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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作品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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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爱犬颗韧 2

  炭火先就生起,一股热烘烘的炭气吹浮起我们的头发梢。末席提琴手赵蓓绷紧脸,苍白细小的手上举着一支针管。她在颗韧的前爪上找了个地方,只见她嘴唇一下没了。针戳进去,颗韧仍是不动。我们没一个人说话。眨眼都怕惊动赵蓓。“好了。”赵蓓说,嘴唇被放出来。小周看她一眼,马上又去看颗韧。他对我们说:“你们还不去睡。”假如这一针失败,他不愿我们打搅他的哀伤。颗韧真的活转来。不知归功于兴奋剂还是小周的体温 。小周一觉醒来,颗韧正卧在那儿瞪着他。小周说:“颗韧你个狗东西吓死老子了!”颗韧眨一下眼,咂几下嘴,牠懂得自己的起死回生。牠也晓得,我们都为牠流了泪,为牠一宿未眠。小周领着牠走来时,我们正在列队出早操,几十双脚踏出一个节奏,像部机器。我们把操令喊成:“颗韧、颗韧。”从此颗韧对我们这些兵有了新认识。牠开始宽恕我们对牠作下的所有的恶。

  牠从此懂得了我们这些穿清一色军服的男女都有藏得很仔细的温 柔。颗韧懂得牠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一条无关紧要的畜牲,我们是看重牠的,我们在牠身上施与一份多余的情感。之所以多余,是因为我们是做为士兵活着,而不是做为人活着;我们相互间不能亲密,只得拿牠亲密,这亲密到牠身上往往已过火,已变态 ,成了暴虐。牠从此理解了这暴虐中的温 柔。雪暴把我们困住了,在这个小兵站一耽四天。从兵站炭窑跑来一只柴瘦的狗,和颗韧咬了一整天的架。第二天两条狗就不是真咬了。边咬边舒服得哼哼。瘦狗有张瓜子脸,有双单凤眼,还有三寸金莲似的尖尖小脚。我们都说这狗又难看,又騷情。不过颗韧认为牠又漂亮又聪明。牠高度只齐颗韧的肩胛,不是把嘴伸到颗韧胳肢窝里,就是伸到牠的胯下。颗韧享受地瞇上眼,我们叫牠,牠只睁一只眼看看我们。“颗韧,过来,不准理那个小破鞋!”谁说。牠把尾巴尖轻轻蜷一蜷。牠不懂“小破鞋”,也不懂我们心里慢慢发酵的妒嫉。牠奇怪地发现当牠和瘦狗一齐在雪原上欢快地追逐时,我们眼里绿色的陰狠。

  我们团 出坚实的雪球向瘦狗砸去,瘦狗左躲右闪,蛇一样拧着细腰。颗韧觉得牠简直优美得像我们女兵在台上舞蹈。瘦狗被砸中,难看地撇一下腿,接着便飞似的逃了。颗韧也想跟了去。却不敢,苦着脸向大吼大叫的我们跑回来。谁扔给牠一块很大的肉骨头,想进一步笼络牠。瘦狗在很远的地方站着,身体掩在一棵树后,只露一张瓜子脸。完全是个偷汉的小寡妇 。颗韧将骨头翻过来调过去地看,又看看我们。牠发现我们结束了午餐,要去装舞台了。没有一个注意牠,牠叼起那块肉骨头走了两步试试,没人追,便撇开腿向瘦狗跑去。瘦狗呲开嘴笑了,“哈嗤哈嗤”地迎上来。牠俩不知道我们的诡计。瘦狗则一脱离树的掩护,我们的雪球如总攻的炮弹一样齐发。

  瘦狗给砸得几乎失去了狗形;尾巴在裆里夹没了,耳朵塌下,紧紧贴着脸。颗韧楞得张开嘴,骨头落在地上。牠听我们笑,听我们说:“来勾引 我们颗韧!颗韧才多大,才六个月!”“看牠那死样,一身给跳蚤都咬干了!”“勾引 倒不怕,怕牠过一身跳蚤给颗韧……”我们以为颗韧被制住了,却不知颗韧从此每夜跑五六公里到炭窑去幽会瘦狗。我们发现时颗韧已是一身跳蚤。我们给牠洗了澡,篦了毛,关牠在房里,随牠怎么叫也不放牠出去。下半夜不止颗韧在叫,门外那条瘦狗在长一声短一声的呻唤,唤得颗韧在里面又跳脚又撞头。牠只听瘦狗唤痛,却不知痛从哪来的。我们当然知道。都是我们布置的。清早我们跑出房,见那只捕兔夹子给瘦狗拖了两尺远。那三寸金莲给夹断了,血滴冻成了黑色。颗韧跑到瘦狗面前,瘦狗的媚眼也不媚了,半死一样略略翻白。颗韧急急忙忙围着牠奔走,不时看我们。我们正装行军车,准备出发,全是一副顾不上的表情。颗韧绕着瘦狗越走越快,脚还不断打跌。我们不知道那是狗捶胸顿足的样子;那是颗韧痛苦、绝望得要疯的样子。

  颗韧这时听见尖利而悠长的出发哨音。瘦狗嘴边溢出白沫,下巴沉进雪里。颗韧看着我们。我们全坐上车,对牠嚷:“颗韧,还不死上来!……”牠终于上了车,一声不吭,眼睛发楞。冯队长那声乌鸦叫都没惊动牠。颗韧一直楞着,没有回头。牠明白牠已失去瘦狗,牠不能再失去我们。过了康定再往东,雪变成了雨。海拔低下来,颗韧趴在小周的鼓边上看我们演出,牠发现我们的动作都大了许多,跳舞时蹦得老高,似乎不肯落下来。这是个大站,我们要演出七场,此外是开会,练功。一早颗韧见小周拎着乐谱架和鼓槌儿往兵站马棚走,头在两肩之间游来游去。突然他头不游了;他正对面走来了赵蓓。

  赵蓓也在这一瞬也矫正了罗圈腿。小周看她一眼,她看小周一眼。两人擦肩而过,小周再看她一眼,她又还小周一眼。小周开始照乐谱练鼓,两个鼓槌儿系在大腿上。从每一记的轻重,他能判断鼓音的强弱。颗韧发现他今天不像往日那样,一敲就摇头晃脑。今天他敲一会就停下,转过脸,眼睛去找什么。赵蓓的琴音给风刮过来刮过去,小周不知道她在哪里。颗韧观察他的每一举动。等他转回脸发现颗韧洞悉的目光。他顺手给牠一槌,说:“滚。”等小周把头再一次转回,见枯了丝瓜架后面两个人走过来。他俩半藏半汉,一把大提琴夹在胳肢窝下面。小周问:“老乡,你琴哪找的?”老乡说:“偷的。就在那边一个大车上还多!”两人说着,大模大样跨上牦牛。颗韧感到小周在牠背上拍的那记很重。小周说:“颗韧,不准那两个龟儿子跑!去咬死他们……”颗韧没等他说完已窜出去,跑得四腿拉直。牠追到那两匹牦牛前面,把身子横在路上。小周解下一匹马,现学上马、使戟,嘴里嘟嚷着驱马口令和咒骂,也追上来。两个老乡策牦牛轮流和颗韧纠缠又轮流摆脱牠。

  小周喊:“咬他脚!咬他脚!”颗韧不只听指挥,扑到哪是哪,咬一口是一口。“咬他脚笨蛋!”颗韧见歪歪扭扭跑来的马背上,小周忽高忽低,脸容给颠得散一会、聚一会。眼看马追近了,却一个跳跃把小周甩下来。颗韧一楞,舌头还留在嘴外。马拖着小周拐下了小路。颗韧没兴致再去追那两人,楞在那儿看小周究竟怎么了。牠不懂这叫“套蹬”,是顶危险的骑马事故。马向河滩跑,被倒挂的小周还不出一点声,两只眼翻着,身体被拖得像条大死鱼。河滩枯了,净是石蛋儿。颗韧听见小周的脑勺在一块大石蛋儿磕得崩脆一响,石蛋上就出现一道血槽。颗韧认得血。牠发狂地对马叫着。牠的声音突然变了,不再像犬吠,而像是轰轰的雷。马在颗韧嗓音变的一剎那跑慢了,然后停住。颗韧喘得呼呼的,看看马,又看看没动静的小周。马这时看见不远处的草,便拖着小周往那儿蹓,颗韧喝斥一声,马只得止步。颗韧开始浑身上下拱小周,他仍是条死鱼。颗韧一样样捡回他沿途落下的东西:钢笔、帽子、鞋,牠将东西一一摆在小周身边,想了想,叼起一只鞋便往兵站跑。

  牠跑到一垛柴后面,赵蓓正在练琴。牠把前爪往她肩上一搭,嗓子眼里怪响。“死狗,疯!”赵蓓说。她不懂牠那满嘴的话。牠扯一扯颈子,“呜”的一声。颗韧好久没这样凄惨地啼叫了。赵蓓顿时停住琴弓,扭头看牠。这才看见牠叼来的那只鞋。她认出这草绿的,无任何特征的军用胶鞋是小周的。颗韧见她捧着鞋发楞。牠上前扯扯她的衣袖,同时忙乱地踏动四爪。赵蓓跟着颗韧跑到河滩,齐人深的杂草里有匹安详啃草的马。再近些,见草里升起个人。赵蓓叫:“小周!”听叫,那人又倒下去。赵蓓将小周被磨去一块头皮的伤势查看一番,对急喘喘跑前跑后的颗韧说:“去喊人!”颗韧看着她泪汪汪的眼,不动。任她踢打,牠不动。牠让她明白:牠是条狗;狗是喊不来谁的。赵蓓很快带着卫生员和冯队长来了。小周的轻微脑震荡,以及严重的头部外伤十天之后才痊愈。

  十天当中,我们在交 头接耳:“你说,颗韧为什么头一个去找赵蓓?”“你说,颗韧是不是闻出了小周和赵蓓的相投气味?”我们都怪声怪气笑了,同时把又憨又大的颗韧瞪着,彷佛想看透牠那狗的容貌下是否藏着另一种灵气,那洞悉人的秘密的灵气。颗韧疏远了我们。牠不再守在舞台边,守着小周那大大小小一群鼓。牠给自己找了个事做。牠认为这事对我们生硬的军旅生活是个极好的调剂。牠很勤恳地干起来。牠先是留神男兵女兵们的眉来眼去。很快注意到一有眉眼来往,势必找到借口在一块讲话。再往后,这对男兵女兵连废话都讲完了,常是碰了面便四周看看,若没人,两人便相互捏捏手,捏得手指甲全发了白,才放开。在行军车上,男兵女兵混坐到一块,身上搭伙盖件皮大衣,大衣下面全是捏得紧紧的一双双手。有次颗韧见一车人都睡着了,车颠得凶猛,把大衣全颠落,那一双双紧缠在一起的手都暴露出来。却没人看见,独独颗韧看见了。

  颗韧每晚是这样忙碌的:牠先跑进女兵宿舍,在床 边寻觅一阵,鼻子呼嗤呼嗤地嗅,然后叼起一只红拖鞋(亦或是绿拖鞋、粉拖鞋、奶白拖鞋),飞快地向男兵宿舍跑。牠不费事就找到了他那个跟红拖鞋的主人暗中火热的男兵。颗韧仔细将女兵的拖鞋搁在男兵床 下,既显眼又不碍事。然后牠连歇口气都顾不上,立刻叼起那男兵的一只皮鞋(亦或棉鞋、胶鞋、舞鞋),再跑回女兵宿舍,将男鞋摆在那女相好床 上。有时颗韧兴致好,还会把鞋搁进被窝。再就是牠心血来潮,不要鞋了,改成内裤或乳罩。到了内裤这一步,我们就不再敢偷偷甜蜜了。我们开始感到大祸临头。谁也没往颗韧身上去想。开始大家都假装是粗心,错拿了别人东西,找个方便时间,把东西对换回来便是。久了,这样的对换便给男女双方造成一份额外的接触。于是,浑沌的大群体渐渐被分化成一双一对,无论我们怎样掩饰,怎样矢口抵赖,这种成双成对仍是一日比一日清晰。

  我们困惑极了,想不出自己的体己小对象怎么会超越我们的控制,私奔到男兵那里。我们甚至想到“宿命”和“缘分”之类的诠释。当这样奇事发生得愈加频繁时,我们不再嘻嘻窃笑,我们感到它是个邪咒;它将我们行为中小小的不轨,甚至仅仅是意念中的犯规,无情地揭示出来。我们怎么也没想到颗韧。是牠在忙死忙活地为我们扯皮条。牠好心好意地揭露我们的青春萌动,同时出卖了我们那点可怜的秘密。牠让我们都变成了嗅来嗅去的狗,去嗅别人发情症候。没有颗韧的揭示和出卖,我们的出轨 应该是安全的。在把内裤和乳罩偷偷对换回来时,我们感到越来越逼近的危险。

  然而我们控制不住,这份额外的接触刺激着我们做为少男少女的本能。在恐惧中,我们尝试接吻,试探地将手伸到对方清一色的军服下面。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是颗韧这狗东西使我们一步步走到不能自拔的田地。颗韧也没想到,牠成全我们的同时毁了我们。终于有一对人不顾死活了。半夜他俩悄悄溜出男女宿舍,爬进行军车。我们也悄悄起身,冯队长打头,将那辆蒙着厚帆布的车包皮围起来。黑暗中那车微微打颤。我们都清楚他俩正做的事,那是我们每个人都想做而不敢做的。只有让他俩把事做到这一步,我们才会像一群观看杀鸡的猴子,被諕破胆,从此安生。我们需要找出一对同伴来做刀下的鸡。我们需要被好好諕一諕,让青春在萌芽时死去。冯队长更明白这一点,他的青春在二十年前就死光了。

  他捺住不断刨脚的颗韧,看一眼表。他心没狠到家,想多给他俩一点时间,让他俩好歹穿上衣服。他从表上抬起脸,很难说那表情是痛苦还是恶毒。他说:“小崔、李大个儿两个同志,砍绳子!”绳子一断,车篷布“唰啦”落下来。里面的一对男女像突然被剥出豆荚的两条虫子,蠕动尚未完全停止,只等人来消灭。那是很美丽很丰满的两条虫子,在月光下尤其显得通体纯白。我们全傻了,彷佛那变成了虫的男女士兵正是自己;那易受戳伤的肉体正是自己的。“不准动!”冯队长的乌鸦音色越发威严:“把衣服穿起来!”谁也不顾不挑剔冯队长两句口令的严重矛盾。“听见没有?穿上衣服!”我们都不再看他俩。

  谁扯下自己的衣服砸向赵蓓。赵蓓呜呜地哭起来,赤裸的两个肩膀在小周手里乱抖。小周将那衣服披在她身上。女兵们把赵蓓搀回宿舍,她呜呜地又哭了一个钟头。天快亮时,她不哭了。听见她翻纸,写字,之后轻轻出了门。谁跟出去,不久就大叫:“赵蓓你吃了什么?”都起来,跑出门,赵蓓已差不多了,嘴角溢出安眠药的白浆,一直溢到耳根。赵蓓没死成。拖到军分区医院给救了过来。但她不会回来了,很快要做为“非常复员”的案例被遣送回老家去。小周成了另一个人,养一脸胡 子,看谁都两眼杀气。很少听他讲话,他有话只跟颗韧唠唠叨叨。一天,我们突然看见颗韧嘴里叼着一只紫罗兰色的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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