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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香杉树

第十六章 · 1

  一九四二年季夏,伊什梅尔·钱伯斯和其他七百五十名新募士兵一起在南卡罗莱纳州的帕里斯岛接受海军陆战队的训练。十月,他因高烧和痢疾在医院卧床了十一天。在此期间,他体重锐减,靠读《亚特兰大报》、和其他士兵下棋打发时间。他仰卧在床上,蜷起腿,脑袋枕在手上,听着收音机里关于战争的新闻,漫不经心、淡然地执迷于研究报纸上的军队调度图。他的胡须蓄六天,刮一次,然后再蓄。几乎每个下午他都在睡觉,醒来的时候刚好来得及感受夜幕的降临,看光线在他右边三张床开外的窗口渐渐消退。其他的士兵来来去去,他却留了下来。战斗中受伤的士兵被送来医院,但都安置在他无缘得去的另外两层楼上。他终日穿着T恤和内衣,从开着的窗户飘进落叶腐烂、雨打在尘土上以及犁过的田地的味道,他开始觉得躺在这离家几千英里远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生病有一种奇怪的惬意。或许,这正是他过去的五个月里——自从收到初枝的信以来——一直都渴望的那种折磨。这样懒洋洋、昏昏沉沉地发着烧是那么舒适,何况,只要他不过多活动,不做无谓的努力,他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他以病作茧,将自己缚在其中。

  十月,他作为通讯兵再次受训,被编入海军第二师,派往新西兰北岛某区集结待命。他们将他分在海军二团三营B连,他很快见到了曾在瓜达尔康奈尔作战的士兵,并顶替了一个在所罗门群岛中弹身亡的电报员的位置。一天晚上,一个叫吉姆·肯特的海军少尉回忆起之前那个电报员对一个裤子褪到脚踝处的已经死亡的日本士兵产生了兴趣。那个电报员,一个叫杰拉德·威利斯的士兵,将一块石头放在那个士兵的性·器下面,使它竖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卧倒在泥土里,用步枪射击,直到将它打下来。事后他很为自己感到自豪,并为此吹嘘了半个多小时,向别人描述那个士兵的性·器开始的时候是什么样,掉在地上之后又是什么样。士兵威利斯两天后在巡逻的时候牺牲了,死在自己人的迫击炮下,是他自己要求开炮的,当时的指挥正是肯特少尉本人,他的指挥很英明。在那次战役中,他们排共有七人丧生。肯特自己藏在一个战壕里,看着一个叫威斯纳的士兵朝碉堡扔手榴弹却没有成功,就在那时,一阵机枪火力直攻威斯纳腰部,将他的内脏都打了出来。其中一块掉在肯特前臂上,青色的、新鲜发亮。

  他们不停地进行训练,在海潮汹涌的霍克湾演练登陆。有士兵在训练中死去。伊什梅尔试图认真地对待演习,但他班里的老兵却是拖拖拉拉、吊儿郎当地应付,他们漫不经心的态度也影响了其他人。休假的时候,他和像他一样才参战的士兵一起去惠灵顿 [1] 喝麦芽酒——有时候也喝琴酒 [2] ,打台球。凌晨一点,喝得醉醺醺的他在烟雾弥漫的灯光下倚靠在手中的球杆上,另一个男孩在用球杆瞄准着小球,惠灵顿的乐队演奏着他不知道名字的舞曲,甚至在这样的时刻,伊什梅尔还是感到格外孤独。他对一切都麻木了,对喝酒、台球以及别人都不感兴趣;他喝得越醉,心里却越清醒,越觉得所有人都与他不相干。他不能理解他的同胞们的欢笑、轻松或其他一切。他们在这儿干什么,远离自己所熟悉的故土,在这异国他乡饮酒、叫嚣到凌晨一点;他们为了什么这样纵情狂欢?一天凌晨,四点三十,他冒着倾盆大雨,走回惠灵顿的旅店,重重地倒在床上,拿起书写板给他父母写信。给他们写完之后,他又给初枝写了一封,然后他将两封信都拿起来,撕了,然后睡着了。撕碎的信有的塞在他大衣的口袋里,有的散落在地上。他就那样穿着鞋子睡着了,六点十五分醒来之后,便在走廊尽头的盥洗室吐了起来。

  [1] 新西兰首都。

  [2] 一种烈酒。

  十一月的第一天,第二师开离惠灵顿,本打算重回霍克湾演练,但最后却到了法国海岛新卡冷多尼亚的努美阿。第十三天,伊什梅尔所在团登上了海伍德号,一艘运输船,同行的有第三舰队的一半多兵力——护卫舰、驱逐舰、轻装和重装巡洋舰和别的战舰——都朝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进发。上船后的第二天,他所在的连在甲板上集合,被告知他们正朝塔拉瓦环状珊瑚岛前进,他们将在贝提尔登岸,那是一个有重兵防守的岛屿。一位少校叼着烟斗站在他们面前,右肘托在左掌上。他解释说,作战方案是让海军摧毁这个地方——一个方圆不到两平方英里的珊瑚沙洲——然后登陆,扫清残余。他说,那个小日本的指挥官曾吹嘘贝提尔就算被一百万士兵来攻上一千年也不可能被攻下。上校将烟斗从魔里拿出,坚定地宣布这个小日本指挥官的话极其可笑。他预计战斗顶多持续两天,海军不会有大的伤亡。

  这事儿海军的枪炮就可以搞定,他重申,那是船上的大炮大显神威的绝佳位置。

  十九日晚,一弯月牙从海上升起,舰队泊在离塔拉瓦七英里处。伊什梅尔和他喜欢的一个男孩,厄内斯特·特斯塔夫得——从特拉华州来的反坦克炮手——一起,在海伍德号乱糟糟的甲板上吃了最后一顿饭。他们吃了鸡蛋牛排、烤土豆,喝了咖啡,然后特斯塔夫得放下狼藉的餐盘,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纸和一支钢笔,开始给家里写信。

  “你最好也写一封。”他对伊什梅尔说道,“要知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最后一次机会?”伊什梅尔答道,“即便那样,我也没有谁可写。我——”

  “世事难料,”特斯塔夫得说道,“为防万一——写一封吧。”

  伊什梅尔下到舱内,拿出自己的信纸簿。他坐在顶甲板上,背靠着一根柱子,给初枝写信。从他坐的地方,他能看见二十多名其他士兵,全都在聚精会神地写信。夜已深沉,但还挺暖和的,士兵们衣领敞开、军服衬衣的袖子卷起,看上去都挺舒适的。伊什梅尔告诉初枝,他即将登上太平洋中心的一个岛屿,而他的任务就是去杀那些看上去和她相像的人——能杀多少就杀多少。她做何感想呢?他写道。那会给她什么感觉呢?他说他现在麻木得可怕,他没有任何别的感觉,只盼着尽可能多杀日本鬼子,他恨他们,想要他们死——全死光,他写道;他恨他们。他向她解释他的仇恨的本质,告诉她,她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应该为这种仇恨负责。事实上,此刻他恨她。他不想恨她,但既然这是最后一封信,他势必要将真相完完全全地告诉她——他心中的每一个角落充满了对她的恨,他写道,他觉得以这种方式写出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我全心全意地恨你,”他写道,“我恨你,初枝,永远恨你。”写到那里时,他将那一页纸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了海里。它漂在水面上,他盯着看了几秒,随后将那叠信纸也扔了出去。

  凌晨三点二十分,伊什梅尔完全醒来,躺在铺位上,听到有人在发布命令:“全体海军士兵到甲板上的下船位置集合!”他坐起来,看着厄内斯特·特斯塔夫得系靴上的鞋带,然后自己也开始系,期间停下来喝了一口军用水壶里的水。“嘴巴干,”他对厄内斯特说道,“你想在死之前喝点吗?”好书推荐

  “系好鞋带,”厄内斯特说道,“上甲板。”

  他们上到甲板上,拖着自己的装备,伊什梅尔现在感觉已经完全醒了。海伍德号的甲板上已经有三百多人了,他们或蹲或跪,摸黑整理着自己的装备——板条箱、水壶、挖战壕的工具、防毒面具、子弹带、钢盔。还没有交火,所以感觉不那么像战争——倒像是在热带海域进行的又一次噩梦般的演练。伊什梅尔听到登陆艇垂下时吊艇滑车的轮槽发出的声音;然后士兵开始登艇,背上背着包裹,头盔用皮带系紧,顺着吊网攀援而下,然后看准下面招摆不定的小船,纵身一跳。

  伊什梅尔看着六个海军医务兵忙着打包战地医疗器械,整理担架。这是他在演练中没有见过的,他指给特斯塔夫得看,他耸了耸肩,接着去数对付坦克的弹药。伊什梅尔打开他的无线电,戴着耳机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噪音,然后关掉,在那里等着。他不想太早就将它背起来,还没轮到他爬吊网下去,背着它站在那里太沉了。他坐在自己的装备旁,脱望着大海,试图分辨出贝提尔岛,但那个小岛现在还看不见。半小时前从海伍德号上放下去的登陆艇看上去就像水面上的一个黑点——伊什梅尔数了数,有三十多艘。

  来自圣安东尼奥的海军中尉佩弗尔曼在顶甲板上对三排的三个班简单介绍了情况,详细说明了在整体作战部署中B连的作用。他面前放着一个用三块方形橡胶组成的小岛地形模型,借助指示器,他开始说明小岛的地形特点,他说得毫无激情。两栖战车,他说,将冲在最前面,然后是登陆艇。会有空中掩护——俯冲式炸弹、悍妇式战机的猛烈扫射和从伊利斯群岛调来的B-24轰炸机,配合发动攻击。B连将在一个叫红二号沙滩的地方登陆,他说,迫击炮部队将全权由普拉特少尉指挥,以期建立火力基地。二排将同时从普拉特的右侧跟进,在它的轻型机关枪的掩护下越过防海堤,占领高地,然后向内陆推进。在红二号沙滩的正南方有掩体和碉堡,佩弗尔曼中尉说道,海军情报中心甚至认为小日本指挥官的碉堡或许也在这片区域,可能就在飞机场的东头。二排要找到它,并为紧跟其后的爆破队确定爆破位置。三排——伊什梅尔所在排——登陆沙滩,跟进,或者听从贝娄斯少尉的调遣,支援任何一支取得实质性进展的部队。该排有望得到K连的支持,他们将与主力部队和一个重机枪排一起紧跟在三排后面。他们将乘坐更多的两栖战车登陆,那东西能用来对付防海堤;理论上说,佩弗尔曼中尉说道,他们会跟在第一波步枪士兵后面迅速而有力地推进。“也就是说先去的都是送死的。”三排有人刻薄地说了句,但没有人笑。佩弗尔曼仍然机械地介绍着作战部署:步枪排,他说道,将谨慎但坚定地推进,增援兵力作为第二波跟进,指挥部和供给部队作为第三波,然后是更多的步兵连、更多的指挥部和供给部队,直到滩头被完全占领。然后,佩弗尔曼中尉手叉在腰带上,叫上了一个叫托马斯的随军牧师,带他们背诵《圣经》第二十三首赞美诗,并一起高唱《基督恩友歌》。唱完之后,甲板上的每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牧师号召大家去思考他们和上帝、基督之间的关系。“很好,”黑暗中有个士兵说道,“但是,瞧,我是个无神论者,牧师,战争和炮灰中没有无神论者,可我是个例外,我就是个该死的无神论者,到死都是!”

  “随你的便吧。”托马斯牧师平静地应道,“愿上帝同样保佑你,我的朋友。”

  伊什梅尔开始好奇,一旦他登上海滩,这些能怎么指引他呢?他认认真真地听着佩弗尔曼的话,却不明白他的话和他登上贝提尔之后步子该往哪边迈之间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去那里?去干什么?牧师正在分发幸运糖果和一卷卷的军用卫生纸,伊什梅尔每样各拿了一个,因为其他人都是这么做的。牧师——腰带上系着一把45口径的柯尔特式自动手枪——劝他多拿几颗糖果——“是好东西。”他说,“拿吧。”是薄荷糖,伊什梅尔剥了一颗放进嘴里,然后将无线电在背上绑好,站了起来。他全套装备的总重量,他估计,有八十五磅多。

  身负重物爬下吊网并不容易,好在伊什梅尔经过演练,已经学会了怎么让自己放松。爬到一半的时候他将薄荷糖吐掉,俯身看着水面。一声呼啸在耳边响起,分秒间便越来越响,他转身去看,就在那时,一颗炮弹栽进了离船尾大约七十五英尺的海里。溅起的海水向小船砸过来,弄得船上的士兵一身的水;一片绿色的磷光照亮黑暗。伊什梅尔旁边的小伙儿,一名从内华达州的卡森市来的二等兵吉姆·哈维低声骂了两句,然后靠回吊网。“该死,”他骂道,“一颗炮弹。真他妈不敢相信。”

  “我也是。”伊什梅尔说道。

  “我还以为他们已经把那里的敌军都他妈的打得溃不成军了呢,”吉姆·哈维抱怨道,“还以为在我们去之前所有的重型大炮都已经被摧毁了呢。去他的耶稣基督。”他补了句。

  “那些老爷还在从伊利斯岛来的路上吧,”沃尔特·贝内特在下面说道,“在我们到达沙滩之前,他们会用‘雏菊切刀’ [3] 把那些小日本都灭了的。”

  [3] 一种巨型炸弹的绰号。

  “屁话。”另一个声音说道,“根本不会有什么‘雏菊切刀’来。沃尔特,你小子是白日做梦。”

  “小日本的炮弹,该死。”吉姆·哈维说道,“让它见鬼去吧,我——”但是另一颗炮弹呼啸而至,落入他们前面百码远的水域,炸起巨大的浪花。

  “该死的!”二等兵哈维嚷道,“我还以为他们已经把那群混蛋打趴下了,我们只需要过去打扫战场呢!”

  “那群笨蛋,慢手慢脚的,”一个叫拉里·杰克逊的小伙儿平静地解释道,“打趴下之类的话根本就是扯淡。他们把什么事都弄砸了,现在我们都要上去了,该死的小日本的火力还这么强。”

  “耶稣,”吉姆·哈维说道,“我真是不敢相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三排士兵都上了船后,登陆艇继续前进。伊什梅尔能听到水面传来的炮弹呼啸声现在漸渐远了。他低低地坐在船只在努美阿维修期闻临时装上的胶合板船缘下。沉重的装备压得他直不起身来,头盔滑到了毛处。他能听到吉姆·哈维还在很乐观地喋喋不休:“那些笨蛋已经打了他们几天了,是吗?那里应该只剩下沙子和小日本被炸得稀巴烂的尸体了。刚才大家都听到了,是这么说的。马德森在广播里说的,布莱索当时和他就在一个房间里,不是胡说的,他们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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