然,他面前现出了一片明亮的色彩,巴金抬头一看,发现雅座门前不知何飘过来一位娴静少女的倩影!

  他定神一看,发现那姑娘的衣饰并不时髦,是当时上海最为普通的学生装。白色上衣,下着一袭黑色百褶裙。青灰色女式布鞋,白皙的面庞,好看的大眸子。特别是她脸上也不施粉黛,在这当时的上海女性中也极为少见。不过,姑娘越是这样衣饰打扮,越给巴金心里留下了一个深刻印象:漂亮而单纯,娴静却又不失大方。

  “13”--一个黑色的日子(2)

  站在他面前的女学生,似乎比前天随信寄来的照片还要清纯,还要靓丽。巴金凭着阅历断定,面前的陈蕴珍决非上海滩到处可见的高雅女子,她的朴素与俏丽恰好形成了完美的统一。而睿智与热情则体现在姑娘的那双幽幽的眸子里。这双美丽的眼睛在数十年后仍在巴金心底刻下了无法淡忘的烙印。

  “你也很早嘛!”这是巴金与一位女中学生罗曼史的序曲。他和她对坐在小小圆桌前,慢慢的品着江南绿茶的滋味。尽量把持生活抵调的作家巴金,并没有为初次见面的萧珊叫上一杯时髦的咖啡,也不想在女学生面前摆大作家的阔气。他希望营造一个淡淡的谈话氛围就可以了。

  所以,那个难忘的春天上午,对于陈蕴珍和巴金来说都是相当温馨的。陈蕴珍把她急于向巴金请教的问题,以急迫的语气说清之后,巴金就俨然一位老诚持重的兄长,为他的读者出点子,想办法,尽量提出一些解决问题的途径。刚才来时还两眼充满迷惘的陈蕴珍,在经过巴金循循善诱的开导以后,马上就变得心境朗然了。宁波姑娘的圆圆脸上重又露出让人欣慰的笑容。这时,她的绿茶才喝出了一点滋味。

  “新雅饭店”气魄恢宏。当时这是上海滩一处既豪华又幽雅的高档饭店。巴金和陈蕴珍的谈话到后来,索性就转移到他那本正在江南大地上走红的小说《家》上来。巴金告诉陈蕴珍:“《家》是我自己喜欢的作品。我自己就是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的,我如实地描写了我的祖父和我的大哥--一个‘我说了算’的专制家长和一个逆来顺受的孝顺子弟,还有一些钩心斗角、互相倾轧、损人利己、口是心非的男男女女--——我的长辈们,还有那些横遭摧残的年轻生命,还有受苦、受压迫的‘奴隶’们。……”

  陈蕴珍坐在巴金的面前,静静地倾听着。在巴金娓娓而谈的时候,陈蕴珍不说话,她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灼着欣喜的光采。姑娘完全没有想到巴金是一位没有架子的人,这与自己想象中的青年作家有些大相径庭。陈蕴珍更没有想到巴金居然对自己的《家》倾注了那么深的感情:“李先生,这么说,《家》就是你自己的真实生活写照?”

  “我有生活,但并不是写我自己。”巴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我写这部小说,仿佛挖开了我们家的坟墓,我现在再去读这部小说,仍然受到爱与憎烈火的煎熬。我似乎又看到了年轻时代的我,有多么的幼稚,有多么的单纯。但是,我记得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家乔治·丹东的话:‘大胆,大胆,永远大胆。’陈小姐,我明白青春是美丽的,我不愿意做一个任人宰割的牺牲品。我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了‘我控诉’三个字。我也是为着这三个字才决定写一本《家》的!……”

  “是吗?”姑娘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震憾。雅座里很安谧。侍者把绿茶再次送进来以后,就很识趣地避开了。接下来,陈蕴珍又向巴金倾吐了自己心中的苦楚。巴金在事过多年以后仍然记得,那天,他和她谈得相当融洽。在谈话中,巴金发现她原来是位有志气,又很有主见的姑娘。是因为她自己的家庭,才让她与巴金的小说产生了共鸣与联想,所以陈蕴珍才决定和《家》的作者主动联系的。那次会面的时间不长,可是彼此都感到还有许多话没有谈完。接下来还有一点时间,巴金听着她叙说自己的家庭与身世。他这才知道坐在面前的娴静少女,竟也有着复杂的生活经历。姑娘的家庭小康,其父还曾经在上海开过一家有名气的食品公司,只是因为思想守旧,始终和思想进步的女儿格格不入。陈蕴珍多年来一直希望从这种生活的困境中求得解脱,然而又无力挣脱苦难的现实。在她看来现实和家庭就是一个无力挣脱的罗网。所以陈蕴珍才在思想苦闷的时候,想找一位智者恳谈对话,而巴金则以偶像的地位照亮了她的心,陈蕴珍多么希望巴金能帮助自己早一天求得一个自立的光明前途。

  当初,陈蕴珍之所以看过巴金的《家》就主动写信来,是因为她从《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姑娘正因为这本书才受到了深深的启发,从而把巴金当做她可以倾吐心里话的知音。

  巴金和她娓娓地倾谈着。他在肯定陈蕴珍希望做自令其力的人的同时,也委婉地批评她千万不要象自己小说中的觉惠那样,走一条离经叛道之路,因为她毕竟是女孩子,而且她父亲也不是书中的高老太爷。

  “李先生,你的话说得太好了。”他记得,那天陈蕴珍非常兴奋。刚来时脸上泛起的淡淡忧郁经过他们的交谈倏然不见了。巴金还在初次见面中她谈到对话剧的喜爱,谈到她在学校里排演话剧的时候,如何力排众议地扮演一个悲剧角色的经过,听得巴金不时为这姑娘的拼搏勇气所折服。陈蕴珍当时对巴金说:“我在没遇见先生以前,心中老是充满无边的苦闷,今天听了您一席话,我心里就象洞开了一扇窗子。我永远也忘不了从你这里得到的勇气。”

  “没什么,陈蕴珍,我比你大几岁,经历也比你多。所以我要告诉你,人生就是不断和苦难做斗争。如果你身边没有了苦难和麻烦,那么你就再也没有了压力,没有压力的人是不能够成材的。”巴金在事过三十多年以后,还记得与陈蕴珍在上海新雅见面的情景。也就是从那时起,在他心里就产生了一种感觉,似乎他与这位宁波小妹妹早在前一辈子就有着某种特殊的缘份。自这次会面以后她开始不断接近巴金,两颗陌生的心开始彼此倾吐心曲,交流着欢乐与悲愁。

  “13”--一个黑色的日子(3)

  ……

  然而到了六十年代,巴金忽然感到从前大胆闯进自己寂寞生活中的少女,似乎正在悄悄离他而去。刚才在中山医院病房里和陈蕴珍坐了几个小时,觉得他与她仍然还有许多话想谈。可是,巴金心里清楚,萧珊刚刚做了肠癌手术才五天,身体还相当孱弱。她脸上几乎不见一丝血色,失血过多的口唇也发生了干裂,把当年的美丽与如今的憔悴进行对照,萧珊的现状让他心中万分痛楚。

  在前往奉贤五七干校劳动之前,巴金曾经在松江县辰山公社接受批判和“再教育”。这期间他几乎与妻子断绝了联系。那些年他全然不清楚萧珊在上海武康路13号家里,一个人究竟是怎么过来的。直到1972年6月的一天,巴金在五七干校忽然收到女儿寄给来的一封信,才知道萧珊的病情已经相当沉重了。当时巴金多么想马上从奉贤回上海,看望患病在床的萧珊啊!然而,他的请假着实费了好一番周折。最后总算得到了干校“工宣队”的开恩,他才顶着炎热太阳从郊区回到上海。再次走进那熟悉的小院,巴金忽有一种隔世之感。他发现从前那幢三层英式小楼,如今早已失去往日的光彩,大铁门和墙壁上还留有贴大字报的痕迹。院里杂草丛生,花草早已稀疏,只有两棵玉兰树依然枝繁叶茂,在夏天的烈日下绿色叶片仍在风中顽强的婆娑舞动着。

  巴金没想到前次离家时身体还算健康的萧珊,仅仅过了半年左右时间,就整整瘦了一圈。她再也不能手拿扫帚顶着凌晨的寒风,一人悄悄到门外清扫大街了。美丽的萧珊如今沉疴在体,她削瘦得脉若游丝,只能长卧病榻了。

  那时,巴金心中愁肠百结,他不知萧珊究竟患了什么病,只知她每天都会出现经久不退的高烧。在他休假那几天,巴金几乎每天都陪她出入附近的卫生所和大小医院。在门诊求医的时候,医生们始终对萧珊为什么经常发烧感到难以理解,血常规化验也查不出任何问题。巴金本想把萧珊送到像华山和华东那样医疗水平相对较高的医院去求诊,然而萧珊却百般不肯。他知道妻子比自己还了解当时的政治情势,一个正在奉贤接受“再教育”的“反动权威”家属,到那类大医院去看病究竟会遭遇怎样难堪的场面?所以,萧珊始终不肯依从他的建议,直到巴金的假期已满,萧珊仍在家里勉强以口服药维持着。

  “蕴珍,不然,我还是续假吧?我说什么也要等你的病情转轻再走呀!”临行的前一天,巴金心里万分痛苦。他无法面对妻子那张越来越无血色的面庞,看到她每天在不明原因的高烧中辗转床榻,巴金就痛心疾首,他对妻子的病感到爱莫能助。想到自己无法尽一点丈夫的责任就回奉贤干校,他心里更是无法安宁。

  “别、别别,我这里一点事儿也不会有的。”不料萧珊见他为难,就急忙劝止。她显然理解丈夫此时的处境,也知道奉贤五七干校的“工宣队”对批准巴金的假期究竟持何等冷冰的态度。

  巴金站在萧珊的面前想了又想,他心里真如一把刀子在剜。想离开却又不忍心,想留下继续帮助妻子到处求诊问医,又感到在上海滞留的时间过久,回去以后难以面对“工宣队”和“军宣队”那些冷漠无情的脸。看到萧珊的病容,巴金的心几乎快碎了,但是他在妻子面前尽量克制内心的痛苦,脸上也每每露出淡淡的笑纹。分手前他俯在她的床榻前,关切地说:“蕴珍,好吧,我就先回去。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说什么也要想办法把自己的病搞清楚。你要知道,高烧不是什么好事儿,靠吃一般消炎药也不能解决问题。依我看,你最好是到医院去打吊针,我听说吊针的效果比口服药要好一些,而且见效也快。”

  萧珊凝视着巴金那双充满忧戚的眼睛,心里也感到几分依依难舍。但她知道如果自己留住丈夫的后果是什么,于是她从容地点了点头,脸上尽量露出笑意,说:“你就放心走吧,我不会放着自己的病不治的。再说,发烧也不是什么大病,也许就是感冒。我想,再找一家大医院看一下,打几个吊针,烧也许就退了。”

  巴金就这样离开了爱妻,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他熟悉的家门。

  奉贤五七干校的大门就在眼前,可是巴金却望而怯步。他不想迈进那个大门,他不想再见到那些冷酷无情的脸孔。“工宣队”和“军宣队”对他的厉颜冷目,让巴金心里感到阵阵发怵。一九六八年以来,他就好象一直在做梦——一个总也不能醒来的噩梦。一月下旬,他忽然被人从干校里叫出来,连夜被大卡车送往上海市区,原来竟是要他去参加批斗上海市委主要领导陈丕显和石西民的大会,巴金没想到他竟会成为陪斗者。回来后,这种半夜里被人叫醒,然后又被人用卡车送往市里接受无休止批斗或陪斗的事情就接连而至,最后到了防不胜防的地步。

  到了这一年的二月,巴金竟发现从前在他心里极有威望的《文汇报》,竟也发表一篇万余字的长文《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他无法理解报上的调门为什么会那样高,为什么会把他这个以写作为职业的作家,当成了人人喊打的“反革命”?巴金纵然从心里接受不了报上的指控,可是接下来的批判更让他瞠目结舌,他没想到到了炎热的六月,不仅《文汇报》对他大加笔伐,而且上海市委机关报《解放日报》上,也以《斗倒批臭文艺界反动"权威"巴金》和《彻底斗倒批臭无产阶级专政的死敌巴金》为通栏标题,连日发表多篇批判文章,矛头直指他的作品,甚至进行人身攻击。

  “13”--一个黑色的日子(4)

  巴金似乎感到自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因为报上的可怕调门似乎已经给他的问题定了性!在那个年代一旦被报上定性的人,是决然不会再有出路的。他已经从许多人自杀的严酷现实中看到了可怕的前程!不过,巴金只要想起萧珊,想起武康路上的那个家,他的轻生念头就转瞬而逝。“不行,我还要活下去呀!”他常常这样对自己说。

  特别让巴金不能容忍的是,6月20日在人民杂技场召开的上海文化系统"斗争巴金电视大会"。善良的巴金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阵势,他不知为什么要把他的批斗会开成史无前例的电视大会,他作为作家,无非就是写过几本小说!巴金不理解自己的小说真会象别人指控的那样是出于“反革命”的目的?

  这种情况直到1968年秋天才有所改变。当时,“工宣队”和“军宣队”进驻了上海巨鹿路的作协机关。巴金这才感到自己的问题似乎有了一点转机,因为“工宣队”和“军宣队”毕竟与造反派有所不同,他们是带着毛泽东的上方宝剑而来的,他们会对自己实事求是。然而让巴金大为失望的是,对他的批斗仍然没有停止,不久,他们这些“黑帮”们又被送到松江县辰山公社参加"三秋"劳动,巴金竟然还受过几次难以忍受的"田头批判"。

  这样的苦日子又过了一年,一九六九年二月巴金才回到了巨鹿路作协机关。

  不知为什么“工宣队”对他的看管稍稍放松了一点,这时候,还允许巴金参加"革命群众"的学习会。当然更多的时间仍是对他的批判,不过调子已经变了,不再提巴金是“反革命”和文学界的“黑老K ”了,而是集中火力批判巴金的“无政府主义”和大毒草〈《家》、《春》、《秋》。巴金渐渐意识到对他的批斗高峰已经过去了,在这种时候他开始悄悄的重温历史,并千方百计寻找文艺类书刊去读。可是,那种年月到何处去找想看的书呀?

  后来有一天,他在巨鹿路作协机关搬东西的时候,无意间从地上拣到一本但丁的《神曲·地狱篇》,巴金如获至宝,一有时间就悄悄的背读,后来他为不让自己经常不拿笔的手不至于不会写字,就开始在“牛棚”里偷偷抄写这本书,在凄苦无奈的年代里这就是巴金心中追求的最大乐趣了。

  1970年春天,巴金开始从巨鹿路转移到松江县的辰山公社劳动。春节后他又被押往一个更加陌生的地方——奉贤县五七干校。这时的巴金已是66岁、头发开始花白的老人了。他没想到自己竟被编进了上海文化系统的某团第四连,在干校里专干一些他力所不及的重活,如搬运稻草、抬粪水、种菜、喂猪、搓绳等等。当然,如果在这里只是让他劳动,倒也是巴金能够接受的;这几年他在这里已经把干重活当成了一种苦闷中的解脱,让巴金无法承受的还是不间断地被人押回上海批斗和游斗。因为每一次让他作“喷气式”和脖子上挂大牌子游街的时候,巴金都感到体力有些不了,有时他甚至一场批斗下来,满头都是淋漓的大汗了。

  现在当巴金又出现在奉贤干校门前,他心里反射般地狂跳起来。但是,巴金必须要走进去。回到奉贤干校不久,巴金就壮着胆子提笔给干校的“工宣队”领导写了一封信。他写道:

  报告

  我爱人萧珊近年多病,本年五月下半月起病倒在床,发高烧到摄氏三十八度左右,有时超过三十九度。曾到医院挂急诊号检查治疗,并不断看中医服中药。两天前还到地段医院拍过片子。

  但自今还没有检查出病源,三十几天中热度始终不退。现在她一面继续服中药,同时还准备继续进行检查,急需医药费较多,多从生活费中挪用,今后开支相当困难,拟请另发医疗费一百元,以便继续给萧珊治病,这一要求希望得到批准。

  文化系统直属四连连部 巴金

  一九七二年六月二十二日

  巴金好不容易把这封信递了上去,谁知却无人理睬。

  巴金在这里劳动也不安心,只要想起萧珊,他脑子里就会出现她那双含着忧郁的眼睛。就在这度日如年的日子里,有一天,巴金忽然接到小儿子写来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告诉巴金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消息:妈妈患的是肠癌!

  巴金眼前一黑,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他把那封信还没有读完,就一头裁倒在田地里了。没有什么比萧珊患上如此严重的疾病对他打击更大的事了。自从1966年夏天以来,巴金好象忽然走进一个陌生的世界。从前他那平静安适的写作环境蓦然被无法阻止的红色恐怖冲激得荡然无存。他的家多次被小将们查抄,保存在楼上书房里的大量手稿也接连丢失在“打砸抢抄抓”的狂热激流中。巴金多次被人戴上“反动权威”和“反共老手”的牌子,押上众目睽睽的批斗台。精神的折磨与肉体的摧残,在巴金看来都是可以克服与忍耐的,对他来说惟一不能忍耐的就是妻子萧珊突患重疾的打击。

  运动开始以来,巴金有些事情始终不敢告诉妻子——他担心萧珊为自己的处境难过。巴金被当成“牛鬼蛇神”关进巨鹿路市作协二楼那间资料室里单独看管后,他几乎每天都被押出去批斗,特别让巴金难以忍受的是,每当外地造反派来到作协的大楼下,隔着窗户大声叫道:“巴金给我们滚下楼来!”这时,他就看到几个机关内的造反者会一拥而入,像老鹰揪小鸡一样地把他揪出了大楼。然后巴金便成为一群又一群红卫兵中被人左推右搡的对象。后来,为让外地来沪的造反者们更便于揪斗巴金,造反派索性就把他押到一楼的冷屋子里,随叫随到。巴金对这种处境已经渐渐适应了,但是他习惯于遇事泰然面对,尽量做到不反抗,只要有人揪他,巴金就会随时训顺地随人下楼。

  “13”--一个黑色的日子(5)

  巴金最不能容忍的是对他人格的侮辱。有一次,他正奉命在食堂里做苦工,不料有个造反派忽然提出:“像巴金这样的人,怎么能让他在食堂里帮工呢?该不会给大家的饭里下毒吧?”于是,有人就把他揪住,一把推出门去。尽管如此,巴金仍然忍着眼里的泪不肯掉下来。

  “不能告诉她!如果告诉她,一定会受不了的。”他知道萧珊善良而柔弱。在巴金多次受到冲击的情况下,萧珊始终咬紧牙关与他心爱的夫君站在一起。从前巴金在中国文坛上万事顺遂的年月,萧珊始终不曾露出因夫自傲的骄容,而当巴金忽然有一天从众人仰视的作家神坛上跌进人生的低谷时,萧珊竟然还像从前那样以平和的心态处之泰然。巴金在重重精神打击面前之所以顽强地坚持活了下来,他心中惟一的精神支柱就是萧珊。

  而今,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妻子,竟然罹患了这样危重的癌症。这让巴金如何面对和忍受呢?从田地回到干校的宿舍后,巴金就一个人坐在床铺上偷偷落泪。他不敢把自己心中苦楚公开向大家说,只是一人默默想着心事。在冥冥中他眼前似又出现了那双让他在困境中感到希望的女性目光。

  “蕴珍,莫非你真就这样离我而去吗?要知道我比你年长许多,我现在还是好好的,可是你却……”巴金想起萧珊现在竟得了无法医治的肠癌,心中的苦楚不觉顿时泛起。他无法接受这严酷的现实,他知道萧珊是因为心有难言悲哀才患上了这种不冶之症的。

  此前巴金好象从一本小册子里读到这样的知识:患癌症的病人多数都由于心情忧郁才在肉体中积下了癌肿。如果真像那小册子说的那样,萧珊肯定是因他在上海作协遭受的非人折磨,才造成了心灵的创痛。不然她一个开朗善良的女人,为什么在人生的盛年会忽然病魔缠身,甚至卧床不起呢?

  巴金想大哭一场。这几年他的心情一直处于忧郁状态。但他不能哭,因为在奉贤的五七干校里,四周都是“工宣队”和“军宣队”的耳目。如果他真因妻子的病而失态,那么肯定会招来诸多非议,甚至有人会把他的表现与当前的政治形势无端地联系在一起,招来更大的灾难。如果那样的话,自己非但救不了萧珊,反而连请假回上海也不可能了。巴金就这样坚持着,忍耐着。好不容易经过他的努力和身边一起接受“改造”的同伴们出面要求,干校“工宣队”的领导们在经过认真讨论后,才不得不批准巴金马上回上海照料妻子。

  弥留时身边没有亲人(1)

  萧珊在巴金离开医院不久就陷入了昏迷。

  她在梦境中好象走进一片神奇的天地,那是小桥流水的苏州。萧珊现在还记得,她是和巴金结识的第二年夏天,第一次来到这早就梦想的人间天堂。苏州距上海虽然只有一小时车程,可是,正在爱国女中就读的萧珊,却始终没有找去苏州一游的机会。

  这时的陈蕴珍,已经有了萧珊的雅号。本来她不姓萧,为什么偏要另取一个名号呢?原来,在陈蕴珍所在的女中里,有三位相当要好的女孩子,而陈蕴珍则是三姐妹中的小妹,俗称她为“小三”。这样一来,叫得频繁了,有人便劝陈蕴珍以“小三”的谐音,更名为“萧珊”。尽管如此,严肃的巴金依然称小他12岁的女友为陈蕴珍!

  “蕴珍,这就是你向往的苏州园林,你没有到过成都吧?我们老家那边也有这样的园子。”萧珊现在还记得那是个晴和的夏日上午,巴金是和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同仁靳以等人一起,应邀前往苏州作一日游的。

  当时的萧珊已和巴金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在靳以等人的眼里,她已算得上是尚未走入婚礼殿堂的巴金未婚妻了,所以那天当大家即将前往应苏州度假日的时候,靳以等友人就极力纵恿巴金说:“我们大家的意见是,索性就带你那个宁波女友一起到苏州去吧,也好让我们大家都认识一下?”

  巴金当时很为难。他当然知道这是让萧珊同到苏州游览的难得机会,可是他又不好意思主动提出。因为他是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的主编,又怎好把一个并非出版社的在校女学生叫来,和大家一起到苏州去呢?

  “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李大哥,多一个人去苏州是不会给旅行社添麻烦的。他们恰好希望我们多去一些人,也好给他们作一次宣传。”出版社的朋友们都这样七口八舌地怂恿,巴金最后也动心了,这才把女友萧珊从学校里叫出来。萧珊多年来始终记得那天的景况,当听说巴金要带她一起游苏州的时候,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泪水也情不自禁地滴落下来了,萧珊只是说:“太好了,太好了!”

  在此之前,萧珊和巴金的接触仍然停留在每星期日一起喝咖啡、聊天或者前往上海公园散步的层面上。她和他的交往是全然纯洁的,萧珊在和巴金的接触过程中才深切地了解到,李大哥是位真正的谦谦君子。

  那时,巴金的长篇小说《家》正在上海有名的《时报》上连载。它吸引了成千上万读者,特别是在学校读书的男女学生们的兴趣。在萧珊的心目中,巴金那时已成了上海最有名气的大作家了,然而在她与他的接触中,却发现巴金丝毫没有被在上海家喻户晓的《家》所造成的轰动效应所左右。他始终那样神态谦和,即便和任何一位初识的读者交谈,萧珊发现巴金也是那样虚怀若谷。这就是她对他由一般普通读者,很快发展成为可以交心倾谈的至友的原因。

  到了风景秀丽的苏州,萧珊才感觉到上海的喧嚣繁华不容人忍受。上海虽然街道狭窄一点,可是一幢幢白墙黑瓦的民宅,还有那绕民宅潺潺而流的河水,都有种特殊的水乡园林风韵。河上一架架小石桥,尤让这位初来苏州的姑娘耳目一新。萧珊没有想到距上海这样近居然会有个人间天堂。

  在和大家逛拙政园的时候,巴金更像个老大哥,他给萧珊讲这座三进套院,曲径通幽的院宅来历,还带着她到回廊前的假山石前合影留念。萧珊在和李大哥的交往中已渐渐产生了一种信赖感,巴金在这正读中学的女孩子心里,已经成了可靠的精神支柱。

  萧珊在与巴金相处的日子里,有一次,她曾代表爱国女中的全体师生,前往文化生活出版社盛情邀请巴金来到她们的学校里讲演。可是,这一次她没想到巴金竟会谢绝了她,理由是他只能用笔下的“嘴”说话,却极不善于当众演讲。当时萧珊听了十分失望,她完全没想到一位下笔千言的大作家,竟然不敢到她的学校去演讲。

  巴金望着有些委屈的萧珊,忽然意识到他的谢绝已剌痛了姑娘的心。他知道这位小妹妹之所以主动来出版社邀请自己,显然是出于一种信任。这是此前他们在“新雅”喝茶后,萧珊对他产生信任的生动体现,同时巴金也意识到萧珊之所以代表爱国女中前来邀请他,肯定是带着全校师生的同共愿望才来的。

  “好吧,蕴珍,我确实不能演讲,不过,我可以为你们学校邀请一位善于演讲的作家前去,这总是可以了吧?”巴金左思右想,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萧珊这才露出了欣喜的微笑,说:“一位善于演讲的作家,他是谁?”

  “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了,他比我还有名气呢。”

  到爱国女中开演讲会那天,出现在讲演台上的,原来是上海另一位作家李键吾先生。李健吾显然善于演讲,并且讲得口若悬河,可是女学生们毕竟希望写小说《家》的巴金也能到她们爱国中学来,然而巴金却始终不肯从命。从这件小事上,萧珊也能看出李大哥的为人。他并不是那种喜欢抛头露面和夸夸其谈的人。也许正是巴金这种谦虚谨慎的作风,才真正赢得了萧珊对他发自内心的敬佩。

  小河幽幽,碧波涟漪。一艘小舟冲开平静如镜的河面,水声矣乃地向小桥下划来,船上坐着巴金和女友萧珊。靳以和出版社的同仁们都识趣地避开了,大家早就希望与他们共事多年的李大哥,这次真正能认真解决一下多年没有眉目的婚姻问题。大家都清楚,这么多年来,巴金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几乎都用在他痴情多年的写作和编辑上了,根本没时间思考个人问题。

  弥留时身边没有亲人(2)

  但是,出版社同仁们却早就盼望他有女友这一天了。如今大家终于欣喜地发现,在巴金的身边,不时出现一位生得清丽俏美的女学生身影。这次大家百般怂恿巴金千万要带上新结交的女友,其用意正为着促成这桩好事。

  “李先生,苏州真美,我从小就听妈姆说苏州是富人的天下,怪不得有这么多精巧的园子呢。”萧珊见巴金坐在船头,奋力地摇着桨,她一人喜孜孜坐在船尾。清冽的河水中倒映她与巴金的身影,萧珊望着水中倒影,高兴地和他交谈着。

  “苏州就是美,人能到这美好的地方来,就是一种幸福。”巴金划桨很吃力,他毕竟是位作家。不多时头上已经出了汗,萧珊慌忙走过来替他拭去头上汗水。巴金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眼望船下那悠悠而去的碧蓝河水,给她讲自己从前的故事:“早年我只身去巴黎留学的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塞纳河。我总想到河上去划船,可是有人告诉我,塞纳河是不能划船的,因为那条河的水势十分湍急。如果人在河上划船,就可能会落水的,所以我始终没有实现在塞纳河上划船的愿望。”

  萧珊睁大漂亮的眼睛望着他,似有不甘心:“李先生,这么说你就只能在河边看着那条塞纳河了?”

  巴金笑了:“我当然不会那样,塞纳河虽然不能划船,可我却乘船在那河里一连畅游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

  “是啊,我是从巴黎踏上艘客轮游览塞纳河的。”巴金望着美丽的萧珊,为她讲述自己当年在法国的经历:“你没有看过那条古老的河,当然不知它的美丽。我们顺着这条河向北,不久就到了有名的诺曼第。到那里以后河谷渐渐变得开阔起来,让我感到好象来到了黄河的两岸。在那里我看到了另一条河,它就是从东方流过来的马恩河,当然,最壮观的景色是我们到了鲁昂港,在那里我下了船,然后乘火车返回了巴黎。”

  萧珊说:“你在法国生活得怎么样?”

  巴金说:“法国是我不能忘却的地方。一九二七年春天我住在巴黎拉丁区一家小小公寓的五层楼上,一间充满煤气和洋葱味的屋子里,那时候我寂寞,我痛苦,在阳光难照到的房间里,我想念着自己的祖国,当然更想念我在四川的亲人。当时,在我的祖国正进行一场革命与反革命的斗争,人民正在遭受到血腥的屠杀。我在法国也想投身革命,我记得,那时候巴黎正掀起援救两个意大利工人的运动,他们是沙柯(N.Sacco)和樊宰底(B.Vanzetti),他们被诬告为盗窃杀人犯,在美国麻省波士顿的死囚牢中关了六年,在我经常走过的街上到处张贴着为援救他们举行的‘演讲会’、‘抗议会’的海报。我读到所谓‘犯人’之一的樊宰底的《自传》,里有这样的话:‘我希望每个家庭都有住宅,每个人都有面包,每个心灵都受到教育,每个人的智慧都有机会发展。’我非常激动,樊宰底讲了我心里的话。”

  “是吗?”萧珊好象随着巴金的讲述,身临其境地来到了巴黎,来到了风光秀丽的塞纳河畔。但她很快就从巴金为自己营造的境界里摆脱出来,说:“李先生,巴黎虽好可它不是我的国家呀,我仍然认为还是咱们的苏州好。你看,小河流水,那么多屋舍都隐在一片深深的雾气中,我想,哪儿也不会比咱们的苏州美吧?”

  巴金点头称是:“蕴珍,你说得好,天下这么大,从前我已经在欧洲转了一大圈了,最后为什么回来?就是我离不开自己的祖国啊!”

  那一次苏州之行,加深了女中学生对巴金的了解。美丽的天堂,美丽的景色,让她从心底产生了美好的联想。萧珊想起和巴金从苏州回上海以后,她和他的恋爱关系终于公开了。

  有时候萧珊姣好的身影会出现在巴金当主编的文化生活出版社里;有时她会约请巴金来上海南京路的小咖啡屋里喝咖啡;有时候她会陪着他在外滩漫步,远望黄浦江的潮涨潮落;有时她和他还会来到襄阳路巴金借宿的小阁楼上,在幽幽的灯光下纵谈文学,评论着巴金正在酝酿动笔的新著《春》和《秋》。

  当然,有时萧珊也会在巴金的熏陶下,把她在课余时间写的稿子拿给这位青年作家指正。也许正因为受到巴金的影响,萧珊才在上海一家名叫《烽火》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了她的第一篇小说《在伤兵医院里》。

  只有萧珊自己清楚这篇稿件的形成经过,那是她作为爱国女中的学生,在发生淞沪抗战时期前往炮火纷飞的前线,慰劳我军抗日将士时的亲身感受写成的。当时,姑娘对写作虽然心里十分爱好,然而一旦真让她把自己的感受诉诸笔端,萧珊仍然从心里充满了畏葸。

  “蕴珍,你为什么不把心里话都大胆地写出来呢?”巴金在萧珊练习写作时指导过她,以一个过来人和成功者的语气劝慰正在文坛小路上徘徊的少女说:“任何人都不是天生的作家,凡是写出东西的人,大多都是一些感情丰富的人。依我观之,你的感情底蕴是相当丰富的。把感觉到的东西都变成一行行文字,这就是一个写作过程。当然,写在纸上东西不一定非要寄希望于发表。即便不能发表的文字,有时也是一种精神成果!”

  “是吗?”她的语气永远那么温存,那么有感情。萧珊在他说话的时候始终都静静地倾听着,有时她会把食指含在嘴里轻轻的吮吸着,头悄悄的低下来左右摇摆,而她那双漆黑的大眸子就会在不经意间打量着巴金和他身后的景物。

  弥留时身边没有亲人(3)

  “蕴珍,只要你有勇气,将来也同样会写作的,当然,你的英文功底也很好,如果不想写小说,将来也可以翻译外国文学。,只是,我担心的是你的意志……”

  “我的意志……?先生,莫非我的意志不坚韧吗?”她有点茫然地看着他。见巴金不再说话,萧珊的神色忽然郑重起来,说:“请先生看着吧,请相信我好了,我会努力的。……”

  从那以后,萧珊果真开始利用课余的时间悄悄练习写作了。《在伤兵医院里》变成铅字以后,姑娘从文写作的信心就变得更加执着。不久,她又写了许多小说和散文,如《血染黄浦江》和《将士》等等。巴金对此很高兴,因为他不仅从萧珊的这一篇篇习作上看出了姑娘的才华,而且也看出她是一位很有可塑性的少女。“既然她肯于吃苦,相信她就会有前程的。……”巴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萧珊仍在沉沉地睡去。

  进入中山医院的病房接受治疗,特别是手术过后的几天时间里,萧珊本来就病弱的身体忽然变得更加孱弱了。在夜晚的梦境中,她不时会被腹部刀口不断的剧痛从梦里痛醒,只要萧珊的神志稍一清醒,她心里就会想着他。萧珊感到那个一度作为自己精神支柱的人,不久就要与自己长别分手了。想到分手,她就忍不住落泪。

  萧珊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不过她已从巴金匆忙从奉贤干校回上海这件事上,隐隐意识到自己的病情凶多吉少。特别是巴金每天上午必到她病床前来坐一会,有时他坐到中午开饭也恋恋地不肯离开,萧珊就感到自己的病情非同小可了。让萧珊无法忍受的是,她刚入院的时候,医院不知什么原因始终不主张对她施行手术。她知道即便是癌症的晚期,只要有一线希望医生也是要动手术的,而她莫非当真就染上了无法医治的绝症吗?

  终于有一天,巴金怅怅地来到她床前,迟疑地对她说:“蕴珍,医生刚才找我谈了话,医院同意马上就给你做手术了!……”

  “真的吗?”萧珊记得,当时她的眼里立刻汪起了泪水。她心里顿时一阵紧张,她不知医生们开始时坚决不主张为自己作手术,为什么巴金这次来到医院,居然改变了院方的主意。究竟是自己病情不重,还是由于巴金的多次苦劝才最终感动了医生?不过聪明的萧珊还是从丈夫的神情上隐隐发现,她的最后时刻就要到了。想起自己和巴金三十多年的风雨深情,萧珊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半晌只吐出一句话:“看来,我们要分别了!……”

  巴金吓了一跳,急忙掩住她的嘴说:“蕴珍,不,不会的。……”

  萧珊是个外表柔弱而内心坚韧的女人,她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紧张的感情,脸上又露出了凄然笑意,她在床上想了许久,忽然又问巴金说:“棠棠怎么样?”

  巴金心里一怔,他知道萧珊为什么在这时候忽然又问起了他们的儿子李小棠。正在农村插队的小儿子是在惊悉母亲病重的情况下,才请假返回上海的。正是在小棠和姐姐、姐夫及亲友们的共同努力下,萧珊才得以住进中山医院治病的。可是让巴金和家人心酸的是,就在萧珊的病刚刚被确诊为晚期肠癌不久,小棠竟被医生同时检查出他患上了肝炎。巴金知道儿子在这时候得病,肯定和萧珊患病大有关系,因为没有谁会比小棠对母亲的病更加痛心的了。而如今小棠正是因为染上了这种病,才被医院进行了隔离治疗。见萧珊苦苦地询问,巴金却顾左右而言它,始终不肯把儿子的近况告诉萧珊,他是不想让生病的妻子再平添心里的痛苦和精神上的压力。

  “你放心好了,棠棠他……没事的。”

  “棠棠真没事吗?”萧珊听了巴金的话,紧张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作为母亲没有谁比萧珊更为忧心的了。巴金走后,她一人静静躺在床上,面对日光灯投映在粉壁上的光影,在思考着自己将要面临的一切。手术究竟会不会成功?如果手术一旦不能成功,那么,她也许就会和相爱了大半生的巴金永远分手了。

  萧珊留恋巴金,留恋儿子和女儿,也留恋武康路上的那个家。那幢小楼是巴金在解放后惟一的家,那座幽静的小院里还有她喜欢的两棵玉兰树,那是她和巴金1955年5月搬到新居以后,她和他共同栽上的。两棵广玉兰在春天的阳光里常常会给小楼平添几分春天的温馨,偶尔一丝熏风掠过,还会把玉兰的花香吹进小楼的窗口。萧珊记得她时常在秋日里徘徊在院中的玉兰树下。有时她还和巴金一起,在盛夏中坐在那两棵大树下纳凉,如今她一人静静躺在陌生的病室里,她不知是否还有再回武康路13号寓所与家人共渡朝夕的日子了?想到这里,萧珊又一次被泪水模糊了双眼。

  中午噩耗进家门(1)

  巴金回到家里,发现女儿早已把午饭准备好了。

  他坐在桌前端起了饭碗,却想着如何尽快赶到中山医院去,给萧珊送去午饭。巴金吃不下饭,嘴里的米饭如同嚼蜡,心里始终想着刚作手术才六天的萧珊。今天早晨他发现萧珊仍然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他给她喂饭时看出,妻子术后的体质仍然没有得到恢复,心情就感到非常悲哀。巴金在暗暗悔恨自己,没能尽到作丈夫的责任,如果他不到奉贤干校去,也许妻子的病早就得到了确诊和医治,而拖延到最后居然到了晚期。

  巴金呆呆坐在饭桌前想着心事,想起萧珊的病心中就悲恸不已。

  他是7月下旬回到上海的。

  巴金回到上海武康路家中,他的心忽然收紧了。在炽热的太阳地下他呆呆伫立了许久,灰白的发际间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巴金越想着萧珊的病,越不敢与她见面。他不知见了萧珊以后,究竟该如何说明自己再次回到上海的理由,因为距前次回上海的时间太短。他知道这次爱妻的病之所以得到顺利的诊断,全感谢他的女儿、女婿、儿子和几位亲友的帮助,如果不是大家在上海千方百计到处托人,也许萧珊的病情到现在还不能得到明确的诊治。

  巴金是从儿子写来的信上了解到,他走后女婿和女儿在极端困难的处境下,找车把萧珊几次送到中山医院,以当时较为先进的器械进行了全面检查,并且很快得出明确的结论:肠癌晚期,癌肿已在皮下扩散!也就是说萧珊的长期高烧,就是因为癌细胞的肆虐而引起的。而今萧珊的病情虽然已经确诊,可是让巴金心中失望的是癌症已近晚期了!

  全家人时至现在仍对萧珊保着“密。”在萧珊尚不知自己所患何病的时候,他忽然从干校回来,理由是什么呢?巴金在烈日下想了许久,最后他说:“不管找个什么理由,我也不能说因为她的病情才回家的!那样,她的精神又怎么能受得了呢?”

  “呀,你怎么回来了?”果然不出巴金所料,他刚走进家门,躺在床上的萧珊就一古碌坐起来,她那双已经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忽然闪射出明亮的光芒。一刹时萧珊浑身的疾病仿佛都随着巴金的归来而消逝。她的脸色也变得好起来,发白的口唇又现出了淡淡血色,萧珊有些冲动地想爬下床去,可是,早被女儿和儿子护住了。

  “啊,是这样,干校里有个材料需要我来写,可是,在干校那种环境,写材料是写不下去的,所以……就批准我回上海来写。……”巴金是从没有撒过谎的老实人,特别是与萧珊相濡以沫几十年,彼此始终心心相印,夫妻俩从没有任何话不可直言。而今他只能如此了,说了假话的他脸色有些尴尬。不过巴金还是显得很高兴,快步来到妻子床前,俯身一看,发现她比一月前回来时变得更加清瘦了。

  “是吗?那好啊,你能回来就好!”萧珊全然相信他的话,她知道巴金是个一辈子难说半句假话的人,尽管她对当前形势下“工宣队”是否会让一个“老九”写材料也感到几分疑惑,可是萧珊根本不愿意多想。她只盼巴金早一天从奉贤回来,哪怕从此不当什么作家,哪怕家里生活清贫,守候在她身边也是种难得的幸福。

  巴金静静守候在妻子的榻前。夜已经很深了,四周静悄悄的,白天宿舍外那高音喇叭传出的洒叫声已经停止了,进入梦乡的人们再也不会打扰重病的萧珊。可是巴金却丝毫没有睡意,他知道妻子的病情正在日渐转危之中。死神已经一步步的向她逼近了。

  早在他从奉贤干校回上海之前,女儿和女婿,儿子等亲友们,就已经在忙碌于萧珊癌症的手术上了。由于当时的政治形势,进入华山那类大医院,显然是不可能的,后来经过亲友们的一致努力,上上下下找了许多路子,最后才联系好去中山医院进行手术。如今万事俱备,只等床位。然后萧珊就可以住进医院了。想到妻子的病如在手术后会大有起色,巴金心里忽然升起了希望。

  萧珊住进中山医院以后,巴金每天都从武康路家里赶到医院去。他在那里陪着她,和萧珊在一起他会感到高兴。有时候俩人在病房里默默无言地对望着,尽管他们在同室病友们面前不便谈什么,可是巴金仍会感到一种淡淡的温馨。

  见妻子被癌症折磨得痛苦万状,巴金心里就有种钻心的疼痛。他手里没钱,也没有任何能帮助萧珊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的办法,他那时就只想多在她的病床前呆一会儿。巴金只能以谈话的方式,借以分散萧珊的病痛。他给妻子讲道:“蕴珍,其实每个人生下来,都注定要和痛苦打交道的。你也许知道,民国十二年春天,我是在枪林弹雨中拣了一条性命,以后我就和三哥离开了成都的家。到了河边,是大哥把我们送到木船上,他流着眼泪和我们辞别。那时我的悲哀有多大?真是想到了死呀!可是一想到近几年来我的家庭生活,心里的痛苦就消逝了,因为我对那个旧家庭根本就没有一点留恋的感情。所以我离开家不过就像甩掉了一个可怕的阴影。你现在的病也如此,只要咬兄弟牙就挺过去了。……”

  萧珊不说话,她咬牙克服着钻心的剧痛,她理解丈夫的心情。她知道当前任何人都无法让她从病痛中彻底解脱,巴金的话无形中给了她许多力量。

  中午噩耗进家门(2)

  巴金仍在她床侧喃喃说道:“蕴珍,至于我的家,我的悲哀,只因还有几个我爱的人仍在那里面呻吟,等着那些旧的传统观念来宰割。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我已经用眼泪埋葬过了不少尸体。那些都是不必要的牺牲,完全是被腐的传统观念和两三个人一时的任性杀死的。一个理想在前面迷着我的眼睛,我因为有勇气才离开了我住过十二年的成都。那时我已受了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而且参加了社会运动,创办了新刊物,并且在刊物上还写了两个短句作我的生活目标:‘奋斗就是生活,人生只有前进’。现在你的病,也和从前我遇到的困难一样,蕴珍,你只要咬牙坚持下去,病就会好的。”

  萧珊感动了,她是个感情丰富又真挚的女性。她懂得应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疾病。

  萧珊知道在那个年代,上海多数文化界人士多已到奉贤干校做繁重的体力劳动了,而巴金居然能在中山医院每日陪着自己,这不能不说是难得的机缘。尽管萧珊的病情不容乐观,入院后巴金才从医生口中获知,萧珊的癌肿已从肠部扩展到五脏六腑,特别让他闻之悲哀的,是癌细胞已经侵犯妻子的肝部。

  “求你们一定要给她手术,我相信科学,只要切除了癌肿,我相信她一定会渡过难关的。”巴金见医生对萧珊的病情不报任何希望,他就以患者亲人的身份苦苦相求。最后他的精神感动了医生,他们决定给病势危重的萧珊做一次大手术。巴金记得8月8日那天上午,大清早他就来到了病房,见护士们把病得异常瘦弱的萧珊抬上了手术车,然后把那辆白色手术车从病房前的廊道一直推向电梯间,这时他紧紧跟随着妻子的身边。他看见萧珊的神志清醒,一只冰冷的小手紧紧的握住了随行的巴金。

  巴金望着被蒙在雪白罩单下的那张苍白的脸。他感到萧珊确实改变了模样,这让他不由想起她的从前,年轻时的萧珊多么活泼,多么丰满颀长啊,而今她居然孱弱削瘦地萎缩在手术车上。前往手术室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巴金心里清清楚楚。可是他不能在妻子面前流露出任何感伤。作为多年以笔渲泻感情的作家来说,巴金心里充满着深深的痛苦。可是他不允许自己用感伤的神情送妻子进入电梯。巴金悄悄凑近妻子,俯身在她耳边叮嘱说:“蕴珍,你什么也不要怕,有我在这里,你放心好了。要相信现代医学可以医治任何疾病。有我在这里,你就应该放心了。”

  “我不怕,有你在外边,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萧珊眼里含着泪花,她也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脸上显出故作轻松的笑意。当她发现护士们已把手术车推进电梯间时,萧珊又紧紧抓住了巴金的手。

  “放心,我在手术室门外等着你的消息!”巴金见电梯的两扇门终于徐徐合拢,他才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望着那电梯在缓缓上升,最后终于消逝在他的视野之外了。这时,巴金心里又在流泪了。

  萧珊手术后,巴金发现妻子的病情并没有象当初预见的那样迅速好转,而是不时发生昏迷。剧痛也始终伴随着萧珊。这让巴金的心非常痛苦,他自恨自己无法替代她,他只能一次又一次从家里跑到医院的病房,频频来探视妻子,或者给萧珊送饭。巴金希望手术后的妻子多增加营养,然而事与愿违,萧珊经过大手术后体质一天不如天。有时他和女儿送来的饭菜,只好原封不动地端回家去。

  8月13日早晨萧珊又没有吃饭。所以巴金的心情很沉重。他不知中午再送饭的时候,萧珊究竟能不能吃一点?他多么希望妻子能在病榻上尽快地好转起来?哪怕她再活几年,即便只活一年半载,对巴金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他知道自与她结合的那天起,他就把自己的人生与萧珊紧密联系在一起了。

  他明白在自己的人生中不可能缺少萧珊。特别是在当前这特殊的年代里,只要家里有萧珊在,巴金就可以放心到奉贤干校去。即便他面前仍然是冰刀霜剑,仍然是繁重又难以克服的体力劳动,只要有萧珊活着,他就会顽强地生活下去。

  “电话!”就在巴金在餐桌前呆然若失陷入思考的时候,忽然电话铃声急剧地响起来。巴金心里一紧,他这些天最怕的就是听电话,只要有电话就会想到正在医院里治病的妻子。如果萧珊平安,医院就不会打来电话,反之如果这时候打来了电话,就必然有紧要大事。

  “爸爸……”就在巴金神不守舍地站起来,准备到客厅里去接电话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急忙回转身来,发现是女儿脸色惨白地站在餐厅门前,她眼里竟然还含着晶莹的泪水。女儿好象有难以倾吐的愁苦要向父亲叙说,可是不知为什么女儿竟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呐呐地对他说:“妈妈她……”

  “快说,你妈妈她……究竟怎么了?”巴金的脸色陡然一变。他忽然有一种可怕的预感,那就是在医院里治病的妻子那边出了不好的状况。可是,尽管这不祥的预见就要得到证实,巴金心里仍然难以接受这严酷无情的现实,他口中喃喃自语说:“不会,她不会的……”

  但是,女儿还是不得不把最坏的消息告诉了他:母亲萧珊刚才已在中山医院溘然长逝了!

  “什么?她已经去了……?”巴金仿佛像陡地遭到了晴天霹雳,他蓦然被这猝不及防的噩耗震昏了。老人的心脏好象顿时停跳,写了半辈子文章的大作家,在这一刻他胸臆间所凝聚的全部感情都变成了痛苦。他无法相信和接受这让人痛断肝肠的消息,刚才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萧珊还很清醒。他记得临出病房的时候,萧珊还以关切的眼神注视着他。巴金那时候绝不会想到,几小时后萧珊就会撒手西归。如果他知道她会这样猝然离他而去,那么巴金就会一刻不离地守候在她身边。

  中午噩耗进家门(3)

  “爸爸,爸爸……”巴金再也无法承受这从天而降的严酷现实了。在巴金的前半生中,最让他怀念的就是萧珊。他不知将来这个家庭如果没有了萧珊,自己还如何面对晚年的生活?所以,当巴金从心里意识到萧珊确已离他而去以后,就再也无法挺下去了。脚下一滑,老人忽然如同一株在暴雨狂风吹袭下无法支撑的老树一样,轰然一声倾倒了。他扑在地板上,好一阵都没有爬起来!

  萧珊死前的话: "血还是不要输了吧?"(1)

  巴金步履蹒跚地来到中山医院太平间。

  刚才,他从家里来医院的半路上,好象又走进一个噩梦的境界。脑际始终闪动着萧珊那双充满哀怨的眼睛。她似乎在冥冥中对他说:“我去了,你可怎么办?”

  “蕴珍,你说些什么呀?你好好的为什么就能说去就去了呢?”他好象仍在与她对话。在萧珊入住医院的几天里,他多次来到她的病榻前。有时他劝她吃饭,有时他什么事也没有,却依依地不肯离开她。萧珊总是不住地劝他:“回去吧,这里的空气不好。你坐在这里,我的心里反而不安。”

  他固执地说:“没关系,蕴珍,和你呆在一起,我心情会好些的。”

  她似乎也看出巴金心里在留恋自己,所以萧珊就再也不多说话。她只是稍稍闭了眼睛,然后把她那只有点发凉的手放在巴金的手里,让他紧紧地攥着。

  “听说你要到广州去了?什么时候才能回上海来?”巴金在路上匆忙地走着,他的思绪仍然围绕着萧珊俨如电影画面一般地展开。他好象又看到一片燃烧的战火,那是抗战暴发后的某一天,那时巴金受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派遣,将前去广州去筹办一家分社。就在巴金离开上海的前一天,他和萧珊在上海一家咖啡厅里又见了一面。

  那次见面给他的印象是既匆忙又紧张,因为车票是次日凌晨的,他和萧珊见面以后,还要回到他的临时住处去打点行李。而春夜又是那么匆促,巴金不希望让萧珊为了给自己送别,过迟地返回家里。那样的话他担心萧珊会遭到家人的怨尤。

  巴金在前往医院的路上之所以又想起了这段往事,就因为当时他与萧珊分手时,也象今天这种心情一样。彼此都有种恋恋之感。谁也不知此一分手,今后究竟会不会再次见面了。

  “蕴珍,你只管放心好了,我到广州不会时间太长,只要把那边的工作安排好,我还是要回来的。”巴金坐在幽幽的灯影里,默默凝视对面这漂亮女友忧戚的眼睛。他顿时洞穿了对方的心灵,巴金发现她也象自己一样,对于这次分手看得十分重。那是因为自从1936年那个早春的上午他与萧珊结识以来,眨眼之间已经过了两年。

  在这两年当中,他与她由不相识到发展彼此心通的朋友,其间确实历经了几多风雨和几多坎坷。他感到萧珊就象他喜欢的白兰树一样,散发着淡淡的花香,虽然并不浓烈,然而却时时嗅得到她那淡雅的清香,让巴金感到满足和怡然。巴金所喜欢的就是象萧珊这样的姑娘。他在上海滩上闯荡,去法国巴黎和日本东京留学,身边当然也不乏异性的追求者,然而巴金都一概敬而远之,他回避和疏远时髦浪漫的女性,巴金需要寻找的是一位与他性格相近的女性作伴侣。

  他不喜欢那些时髦的都市浪漫女性,甚至讨厌那些为势为财而不惜一切的女子。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快到三十岁了,仍然不想在上海安家结婚的原因。如今萧珊就俨然一位从天外飞到身边的知音者,巴金除了感到这位在女中读书的姑娘比自己小13岁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他多么希望永远和她在一起啊!然而那时他必须要服从出版社社长吴朗西的指派,在战争逼近江南的时候前往广州。

  萧珊的眼睛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她啜饮着杯盏中的苦咖啡,感到口里没有一丝甜味,苦涩的滋味让她心里平添了几分愁苦。她知道巴金在此时离开上海的危险,因为日本军队时时在威胁着莺飞草长的江南大地。她无法猜测一旦战火燃烧到上海或广州,她们究竟会不会再有相会的时机了。想到这一层,萧珊的眼睛湿润了,她说:“李先生,不管今生我们是不是还能见面。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是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了!……”

  “哦?……”巴金没有想到她会说这样感伤的话。听着从街上不时随风飘来的歌曲,他心境中也平添了几分愁苦。那是一部什么电影中的插曲,演唱者那如泣如诉的声音,让他听来颇有几分愁楚与悲凉。他也清楚在战争时期,这种分手也许就意味着生离死别,然而巴金无法抗拒命运,他想了许久,终于对她点了点头,郑重地说:“蕴珍,你千万别这样说,其实我们现在还只是一般的朋友。我能回来当然更好,如果我们不能见面,你还有你自己选择前途的权力呀!”

  “不不!”大出巴金的意料之外,平时看来十分单纯的萧珊,这时竟然现出了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决然神态。她忽然紧紧抓住了巴金的手,发自内心地说道:“李大哥,你不能这样说,虽然我们还没到谈婚论嫁的程度,可是,我的心里已经再也装不下任何别人了。我想,你如果从广州回来,我想请求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到我家里去一次!……”

  “去你家里?”他感到很意外。

  她却郑重地凝视着他,显而易见姑娘对此事已经想了多时,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对,见见我的姆妈。这样,咱们的事儿也就成了!……”

  “哦?”巴金没有说话,可是他心里此刻却正在掀起万丈波澜。自从意外与萧珊邂逅以来,他只要与她见面,心情就会处于从没有过的兴奋之中。巴金知道他从心里喜欢萧珊,也看出这位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姑娘,同样从心底深深地爱着自己。然而,当初巴金与萧珊见面,仅仅是出于作者对读者的关切。决不会想到他与一位小读者会有一天发生超越读者与作者关系的情愫。而今当他第一次听到少女发自内心的表白时,心里才不由得暗暗一惊,他意识到自己终于遭遇了爱情!

  萧珊死前的话: "血还是不要输了吧?"(2)

  “爸爸,在这边……”当巴金正在心里出现这种时空差异的意识流的时候,全然淡忘了他已经随着女儿小林和女婿祝鸿生等亲友来到了他熟悉的中山医院。巴金抬头一看,又看见了那间朝阳的病室,里面却是空荡荡的。妻子生前住过的那张临靠窗子的床上,再也不见了他那熟悉的萧珊了。雪白的床被已被齐整整的折叠起来,让巴金见了眼里酸酸的。他蓦然记起就在昨天上午,她还在那张床铺上对他唉叹着:“药费这样贵,将来如何得了呀?……”

  “这个,蕴珍,这个你就不必管好了。你现在治病要紧……”巴金知道萧珊是一位非常勤俭的女人。即便“文革”之前他的稿费比较充足的时候,每当出版社寄来了版税,她都要小心地存到银行里去。那时候巴金和萧珊已经住进位于武康路上的那幢独门独院小楼里。夫妻俩楼上楼下的生活着,每月的生活用费,萧珊都要做到精打细算。她不希望把巴金的稿酬花到一些无用的地方去,她始终把家庭生活控制到相当于普通市民的生活水平上。而她到一家杂志社里去作编辑工作,也是从来不索取分文报酬的。巴金喜欢萧珊的原因也就在于此,他知道她是一个只顾奉献而不求索取的女人。

  “我不管……可是,将来,你到哪儿弄那么多钱呢?”萧珊望着护士们不断把一些吊针和输血器械送到自己的床前来,心里就感到万分揪痛。她发现自从自己手术以后,几乎每天都要输血和输氧。巴金对她的病情如此关心,甚至到了不惜别一切代价为她治病的地步,这就更加让萧珊心里不安了。

  她十分清楚自从1966年以来,随着巴金失去了安静的写作环境,他从前因写作而积存下的一些稿费,都被造反派冻结在银行里。她没有工资,巴金也不过只被允许每月从冻结的存款里支出一点微薄的生活费。萧珊生病以后几乎把全家多年积蓄的一点生活费,都全然花尽了。她也知道6月里巴金从上海回奉贤干校后,向“工宣队”提出的要从他冻结的稿费中支出一百元钱的要求,也被束之高阁地加以回绝。

  “蕴珍,你不要被眼前的困难吓倒,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巴金见妻子始终在忧虑着家,忧虑着因为自己的病连累了别人,他就在床前给她讲故事,讲他自己早年在上海如何投稿,如何解决生计的往事。巴金对她说:“一九二八年我从法国回国,就在上海定居下来。起初我写一个短篇或者翻译短文向报刊投稿,就是靠这点微薄的收入糊口,苦日子也过来了。后来编辑先生们主动向我要文章。当时我没有钱租大房子,只好和那个在开明书店工作的朋友住在一起,他住楼上,我住楼下。我自小害怕交际,害怕讲话,不愿同外人接洽。外人索稿总是找我的朋友,我也可以保持安静,不让人来打扰。有时我熬一个通宵写好一个短篇,将原稿放在书桌上,朋友早晨上班就把稿子带去。例如短篇《狗》就是这样写成的。我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越多,来找我组稿的也越多。我在文学界的朋友也渐渐地多起来了。我早就对你说过:我是靠友情生活至现在的。所以,蕴珍,你千万不要考虑钱的问题,只要有人,就会有钱的。钱是身外之物啊!”

  萧珊不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如果再说什么,就会伤了巴金的心。只是她仍在为自己那越来越多的药费发出阵阵叹息。

  巴金的情绪似乎很乐观,他不住地开导她,继续讲自己早年的故事:“在回上海的最初几年里,我总是埋头写八九个月,然后出去旅行看朋友。我那时没有家,朋友的家就是我的家,我就到各处去看朋友,还写一些‘旅途随笔’换稿费花。有时我也整整一年关在书房里,不停地写作。我自己曾经这样地描写过:‘每天每夜热情在我的身体内燃烧起来,好像一根鞭子在抽我的心,眼前是无数惨痛的图画,大多数人的受苦和我自己的受苦,它们使我的手颤动。我不停地写着。环境永远是这样单调:在一个空敞的屋子里,面前是堆满书报和稿纸的方桌,旁边是那几扇送阳光进来的玻璃窗,还有一张破旧的沙发和两个小圆凳。我的手不能制止地迅速在纸上移动,似乎许多、许多人都借着我的手来倾诉他们的痛苦。我忘了自己,忘了周围的一切。我变成了一架写作的机器。我时而蹲在椅子上,时而把头俯在方桌上,或者又站起来走到沙发前面坐下激动地写字。我就这样地写完我的长篇小说《家》和其他的中篇小说。这些作品又使我认识了不少的新朋友,他们鼓励我,逼着我写出更多的小说。’蕴珍,我当年的苦日子就是这样过来的,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家,莫非你还为眼前这一点点药费发愁吗?”

  萧珊无话可说。她没想到巴金这样乐观,而且记忆力如此之好,经受这样大的挫折以后,巴金仍能背出他早年文章上的句子,他的话让萧珊听了高兴。但是,忧愁是赶不走的,如今萧珊眼看着她的病体一天比一天孱弱下去,手术后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每天都要输血输氧,萧珊的心里就感到万分愧疚:“血,还是不要输了吧?我会慢慢好起来的。……”

  巴金听了哪里肯依,急忙拉住她那颤动着的手,担心她拼着仅有的一点气力,去扯断那输血的针管:“不行,蕴珍,你这是怎么了呀?钱总是会有的,再说,现在医院也不是要求我们马上就交输血费用,只要你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钱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因为天无绝人之路啊!……”

  萧珊死前的话: "血还是不要输了吧?"(3)

  萧珊不再与他去争,她知道只要有巴金在自己身旁,就不会允许她提出中断输血的要求。她只能眼睁睁望着病床前那汩汩输血的针管,心中仍然愁楚万分。她喃喃地叹息说:“虽然现在医院不收费,可是,欠下的药费总是要还的呀。我看,血还是不要输了吧?……”

  巴金望着在病中的妻子,心里真想哭一场,可是,他却在她面前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态,挡住妻子不断抻向输血管的手,安慰她说:“血怎么能不输呢?蕴珍,这可是医生的决定,我们是患者,任何人也不敢改变医院做出的医嘱。至于医药费,总是会解决的,我回去和工宣队讲清原因,相信他们不会不解决的。……”

  而今,那曾经给萧珊输过血的电镀输液架还在,只是床上的人却不在了。

  “不,不要再给我输了,我难受……”萧珊的声音仿佛从天外飘来。

  那天,巴金记得就站在病室的门边,眼泪竟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的流淌下来。他记得就在两天前,妻子刚刚做了手术,她的身体已经明显地不行了,肺部呼吸时断时续,好心的女护士长不得不临时决定要给垂危的萧珊输氧,巴金赶到以后,才发现从前那么秀气的妻子,如今浑身上下几乎都插满了各种管子。在那些密集交错的管子中间,他终于看见了她那张发白的脸。她的面庞已经枯瘦变型了,只是萧珊那两只大眼睛依然还像从前没生病时那样明亮,那样美丽,那样闪亮。

  她见巴金来到身边,眼里便汪起了泪,这是见了亲人后感情的必然流露,当巴金看见萧珊想用那只发抖的手去拔鼻子上的氧气管时,他急忙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劝道:“蕴珍,这样不行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不要再给我输氧了,我不行了!为什么还要浪费,我去了以后,家里可怎么办?”萧珊的声音沙哑而无力,她好象鼓足了很大勇气才去拔掉鼻上和嘴上的管子,然后再坐起来和巴金说话。然而她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她的身本早已孱弱无力了,躺在那里连喘气也难以顺畅。

  “蕴珍,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钱的问题你千万不要想,现在治病要紧啊!……”巴金没想到她病到如此沉重的地步,居然还在顾虑着那个离她渐渐远去的家。

  巴金现在还依稀记得,在萧珊手术过后的几天里,他始终都守候在她身边。一直在默默无声地望着自己的爱妻忍受着无边的熬煎,他自恨无法替供她受苦受罪。他发现心地善良的萧珊即便在自己生命即将完结的时候,仍然还没有忘记别人的存在。她除了惦记亲人,惦记着武康路的家之外,凡是前往医院探望她的友人来到床前,尽管萧珊正在病中,可是她脸上仍然还会挂着歉意的神情,好象对所有前来探望的亲友都怀着一种深深的歉疚。

  “蕴珍,你就真的这样走了吗?……”巴金想起他上午在病室见到的妻子最后一面,心里就感到万分沉痛。妻子在上午没有和他说什么话,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和交代。就这样悄然地去了。更让巴金感到痛苦的是,他作为她的夫君,她最亲爱的人,居然在萧珊临死之前没有在场。如果他知道萧珊会这样快殁去,那么巴金宁愿中午不回家,不吃饭,也要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啊!

  然而,如今一切都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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