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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城这家人:第十三章3

  饭桌上,温江随口问起县的GDP是多少。老主任一怔:我们这儿牛的屁、猪的屁都数不过来呢,谁知道鸡的屁是多少。一桌人都笑了起来,冯红更是嘎嘎的。年轻的村支书脸一红:你们别见怪,张大爷他没啥文化,就知道种田侍弄果树了。温江感慨道:要致富,提高农民文化素质很重要。现在村干部迫切需要充电,需要选派大学生村官……王卫东截住他的话头:显摆你学历高,有文化怎么着?管理一个村子,最重要的是能服众,知道不知道鸡的屁又有啥关系?看场面有些尴尬,村支书忙招呼喝酒喝酒,大家一起哄把酒干了。

  返程时,王卫东看温江喝高了,便坐到驾驶位子上她开车。村支书把摩托车搁在村委会,上来给她带路。温江歪在后排醉眼眯斜,不时地瞟上一眼旁边的冯红。在他眼里,冯红虽然快五十的人了,可因为保养得好,自有一种姑娘所不具备的风韵。加上多喝了两杯,面带桃花,简直有一番夕阳残照般的美丽。

  在高

  速公路口,村支书下了车,王卫东系上了安全带。这时,温江有些酒醒,他想听歌。王卫东开着车,眼睛也不看他:整天听宋祖英你烦不烦?现成的歌唱家就在你旁边,冯红,给他唱段镇镇他。冯红醉迷迷地看着温江,不知温局想听哪段?虽然改唱小生,但在嫣然一笑而倩然后敛的嘴形上,仍流露出当年饰演旦角的一丝痕迹。这笑让温江很着迷。还是这样的女人招人待见,连说话都这么温婉细语,哪像王卫东,要么不说话,说话能噎死人。温江说:随便,你唱什么我都爱听。王卫东回头瞪了他一眼。

  冯红哼起《美丽的草原我的家》,温江也唱了起来。他把唱歌、喝酒视为官场必备两大生存技能,嗓子本来就不错,又特地练习,所以跟冯红配合默契。几首歌唱下来,温江说:这样吧,你也歇会儿,我给你俩讲笑话。王卫东突然烦躁起来:是听你得瑟,还是听冯红唱歌?车子进了市区已经天黑,王卫东把冯红送回家,问温江去哪。温江说:反正你那儿也不欢迎我,我回局里吧。车子停在土地局大楼前,温江拉开车门,卫东说你就那么着急走吗?温江只好屁股又坐回到座位上。好像没明白卫东的暗示,他说起动迁的事来:卫东,我听说这两天老有群众上访,说你们补偿不公,你要加点小心。王卫东有些失落,听了这话她说:

  你也相信那些刁民?他们愿意上访就访。反正现在你想做成点事,看热闹的,起哄架秧子,借机狮子大开口的,什么人都有。那天项目动员会你不也在场吗,知道区里的政策,我们力求公平、公正,一碗水端平。不过,温江迟疑了一下,你哥王树生,他家也在动迁范围吧?你啥意思?动迁涉及两个小区几千户居民,我哥家当然在其中。补偿一个标准,我区长的亲戚就特殊了?我是怕底下街道办事处的人处理不好。他住在那儿,街坊邻居肯定都盯着他呢。补偿有个多有个少的,稍稍有点偏心眼,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可他毕竟是你哥,林智诚他姐夫,又不能仅仅把他当成一个普通动迁户看待。既然你知道分寸,能处理好,我就放心了。谢谢你提醒,我知道怎么做。

  温江下车后,王卫东一个人开车回家,脑子里还在想着他的话。在她眼里,城市建设就该快刀斩乱麻。就算老百姓做出些牺牲,也是发展中的阵痛,慢慢的他们会理解政府的。而且她也一直认为,在这个项目中,承受压力最大,最受熬煎的,是她这个一区之长。她独独没想到哥哥王树生这里,会有什么不好处理的情况存在,也没时间问问他对动迁啥态度。哥知道她很忙,平时很少打电话给她,可今天居然有四个未接来电,都是他打来的。因为山里手机信号不好,

  当时她没有回,后来一直开车也没工夫打。

  现在温江的一番话,让王卫东萌生找哥谈谈的念头。进了家门,她掏出了手机……###第十五章

  王树生心事重重。他没有想到,跟自己朝夕相伴二十来年,替这个家遮风挡雨的楼房要拆了,这个小区要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消失了。而促成这事的,就是当初筹建这个小区的王卫东——自己的亲妹妹,开发商又是自己的小舅子林智诚。

  最早这片小区孤零零地远离市区,这两年随着城市发展,周边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这里也就成了寸土寸金的好地段。虽说与熙熙攘攘的繁商区只是咫尺之遥,却保留着老小区特有的氛围,闹中取静。楼与楼之间,树木多,间距大,居民养养花,种种菜,多少能够感受到四季更迭,体味一下久违的田园生活。这么好的小区,怎么能说拆就拆,说让它消失就消失呢,王树生怎么也想不通。

  背着手,他一个人在小区里从东头走到西头,从南头走到北头,漫无目的溜达着。看到一棵老树,伸出手去摸摸;看到一条狗,俯下身去逗逗。看到树荫下一群老头在下棋,他就旁边站会儿,看他们为一招一式争吵翻脸,又嘻嘻哈哈叫着对方绰号和好。最后,他坐在修鞋摊的马扎上,粘一粘有些开胶的鞋子,又叫过来吆喝叫卖的小贩,买了半斤花生酥糖……平时司空见惯

  的一切,现在都让他觉得亲切而美好。

  晚上,打开父母房门,掸掸家具上的尘埃,摞摞书架上的书。又去小诚的房间,打开窗子通通风。他觉得屋子也是有灵气的,再好的屋子没人住,没人打理,就像没有人心疼的人一样,会慢慢老去。站在寂静的屋里,听着嗒嗒作响的钟表,他感到时间在慢慢流逝着。回忆起亲人们的音容笑貌,回忆着屋子里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既是幸福甜蜜,又有一丝悲伤笼上心头……然而,这里的一切,都将因拆迁而被铲除,王树生心理上很不适应。他甚至觉得,有时候人的折腾,比什么自然灾害的能量都要大,都要可怕。他的魂不守舍带在脸上,到了大刚那里,连平素喜欢的猫狗都懒得逗弄。外甥打电话给杨丽华,问我舅他最近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杨丽华说:你舅他身体好着呢,没病。有也是心病,这不听说小区要改造搬迁嘛,上火了!动迁补偿方案出台,张贴在居委会墙上。有人看完登时就炸了:这么好地段,为啥补偿标准跟别处一样?大伙团结起来,就是不搬,看它有啥法!有人胆小怕事,嘀咕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跟政府对着干,有好吗?搬吧,好歹还住上大平米呢。大多数人嘴上没说,心里在扒拉小算盘:眼下看是有些不上算,可这城市综合体一起来,房价肯定水涨船高,回

  迁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大家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主动签字。

  王树生知道,虽然他对这个住了二十来年,养育儿子又送走父母的小区很有感情,但照现在这架势,搬走再回迁大势所趋。父母的两室一厅,现在过户到他名下,加上他自己的房子,不用加钱就可以换套大平米。他盘算好了:不骑马不骑牛,骑个毛驴走中流。他既不当出头的椽子,第一个签字,也不当落后的老牛,成为给政府出难题的钉子户。当着区里的干部,王树生明确表态:不当绊脚石。

  入户摸底的干部前脚刚走,防盗门哗啦一声响,张万田带着一身酒气上门:树生啊,现在大伙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你是劳模,又上过报纸电视,有影响力,我想听你一句实话,你签还是不签?王树生说我签。

  你不能签!老张眼球网着血丝,舌头有些不利索,从前城市复建让搬迁,咱没二话,连庄稼都铲了。现在跟那会儿不一样,政府卖地皮挣钱,跟开发商穿一条裤子。他们吃肉,咱们也得多要口汤喝吧。咱老百姓不能总去那个吃亏的角儿,应该要个好的补偿。张叔上了年纪后越来越偏激,什么都看不惯。林兆瑞在时,老哥俩颇有共同语言。他们怀念从前简朴单纯的生活,看不惯现在世风日下、唯利是图。说起当下一些官员的贪污腐败更是义愤填膺。只不过,林兆瑞

  常常用存在即合理表达他的无奈,张万田则喜欢用发现一个枪毙一个来发泄他的不满。王树生倒了杯热茶,让他醒醒酒:那张叔依你怎么办?老顶着也不是事,有啥意见,有啥要求,咱们向政府反映啊。屁!老张啐了一口,人家动员你时,主动上门找你,软磨硬泡地求你。你要反映问题,提条件,就没人掸你了,推个二五六,来回踢皮球,都说做不了主。树生,我来呢,就是为这事,卫东管这个项目,你是她哥,你的话她听得进去。你辛苦去趟区里,把大伙的要求和态度传递过去。你一个人去,总比我们一块乱哄哄地去上访,给她填堵好,也不至于影响她工作。王树生想想也对,应该让小环知道居民的想法,这也是配合她工作。他答应下来。老张喝了几口茶,站了起来,临出门又叮嘱:你是她哥,也是小区居民,是我们推出来的代表。树生啊,你的态度就是我们大家的态度,千万不能服软,我们没偷没抢,在争取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记住了啊,不是针对卫东,是针对她代表的区政府!给妹妹打手机没打通,到了外甥的宠物医院,卸下狗粮猫粮,王树生抽空又打个电话,还是不通。他正纳闷呢,爱国晃晃悠悠进来,一屁股坐凳子上,手上也没了折扇。原来他的养生馆出事了:因为非法行医,被市里查扣,还要处罚十万

  块钱。

  王树生并不感到意外,他早提醒过爱国,这不是正经营生。一个初中生,没当过一天医生,给人瞧病不出事才怪。可爱国却认为这里面有蹊跷:八成有人眼红嫉妒,想整我。这么大摊子操持起来多不容易,我不能就这么着倒了!树生劝他:你要是走得正行得端,别人就是想折腾也折腾不了你。这下没咒念了吧?我看哪,当务之急你还是反思一下,想想以后干点什么正经营生吧。大刚也帮腔:要不你还是开家饭馆,干老本行吧。我手头有点钱……刘爱国摇摇脑袋,他还没到穷途末路:树生,我来是求你找找小环,让她过个话,别罚款了。特别是不要让媒体卷入,他们要是跟着一起哄,非把我炒死不可。这话我不说,你愿意说你自己说去。

  我的大外甥,我的好外甥,我的亲弟弟呀,你是不知道你那个妹妹,自打我出书后,她就觉得我是个骗子,干啥都不靠谱。她眼里根本没有我这老舅,昨天我跟她电话里没说完,她就给挂了。照我看,你谁也别找了,自己当个教训,把忽悠人挣来的钱交罚款,把不正当的营生变正当了,未尝不是好事。满打满算王树生会帮他一把,现在听他这么说,爱国黑脸气得发青,手指点着他鼻子:你们兄妹真是随得贴!好,我自己找辙去,就是要饭吃,也要不到你门口!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大刚头一回见他俩闹掰,忙劝舅舅:不就是跟我姨过个话,哪怕先答应下来,也不至于得罪他呀。绝对不中,你姨今天为亲戚求人家摆平了犯法的事,明天人家违法了,就会同样求她来摆平。让她犯错误的事咱不能做,帮一个害一个的事不能办!吃晚饭时,杨丽华说大芬儿来家着,让我在你枕边吹吹风,帮爱国一把。王树生一蹾饭碗:打住,脚上的泡自己走的,谁也帮不了他。可睡一宿觉起来,他却吩咐丽华去看看爱国,拿过去一万块钱。

  昨天刚把你小舅得罪了,又冲我急赤白脸的,现在又心疼他了?你呀,真是刀子嘴豆腐心!王树生嘿嘿笑道,我是想憋憋他,爱国也该通过这事长点教训。又让找出小诚给他买的西服来穿上。杨丽华问干啥去,他说:还不是为动迁补偿的事,昨晚小环来电话,当人面不方便细说,今天我过去一趟。怎么着也是大区长的哥哥,咱不能邋里邋遢的给妹妹丢脸啊。西服笔挺,皮鞋锃亮,王卫东看见他这身行头,乐了:哥你打扮起来,还跟从前一样精神。她细心地把树生衣袖上沾的一根狗毛摘下。有一阵子没见了,她脸有些憔悴,鬓角现出些银丝来,这是怎么焗染都没法隐藏的。王树生有些心酸,一时间竟不想跟妹妹说这些让她糟心的事了。

  王卫东坐在他旁边,脸上带着笑:找我到底啥事?白

  天打了一通电话,晚上可通了,你又不肯说。王树生只好把大家对动迁补偿的意见,一五一十跟妹妹说了。王卫东点着头,抿着嘴,听他说完才开口:哥,白纸黑字的红头文件,可不是谁说改就改的。这动迁补偿标准是经过多方论证,参考国内同等城市情况制订的,也不是你妹妹一个人说了算。不过,我会重视居民意见的,回头我们开会商量一下这个事情。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好人最容易让人当枪使,被人利用。动迁这里头水有多深你不知道,以后别掺和这事了。王树生搓着手,不好意思地笑笑。

  卫东之前没少下去了解情况,现在她特别想听听哥哥,这个实诚人也是当事人对动迁的态度。听妹妹问他,王树生说:我能有啥态度,支持你们工作呗。不过……他话锋一转,说实话,这么结实的房子,怎么盖起来的你比我还清楚,说拆了就拆了,怪可惜的。你们就不会另外找地方盖啥综合体,还省得费劲做大伙工作了。我的傻大哥呀,你当我愿意兴师动众拆迁啊?现在市区寸土寸金,哪儿有这么多的空地,这么好的地段建设城市综合体?你们住的房子虽然结实,可毕竟二十几年了,破旧不堪,影响城市形象。区里也是想借此改善城市环境,提高老百姓的生活品位……话是这么说,可故土难离,穷

  家难舍,就算回迁也不是一个样子了。大伙意意思思的不愿搬进高楼,多要点补偿也情有可原。哥,这可不是多要点少要点,多给点少给点的事。你看到的只是你们小区,我却要从全区、全市的角度通盘考虑问题。这个项目中,政府要有财政收入,开发商要能挣到钱,居民要得到实惠。我必须照顾三方利益,只有三赢才算公允,这个项目才算成功。话我也捎到了,你们掂量着办吧。王树生说着站起身,卫东拉住他胳膊:哥,你能支持区里工作,我很高兴。正因为咱们是一家人,不能搞特殊,所以回迁标准跟大伙一样。不过小诚说了,房子随便你要,差价他来补。另外,搬家后也别在外面租房了,小诚的别墅,凤凰新村我的房子,你们随便住。你们千万别为我操心,我咋都好说。住再大的房子,还不是夜里只能睡一张床,小环啊,我是替你和小诚着想,替街坊邻居们着想。市里既然决定让你牵头干,就要干好,别让人家背后戳脊梁骨。放心吧,这楼原来是怎么盖起来的,今天我也会拿出当年的劲头来怎么把它拆掉。别看这会儿说啥的都有,瞧着吧,等城市综合体立起来,你妹妹会让他们挑大拇指的。她意犹未尽:哥你既然来了,我带你参观一下这个城市综合体项目,也好有个直观的印象。你不知道,这可是个新事物啊,

  全省这是头一个。两人下到一层。大会议室旁边的屋子,现在改造成了城市综合体规划展室。墙上挂着各种图表,硕大的沙盘上,绿树簇簇,道路成放射状展开。正中是一栋栋高楼,有的像块冰锥,有的像根圆柱,有的干脆像个倒立的木工用的凿子。密密麻麻的窗子,镜面一样反射着冷冰冰的光。卫东用激光笔给哥指点着讲解:这是超五星级酒店,这是国际购物中心,这是金融总部区,这是超高层甲级写字楼,这是风情酒吧街……她又指着边上一群积木一样的高楼:这是你们要回迁的小区。你看看,地下车库,空中阳台,金牌物业,二十四小时保安。可以说坐拥繁商区,俯瞰全唐城,升值潜力巨大,不比你们现在住的强百倍?卫东兴致勃勃地描绘着动迁的美好愿景。王树生频频点头,这房子确实好,繁华程度跟北京上海没啥区别。不过呢,他从心里还是觉得隔着一层,不像现在住的小区那么亲切。妹妹呀,你知道街坊大爷大妈们怎么想的吗?他们只盼望着楼房结实点,楼层别太高,有一点绿地和树荫,有个孩子们撒欢儿、老头们聊天下棋的空地就行。这些豪宅典范、顶级享受之类,跟老百姓真正需求不搭边,也消费不起。你就不想想,一个月十块钱的卫生费还有人拖欠呢,你让他交一两百的物业费,掏不掏得出来?王

  树生心里思忖着这些,并没说出来,他不想扫妹妹的兴致。

  王卫东像是瞧出了他的心思,收起了激光笔:当然了,跟过去的老小区比,是没有那么宽绰、敞亮了,物业费要高出很多,原来没有的停车费也会有。政府也想到了这层,收入低的居民,我们会替他们掏一部分钱作为补贴纳入进来。这还差不多。

  哥呀,你是不知道,我也有难处啊。王卫东坐在靠墙沙发上,拉哥哥坐在她旁边。过去呢,我有小脾气喜欢冲你撒,有心事爱跟你说,我打小就跟你亲。哥,今天好不容易没啥事,没有会开,没人找我,咱哥俩多待会儿。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外忙着,很少跟你交心。在外人眼里,我是个女强人,是管辖五十万人口的一区之长,可是,谁知道我背后付出的艰辛,受的苦遭的罪啊!她抚摸着光溜溜的断指:

  返城后为了不掉队,你妹从零开始,一点一点地啃,总算拿下了大学文凭。五年啊,不怕你笑话,高数我连续考两年才过;英语,最初连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到最后考试过了八十分,没有点毅力是做不到的。大冬天骑车子去上课,雪地路滑,摔了一跤小臂骨折,我硬是挎着胳臂坚持下来……这么拼命为什么?就是为了弥补知识结构上这个短板。工作上也是,你知道我下乡时啥样子,甭管什么脏活、重活,别人不愿干的活

  ,你妹都抢着干,也干出了名堂。可进了城,到了指挥部、建委,才发现你不懂得城市规划,不懂得建设施工,不懂得工程概算,你永远是个寸步难行的外行,不光自己干不了工作,也无法指挥别人去干。这就逼着自己去学,利用一切机会、一切时间去学。我结婚后为啥不要孩子,为啥顾不上家,就是因为工作忙,还有学习压力太大,心无旁骛,没时间考虑这些。就是凭借着这么一股子不服输劲,你妹一步步走到今天让人羡慕,遭人嫉妒的位子。可是,冷暖心自知啊,官位越高,责任越重,压力越大。有些人以为你妹妹手眼通天,没有办不成的事,这个求那个找;上头有些官衔比你大的,有背景的,更是颐指气使,吩咐你干这干那。而你侍候不好,不答对满意,随时都有可能给你穿小鞋,让你翻车……王卫东说着,忽然哎了一声:你看看,光顾说我自己了。这些年我很少回家,对你和嫂子关心不够。哥,我是不是有点自私啊?妹妹一番话,让王树生听着很不好受。原来区长的光环背后,小环有着这么多的苦处和难处。不,你净为大伙考虑了,一点不自私。他说着站了起来,抻了抻西服:小环,这么多年,哥工作上也没帮过你什么忙,啥也别说了,动迁这块,我第一个签字!不用那么急着签。回去跟嫂子商量商量,一起

  研究研究每个条款,心中有数再签不迟。王树生突然上来牛脾气:这事我能做主,你让他们把协议拿来,我现在就签,马上签!从区政府回来,王树生直奔张叔的存车棚。敲开门才发现满屋子人,都在眼巴巴地等信儿。面对一双双期待的眼睛,他心生愧疚。对大家的要求,妹妹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而他本来是代表居民提条件的,没想到却第一个妥协,在回迁协议上签了字。

  老张亲热地迎接他:树生,让你扮演这样一个角色,跟政府提条件,唱对台戏,实在为难你了。不过,你为大伙的事肯出头,好样的!王树生把妹妹原话说了一遍。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言语,最后带着掩饰不住的失望散去。张叔送他出来,王树生想自己签字的事早晚大家也会知道,不如现在实话实说。听他说完,张万田一愣:你签了?签了。

  真签了?

  真签了。

  你!老张一跺脚,脸憋得通红。他只说了一个字,突然垂头丧气:你们是一家子,亲兄妹……对,我竟忘了这个茬儿……对,也对,你干得好!晚上两口子刚坐到饭桌前,就听到外面有人举着喇叭乌拉乌拉喊着什么。王树生推开窗子,一阵刺耳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居民们,居民们注意了:现在回迁补偿不合理,我们正跟区里交涉。可在这节骨眼上,偏有个别居民背着大

  伙签了字。这么做是对大伙利益的侵犯,是叛徒,是内奸!大伙不要被蒙蔽,不要被忽悠,继续争取我们的权益,坚决不在协议上签字……我们爱签不签,管得着吗!杨丽华冲外头嚷了一句,把窗户关上。王树生想出去解释,被她拦住:你还是在家待着吧。现在他们恨你恨得牙根痒痒,咱躲还躲不及呢,你还要送上门去找骂。王树生签字后,大部分居民陆续签了字。至此居民分成了两派,各揣各的心思,各打各的小算盘。先签协议的,担心日后补偿标准提高,自己吃亏,不肯立刻交钥匙搬家;而讨价还价不搬的,又怕先签的优先选择回迁房号,把金角、银角好位置占了,最后只给他们剩下铜角和铁角。原本平和安静的小区,空气里充满着猜疑和焦虑。有人把对补偿标准的不满,转嫁到先签字的居民身上,平素见面就打招呼,现在却像看见瘟神一样躲开;搁楼口的自行车,车胎不知什么时候被扎得泄了气;夜里,还要提防不知何处飞来的砖头,把窗玻璃砸碎。杨丽华晚上也不敢出去遛狗了,她拦着丈夫,不让他去小广场扭秧歌。眼泪汪汪的,她说:我真受不了,这儿一天也住不下去了,咱们还是赶紧搬家吧!其实,依拆迁办的意思,恨不得前脚签字,后脚腾屋子贴封条,唯恐再生变数。王树生何尝不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呢

  ,可因为几个区都在上项目,大面积动迁,在市里找套合适的房子并不容易。但就是再困难,他也不愿搬到妹妹或小诚那里去住,街坊们的误会够深了,他不愿意给人再留话柄。

  深秋的太阳虽然明亮,但已经没有多少热量。楼下的小花园里,花草预感到冬天的肃杀,争着把最后的美丽展现给这个世界。蝉不叫了,蛐蛐不叫了,蜜蜂也不来了,只有一两个红蜻蜓,恋恋地落在向阳的石板上。王树生站在有些荒芜的小花园里,任凭秋日从头到脚抚慰着他。虽然打小在城里长大,可几年的插队生活,却让他对四季更替有着鲜明印象。腿上的风湿,也在同步感应着天气变化。在步入人生的秋天时,他对这个季节感触特别深,也特别强烈。

  父母没了后,王树生再没心思侍弄花木,不多的葡萄珠都让淘气的孩子们捋光了。他环顾着小花园,家什可以带走,可这花园带不走,这花花草草的带不走。葡萄秧倒可以取个枝子,可往后住高层了,不接地气了,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哪还有种葡萄的地方?

  他忽然觉得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温热的石板上……两天后,王树生总算通过中介在凤凰山脚下租到两居室,从搬家公司雇了辆车,招呼外甥过来帮忙。二十年前第一次搬家时,一车就拉来全部家当,现在,却足足运走了三车。儿子骑过的自

  行车,女儿写作业的小书桌,父亲的写字台和藏书,母亲爱用的缝纫机……尽管有些东西已经没用,可装载着无穷的回忆,两口子掂量来掂量去,哪件都舍不得丢。

  一个楼口住的街坊们,出出进进,冷眼看着他们忙活。就在这里,王树生相继送走了爸和妈。街坊们主动帮着搭灵棚、铰纸钱、招待客人,又一齐默哀送两位老人远行。现在,看他们搬家却没人过来伸把手,甚至连句客套话都没有。没想到一块住了二十来年,最终这么个结局!王树生心里酸涩难受,从墙上摘下了三平堂的挂轴。

  在父母的空屋子里,他转悠了半天,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父母倾诉:我王树生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恍惚间,人们又像回到震后重建的那些日子。城市成了个大工地,到处是塔吊,到处是围挡,白天扬尘不断,夜里灯火通明。打桩声,混凝土搅拌声,钢模板撞击声和施工车辆轰鸣声组成一支喧嚣的城市交响曲。

  而动迁中的老小区,倒像海水中的小岛一样平静。该搬的,搬走了,坚持死守的,继续死守。小区随处张挂着红色条幅:相信政府相信党,早签协议早拣房面对现实谈补偿,合理价位快交房早签协议早受益,莫到强拆梦方醒……条幅下面,是丢弃的破沙发、旧家具、露出棉絮的毛绒玩具。丛生的蛐蛐草和星星草,被秋阳晒得发

  白,浓重的草香混合着垃圾腐烂发酵的酸臭味。收破烂的,蹬着三轮在空荡荡的楼群间游荡着,车把上架着喇叭,一遍遍地重复着:有冰箱、彩电的卖!、有空调、洗衣机的卖!不知谁家的公鸡,站在垃圾堆上,无聊地东瞅瞅、西瞅瞅。听得喇叭声近了,才迈着八字步不慌不忙地走开。

  王卫东和林智诚走在坑坑洼洼,露出石子的水泥路上,在小区里巡视了一圈。情况跟动迁通报上反映的差不多,进度不算慢。陪同的街道干部散去后,林智诚说:老姐,我真佩服你,快刀斩乱麻。要多几个像你这样务实的官员,台湾问题早解决了!少拍马屁。

  老姐,有件事我始终搞不明白,现在有些动迁户,不相信我这个开发商,也不相信你拆迁办,摆明了要跟咱们对着干。你呢,居然还说什么可以理解,要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去做工作。你也忒有善心、耐心!你在我这位子,也会这么做的。这项目急吗?急,我比你还着急。可越是这时候,越要掌握政策。可你能说服他们吗?我看悬乎。你没看出来,这些动迁户们一边跟你周旋应付着,一边串通抱成团,早做好打持久战准备了。王卫东指着不远处一条标语:你看上面写得啥?‘自家算好自家帐,偏听偏信要上当’,这话就是针对这群人的。人都有自私的一面,关键时候都拨拉自家小算盘

  。对付这部分人,我们拆迁办同志总结出不少经验,像欲擒故纵、声东击西、移花接木、暗度陈仓、假道代虢等等,甚至连反间计都使上了。几个回合下来,别说是街坊邻居,就是父子兄弟,也不敢轻易相信对方。你说他们还能抱团吗?林智诚佩服得直点头,动迁本身就是博弈,胜出者才是获益最大的一方。这不光考量耐力、勇气和判断力,也是一个智力较量的过程,两边信息不对称,因此政府和他开发商绝对是胜利一方。唯一需要考虑的,是什么时候胜利和为胜利付出多大的代价。

  坐着卫东的车子回区里时,正好是下班钟点。唐城最宽的主干道上,亮着刹车灯的车子一眼望不到头。林智诚抱怨着路窄,说当初设计者真他妈的没屁眼。王卫东瞟他一眼:还说呢,震后重建咱们瞄准的可是当时世界水平,可八四年一位中央领导来,说长安街都没有这么宽,你们瞎搞啥?正赶上国家钱紧,结果重建收缩,路就修成了现在这样子。是嘛?林智诚还是头次听说这件事。八四年,他还在小山摆地摊卖盗版磁带呢。王卫东陷入沉思:这位在老百姓刚刚摆脱温饱时,就提出多吃肉、穿西服的领导人,观念不可谓不超前,可在城市建设上却目光短浅,看来谁也不是先知先觉呀。我要当上市长,首先拿这条道开刀,把两边店铺全拆了,去

  掉中间隔离带,再把路面拓宽到五十米,搞个双向八车道……城市建设,百年大计,必须一步到位,容不得咱们小修小补。小诚啊,其实咱们没有太多时间,城市综合体必须在我手里变成现实。眼下的困难,主要是大家的抵触和不理解。这个坎啊,冲一冲就过去了,冲不过去,我就是历史的罪人!老姐,我支持你!林智诚让卫东鼓动得兴奋起来,攥起拳头捶了一下大腿。

  王卫东与林智诚遥相呼应,一方面以旧城改造指挥部名义发文,责令尚未签字的居民由单位和亲属做工作,限期动迁,形成高压态势;另一方面,许诺按签协议时间先后,再给居民从两万到五千元不等奖励。软硬两招出台后,反对动迁的阵营土崩瓦解,最后只剩下十几家,也是最难缠的钉子户。

  到这时候,补偿标准不得不向上浮动。先前签协议的人不满意,觉得响应号召支持动迁的,反倒吃了亏;而钉子户们还是不给面子,不签。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他们胃口越来越大,总想再多要些——至于时间,他们耗得起。王卫东有些焦躁,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她,工程这么无限期拖下去,越往后越难办。她对林智诚倾吐自己的苦恼:现在动迁处于胶着状态,万没想到这帮居民这么难缠,我很后悔把你扯进这个烂泥潭。老姐,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不也是想

  多挣点钱,往大里干嘛。咱俩现在坐同一条船上,只有互相帮衬了。王卫东拧着眉毛,揉着酸胀的脖子。开了半天会,毫无进展的动迁通报看得她要崩溃了。林智诚转到她身后,虚攥拳头,帮她轻轻捶着:这帮刁民,欺软怕硬,讲不得道理。老姐,你别着急,有啥难拔的钉子,我来拔,得罪人的角色,我来演。唉,有时候我也想,这是何苦呢,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真羡慕那些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一天到晚心思都用在拉帮结伙,琢磨着跑官要官、买官卖官的干部……是啊,人家不也照样升官发财,甚至比你还吃香?林智诚接过话头,老姐,我也不是说你,年龄一天比一天大了,再辛苦也就这样了,等上到副市长位子后,你也甭那么要强了,好好当你的太平官。王卫东摇摇头,并不认同小诚的观点。她说:那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你要帮我把眼前这棘手的事解决了。没问题!

  林智诚亲自上阵了,让手下把钉子户花名册统计上来。瘦猴刚提拔为副总,管着动迁这块,他很快交给林智诚几张纸。林智诚扫一眼排在最前头一个,让打听打听这家伙有啥软肋。

  煤矿退休的老刘头爱喝两口,有点迷信,家里大事小情的喜欢去城郊八里庄找大仙占卜算卦。林智诚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去,他吩咐瘦猴,找到那个算命的,给他一笔钱

  。如果老刘头再来,想法吓吓他,忽悠他搬家。事成后,再付给他双倍价钱。果不其然,几天后,老刘头带着老伴来算命。隔着一道门,大仙咳嗽了一声,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刘老哥里边请啊。老伴一扯他衣襟,哎呀妈呀,他咋知道是你呢?老刘头食指竖到嘴边,让她别吭声。大仙穿戴得干干净净,正端坐在炕头上,双手捻着盲文书在读,脸也不看他们,只说了声坐。二人落座后,大仙还在高昂着头,嘴里念念有词。等了足足有十分钟,他才偏过脸来:刘老哥又遇上为难事了?老刘头一声长叹,说有个协议拿不准是签好,还是不签好。大仙沉吟半晌,叫他伸过手来,上上下下摸了足足五分钟,掐指一算:这协议,你一定要在明天晌午十二点前办了,否则会有血光之灾。还有,我给你一句忠告:做成这笔大买卖后,一定要举家搬迁,离开原来的住处。我的第三只法眼看到,你家已成白虎精的窝了……老刘头和老伴不寒而栗,连连点头,说回去就办这事。他前脚走,后脚大仙来电话,让瘦猴把余下的钱送过去。林智诚吩咐:再给他加点钱,把他送出唐城。告诉他,在哪儿算命我不管,一年内敢回唐城半步,打得他生活不能自理!坐在车里,远远看着老刘头一家急急忙忙搬着东西,林智诚冷笑一声:跟我玩,还欠火候

  !顺利攻克第一个堡垒,他高高兴兴去找王卫东。办公室里,卫东正唉声叹气。原来,就在区政府门卫窗户根下,已有一个动迁户住了两宿,声称不答应他的补偿要求,就在这儿抹脖子。

  林智诚不语,晚上派人用尼龙袋子套住那人脑袋,塞进面包车。一顿臭揍后,丢弃到荒郊野外:下回政府门口再看到你,不用你抹脖子,立马扔南大洼喂王八!那人果然再也没出现。王卫东知道后,皱着眉头说了一句:做得有点过了。林智诚恶狠狠道:不狠不吃粉。老姐,这号滚刀肉我没少打交道,你踢他,他给你磕头;你给他磕头,他踢你下巴。对付这路刁民,你就得下狠招儿!常人眼里,他一个公司老总,竟然为这点鸡毛蒜皮事操心费力,有些难以理解。而事实上,正是在与这些刁民打交道过程中,林智诚才品味出伟人那句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含义。尽管天性不乏善良,但多年市场厮杀,却让他心肠越来越硬。在他看来,物竞天择,弱肉强食,是自然法则,也是社会法则和生存法则。因此,与钉子户交手,他一点不会手软。看着林智诚这些天的亢奋,连瘦猴都有些担心:这样下去,他会不会重蹈大臭儿覆辙?

  钉子户们,总算领教了林瘸子的厉害。张万田为林兆瑞、刘兰芝摊上这么个儿子伤心:老两口的好人缘,全让这小子败坏了!

  论岁数,论资历,老张都是钉子户的主心骨。可张万田这么不屈不挠地闹事,却不是为了自己。用他的话说:黄土埋半截子的人了,撑死还有个十年二十年活头,就算房子再大再多,还能住多长时间,死了化成灰,一个小匣子全装下了。他主要是为孙子。在城郊村当支书那么多年,只要他稍稍动点心思,无论是票子还是房子,都不成问题。可他死心眼,就认两个字:原则。为这,不知被老伴唠叨了多少回,儿女数落了多少次。现在老了,他有些悔悟。当年的村干部,现在哪个没有几处宅子?现在的村干部,哪个不趁几百万,开着小车,外头做着买卖。就你老张头,倔驴一个,连孙子结婚都在外头租房子。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他肠子都悔青了。现在,动迁让他看到了希望,这回哪怕是豁出去老脸,也要给孙子多整出套房子。长辈啥也不给儿孙留下,意味着死后没一点念想,那他张万田岂不是白来这世界一回?

  他坚信,在动迁这事上,大闹多给,小闹小给,不闹就只拿补偿的那点钱。既然市里不掸他,他干脆到京城上访。很快,上面通知区里派人去接张万田。王卫东大光其火,叫过来信访局长臭骂一顿。你们看着办吧!她重重地搁下一句话。手下人心领神会,返程借口车子出了问题,车窗留了一道缝隙没有关严。时值

  初冬,他们提前穿好棉大衣,张万田冻得连流鼻涕再咳嗽,苦不堪言。车子到高速服务站,他要上厕所。刚一下车,司机立马开车,一溜烟打道回城。

  张万田走了三十多里路才回来,找到区政府,指名要见王卫东。他囔囔着鼻子,点着她脸:你再不是从前的王卫东了,你爸你妈要是活着,我不相信会由着你这么折腾!卫东满脸赔笑:张叔,你老批评的对。我们工作中有哪些不足,你老就不客气的指出来,我们改正。话是这么说,王卫东没有丝毫妥协,张万田只好改变策略,让老伴出山。卫东起初对老太太非常客气,亲自沏茶倒水。无奈,老人家就是不吃这套,非要她亲自签字画押,满足他们条件。卫东没理她,顾自接听着电话。老太太被惹怒了,摔碎茶杯,拍打办公桌,最后干脆哭天抹泪起来:按辈分你得管我叫声婶,我都这大岁数了,你这么对我,你们政府就这么挤对人……王卫东关上屋门,不急不恼:你老回去告诉我张叔,如果这钱我掏,你们要多少都成。可问题这是政府项目,补偿标准是统一的。如果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一套旧房子要出天价来,开发商会把成本均摊到每家每户,最后吃亏的还是大家。张婶,我要是满足你的要求,就是对其他动迁户不公,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答应的。王卫东转身出门,吩咐手下把

  老太太请出去。她堂堂的一区之长,不说日理万机,一天也有十几、几十件事情等着她,有上千万上亿的项目需要拍板决策,现在却整天纠缠在这些鸡毛蒜皮事情上,真是既头疼又浪费时间。人不是铁打的,经不住来来回回地揉搓,王卫东再强硬,也有脆弱的一面。这时候,她的女人天性暴露出来,她想有个倾诉的对象,需要情感的支撑和精神的慰藉。

  晚上,难得没有应酬,没有堵门上访的,王卫东去温江住处找他。自己不让温江来,现在却主动上门,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这么想着到了楼下,她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好一阵才通,温江支吾着说没在家。王卫东觉出温江有点反常。又一想,可能跟领导在一起,接听电话不方便,便说你忙你的,没事,便把电话挂了。

  灯影下,王卫东一个人怅然若失地站着,幻想着温江的车子突然出现在面前,摇下玻璃窗,用标准的普通话喊她的名字,看到她时脸上露出的惊喜表情——她想他了!

  可就在这时,温江和冯红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从楼口走出来,差点跟她撞个满怀。双方都愣住了。温江想解释几句,王卫东看都没有看他,眼睛死死盯着冯红。冯红多机灵呀,忙向王卫东撒娇:姐,你也有事儿找温局呀?那你们说,我先走了。回头冲温江莞尔一笑:温局不用送了,拜拜!冯红走了

  ,香水味却久久没有散去,王卫东眼里盛满委屈和愤怒的泪水。温江看四下无人,拉一下她的衣角,小声道有话上楼说吧。

  别碰我!王卫东像狮子似的怒吼一声,吓得温江忙收手。她头也不回地冲向夜色里。她的心绪越来越糟,脚步越来越乱,如果现在有车子出现在她眼前,她会毫不犹豫地让身体撞上去。都说戏子无情,自己对冯红这么好,跟亲姐妹一样,没想到她会做出这么没廉耻的事,夺走自己所爱的人。温江更加可恶,虽然她潜意识里对这份感情总有些担心,预想他有一天可能出轨,却没想到,打击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猝不及防……温江在身后只叫了一声,没有追她,他和冯红对这一天早有准备。后来,两人也没有找王卫东解释,他们的关系也没有收敛或疏远的意思。尽管卫东不想知道那些滥事,可关于两人的消息却不时传到她耳朵里:冯红开了一家演艺公司,房子是温江帮着找的,开业那天温江以嘉宾身份出席……这时,王卫东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这个与她有着肌肤之亲的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从此在她生命中消失了。感情上她是失败者,现在唯一支撑她的,就是工作。只有忘我的工作,才能把她从痛苦中拯救出来。

  节气一过霜降,早晨就明显觉出寒意了。王树生在凤凰山脚下租了套旧房子,每天早上

  ,杨丽华遛狗,他去爬山。也许只有在这种有氧运动中,才能暂时把动迁带来的烦恼丢在脑后。

  刚上了三十几级石阶,就看到一帮白头发的老大姐站在小树林中,围成一个圈,拍着巴掌,嘴里念念有词:超常能量,精神健康,消炎消肿,呼吸通畅……怪有意思的,他站下看了一会儿。这种精神治疗法,似乎比爱国的饹馇养生还玄乎,真不知能起多大作用。他想。

  石阶蜿蜒向上,松柏树、洋槐和酸枣棵子间缠着一层薄雾。山上山下,老头们拖长声音,遥相呼应。

  山顶在招呼:来——了没?

  山下应答着:来——嘞。

  山顶,又拉长声音飘下来:和——谐。

  山下,也拖长声音唱和:和——谐。

  于是,大山便回音袅袅:和——谐和——谐……王树生苦笑一下,和谐,真是说着容易做到难啊。他想起过去住一个小区里,邻里间要根葱、勺盐的方便;想起谁家红白喜事,大家伸手相帮的热情;想起双职工家孩子放学或是放假,邻居老人留家吃饭写作业的关心;想起一栋楼里,大家商量好轰赶租房的外来传销人员的齐心。这些,在他看来都是和谐。可现在,这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就在山下,目力所及的地方,在那个他居住二十来年的小区,因为动迁已经闹得鸡犬不宁,邻里不和谐,家庭不和睦了。可是在这件事上,又说不出谁对谁错

  。政府初衷是好的,是为改善城市环境,提高大家生活质量;老百姓也没过错,燕子衔泥般好容易有个窝,拆了想多要点补偿合情合理。那现在的不和谐又是谁造成的?直到下山,王树生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回家没多长时间,刘爱国来了,进门呵呵傻笑,怀里有个鸣虫嘟嘟嘟地叫着。他是那种没心少肺的人,既然笑得出来,又有心思玩虫,说明难题解决了。果不其然,爱国眉飞色舞告诉王树生: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小诚亲自出马,你猜怎么着,我那事儿摆平了——这钱还给你。他把杨丽华拿过去的钱搁桌上: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我就说嘛,关键时候,你不会袖手旁观的。谢谢啦树生,以后我听你的,不干那不靠谱的事了。能够明白这一点,也算长了教训,王树生赞许地点点头,又问起事情怎么解决的。爱国说:钱不罚了,东西都还给我了,以说服教育为主。不过,听刘帅说小诚这回损失惨重,人家开口要便宜买一处底商,黄金卖出破铜价,他只当是送人家了。揣着那只鸣虫,刘爱国在屋里来回转悠着。突然间被捧到天上,又一下子跌落凡尘,他有一肚子感慨:树生啊,我现在是大彻大悟了。以前我总开导别人,啥名啊利的,不过是过眼烟云,没想到最纠结的却是我自己。瞧让那帮子书商忽悠的,以为真成仙了

  ,成天晕晕乎乎的,不知道几斤几两,吃几碗干饭了。他猛地攥住王树生的手,使劲摇着,我真佩服你,真的。放着大钱不挣,放着清福不享,放着别墅不住,租房蜗居在这里。这境界,谁也比不了啊,树生,你整个一颜渊,居陋室而不改其志呀!王树生不知道颜渊是谁,只是笑笑。

  爱国松开他的手:树生你第一个签字搬走就对了,咱平头百姓跟政府对着干,能有好吗?我刚从咱们住的小区经过,楼已拆得破破烂烂的,比地震还邪乎。你说那老张头还在危楼里耗着呢,傻不傻呀?王树生有些担心妹妹和小诚惹出事来,爱国手一挥:没事的,现在全国不都这么干嘛。都是为了地方发展,只要不出大事,不死人,不去天安门广场散步,上头不会追究的。吃晚饭时刘帅忽然上门,林智诚让送来一大笔钱,说给姐夫一点补偿。王树生把一沓沓钱搁回提包,拉上拉锁,原封不动让拿回去。刘帅半开起玩笑道:真不要啊?你不要我要,这钱归我了。这孩子让爱国惯的平时就没大没小的,王树生一瞪眼:你敢!乖乖给你老板拿回去,告诉他,我谢谢了,这钱该补给谁家补给谁家。刘帅转眼没影了,外面传来一阵汽车的轰鸣。王树生嘀咕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这孩子,小小年纪也跟爱国一样,贫嘴暴舌的。杨丽华

  在里屋听得真真切切,这会儿她出来,丈夫的做法让她有些不解:咱家跟后来签协议的比,补偿面积本来就少,该拿的钱为啥不要?王树生拉她坐下:现在的情形你是不知道,咱们多要一分,小诚就少给别人一分,他和小环也就更难做一分。我不要的意思,是让他掂量着办,想法平息动迁户们的不满,但愿他能明白我的苦衷。严冬说来就来了。这天王树生顶着寒风刚爬上山顶,扩了两下胸,手机就响了。妹妹问他搬家后情况,适应不适应。他找到一处向阳地方,呼出一缕缕白气对着手机讲:我适应不适应事小,还有十来户人家没搬呢,其中就有张叔。大冷天……他想让小环关心一下张叔,再怎么说当初搬迁倒面时人家支持过你工作呀。可没等他说完,王卫东电话里就急了:我反正对得起他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让他们闹吧,一切后果自己承担!王卫东不容分说挂了电话。王树生看着手机,好像看到妹妹一张气急败坏的脸。这丫头,咋越来越没有耐性了?

  回到家他越想越不放心,找出棉大衣来穿上。杨丽华问他干啥去,王树生说:去趟咱们住过的小区。非典那会儿那么危险,张叔还来看望咱爸咱妈,送来蔬菜。做人要厚道,要讲良心,现在他走背字,我得看看去!丽华叮嘱注意安全。

  放心,青天白日的,还能碰上打

  闷棍的不成?王树生呵呵笑着,揣上一瓶白酒就往外走。

  朔风凛冽,刮起一阵阵浮土。不知谁家水管断了,流过来的水把小马路变成了冰道。王树生小心翼翼地走着。小区已面目全非,楼房堆成小山一样的废墟,残存的几栋虽然还戳在那儿,却已被拆楼机捣得千疮百孔,岌岌可危。楼身上,还留着以前拆迁办用红漆喷的,圈着圆圈的拆字,可不知谁在前面用黑漆写上不,变成了不拆。王树生想,如果不是自己的妹妹牵头,如果开发商不是他小舅子,他是不是也会在拆前面写上一个不字呢。他苦笑着摇摇头。

  不远处,黄色的拆楼机在咣咣地捣着一栋五层楼。楼房颤抖着,飞扬起大片大片的烟尘。收破烂的河南人坐在三轮上,像非洲草原猛兽猎食时,候在周围等着分食一点碎肉骨头的秃鹫,头扎在棉帽围巾里一动不动。旁边堆着从废墟里捡出来的一捆捆钢筋。路旁是他住过的那栋楼,一二层已经掏空,整栋楼斜着倒栽下来,与旁边一栋摞在了一起。没有人气的楼房,发散出死寂的潮腐味道,直冲鼻子。王树生心里一痛,像是又回到了地震那会儿,而眼前的景象,似乎比从前还要惨烈。他想,这些结实的楼房正值壮年,还没到寿命,就被粗暴地拆掉,多可惜呀。听着咣咣的拆楼声,他心在发颤,好像听到了楼房在痛苦地呻吟

  。

  鞋面上落了一层浮土,王树生走向张叔住的那栋楼。拆掉窗框玻璃的窗子,像一个个黑洞洞的眼睛,只有二楼还保留着一个完整的阳台,铁罩子上绑着一面褪色的国旗,寒风中摆动着。楼口不知何时焊上了铁门,上面挂着一把生锈的锁头。他退后两步,有些怀疑里面住没住人,可叫了两声,张万田从二楼窗口探出头来。见是他,老张要缩回去,王树生忙喊张叔,我来看看你,咋进去?

  来看我干啥?张万田咳嗽着,你不用进来了,我也下不去,吃喝拉撒都在上面……张叔,你知道我有风湿,炼钢吹出来的毛病。非典用激素又留下后遗症,股骨头要坏死。五十好几了,咱爷俩也是见一面少一面了,我来没别的意思,既不是当说客,也跟街道、区里没一点关系,就是老街坊、晚辈想跟你老喝两盅。王树生晃晃手里的酒瓶,五粮液,好酒!我早戒酒了。现在混的,连口热乎饭都难吃上。

  老张叹口气,过一会儿说:你要不怕冷,愿意陪我待会儿,就上来吧。张万田扔下钥匙来,王树生打开铁门。进楼道他才发现,水泥楼梯已被人凿掉,露出犬牙交错的钢筋。这怎么上啊?老张甩下来一根粗绳子,王树生攀着绳子,好不容易爬上二楼。老张咳咳咳嗽着,一口浓痰吐到地面浮尘上:你瞧瞧,他们拆迁办干得好事。

  我这条老命,恐怕要撂这儿了……屋里只剩下一张床,一个煤气罐,简单的炊具和两箱子方便面。半箱矿泉水已经冻成冰坨,渗水的墙壁结成了霜花。王树生脱下棉大衣给老张披上,老张眼睛有些湿润,鼻头红红的:树生啊,我们错怪你了,我们也是憋了一口气。当初,卫东她搬迁先想着安置我们,知道冬天在挨冻,费心巴力给我们送来煤。我们也没二话,说搬就搬,一点奔儿都没打。现在你看看,这叫什么事儿,这不是把我们往死里逼嘛!屋里冷得像冰窖一样,王树生拧开酒瓶子,说喝两口,暖和暖和。他把路上买的扒鸡撕巴撕巴,当下酒菜,爷俩坐在床板上对喝起来。胃里有了东西,身子也暖和起来,虽然手脚仍有些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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