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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作品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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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爱犬颗韧 3

  这下全明白了。那是赵蓓和小周的事发生五天之后。只听一声喊:“好哇!你这个狗东西!”顿时喊声喧嚣起来:“截住那狗东西!截住颗韧!”颗韧抬起头,发现我们个个全变了个人。牠倒不舍得放弃那只拖鞋,尽管牠预感到事情很不妙了。这回贼赃俱在,看牠还往哪里跑!颗韧在原地转了个圈,鞋子挂在牠嘴上。牠眼里的调皮没了。牠发现我们不是在和牠逗,一张张紧逼过来的脸是铁青的,像把牠的兄姊吊起剥皮时的脸。牠收缩起自己的身体,尽量缩得小些,尾巴没了,脖子也没了。牠越来越看出我们来头不善。我们收拢了包皮围圈,在牠眼里,我们再次大起来,变得庞大如山。牠头顶的一片天渐渐给遮没了。谁解下军服上的皮带,铜扣发出陰森的撞击声。那皮带向颗韧飞去。颗韧痛得打了个滚。

  牠从来没尝过这样结实的痛。“别让牠逃了!……”颗韧见我们所有的腿林立、交 叉、成了网,牠根本没想逃。“揍死牠都是牠惹的事!”脚也上来了,左边一下,右边一下,颗韧在中间翻滚跌爬。小周手里被人塞了条皮带。“揍啊!这狗东西是个贼!”人怂恿小周。小周不动,土匪样的脸很木讷。紫罗兰的拖鞋是赵蓓的,她人永远离开了,鞋永远留下了。他从地上拾起鞋,不理睬我们的撺掇:“还不揍死这贼娃子!……”我们真正想说的是:揍死颗韧,我们那些秘密就从此被封存了;颗韧是那些秘密的唯一见证。我们拳脚齐下,揍得这么狠是为了灭口。而颗韧仍是一脸懵懂。牠不知道牠叛卖了我们;牠好心好意地撮合我们中的一双一对,结果是毁了我们由偷鸡摸狗得来的那点可怜的幸福。

  小周“唰”给了颗韧一皮带。我们说:“打得好!打死才好!”小周没等颗韧站稳又给牠一脚。颗韧被踢出去老远,竟然一声不吭。勉强站稳后,牠转回脸。一线鲜血从牠眼角流出来。牠看我们这些杀气腾腾的兵从绿色变成了红色。“这狗是个奸细!”“狗汉奸!”血色迷蒙中,牠见我们渐渐散开了。牠不懂我们对牠的判词,但牠晓得我们和牠彻底反目。第二天清早出发,我们一个个板着脸从牠身边走过,牠还想试探,将头在我们身上蹭一蹭,而我们一点反应都没有。哨音起,我们上了车,牠刚把前爪搭上车梯,就捱了谁一脚,同时是冷冰冰的一声喝:“滚!”牠仰着脸,不敢相信我们就这样遗弃了牠。车开了。颗韧站在那里,尾巴伤心地慢慢摆动。牠望着我们两辆行军车驶进巨大一团 晨雾。

  我们都装没看见牠。我们绝不愿承认这遗弃之于我们也同等痛苦。中午我们到达泸定兵站,突然看见颗韧立在大门边。猜测是牠被人收容了,新主人用车把牠带到这里。然而牠那一身红色粉尘否定了前一个猜测:牠是一路跟着我们的车辙跑来的。沿大渡河的路面上是半尺厚的喧腾红土,稍动,路便升起红烟般的细尘。牠竟跑了五十公里。我们绝不愿承认心里那阵酸疼的感动。牠远远站着,看我们装舞台,彼此大喊大叫地斗嘴、抬摃,就像没有看见牠。牠试探地走向小周,一步一停,向那一堆牠从小就熟悉的鼓靠拢。小周陰沉地忙碌着,彷佛他根本不记得这条风尘仆仆的狗是谁。

  小周的冷漠使颗韧住了步。在五米远的地方,牠看着他,又去看我们每一个人,谁偶尔看牠一眼,牠便赶紧摆一摆尾巴。我们绝不愿与牠稀哩胡 涂讲和。演出之后的夜餐,我们围坐在一起吃着。都知道牠在饭厅门口望着我们。也都知道牠整整一天没吃过东西。但谁也不吱声,让牠眼巴巴地看,让牠尴尬而伤心地慢慢摇尾巴。这样第二天牠就不会再死皮赖脸跟着了。然而第二天牠仍跟着。到了第三天,我们见牠薄了许多,毛被尘土织成了网。这是最后一个兵站,过了它,就是通往成都的柏油大道。意思是,我们长达八个月的巡回演出告终了。绝不能让这只丧家犬跟我们回营区,必须把我们与牠的恩怨全了结在这里。

  几个往西藏去的军校毕业生很快相上了颗韧。他们不知道牠与我们的关系,围住牠,夸牠神气英俊。其中一人给了牠一块饼干,颗韧有气无力地嗅嗅,慢慢地开始咀嚼。毕业生们已商量妥当,要带这只没主的狗去拉萨。他们满眼钟情地看牠吃,像霸占了个女人一样得意。我们都停下了化妆,瞪着毕业生们你一下我一下地抚摸颗韧。我们从不这样狎昵地摸牠。小周突然向他们走去。我们顿时明白小周去干嘛,一齐跟在后面。“嗨,狗是我们的。”小周说,口气比他的脸还匪。“你们的?才怪了!看你们车先开进来,牠后跑来的!亲眼看到牠跑来的!”一个毕业生尖声尖气地说。

  另一个毕业生插嘴:“看到我们的狗长得排场,就来讹诈!”小周上下瞥他一眼:“你们的狗?”所有毕业生立刻形成结盟,异口同声道:“当然是我们的狗!”小周转向我们,说:“听到没有:他们的狗!……”“你们的狗,怎不见你们喂牠?”他们中的一个四眼儿毕业生逮着理了。我们理亏地缄默着。“就是,这个狗差不多饿死了,”另一个毕业生说:“才将我看见牠在厨房后头啃花生壳子!”得承认,颗韧的消瘦是显著的。我们不顾冯队长“换服装!换服装!”的叫喊,和毕业生们热烈地吵起来。不会儿,粗话也来了,拳脚也来了。冯队长大发脾气地把架给拉开了。他把我们往舞台那边赶,我们回头,见那四眼儿正在喂颗韧午餐肉罐头。小周站住了,喊道:“颗韧!……”颗韧倏地抬起头。牠不动,连尾巴都不动。

  四眼儿还在努力劝餐,拿罐头近一下远一下地引逗牠。毕业生们不知道这一声呼唤对颗韧的意味。我们全叫起来:“颗韧!”牠还是一动不动,尾巴却轻轻动了,应答了我们。冯队长说:“谁再不听命令,我处分他!……”我们把手笼住嘴,一齐声地:“颗韧!”我们叫着,根本听不见冯队长在婆婆妈妈威胁什么。颗韧回来了,一头扎进我们的群体。牠捱个和我们和好,把牠那狗味十足的吻印在我们手上、脸上、头发上。队伍里马上恢复了牠那股略带臭味的、十分温 暖的体臭。这样,颗韧和我们更彻底谅解了。我们日子里没有了恋爱,没有了青春,不能再没有颗韧。颗韧进城半年后长成一条真正的藏獒,漂亮威风,尾巴也是沉甸甸的。牠有餐桌那么高了。牠喜欢卖弄自己的高度,不喝牠那食钵里的水,而是将脖子伸到洗衣台上,张嘴去接水龙头的水滴。牠还喜欢向我们炫耀牠的跑姿;冯队长训话时,牠就从我们队列的一头往另一头跑,每一步腾跃出一个完整的拋物线。渐渐地,军区开始传,演出队改成马戏团 了院里不晓得养了头什么猛兽。

  有了颗韧我们再没丢过东西。过去我们什么都丢,乐器、服装、灯泡,丢得最多的是军服。正是军服时髦的年代,有时贼们偷不到完整的军服,连烂成拖把的也偷走,剪下所有的钮扣再给我们扔回来。炊事班则是丢煤、丢米、丢味精。自从颗韧出现在演出队营地,贼们也开始传:演出队那条大畜牲长得像狗,其实不晓得是啥子,凶得狠!你一只脚才跨过墙,牠嘴就上来了!那嘴张开有小脸盆大!

  咬到就不放,给牠一刀都不松口,硬是把裤子给你扯脱!一个清晨我们见颗韧胸脯血淋淋地端坐在墙下,守着一碗咸鸭蛋,嘴里是大半截裤腿。幸亏牠毛厚,胸大肌发达,刀伤得不深,小周拿根缝衣针消了毒,粗针大麻线把刀口就给牠缝上了。夏天,我们院外新盖的小楼变成了幼儿园。常见巨大的司令员专车停在门口,从里面出来个黄毛丫头,瘦得像蚂蚱,五六岁了还给人抱进抱出,那是司令员的孙女,腮帮子上永远凸个球,不是糖果就是话梅,再不就是打蛔虫的甜药丸子。所有老师都撅着屁股跟在她后面,捏着喉咙叫她“蕉蕉”(亦或娇娇)。演出队和幼儿园只是一条窄马路之隔。

  那辆气宇昂轩的专车一来,整条街的人都给堵得动不得。我们也只得等在门口,等那蚂蚱公主起驾,才出得了门。是个星期六,我们都请出两小时假上街去洗澡,寄信,照相,办理一个礼拜积下来的杂事。我们等得心起火,却不敢骂司令员,连他的车和他的小公主也不敢骂。我们只有忍气吞声地看着蕉蕉被一个老师抱出来,转递给了警卫员。正要将她抱进车,她突然打打警卫员的脑壳,叫道:“站住!”她看见了在我们中间的颗韧。她两腿踢着警卫员的脑巴骨,表示要下来。这黄毛公主倒不像一般孩子那样怕颗韧,或许她意识到天下人都该怕她的司令员爷爷,因此她就没什么可畏惧了。她停止咀嚼嘴里的糖果,眼睛盯着我们这条慓悍俊气的狗兄弟。“过来!”蕉蕉说。

  神色认真而专横。颗韧不睬。牠不懂司令员是什么东西。“过来哎,狗你过来!”蕉蕉继续命令,像她一贯命令那个塌鼻子警卫员。警卫员真的过来了,狗里狗气地对她笑,请她快上车,别惹这野蛮畜牲。蕉蕉朝我们这边走来,一边从嘴里抠出那嚼成了粪状的巧克力,极不堪入目地托在小手心里,朝颗韧递过来。颗韧感到恶心,两只前爪猛一退,别过脸去。牠还不高兴蕉蕉对牠叫唤的声调:“哎,狗!你吃啊!”牠从没见过这么小个人有这么一副无惧无畏的脸。“哎你吃啊!吃啊!”蕉蕉急了,伸手抓住颗韧的颈毛。颗韧的脸被揪变了形,眼睛给扯吊起来。我们听见不祥的“呜呜”声从颗韧脏腑深处发出。“放了牠!”谁说。

  “就不!”蕉蕉说。“牠会咬你!”“敢!”警卫员颠着脚来时已晚了。颗韧如响尾蛇般迅捷,甩开那暴虐的小手,同时咬在那甘蔗似的细胳膊上。蕉蕉大叫一声“爷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的哭喊把一条街的居民都惊坏了。颗韧并不知道自己闯下的塌天之祸,冷傲地走到一边,看着整个世界兵慌马乱围着公主忙。牠听我们嚷成一片:“送医……快找……院急救……犬咬药……室去……打电……怕是狂……话给司……犬症……令员……叫救命……狂犬症……车快来不然……电话占……司令员……线,鬼医生谈恋爱去了……司令员来了……”司令员来时,颗韧已被我们藏好。

  怕牠出声,我们给塞了四粒安眠药,加上些烧酒。司令员大骂地走进大门时,颗韧已裹在毯子里睡得比死还安静。我们全体站得像一根根木桩,屁股夹得生疼。司令员个头不高,肚子也不像其它首长那么大。他站在我们队伍前面,眉毛是唯一动作的地方。那眉毛威严果敢,像两支黑白狼毫混制的大毛笔。“狗在哪里?”他拿眉毛把我们全队扫一遍。不吭声,连鼻息都没有。“那只狗在哪里?嗯?”司令员大发雷霆。我们中的谁壮了胆说:“不晓得……”冯队长向司令员打个千儿:“我刚才找过了楼上楼下都找了,不知牠跑哪儿去了。”司令员说:“屁话。谁把牠藏了。”冯队长笑笑:“藏是藏不住的,您想想,那是个活畜牲,不动牠至少会叫……”司令员想了片刻,认为冯队长有点道理。冯队长并不知道我们的勾当。司令员这时意识到如此与我们理论下去也失体统,更失他的将军风度。

  他准备撤了。临走,他恳切由衷地叹口气,说:“像什么话?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是工农子弟兵!搞出什么名堂来了?斗鸡走狗,这不成了旧中国的军阀了?兵痞了?……幸亏咬的是我的孩子,要是咬了老百姓,普通人家的孩子,怎么向人民交代?嗯?”我们心情沉重地目送司令员进了那辆黑色的巨型轿车。事情的确闹大了,我们停止了练功、排练,整天地集体禁闭,检讨我们的思想堕落。司令员给三天限期,如果我们不交 出颗韧,他就撤冯队长的职,解散演出队。第三天早晨,冯队长集合全队,向我们宣布:中午时分,司令员将派半个警卫班来逮捕颗韧,然后带牠到郊区靶场去执行槍决。

  冯队长说:“我们是军人,服从命令听指挥是天职,……”我们不再听他下面的训诫,整个队列将脸朝向左边左边有个大沙坑,供我们练跳板的,此时颗韧正在那儿嬉沙,嬉得一头一身,又不时兴高采烈地跳出来,将沙抖掉。这是牠来内地的第一个夏天,招不住炎热,便常常拱进沙的深处,贪点陰凉。牠渐渐留心到我们都在看牠,也觉出我们目光所含的水分,牠动作慢下来,最后停了,与我们面面相觑。牠不知道自己十六个月的生命将截止在今天。冯队长装作看不见我们心碎的沉默,装作听不见小周被泪水噎得直喘。他布置着屠杀 计划:“小周,你负责把口嚼子给牠套上,再绑住牠的爪子。……小周,听见没有?牠要再咬人我记你大过!”小周哼了一声。“别打什么馊主意,我告诉你们,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司令员是要见狗皮的……都听清楚没有?”我们都哼一声。

  颗韧觉出什么不对劲,试探地看着我们每一张脸,慢慢走到队伍跟前。“你们那点花招我全知道什么喂牠安眠药啦,送牠到亲戚老表家避一阵啦。告诉你们,”冯队长手指头点着我们,脸上出现一丝惨笑:“今天是没门儿!收起你们所有的花招!”颗韧发现这一丝惨笑使冯队长那人味不多的脸好看起来,牠走过去,忽然伸出舌头,在冯队长手上舔了舔。这是牠第一次舔这只干巴巴的、没太多特长只善于行军礼的手。冯队长的脸一阵轻微痉挛。颗韧突至的温 情使他出现了瞬间的自我迷失。但他毕竟是二十几年的老军人,已是扼杀情感的老手。他定下来,踢了颗韧一脚;那么不屑,彷佛牠已不是个活物。颗韧给踢得踉跄一步,定住神,稍稍偏过脸望着冯队长。那样子像似信非信,因为冯队长在踢的这一脚里流露的无奈,牠感受到了。午饭时我们的胃像是死了。小周把他那份菜里的两块肉放进颗韧的食钵,我们都如此做了。颗韧一面吃一面不放心地回头看完全呆掉的我们。牠看见我们的军装清一色地破旧,我们十六、七岁的脸上,有种认命之后的沉静。我们都看着颗韧,想着牠十六个月的生命中究竟有多少欢乐。

  我们想起牠如何围着那只苗条的小母狗不亦乐乎,以及牠们永别时牠怎样捶胸顿足。我们无表情地拍着牠大而丰满的脑袋,牠并不认识小周手上的狗笼头,但牠毫无抗拒地任小周摆布,半是习惯,半是信赖。就像我们戴上军帽穿上军服的那一刻,充满信赖地向冯队长交 付出自由 与独立。直到牠看见自己的手脚被紧紧缚住时,颗韧才意识到牠对我们过分信赖了。牠眼睛大了起来,渐渐被惶恐膨胀了。牠的嘴开始在笼头下面甩动。发出尖细的质疑。随后牠越来越猛烈地挣扭,将嘴上的笼头往地上砸,有两回牠竟站立起来,以那缚到一块的四肢,却毕竟站不住,一截木头似的倒下。牠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对牠,将眼睛在我们每一张脸上盯一会。我们都不想让牠看清自己,逐步向后退去。颗韧越来越孤独地躺在院子中央,眼睛呆了,冷了,牙齿流出的血沾湿了牠一侧脸。一个下午等掉了,警卫团 没人来。颗韧就那么白白被绑住,牠厚实的毛被滚满土,变成了另一种颜色。我们都陪着牠,像牠一样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冯队长来叫我们去政治学习 ,一个也叫不动。

  他正要耍威风,但及时收住了:他突然见这群十六七岁的兵不是素来的我们,每人眼里都有沉默的疯狂,跟此刻的颗韧一模一样。冯队长怕我们咬他,悄悄退去。下午四点多,那个拉粪的大爷来了,见我们和狗的情形,便走上来,摸两把颗韧。“你们不要牠就给我吧。”大爷说。我们马上还了陽,对大爷七嘴八舌:“大爷,你带走!马上带走,不然就要给警卫团 拉去槍毙了!……”“牠咬人?”大爷问。“不咬不咬!”小周说。“那牠犯啥子法了?”“大爷,我担保牠不咬你!”小周恳求地看着这黑瘦老农。“晓得牠是条好狗种气好!”大爷又拍拍颗韧,摸到牠被缚的脚上:“拴我们做啥子,我们又不咬人。”

  他口絮叨着,开始动手给颗韧松绑。颗韧的眼神融化了,看着大爷。“有缘分哟,是不是?”大爷问颗韧,“把我们拴这样紧,把我们当******拴哟!……”我们都感到解冻般的绵软,如同我们全体得救了,如同我们全体要跟这贫穷孤苦的大爷家去。小周也凑上去帮大爷解绳。我们对大爷嘱咐颗韧的生活习 性,还一再嘱咐大爷带些剩菜饭走:一向是我们吃什么颗韧吃什么。大爷一一答应着。也答应我们过年节去看颗韧。绳子就是解不开。我们几个女兵跑回宿舍找剪子。剪子来了,却见五六名全副武装的大兵冲进院子,说是要马上带颗韧去行刑。冯队长不高兴了,白起眼问他们:“你们早干啥去了?”小周说:“狗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是这个大爷的了!”“管牠是谁的狗,司令员命令我们今天处死牠!”兵中间的班长说。“狗是大爷的了!”

  我们一起叫嚣起来:“怎么能杀人家老百姓的狗!……”“你们不要跟我讲,去跟司令员讲!”班长说,脸上一丝杀人不眨眼的笑。大爷傻在那里。小周对他说:“大爷,你带走!天王老子来了,我们担当就是了!”班长冷笑:“唉,我们是来执行命令的,哪个不让我们执行,我们是丈人舅子统不认。”他对几个兵摆头:“去,拉上狗走路!”大兵上来了,小周挡住他们:“不准动牠牠是老百姓的狗……”我们全造了反,嚷道:“对嘛,打老百姓的狗,是犯军纪的……”“打老百姓的狗,就是打老百姓!”班长不理会我们,只管指挥那几个兵逮狗。颗韧明白牠再不逃就完了。牠用尽全身气力挣断了最后一圈绳索,站立起来。我们看见牠浑身毛耸立,变得惊人地庞大。大爷也没想到牠有这样大,楞地张开嘴。颗韧向门口跑去,我们的心都跟着。大兵们直喳呼,并不敢跟颗韧交 锋。班长边跑边将冲锋槍扯到胸前。“不准让牠跑到街上!……”班长喊,“上了街就不要想逮牠回来了!……”颗韧闪过一个又一个堵截牠的兵。“开槍!日你妈你们的槍是软家伙!……”班长槍响了。

  已跑到门台阶上的颗韧楞住。牠想再看我们一眼,再看小周一眼。牠不知道自己半个身子已经被打掉了,那美丽豪华的尾巴瞬间便泡在血里。疼痛远远地过来了;死亡远远地过来了,颗韧就那样拖着残破的后半截身体,血淋淋地站立着。牠什么都明白了。我们全发出颗韧的惨叫。因为颗韧一声不响地倒下去。牠在自己的血里沐浴,疼痛已辗上了牠的知觉牠触电般地大幅度弹动。小周白着脸奔过去。他一点人的声音都没有了,他喊:“你先人板板你补牠一槍!”他扯着屠夫班长。

  班长说:“老子只有二十发子弹!……”小周就像听不见:“行个好补牠一槍!”颗韧见是小周,黏在血中的尾巴动了动。牠什么都明白了:我们这群士兵和牠这条狗。小周从一名兵手里抓过槍。颗韧知道这是为牠好。牠的脸变得像赵蓓一样温 顺。牠闭上眼,那么习惯,那么信赖。小周喂了牠一颗子弹。我们静下来;一切精神心灵的抽搐都停止了。一块夕陽降落在宁静的院子里。大爷吱嘎吱嘎拉着粪车走了。

  小周年底复员。他临走的那天早上,我们坐在一块吃早饭。我们中的谁讲起自己的梦,梦里有赵蓓,还有颗韧。小周知道他撒谎。我们都知道他撒谎。颗韧和赵蓓从来不肯到我们军营的梦里来。不过我们还是认真地听他讲完了这个有头有尾、过分完整的梦。

  (注:本章又名“士兵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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