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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平与战争的十字路口

  周而复

  一、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

  三将军到了北平

  马歇尔将军、张治中将军与周恩来将军不久要到北平来了。这消息无翼而飞,传遍九城,古城人民日日夜夜盼望三方和平使者尽快来到北平,扑灭各地发生冲突的战火。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三位将军什么时候来北平呢?准也不确切地知道,唯一的办法是:耐心等待。

  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八日上午,我正在翠明庄那间日本式建筑设备略为改变的卧房里看采访张家口的记录,准备写点什么,收到执行部新闻发布组送来一张西郊机场欢迎证和一份请柬,由罗伯森、郑介民、叶剑英具名,让我参加欢迎军事三人小组的鸡尾酒会。不用间,三位将军今天肯定要到北平了,准备停当,带上照相机——我不只是文字记者,还任摄影记者,如果说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新闻记者,那么,做为摄影记者更不合格。世界上有些事大半从不合格开始,朝合格的方向发展,经过努力,慢慢接近甚至达到合格。本着这样的愿望,按着规定的时间,乘上汽车,向西郊开去,过了西直门城楼大门,汽车速度加快了,下午二时到了机场。过了不到十分钟,叶剑英、郑介民、罗泊森先后到达,接着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北平行营主任李宗仁到了,负责接管东北的东北行营主任熊式辉也赶到机场来欢迎了。

  晴空万里,远望西山残雪未消,近看他塘薄冰犹存。随着嗡嗡的巨响,蓝湛湛的天宇出现一架银色C54号巨型飞机,平静的停机坪,顿时戒备森严,刚才还在练习的美国一排仪仗队、立即排队肃立;前来欢迎的三方要员陆续走了出来;人称无冕之王的记者向来自由单独活动,这时也奉命排队,招待人员对散处各方的记者说:“对不起,请记者们上一次军训,排队,站好。”摄影记者受到优待,免受“军训”,可以跑到飞机附近。我这位南郭处士也和其他摄影记者一同前往,滥竿充数,抢拍历史性的镜头。

  机门开处,放下舷梯,首先出现在机舱门口的是一位瘦高个儿,身披皮领浅棕色呢大衣,没有雄纠纠气昂昂的军人气概,温文尔雅,不苟言笑,曾被人描写为“冷静犀利犹如一把外科大夫的解剖刀,他就是六十六岁高龄的五星上将(Get leral of the armg)马歇尔。马歇尔在美国被称为“中国通”,不是偶然的。早在一九二四年到一九二七年。他是美国驻天津的第十五步兵团副团长。根据耻辱的辛丑条约(一九○一年)规定,英、美,法、德、俄、日、意、奥等八国得驻兵天津,以保护平津侨民以及天津至山海关段京奉路,以备撤侨之需。这次是他第二次来华,做为杜鲁门总统的特使,任务是协助中国解决团结问题,调处国共两党武装力量冲突,以便统编整编全国军队,促成国共组织联合政府。

  马歇尔到重庆以后,中国战区参谋长魏德迈将军(Alhcrt Coady Wedemeyer),曾告诉他:国民党兵力强大,决不再让步;而共产党要求增加部队编制,定将继续争权,魏德迈认为调解合作,恐非易事,内战烽火,实难避免,马歇尔充满信心地对他说:“我必完成使命,你务必助我。”他是带着这样的信心来北平的。

  接着张治中与周恩来将军走下舷梯,和李宗仁、熊式辉等欢迎人群一一握手。

  机场通往城里的路线,岗哨林立,哨兵背向马路,马路空荡荡,如同给水冲刷过一样。车队进入西直门,马路行人见了车队,都仁立观看,见三方和平使者来到了古都,生活在日本侵略军铁蹄下的人民,脸上闪着微笑,心里充满了对和平的渴望。

  记者群的车子,在车队的最后面,我们紧紧跟着大队。我知道美国的工作作风,十分讲究效率,而周恩来将军思维敏捷,办事迅速果断是有名的,即使张治中将军安排他们休息,他们也不会到住处休息的。我和少数记者一直尾随车队到了协和医院南门,这个建筑群一律红柱灰墙飞檐,具有中华民族的风格,大门口挂了一块白底黑字的长牌,上书“军事调处执行部”七个楷书大字。进了大门,找到美方代表办公室,准备采访马歇尔将军,接待我的是杨上尉。他指着左边的会议室说,马歇尔将军和美方人员锁门开会,没法进去,片子都没法递进去,更别说接见记者了。我不好打扰美方会议,便到楼上去访问张治中将军。

  张治中将军坚持孙中山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维护国共两党团结,同共产党有长期的历史关系,是共产党的亲密朋友,没有和共产党打过仗的国民党将领。蒋介石对红军五次“围剿”,他都巧妙地设法避开,没有参与。毛泽东主席应蒋介石邀请曾飞重庆,他把自己的公馆——桂园让给毛主席和周恩来副主席住,自己到复兴关中央训练团小院暂住;他把国民党的以发表“剿共”消息和文章而臭名远扬的《扫荡报》改名《和平日报》。他是国民党的和谈代表,主张和平,人称“和平将军”。国民党借口“军队国家化”,想把八路军新四军整个吃掉。中共首席代表周恩来识破蒋介石的阴谋,也做了让步,从提出整编为四十八个师降为二十四个师、以至到二十个师也可以。张治中认为中共原来有一百多万正规军和二百多万兵力,已经降低了整编要求,是可以考虑接受的。他向蒋介石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见。蒋介石不以为件,因为他是蒋介石的八大亲信将领之一,人称是蒋介石八大金刚之一。蒋介石这次听了他的意见十分恼火,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他原来面孔非常红润,一争论就更红了,恰巧这时随从参谋皮宗敢陪同马歇尔走了进来,一见蒋介石板着长马脸,神色异常,不禁愕然。问道:“委员长,发生什么事了吗?”蒋介石忿忿他说:“我正在和共产党代表谈判!”张治中听蒋介石语义双关地把他当做“共产党代表”,立即以眼光暗示随从参谋,皮宗敢会意,没有翻译,信口译了其他的话,把“家丑”遮掩过去。

  我到张治中将军办公室,秘书说,张将军晕机,在飞机上没有吃午饭,中途从南河沿便道走了,吃点心去了。我怅惘地辞出,走到楼梯口那儿,全副武装的二级上将回来了。因为在重庆的时候,我们就相识了,上去和他握手,说明来意,他请我们进了会客室,抱歉他说,待一会儿要开会,很对不起,只能谈十分钟。我问他到达北平的印象。他说一九三二年左右来过北平,十多年没有来了,对北平的印象是甚为萧条,不如重庆,也不如从前,但市民对军事调处三方代表寄予和平的希望,从沿途行人对我们的欢迎可以看出。

  除东北国共部队不断冲突外,广东国民党部队也对东江纵队开火,我问“和平将军”,这次三方代表是否去广东巡视?他说,这次三人小组到北平来,十分匆忙,因为国民党二中全会十号闭幕,必须在闭幕以前赶回,所以这次行程很短,广州不可能去了。张发奎将军(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广州行营主任)准备去重庆,和周恩来将军面商广东停战问题……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国民党代表、国防部第二厅厅长兼保密局局长郑介民走了进来,请他去开会。他站了起来,看了看手表,笑着对我们说:“对不起,只谈七分钟,还有三分钟没谈,下次再补吧。”

  我们到了周恩来将军的办公室。周将军是一九二○年在天津学生运动中被捕,释放后曾到北平,不久去了欧洲勤工俭学,并创建共产党组织,离开北平已有二十六年了。他对我们说:年轻时候在北平,只是在陆地上做浅薄的观察,记忆中的北平,相当美好;但这一次在飞机上俯视北平,并不像记忆中那么美好壮丽。记忆中的往事常常美好,但再到旧地去看,和记忆中的往事一比,就显得逊色了。他意味深长他说,一切在前进,若想回到过去,实在没有可能了。有记者问,最近公布的整编军队方案,为什么要迟到十八个月才能完毕?他笑嘻嘻地回答:这个问题本来很大,国军这么庞大,数百万部队,怎么能够在短期内整编和复员完毕呢?只要大家根据《双十协定》办事,具有和平的诚意,整编和复员的时间长一点或短一点,是次要的。中共希望尽快实现和平,这是首要的。

  周将军匆匆谈完以后,到J楼大讲堂去了,马歇尔、张治中和周恩来三将军听取执行部罗伯森、郑介民和叶剑英三位委员工作报告,然后到协和医院向执行部全体工作人员训话。

  六点半钟,北京饭店(即现在北京饭店的老楼)宾客盈门,车水马龙,这是抗日战争胜利后第一次的盛大鸡尾酒会。酒会会场设在弹簧地板的跳舞厅里。我提前一刻钟到了北京饭店,走进会场一看,穿着白大褂的服务员站立两旁,手里捧托盘,盘子里满是装了大半杯鸡尾酒的高脚玻璃酒杯。李宗仁、熊式辉他们已经到了。郑介民、叶剑英、罗伯森他们准备欢迎客人。出席酒会的有北平军政要员和各界著名人士。当马歇尔、张治中和周恩来三将军准时到达时,立即成为全场宾主视线的中心。因为在执行部没有见到五星上将,我当然不能放过良好的机会,找到在场的杨上尉翻译,请他向马歇尔转达我们的愿望,他陪我们走到马歇尔身边,我们就谈开了。

  马歇尔说,一九二七年离开北平,已经有十九年没有来了。这次是他第四次到北平,旧地重游,十分高兴。这次选择巡视各地执行小组有两个因素,一是当地有较好的飞机场,二是执行小组问题比较复杂急需解决的。

  全国整编统编军队,当然包括东北部队在内,可是东北战事到现在还没有停止,而且东北行营主任熊式辉到了北平,这不是偶然的。全国人民遥望东北,希望和平使者降临,我间马歇尔最近是否准备在东北设立执行小组?他严肃地点了一下头,说:“这个问题已经在考虑中……”

  国内一些通讯社和报纸记者,见马歇尔在回答我的问题,纷纷拥上前来,把他团团围住,真个是水泄不通。一家报纸记者问,关于东北整军是在苏联军队撤退以前,还是撤退以后?马歇尔幽默地回答:“这是否要我撰写一篇论文?”那家报纸记者哑口无言。其他通讯社和报纸记者,连珠炮似的接二连三提出国内国外大问题,他见形势不妙,连忙采取回避战术,说:“这是鸡尾酒会,不是记者招待会。”他站记者群中,几乎比任何人都高。环视了一下,不苟言笑的五星上将,微笑道:“你们这些记者,也和美国记者一样,没完没了提问题。对不起,我要敬酒去。”他突出记者群的重围,从服务员托盘中取了一杯鸡尾酒,向李宗仁、熊式辉那边走去。

  记者群转移目标,包围周恩来将军。周将军老练地回答记者提出的任何问题,边谈边走,不断发出爽朗的笑声。张治中将军别有妙法,一见记者上来,回答两句,转脸就走了,使你没法包围他。

  鸡尾酒会上,人们拿着酒杯,信步往来,互相寒暄,低声细语,不断发出欢快的笑声,只是马歇尔和李宗仁、熊式辉他们谈得十分严肃,不知在议论什么。

  一小时鸡尾酒会结束,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先行告辞,准备出席三方委员在东华门荤华楼举行的晚宴。记者们也随着离开,我回到翠明庄房间收拾行装,准备明天和军事三人小组出发到华北某些执行小组去。

  二、古今两战场

  太阳还没有从北平东郊升起,我起床了,看了昨天下午收到的重庆寄来的《新华日报》和北平出版的报纸,到前面楼下餐厅吃了早饭,便乘车到六国饭店去了。

  七时三刻,三方记者到齐,大家乘上美军卡车,经过东西长安街并不宽敞的大道,前往西郊机场。今天第一站是张家口,当地机场不大,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三将军乘DC—3运输机,郑介民、叶剑英、罗伯森也上了这架飞机,上有五星标志,表明是五星上将马歇尔的座机。其余工作人员另乘一架。昨天下午刚从承德乘飞机到北平的萧克将军也来了。一九四一年我曾在平西拜访过这位名闻逻迹的将军。他当时是冀热辽挺进军司令员,现在是晋察冀军区副司令员。我们亲热握手,寒暄几句,他上了工作人员那架飞机,我上了新闻记者专机,这里有三方新闻发布组十多人,记者十人,由美方罗素上尉领队。记者专机最后起飞,上了天空,发生故障,旋又降落,排除操作杆故障,再次飞上蓝天,马、张、周的专机已飞向远方,看不到踪影了。

  飞越北平附近婉蜒雄伟长城不久,机舱玻璃窗忽结了一层薄冰,我用纸将薄冰擦去,向窗下俯视,只见一片滚动着的云海,好比千千万万雪白的绵羊在飞机下面走动。有时露出空隙处,我看到白云下面的荒芜的土地,陡峭的奇峰,原来已进入察哈尔上空,快到张家口,怪不得气候转冷哩。

  九天前,我曾访问过张家口,可以说今天是旧地重游,有一种亲切之感。我们下飞机,才知道马、张、周三位将军早十分钟就到了,受到聂荣臻、贺龙等将军欢迎,已到晋察冀军区司令部去了。机场上整齐英武的仪仗队仍然肃立,欢迎后到的客人还有丁玲、萧三,邓拓、沙可夫等文化界著名人士。三方记者和文化界朋友上了车头插着美国旗的大汽车,一路谈谈说说,指指点点,到了军区司令部,这原来是日本侵略军队的根本博司令部旧址。

  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他们一到军区司令部,就听取张家口执行小组报告,三将军听完以后,勉励小组三方代表,称赞小组工作成绩很好,今后整编军队工作更加繁重艰巨,希望三方共同继续努力。接着,三位将军与聂荣臻、贺龙、萧克他们进一步会谈。

  我们给招待在宽敞的西式会客厅里,让记者无拘无束地找对象做闪电式采访。《大公报》记者徐盈坐在晋察冀边区政府主任宋劲文身边,拿着笔记本边问边记,畅谈边区情况。中共边区党委负责同志刘澜涛回答合众社、美联社男女记者提的问题。边区参议会成仿吾和于力正副议长身旁也坐着记者,问长问短。我因为已经访问过张家口,没有参加那些记者采访,便和丁玲、萧三与邓拓他们畅叙文化界,特别是文学界与新闻界近况。邓拓是《晋察冀日报》总编辑,几乎是与晋察冀边区一道成长。一九三九年秋天,我到晋察冀民主抗日根据地工作,就和他相识。他和丁玲对我谈了文化界朋友热切希望早日实现和平,重建家园,团结合作,建设祖国。这是边区人民的心声。

  在大家谈笑风生时,美国摄影记者和晋察冀画报摄影记者,四处猎取镜头,被采访者与采访者一时都成为新闻人物。

  中午十二时,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在后院举行宴会欢迎马歇尔、张治中和周恩来等,记者群即陪末座。第一桌上,马歇尔殷勤询问张家口的情况,有多大面积,整个晋察冀边区有多少平方公里,张家口与边区人口各有多少,军队数量和装备,司令部的房子原来是敌人什么机关等等。他和聂荣臻、贺龙、萧克将军们,互相频频干杯,共祝和平早日实现。

  宴席上的菜肴,一律是中国北方和四川的名菜,备有刀叉和牛油果子酱,算是例外。马歇尔尝试用筷子,远没有用刀又利索,耸了一下肩膀,又拿起刀叉吃下一道菜。一道又一道菜上来,罗伯森边吃边赞赏不己,认为他在世界上许多国家所吃过的饭当中,这是最美好的一顿。马歇尔也嗜好美食,但非常注意工作时间与效率,不等最后几道菜上来,他站起来,退席,与贺龙将军继续会谈了。

  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三将军在机场上检阅仪仗队,旋即向聂荣臻将军等告别,登机,直飞集宁。

  在集宁飞机场上,晋绥方面野战军副司令员张宗逊,政治部主任甘泗淇,绥蒙军区司令员姚哲,以及集宁执行小组三方代表克瑞格上校、蔡文猷上校、孙志远少将已在机场等候。

  我走下飞机,一片荒凉,阵阵寒气扑面而来,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真象韩愈描写的那样“浩浩乎平沙无垠,复不见人。河水紫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挺亡群。”我仿佛到了古战场,忧虑集宁可能成为今战场。“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韩愈:《吊古战场文》)过去十年内战引来了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千千万万人死于非命,家已亡国已破,濒临亡国的边缘。内战教训还不够惨痛吗?我盼望把和平带给集宁和全国人民。

  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三位将军下了飞机,和欢迎人员一一握手,就到工作人员所乘的专机上开会,听取集宁小组美方代表克瑞格上校报告工作。三位将军简短训话,大意是要根据政治协商会议与《整军方案》原则,解决集宁小组的问题,非原则的无关小事,双方不要斤斤计较。马歇尔强调今天不研究谁是谁非的问题,本着互谅互让的精神,寻求解决问题的途径。三位将军赞赏小组己取得成绩,鼓励他们继续前进。

  当他们在飞机上开会的时候,贺龙将军没有参加听取小组工作报告,他在机场上悠闲地踱来踱去,成为记者注意的目标,要我请贺龙将军到记者专机上来,好采访。

  贺龙将军是南昌起义的总指挥。他当时还没有参加中国共产党,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军长,一支战斗力很强的北伐劲旅。汪精卫和蒋介石都想把这支劲旅抓到手里,等贺龙到武昌的时候,汪精卫给他派来陈裕新当参谋长,企图通过陈裕新控制劲旅。蒋介石办法不同,派人前来游说:只要他拥护蒋介石,马上委任他当江西省政府主席。贺龙对蒋、汪拉拢,十分厌恶,他认为封官许愿是花招,决不上当。他对第二十军政治部主任周逸群(共产党员,以后介绍贺龙参加中国共产党)说:“我坚决执行共产党的决定和政策,服从共产党的领导,所有派到我这里工作的共产党员,不要离开,继续做政治工作。”周逸群向周恩来同志报告了贺龙军长明朗的政治态度。周恩来亲自拜访贺龙,向他分析当前形势和党的政治主张,请他出任南昌起义的总指挥。贺龙十分激动,立即向南昌起义中共前敌委员会书记周恩来表示:“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只有马列主义才是救国救民的真理,我听共产党的话,永远跟共产党走,坚决和蒋介石、汪精卫这班王八蛋拼到底。”

  一九三九年冬,我在晋察冀军区和他相识,他穿着一身灰布棉军服,留着“一”字胡须,勃勃英姿,高大的个儿,健壮的身体,真的浑身是胆,充满了力量和智慧。他率领一二○师部分劲旅支援创建不久的晋察冀民主抗日根据地。他现在是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司令员。

  我走过去,把中外记者的要求告诉他。他爽快答应了。我陪他上了记者专机,受到热烈的掌声欢迎,记者们争先恐后地向他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贺龙衔着那支烟斗,吸了一口,环视记者一眼,你们把我包围了,看来不回答你们问题,突不出包围圈了。他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坦率地回答中外记者问。

  晋绥军区现在有二百五十万人口,七万正规部队,三人军事小组的命令,一定彻底实行;现在正着手准备复员,使战士解甲回家务农。如果战士回家没有土地,政府将给他钱,做为生产资金。老解放区人民生活,一般都提高了一些,自己生产,种棉花织布,解决吃饭穿衣问题,做到自给自足程度,即使没有外边的粮食支援,边区以内的军民也有饭吃。新解放区生活,也有所改善。过去敌人统治时,人民需要的粮食油盐和布匹等等都是配给的,经常不够吃不够穿。现在自由贸易,可以随便买卖了……

  贺龙将军还没有回答完,周恩来将军请他参加中共方面的会议去了,国民党方面又借用记者专机开会,我们只好走了。下了飞机,我看见马歇尔将军和罗伯森、伯劳德、克瑞格他们平行背风而走,边走边开会,别开生面。

  三方各自开会完毕,各人返回原来飞机里,张宗逊、甘泗淇他们摇手相送,飞机起飞了,l小时十五分钟以后,即下午五时,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三将军一行专机到达北平西郊机场,随后回到住处,他们又到中南海怀仁堂勤政殿,出席北平行营主任李宗仁的宴会。

  周恩来、贺龙将军今天晚上住在翠明庄。周恩来将军从勤政殿归来已经很晚了,但他不知道疲劳,也不休息,召集中共全体工作人员讲话,分析形势,阐述党的方针政策,鼓励大家努力做好工作。我做笔记可以说是比较快的,但是听周恩来将军讲话,却很难完全记下来,因为他没有重复的话,也没有多余的话,速记下来,就是一篇文章,如果漏了两三句,当时很难补上。

  三、“济南式的和平”上演

  三月二日上午九时零五分,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三将军一行专机,从北平飞往济南。这次记者专机又落后一步,我们赶上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检阅仪仗队了。车队开出机场大门,沿途不见一个行人,岗哨林立,每隔数十米还有一挺机枪和数名持枪哨兵,郊区实行特别戒严,进入市区,情况完全不同,大路当中悬挂横幅标语:“欢迎马歇尔元帅”,“欢迎和平使者”……大路两旁站满群众,不少人手中还摇晃三角旗,也有标语,竟然有污蔑造谣的标语,什么“打倒汪精卫第二毛泽东!”“制止共军没收入民财产!”等。在欢迎的行列里,忽然有四个彪形大汉带头高呼:“打倒共产党!反对共产党压迫人民!”应声叫者寥寥。绝大多数群众都不开口呼叫。

  这显然是国民党当地组织有计划的阴谋活动,企图假借民意,诬陷共产党。我看到这般情景,感到形势不妙,济南国民党在向共产党挑衅,必须严肃对待。欢迎和平使者,却又谩骂共产党代表的和平使者,还要打倒这个打倒那个,这是什么和平呢?那不是自我暴露对和平没有诚意呜?等于战争贩子,打着幌子,叫卖和平。怎么能够使人相信呢?我拭目以待,看“济南式的和平”上演。

  三位将军一行给领到国民党山东省党部里(前日本领事馆)开会,听济南执行小组美国代表雷克上校报告工作,张治中代表政府对小组成员的努力,深感谢意;目前的困难是粮食,人民没有粮食无法生活,是最痛苦最迫切的问题,要首先解决。

  周恩来将军指出济南执行小组工作是最困难的,山东地区特别大,问题特别多,情况特别严重,对小组的工作和已初步解决的问题,表示感谢。除了粮食问题以外,目前最重要的是伪军问题。因为大部分伪军被国民政府加委,摇身一变,成为国军了。这个问题十分复杂,解决起来,比较困难,但是要根据实际情况,分别解决,不能敌我不分,是非不明。粮食困难是由于过去在抗战中城市与乡村处于对立状态,一时不容易很快改变这种状态,但要加速改变。还有交通问题,因为在战争时期分割成数段,非很短时间内所能解决的,要逐步妥善处理。解决问题要联系各个重要决议去看,不要孤立地看,最好实际调查,就地解决,希望济南小组克服前进中的困难,将来成为模范小组。

  马歇尔将军表示美国的困难,只是双方的怦判员,不过评判罢了,不能执行,这等于打棒球的评判员一样。美国应国民政府的邀请,派代表到中国来参与此事,好像干涉别人家庭闹事,做得不好,会引起批评。打棒球的时候,双方都不喜欢评判,没有评判又打不起球来。所以执行起来,希望双方去做。

  评判固然不打棒球,只是评判,但评判员态度公正与否,是个关键。如果评判偏袒一方,表面上不参加打球,暗中实际上支持那一方了。马歇尔回避了这个实质问题。

  省党部屋子里在开会,省党部大门院子里在表演。院子里聚集了许多群众,有山东省立医科专门学校,济南市立中学,培才中学,济南中学,鲁西南十六县民众代表请愿团……我站在学生队伍旁边,看到一个神气活现的中年人,胸前挂着济南各界欢迎马歇尔元帅筹备会出入证,跑到学生前面授机宜:“一定要求周恩来出来讲话,你们就呼叫那些口号,外表要和缓,态度要诚恳,内容要强硬。”这位先生一走,我听见站在省立医专校旗下面的同学谈:“我们是学生,不是党员,别的事不管,我们只要求回家……

  这时,我看到一位穿黑制服的济南中学学生,叫张肇才,跑到群众面前动员,叫他们要求谈三个问题,一是流亡在外没饭吃;二是许多同学家乡沦陷,要求回家;三是讲一讲东北现状。学生中有人说张肇才的意见不能代表大众的意见,他大概听到了,急急忙忙跑过来向大家说:“原谅咱们小弟弟,你们都是老大哥,有什么不对的,请多多指教。”他不等“老大哥指教”,却以群众代表的身份去找三位将军去了。马歇尔答应讲;张将军事忙,不准备讲,周将军说明是三人小组,都是双方同时接见,只要张治中部长讲,他一定来讲。张肇才转身出来,颠倒是非,谎称:“周恩来不愿意给我们讲话,叫我们回去,你们同意不同意?”在他歪曲与煽动之下,大家自然不同意,群情大哗,纷纷要求周恩来将军讲话。

  我把刚才的情况告诉周恩来将军的英文秘书黄华,他亲自听见周将军回答的。黄华走过去找到了国民党山东省政府主席何思源,希望何先生对群众解释。何先生说,张、周两位将军很忙,叫学生回去。何先生说得含混,黄华接着原原本本说明事实真相,群众立即热烈鼓掌欢迎。

  马歇尔走到群众面前,高声说:现在是中国最严重的时期,我刚到中国就看出来了。我们尽最大的努力恢复和平,你们,青年们,尽你们力量为此目的而努力吧。我们在这儿就是为这个目的而工作,你们青年们,要努力,要得到一个和平繁荣强盛的中国。谢谢你们。

  张将军虽忙,不得不出来了。他说,“对你们的欢迎,表示感谢。我可以告诉大家,我们需要一个和平统一的中国,要如此,才能保证远东和平,也才能保证世界和平。山东是最有文化最优越的一省,中央关怀山东父老兄弟姊妹的幸福,山东的父老兄弟姊妹一定能得到和平安乐幸福的生活。这是中央和中共的共同意见。”

  穿着将级的黄呢镶红边的军大衣,英姿飒爽,站在群众前面花坛上的是周恩来将军。他频频点头,向欢迎群众致意,说:

  “……诸位的希望,很清楚,就是要和平。抗日战争胜利后,我和马歇尔、张治中两位将军不断努力的,就是要全国实现和平。八年抗战中,山东在敌人残酷统治下受尽了痛苦,我现来慰问诸位。乡村和城市现在不应该再隔绝了,应该恢复往来了。城市父老需要粮食,乡村父老需要商品,我们应该保证供应。刚才我看见王耀武将军和陈毅将军握手言欢,我很高兴,两位将军握手,可以保证实现山东的和平。这次我们三人来,诸位所希望的和平、民主、统一,一定要实现的。”

  他的话不断为群众的掌声打断,句句说到群众的心里。张肇才布置的那一套,没人提,群众满意地走了。

  这一幕戏,没有按照导演计划完全演出,那些先生们不免失望吧?

  餐厅相当暗,虽然是中午,也要开灯。在淡黄灯光照耀下,摆着一张长长的桌子,雪白的台布上,用苍绿的松针拼写了两个英文字:“欢迎马歇尔”。马歇尔旁边是王耀武将军,他的斜对面,就是曾经交过手,即刚刚握了手的陈毅将军;陈将军邻座是何思源,坐在何先生斜对面的是共产党的山东省主席黎玉。这些人曾经刀对刀枪对枪干过,现在同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互相碰杯,在和谐融洽空气中进行午宴。我希望和谐融洽的空气永远保持下去。

  马歇尔吃完了最后一道菜,站了起来,感谢王耀武、陈毅两将军对和平的努力,希望他们继续努力,达到中国幸福安居乐业的前途。前途困难颇多。整军问题,根据重庆《整军方案》,一定能办好。许多事要靠交通来解决,如法市的流通,城市与乡村交流,整军复员等;军费可以减少,人民生活可以改善。恢复交通,对人民生活有很大影响,粮食运输就不成问题了。双方同意做出恢复交通决议,各自负责有关路段的恢复。谁是谁非问题,可以放下,现在做应该做的事,当地小纠纷一钱不值,大家不要从这方面着想。他举杯,建议大家为中国前途幸福干杯,玻璃杯碰玻璃杯的清脆的声音,音乐般地响彻整个餐厅。

  四、“广寒宫”里金钥匙

  徐州的原野是一片润湿的黄土地,上面残留着白色斑痕一样的春雪,寒风阵阵,吹得我身上都有点抖索了。从济南到徐州这个战略要地,飞行了一小时一刻钟。在飞机场上迎接三位将军的是蒋介石、八大亲信之一的顾祝同,原第三战区司令长官,现在是徐州绥靖公署主任。他善于揣度蒋介石的心理,学蒋介石装模做样那一套,忠心耿耿追随蒋介石,以“服从心好”著称,蒋介石调动他的工作从不还价,何应钦赞扬说:“顾墨三百依百顺”。抗战胜利后,蒋介石委派他控制战略要地徐州。

  顾祝同头发有点发白,满面笑容,彬彬有礼地欢迎三位将军及其随行人员走了,我们这些记者却留在机场,车辆似乎不够。政府新闻发布组池先生、《申报》张剑梅和《大公报》徐盈先生碰到徐州绥靖公署张参谋长,由他安排车子把我们带到绥靖公署,交给交际科。那里无人负责,桌于上却有崭新的信纸和信封,上书朱红字:徐州各界欢迎马歇尔元帅筹备会字样。徐州筹备了半个多月,打扫街道,洗刷墙壁,门面工作筹备得相当充分,我们这些记者却没人照料,不知下榻何处。我建议到三将军开会地方,打听去处,那边不知道,说是在花园饭店己经准备好了,于是前往。到了花园饭店,没有房间。池先生忍不住发了牢骚,“这是官僚机构。交际科有三十个左右副官老爷,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住的地方都没有?也没人负责,这算什么筹备?”张剑梅幽默他说:“人家筹备的是欢迎马歇尔,也没筹备欢迎你,当然找不到地方住。”不久来了一位官员,总算有了归宿:记者各自住所在的代表团里,美国记者住在日本领事馆美国代表团处,我和周恩来将军他们住在一起。

  顾祝同将军在中央准备银行设晚宴欢迎三将军一行。我在宴会上碰到徐盈和张剑梅,他们住在政府代表团地方——广寒宫里,徐盈伸出双手,用嘴对手掌哈气,仿佛冷不可耐。

  徐州的确很冷。但是会议开得相当热烈,小组中心问题有二:一是交通,二是枣庄。

  陈毅将军随三位将军一同到了徐州,新四军第一师师长粟裕、第四师副师长韦国清等在我们到徐州以前也来了。三将军和他们会谈,双方都同意恢复交通和解决枣庄诸问题。不过,国民党部队沿铁路线建筑了比敌人统治时期还要多的堡垒工事。既然国民党也要和平,建筑工事意图何在?工事不拆除,交通怎么恢复?经过会谈,确定由执行小组沿线视察,凡属交通线上不需要的工事,一律拆毁。

  枣庄共有三口井,国民党占了一口,中共占了两口;电在同民党手里,水在中共手里,双方都不能出煤,却又都要煤。决定双方军队撤退,共同经营,美方担任顾问,负责技术方面工作。

  会谈以后,我写好新闻稿,托人发出。这次出巡的新闻报道明争暗斗,相当激烈,分秒必争,新闻要求真实和迅速,不能弄虚做假。惯于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中央社,各地有分社,通讯条件优越,而且在国民党地区采访,比我方便,可以找任何人采访他们想得到的消息,甚至制造所谓“民意”。法西斯独裁者有一条控制舆论的经验,谎言重复上一千次便可以变成真理。中央社深明此中三味。巡视完一地,美联社记者罗德尼克上了飞机坐下,立即打开打字机嘀嘀嗒嗒埋头写稿。中央社记者也在紧张执笔。当飞机降落在另外一个城市的时候,他们就把稿子交给当地有关的人发了出去。新华社在国民党统治区没有分社,等我上飞机写好,到下一站安顿下来,再到电报局发稿,便晚了一大步。

  我改变了做法:在三方会谈的时候,在当地军政要员宴请的时候,在三方代表与省长或市长他们讲话的时候,执行小组发生什么新情况的时候,不用记录,不打草稿,当场执笔疾书,会谈与宴会一完,新闻稿业已写好,重要内容的稿子,我请恩来同志审阅,防出差错。离开当地以前,我托人到电报局发出,既保证了真实性,又注意了时间性。当国内外广大读者看到新华社的消息早于中央社和美联社时,感到惊奇。秘密在于牺牲在宴会上吃喝以及少参加一般活动,当场挤时间写稿发出。

  真实性与时间性问题比较容易解决,采访中经常受到冷遇难办,对方原来热情接待,一发现我是新华社与《新华日报》特派员,面孔顿时一变,冷冰冰的,带理不理,甚至给我们吃闭门羹。有的对方知道我的工作单位,干脆避而不谈,使我尴尬,无法排遣索绕在心头的苦恼。我向恩来同志倾吐,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你要通过党的统一战线工作来开展采访活动,又要通过采访活动来宣传和加强党的统一战线工作,决不要单纯为了完成这次报道任务而采访。采访不到新闻,你会苦恼,也完成不了任务。统战工作,团结工作,你首先要从记者做起,尽可能争取友军。这次记者当中不是有《大公报》的、《申报》的、美联社、合众社的吗?要和他们多交朋友,就是中央社的和《中央日报》的记者,也不是不可接触,也可以做点争取工作。和这些记者团结工作做好了,你在采访中遇到的困难自然会大大减少……”

  恩来同志给我一把打开采访大门的金钥匙,言简意赅。他接着说:

  “作为新华社与《新华日报》的特派员,你的职责范围,不单纯是做好采访报道工作,还要向同情我们的各界人士约稿,征求对我们工作的意见和建议,搜集各种反映和参考资料,供领导上参考……”

  恩来同志在百忙中这样关心新闻工作,谆淳教导,茅塞顿开,我感到两个肩膀上沉重的分量,同时增加了信心与勇气,努力去做。我加强和《大公报》、《申报》记者的关系,注意和美联社与合众社记者往来,在集体采访中和中央社《中央日报》记者保持接触,交友的圈子扩大了,工作方便得多了,消息来源增加了,甚至中央社与《中央日报》得不到的消息,我也可从“友军”方面及时得到,暂时不宜发表的,重要的送给恩来同志看,或者作为参考资料送给组织上了解。

  五、阎锡山与傅作义

  太原是阎锡山王国的心脏。辛亥革命后,他总揽山西军政大权,实行封建割据,山西成了独立王国。他是一级陆军上将,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山西省政府主席,太原绥靖公署主任等。这些职务给他统治这个王国带来了方便。他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既坚决反共,又暗拒国民党势力入侵,拉拢各方,左右逢源,王国始终在他的手掌心里,抗战期间,他采取“降日拥蒋反共”路线,高喊“无条件存在”、“一切为了存在”、“在三个鸡蛋上跳舞,踩破哪一个都不行”。日本那个“鸡蛋”碎了,他就在国共两个“鸡蛋”上跳舞,拥蒋反共。去年九月,他指挥部队进攻上党地区遭到八路军还击,击毙他的第上集团军副总司令彭毓斌,史泽波等被俘,当地人讽刺他:“上党一战,实力损失了一半。”他于是吸收地主富农成立“还乡团”,实行“自清”、“自卫”、“自治”的“三自传训”,胡说什么“处理人越是惨无人道,越残忍,越能解救人,因为大家看到害怕,便不敢去接近共产党,那就是把更多的人救下来了,提出“十除一、一变九”的大屠杀计划,掀起晋中各县“三自传训”杀人竞赛的浪潮。

  济南王耀武以欢迎马歇尔为主,太原阎锡山却以欢迎军委政治部张治中部长为主,讨好张治中,向蒋介石暗送秋波。我从太原机场沿途看到的标语是:欢迎张部长、张书记长是青年的导师(张治中是三民主义青年团书记长)、欢迎张部长指示军队政治工作……阎锡山不以欢迎马歇尔为主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表示他不希望国共团结,实现和平。

  三位和平使者下榻复兴饭店,就是过去法国修建的铁路饭店,面对太原铁路车站。我和其他记者住在饭店左侧的一幢小平房里。太原,我感到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三位将军和执行小组开会,记者无事可做,我们乘车进城观光独立王国的统治。

  出入太原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百姓要呈验居住证,经过严密检查,才能出入。执行小组代表原先不许进城,后来放宽,可以进城;一要带执行部臂章,二是由交际处陪同,否则不能进城。我看到城口有铁丝网设备,等待检查的老百姓排成一条长龙,竟有一百多人。我们有交际处人员陪同,才免检。

  太原城市不大,还是个手工业为主的小城市,古老的平房,古老的街道,建筑设备装磺也很古老,显出闭关锁国的风貌,和独立王国的国王有些相象。阎锡山虽然是上将,又是战区司令长官,却穿了一身袍子马褂,严然是位地主豪绅,翘着两撇八字胡,文质彬彬,似笑不笑。他和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将军,应付一番,没有解决什么重要问题。

  第十二战区司令长官傅作义和王耀武、阎锡山迥然不同,他欢迎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三将军,并不以谁为主。傅作义原属阎锡山部下,但是抗日坚决。抗战初期,他是第二战区第七集团军总司令,负责指挥平绥线作战。娘子关失守,太原危急,阎锡山召开高级将领会议,无人承担防务,傅作义挺身而出:“太原城我守”。并且写了遗书式的信给家人:“作义自幼从军,戎马半生,只知为国为民,早置生死于度外,只要一息尚存,誓与日寇血战到底,为国捐躯,义无反顾。……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也。耿耿此心,有如日月,可以告慰国人和家人矣!”一九四○年三月“五原大捷”,击毙日军水川中将等三千四百多人,俘敌三百多人,就是他指挥的。在蒋介石命令下,傅作义打内战也不手软。国共两党达成停战协议后,他曾率部袭占集宁,八路军反攻,歼其官兵一千二百余人,集宁成了“会战场”。这次三将军到归绥来,进一步商谈怎样解决集宁这个棘手的问题。

  我们三月四日上午十一时三十五分乘机飞到归绥,受到傅作义将军等欢迎。他兼任绥远省政府主席。马、张、周一行进到城里,就在绥远省政府会议厅举行会谈,因为归绥执行小组撤销,由傅将军代表政府会谈,破例允许国共双方记者参加,各派一名,中央社代表是赵效章,我代表新华社列席。

  会议厅里横放着拼起的特大长桌,铺着白布,当中正面插了中美英苏四大国国旗,三方代表围坐在四周。马歇尔、张治中和周恩来三将军在欢迎掌声中坐在正中的上面席位,傅作义坐在下首,正对着马歇尔。他身边两旁坐着马占山将军和省政府委员、厅长等。

  马占山,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的黑龙江省代理主席,曾率骑兵五百抗击日军村井旅团,在中东铁路嫩江江桥激战,日军伤亡一百零八名,村井少将切腹自杀,马占山名震一时。现在是军委会委员长东北行营政治委员会委员,主任委员是熊式辉将军。马占山年近花甲,精神健旺,穿了一身黑色军服。我看见他,不禁想起白山黑水之间的东北同胞,那边和平问题,有待解决。傅作义以浓重的山西口音,致词欢迎,认为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需要和平民主团结统一,这次三人小组努力,使中国能走向和平民主的道路,绥远人民非常高兴。他说明三点原则:合作、真诚、民主,愿意和绥蒙军区互派联络组,调处争议地区(如集宁),避免冲突。

  张治中感谢傅作义谈话的和谐态度,说明世界要和平,中国要和平,有了和平,才能建设,才能谋幸福,满足人民的愿望。从《停战协定》到《整军方案》颁布,一切问题有了法律的坚固基础,实现和平有了保障。

  周恩来将军站起来说,很高兴在绥远和各位见面,今年的确是中国的和平年。一二个月内,中国有了张治中将军所说的这些协定,和平民主有了可靠的基础。协定是定下来了,要实行。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把一切协定真正地完全实行。中共保证百分之百地实行。过去的不幸冲突、对立,有十八年之久,现在做起来,一定有曲折、有困难。双方负责人要克服困难。这次来是为了这个目的。首先在自己方面做起,克服困难,这样工作才能做好。非常同意傅将军所说:要合作,就要忘记过去,坚持和谐友谊的态度,这才能如我们所希望的停战,恢复交通,整军等等,照人民所希望的那样去做。

  周恩来将军强调“实行”,也就是反对空谈,述而不作,说谎骗人。他字斟句酌他讲,听到翻译译得不准确,立即指出改正。他语惊四座,不断博得热烈的掌声。

  马歇尔接着站起来,望了周恩来和张治中一眼,认为这两位同事已说得很详细,几乎没有再说的必要,但他还想说两句。在重庆有了许多决定,北平成立执行部,执行决定,每件事都有中立人参加。现在已进入新阶段,有新的任务,立刻要和平统一整编军队,恢复交通,在华美国军官应该努力帮助去做。中国朋友也许认为太快,可是不能等待,应该立即团结起来,在世界各国之中,才能保卫自己。

  马歇尔的重点是统一整编军队,恢复交通,也是为了调动军队,统一整编,帮助蒋介石把军队抓到手里,同时向华北、东北调兵遣将。但他没有明说。

  在掌声中结束了会谈,傅作义将军请大家到餐厅入席,一共两桌,我们这一桌主人傅作义和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马占山将军那一桌主要客人是罗伯森、郑介民、叶剑英。张治中身体不大舒服,怕伤风感冒,进了餐厅不好不脱军帽,旋即戴上一顶蓝毡帽,衬得他的“孩儿面”越发红润了。他指着第一客座的位子对马歇尔说:“pleasesltdown!”马歇尔吃惊地望了他一眼,因为这是第一次听他说英语,和他开玩笑,说他只会讲一句。他不甘马歇尔讪笑,立刻向译员学了一句,转过身来对马歇尔又说了一句:“Haveonemore!”马歇尔伸出一个手指,仿佛说这也不过是一句。傅作义为马歇尔敬菜,解脱了张治中的窘境。马歇尔十分赞赏中国菜,吃了又吃,他幽默他说,这次出来,吃了这么多,回到重庆,可以许多天不吃饭了,就是碰上饥荒也不在乎了。张治中连忙给他敬菜,又敬酒。马歇尔马上改口,这次出国,吃菜吃得少,喝酒喝得多,不仅回到重庆,就是回到美国,也不用再喝酒了,否则要酒精中毒了,周恩来和他碰杯,风趣他说,这白兰地酒不错,保险不会酒精中毒,可以放开大喝。他们两人干了一杯。周恩来的酒量很大,喜欢喝烈性酒,他又羊杯对傅作义说:我们干一杯……

  六、人人争说延安城

  午宴结束,傅作义将军他们欢送三位将军到机场,专机起飞,向西北黄土高原飞去。记者专机里,绝大多数记者没有到过延安,话匣子打开了,人人争说延安城,仿佛这座古城富有神秘的色彩,令人向往,令人好奇。我离开延安已经一年多了,也想看看宝塔山,喝口延河水,瞧瞧古城内外的变化。我和大家一样,面朝机窗,注视天空的云海和地面的变化。各架专机分别穿过云海,陆续降低,一转眼的功夫,我看到宝塔山。飞机在延安上空绕了一圈,在东门外机场徐徐降落。飞机场上搭了一座红布牌楼,上端插了中、美国旗,在西北高原的黄土层上空迎风飘扬,引人注目。机场右边,上万的欢迎群众有秩序地站着。

  当有五星标帜的银色四引擎专机降落的时候,马歇尔穿着那身淡棕色呢大衣走下去,周恩来给他介绍前来欢迎的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彭德怀、林伯渠、徐特立、谢觉哉等负责人。

  马歇尔看到那么多中共中央负责人和军事领袖来欢迎他,兀自一惊。他早就知道这些著名人物,也约略知道他们一些事迹,没有料到在延安同时都见到了。他惊异中共那些政治和军事领袖,这是不可低估的中国一支强大的力量。马歇尔最大的长处是明于识人又善于培育人才。他当过陆军大学和不少军事学校的教官,是宾宁堡步兵学校副校长,以及伊里诺和麻州等国民军的首席教官。在他手下做幕僚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著名的就有布莱德雷五星上将、霍奇上将、史迪威中将,李奇威中将等。据说在宾宁堡步兵学校的教职员、学员中,在二次大战中升任将军的就有一百六十人左右。他自己做过潘兴元帅、贝尔将军的侍从副官。他在弗吉尼亚州军事学校毕业,最后一年获得最高分数,被选为全班的第一上尉(Ftrstcaptain)。他是一个优秀的参谋人才,并非指挥大军的统帅,官运也不亨通,一九三六年才升任准将,一九三九年晋升少将,继升上将,到一九四四年才升到五星上将。将军爱人才。他敬佩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共济济人才,认为这是战争中胜负重要因素之一。他紧紧握着毛主席的手,感谢他们前来欢迎。

  毛主席陪同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一同检阅延安卫戌司令部的仪仗队,然后走向路边那一长列的汽车那儿,车上挂着中美国旗。汽车在上万的群众面前缓缓开过,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响彻云天:

  ——欢迎马歇尔元帅!

  ——欢迎张治中将军!

  ——欢迎周恩来将军!

  沿途的标语牌上,贴的也是欢迎马、张、周三位和平使者的红红绿绿的标语,三位和平使者一行先到了王家坪朱德将军的住处,出席毛主席举行的茶会,宾主寒暄。这以后,马歇尔到美军驻延安的观察组去了,接着拜访毛主席和朱将军。

  我和记者们下榻南门外交际处。

  记者们吃了点心,怀看好奇的心情,步行到新市场参观访问去了,匆匆赶回来,前往中共中央所在地杨家岭,这是一幢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洋房,进门有个小客厅,里面主人和陪客已到了,陆续来的还有:刘少奇、林伯渠、徐特立、谢觉哉、蔡畅、杨尚昆……记者们见到这些著名人物,立即散开,各自寻找采访的对象,无拘无束,畅谈开来。

  正在记者兴高采烈访问的时候,交际处的招待人员请大家参加宴会。走出小客厅不久,便是宽敞的大厅,宴席已经排好,毛主席、朱德、刘少奇和三位和平使者坐在第一席,罗伯森、郑介民、叶剑英坐在第二席。等大家坐好,毛主席站了起来,伟人发出宏亮的声音,欢迎三位将军和各位到来,大家都知道三位将军做了许多有益于中国人民的事,一句话,就是帮助中国和平、民主、团结、统一,中国人民感谢各位的努力,中共也感谢各位的努力,并准备尽一切努力来做这些事。中美合作万岁!国共合作万岁!全国人民团结万岁!他建议为杜鲁门总统、蒋主席、马歇尔、张治中将军和在座各位朋友健康干杯。毛主席和客人一一碰杯。

  紧接着歌咏晚会开始,朱德将军代表中共中央致词,一切政协三人小组协定,中共都愿意忠实实行,彻底实现。国共合作,国际团结,中国定能成为和平、民主、团结、统一、幸福、强盛的中国。马歇尔接着讲话,认为在短时间内,得到停战的成绩,令人满意:现在要致力于恢复交通,减轻人民负担。已得到毛主席保证,中共尽其能力恢复中国人民正常生活状况。这次巡视各地,目的是看何处有困难,设法解决,并且表明他和美国处于中立地位,协助实现和平、民主、团结、统一的中国。张治中讲话富有风趣,十分激动,他说,黑暗已过,光明在望;破坏已过,建设要来;《整军方案》十分重要,我们要百分之百地做到。和平事业的完成要感谢盟帮美国的协助与蒋主席毛主席的领导,让我们为和平、民主、团结、统一的新中国高呼万岁。呼了万岁以后,他自豪他说,你们将来写历史的时候,请不要忘记张治中三到延安这一笔。他的热情洋溢的话,立即引起满堂热烈的掌声,全场活跃,充满了和平友好团结的气氛。

  毛主席也鼓了掌,风趣地问张治中,将来也许还要四到延安,怎么只说三到呢?他说,“和平实现了,政府改组了,中共中央就应该搬到南京去,您也应该住到南京去,延安小地方,不会再有第四次来的机会了!”毛主席说,是的,我们将来要到南京去,不过听说南京热得很,我怕热,希望常住在淮安,开会的时候,就到南京去!

  歌咏晚会上,除秧歌剧《兄妹开荒》与《黄河大合唱》外,还演唱欢迎马歇尔将军之歌,也唱了歌颂张治中将军为和平所做的贡献。

  在延安度过了愉快的一晚,人们沉浸在和平、团结的友好气氛中。

  红日从桥儿沟后山冉冉升起,东门外机场上和昨天一样,热闹非凡,毛主席、朱德、刘少奇他们陪着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一行边谈边走。张治中热情地对毛主席说:“欢迎您早日到南京去。”记者从旁插问:“请问毛主席,准备什么时候到南京去?”毛主席微笑答道,蒋主席什么时候要我去,我就去。他转过身去,对将要上飞机的马歇尔将军说:“再说一句,一切协定,一定保证彻底实行。”马歇尔走上舷梯,转过身来,向毛主席、朱德、刘少奇他们挥手告别。

  七、终点和另一个超点

  从延安到汉口,飞行了两点四十分钟。马歇尔他们住杨森花园隔壁大成路三号,张治中一行住璇宫饭店,周恩来将军等住四民街德明饭店,从宣化方面来的新四军第五师师长李先念和郑位三、吴德峰早在德明饭店住下等候,我也住在德明饭店,这在当时的汉口算是第一流的饭店了。例行会议举行以后,军委委员长武汉行营主任程潜和副主任兼参谋长郭忏等举行宴会,程潜到重庆出席国民党二中全会,由郭忏主持。

  汉口,是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三将军巡视的终点,没有什么重要问题要解决,宴会将完时,接着举行歌咏晚会,听了女高音歌唱家管夫人等演唱,轻松愉快,时光迅速流逝,静寂的夜空中,传来江汉关悠扬的钟声,当当地敲了十二响,报告客人,夜已深沉了!人们并无倦意,在谛听高昂的歌声。

  这次三位将军出巡五日,飞行十六小时,经历冀、察、绥、鲁、苏、豫、晋、陕、鄂九省,行程一万七千华里,对中国和平、民主、团结、统一的事业,做了重大的贡献。我一边听着歌声,一边继续写随行记。等周恩来将军回到德明饭店,我请他审阅。他迅速看完,改正个别地方,还给我,我又看了一遍,深深感到恩来同志看稿十分仔细认真,在他智慧敏捷洞察秋毫的眼光下,立即看出个别纪录原话的差错,连一个错误的标点符号也逃不过他的犀利的眼光。我把稿子托人带到重庆日报社,以便在报上连载,报道人民渴望这次巡视的消息。

  第二天上午十时,我随大家一同到机场,欢送马歇尔、张治中、周恩来一行去重庆,罗伯森、郑介民、叶剑英回北平,我留下来,住在德明饭店,访问李先念和郑位三同志。

  国民党在和谈的幌子掩饰下,把美械装备的大军用美国提供的运输工具运到东北,内战的烽火即将点燃了。

  在和平与战争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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