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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

第三十六章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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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刘:“这一万美元每人两百,都能够拿。”

  嘈杂声立刻又起。

  带头那人倏地站起来:“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车一晃,眼见要摔倒。

  老刘一把拽住了他。

  带头那人又蹲下了:“五哥,你接着说,站起来说。扶着点儿!”

  老刘站了起来,身旁好几双手撑着他。

  老刘:“告诉大家,马局长没有叫我们去干谁。这一万美元是叫我们去保护几个国防部调查组要保护的人。只要我们把这几个人掩护走了,国防部担责任,钱我们分。”

  所有的人都亢奋了,齐刷刷地望着老刘,老刘却望着带头那人。

  带头那人一把拽住老刘的手:“拉我一把。”

  老刘拽起了他,稳稳地扶着他的手臂。

  带头那人:“一共几个人,都是谁?”

  老刘:“三个。人我也不认识,只知道都是燕大的,两个教授,一个叫梁经纶,一个叫严春明;一个学生,女的,叫谢木兰。”

  “那就是美国人的背景了。”带头那人扫视众人,“这个活儿我们可以接!不分什么工了,认准了人,趁乱一哄而上救走人,明天去天津取钱,后天分!”

  据说是燕京大学1946年出资三万大洋买下来准备扩充校园所用的好大一片空坪,刚平整了地基,搭了一排工棚,内战爆发,只得停止了施工,荒置两年,这次正好派上用场,选为各大院校临时发粮处。

  靠东地基边沿那一排工棚刚好可以放粮食,却又只够堆面粉,大米就全都堆在了工棚外边。一百公斤一袋的大米,靠工棚正中方方正正码得像一个大讲台,两边堆得像掩体。于是讲话的地方有了,坐在掩体后发粮的地方也相对安全了。

  8月中旬,早上九点的太阳已经开始晒人了。大坪地上,静静地坐着也不知多少学生,都是各校推出的学联代表,当然也有一些老师。粮食就在他们的前方,无一人前去骚扰,无一人发出声响,这是在静坐。用北平人的话讲,这是“闹学生”的一种,静坐以后闹成什么样,那就谁也说不准了。

  摆成掩体的米袋后也有好些人在“静坐”,便是民调会那一干人。

  左边靠着米袋躲坐着李科长一溜科员,右边靠着米袋躲坐着王科长一溜科员。后半夜督着工人将粮食运来已经累得半死,现在工人走了,国防部稽查大队和他们那个马局又没有来,背后大坪上那么多人偏又不发出一点儿声响,真是难熬。

  多数人认命了,以王科长为首,干脆靠在粮袋上睡觉;也有人睡不着,譬如那个李科长,不断张望通往大坪的那条公路。

  远处似有汽车开来的声音,李科长猛地睁大了眼。

  紧接着,好些人都听见了远处的汽车声。

  大坪上静坐的学生们显然也听见了,却依然人人端坐,一动不动。

  偏有一个学生动了,探起身向前方第一排望去,是谢木兰。

  身旁一个男生拽了她一把,谢木兰只好又坐下了。

  原来,第一排正中坐着梁经纶。

  他两边坐着的都是北大、清华、北师大各大学的学联头头。

  他身后全是混进学联的中正学社的学生。

  梁经纶当然也听见了开过来的车队声,轻轻侧头向右后方望去。

  严春明被好些学生团团护着坐在那里,太阳照得他厚厚的眼镜片在反光。

  梁经纶没有得到严春明的反应,却被身旁北大的那个学联代表轻轻碰了一下。

  梁经纶回头望他,那个学生示意他听。

  ——刚才还越来越近的车队声突然消失了。

  通往发粮处的公路上,警备司令部的车队居然被几个农民拦住了,其实也不是拦住,而是他们停下后被几个农民纠缠上了。

  一辆辆军车上,警备司令部的宪兵,第四兵团特务营的士兵,还有北平警察局的警察正在乌泱乌泱地跳下,往公路两旁的高粱地里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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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里在闹饥荒,城外在打仗,村外在闹学生,这个紧邻燕大、清华的中关村两百多户农家还得种庄稼。8月中高粱已经黄了,任他天翻地覆,再有一两个月也得指着这些高粱活下去。一些农民正在地里拔草,却突然被这么多军队轧进了高粱地里,真是不叫人活了。这里的农民是跟燕大、清华打过交道的,知道已经立宪了,可以找政府说理,便跑到了公路上,围住一辆吉普,找到了最大的那个官,便是徐铁英。

  “我们一不欠粮,二不欠草,政府为什么还要踩我们的庄稼!”一个年长的农民用城里话跟徐铁英讲理。

  徐铁英将头转向一边,看着大片的高粱地一直连接到发粮处那一排工棚,说道:“位置不错。”

  “是。”身边的孙秘书和那个特务营长答道。

  “长官!”那个年长的农民急了,“你的兵毁了我们的庄稼,我们找谁赔去?!”

  另外几个青壮年农民也走了过来,都望着徐铁英。

  特务营长:“站住!”

  那几个青壮年农民站住了。

  特务营长盯着那个年长的农民,准备把他吓走。

  徐铁英抬手止住了他,望向站在几步开外的方孟韦:“方副局长,你过来一下。”

  方孟韦没有表情地走了过来。

  徐铁英对方孟韦说道:“踩坏了多少庄稼,事后你估算一下,叫民政局理赔。”

  方孟韦没有表示,径直走向那个年长的农民:“老伯,我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姓方。军队踩坏了你们的庄稼,过后你到警察局找我,我负责给你们赔偿粮食。这里很乱,你们走吧。”

  年长的那个农民:“你得给我开张条。”

  “我怎么给你开条?!”方孟韦突然发火了,“不相信,把我的枪留下好不好?!”拔出腰间的手枪递了过去。

  那个老农蒙了。

  徐铁英、孙秘书和那个特务营长也是一怔,一齐望向方孟韦。

  “枪我们怎么敢要……”那个老农缓过神来,“你长官说话算数就行。”

  方孟韦也缓过了神,知道自己这个火不应该对他发,把枪插回腰间:“我说话算数。带你的人赶快离开吧。”

  那个老农果然啰唆:“敢问长官台甫?”

  方孟韦轻叹了口气,从上衣口袋抽出了钢笔:“把您的手伸过来。”

  那个老农犹疑了一下,伸过了满是老茧的大手。

  方孟韦在他手心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方孟韦!

  这时,又有好些车开了过来。

  徐铁英他们立刻望去。

  方孟韦也望了一眼,知是大哥的车队,对那老农:“快走吧。”

  那个老农这才向另外几个农民走去,兀自嘟哝:“我这只手好些天不能洗了。”

  徐铁英的脸色陡然变了。

  ——他看见方孟敖吉普车内副驾驶座上马汉山在那里睡觉!

  徐铁英倏地望向一直站在一旁抽烟的王蒲忱:“马汉山怎么放出来了?怎么回事?!”

  王蒲忱:“国防部打的电话,方大队长亲自领走的。徐局长不知道?”

  “国防部!”徐铁英铁青了脸,“哪个国防部,还不就是那个预备干部局!”说到这里,突然又转望向孙秘书,“他们保密局要保密,你也对我保密?”

  王蒲忱:“徐局,我们也很难做,先放的马汉山,后放的孙秘书。”

  一迁怒又错怪了孙秘书,徐铁英将脸倏地扭过去。

  方孟敖的吉普开到离徐铁英不远处,猛地刹车。

  马汉山醒了,睁开眼便看见了一脸铁青的徐铁英!

  马汉山惺忪地笑了,对方孟敖:“让我先会会他?”

  方孟敖也一笑:“给他留点儿面子。”

  “就怕他不要。”马汉山一推车门跳了下去。

  “怎么回事?”马汉山故作惊诧地张望公路两边那些在庄稼地里布阵的士兵,然后望向王蒲忱,“军事委员会有条令,行兵打仗不许糟蹋老百姓的庄稼。你们缺德,我民政局可不给你们揩屁股赔钱。”

  王蒲忱当然知道他这是向谁叫板来了,既不能回话,也不能有表情,只能虚虚地望着他。

  “王站长!”徐铁英大声喝道,“这个人可是国防部下了明令抓的,怎么放出来了?拿明令我看!”

  “有也不给他看。”马汉山故意替王蒲忱接了招,盯向徐铁英,“姓徐的,铁英兄,想不想知道我现在干吗来了?”

  徐铁英哪想看他,可目光一移,偏又看见了方孟敖在车里笑着,想起了自己全国党通局的背景,咽着这口气,转直了身子,去看高粱地里的兵阵。

  马汉山偏不放过他,走到他身后:“不想听我也告诉你,民以食为天。你们家老婆孩子一大堆在台北吃安稳饭,却不管百姓的死活。我们来发粮,你却来抓人,还糟蹋农民的庄稼。我马汉山以前缺了德,这才女人都跑了,儿子也不见了。前车之鉴,你徐铁英可不要学我。”

  “曾可达呢?”徐铁英大声问王蒲忱,“你们保密局和预备干部局到底执行哪个国防部的命令?”

  王蒲忱刚换了一支烟,还没对燃,拿了下来,脸色也不好看了:“曾督察回城了。徐主任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一定要问,请直接打电话去问我们毛局长,或者经国局长。”

  “这才像北平站的站长!”马汉山大声夸了一句王蒲忱,走过去还拍了他一下,走回吉普车,开车门给徐铁英撂话,“最好不要干扰老子今天发粮。真闹出了人命,大不了南京特种法庭见!”

  方孟敖笑载着马汉山呼地一下开过去了。

  中吉普航空服务队呼地开过去了。

  三辆十轮大卡车开过去时,有人在上面大声吆喝,有人挥着钢棒、钢棍向徐铁英他们打招呼。

  徐铁英面对高粱地阴沉了好一阵子:“孙秘书!”

  孙秘书走了过去。

  徐铁英低声地:“不能留了,乱枪打死他。”

  孙秘书:“主任,您不能下这个命令,贻人口实……”

  “那就你干。”徐铁英望向孙秘书,“这个人送到南京什么话都会说。明白吗?”

  孙秘书只是望着他。

  清华、燕大接合部临时发粮处。

  “发粮了!”李科长从掩体后冒出,大声吆喝,“都起来!睡觉的回家睡去!”

  其实已没人睡觉了,民调会一干科员看见马汉山陪着方孟敖大步走来,早就纷纷站起来了。

  “起什么起,蹲下!”马汉山喝道。

  原来方孟敖在掩体内大步前行,正在向大坪上坐着的师生敬礼!

  单列跟在后面的二十个飞行员也都整齐地敬礼!

  梁经纶的眼跟方孟敖行进中的眼碰了一下。

  谢木兰兴奋紧张又复杂的眼,远远地望着大哥,又向第一排梁经纶的背影望去。

  大坪上黑压压的师生们都只是望着方孟敖和跟在他身后的大队,一片沉寂。

  进入粮袋掩体的公路上的三辆大卡车,这时跳下来一百多号不伦不类的人,握着钢棒、钢棍,有些腰间显然还掖着枪,师生们更沉默了。

  方孟敖行至粮袋堆成的讲台边站住了,放下了敬礼的手。

  十名队员在掩体左侧一排站住了,整齐地放下了手。

  另十名队员依然敬着礼,绕过粮袋讲台向掩体右侧走去。

  “弟兄们辛苦了!”马汉山这才弯腰走进掩体蹲下,打招呼。

  “不辛苦。”蹲在掩体左边民调会这拨人有气无力地答道。

  马汉山望着李科长:“叫王科长过来。”

  李科长半站直着身子,向掩体那边的王科长招手。

  王科长和他那边一干民调会科员,还蹲在那里,望着正敬礼过来列成一排的那十个青年航空服务队队员。

  郭晋阳刚好站在王科长对面,低声对面前蹲着的王科长:“叫你。”

  王科长探起身子,这才看见李科长在那边死命地招手,立刻弯着腰绕过中间的粮袋讲台走去。

  见王科长喘着气过来了,马汉山又向卡车上跳下的那堆人招手:“你们三个也过来!”

  每辆车带头的人,一共三个,包括老刘车上那个,都奔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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