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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你转身时盛开

第六章 等于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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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999年12月21日佛罗伦萨天使之翼

  "你终于醒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醒来了。"

  这是我睁开眼睛Jan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没有力气说话,只能任由他抱着我的头,亲吻我的脸颊和额头,还有从我眼角渗出的泪水。是的,我是自杀,我想死,吞下那整瓶安眠药,我就没想过还会活过来。

  当卡罗那个恶魔拿着那些裸照来勒索我时,我就知道,我已经走到了世界的末日。我绝望的不是那些裸照,而是提供裸照的人,除了母亲,没有人知道劳伦斯逼我拍过裸照,劳伦斯正是母亲嫁给杜瓦叔叔前供养的一个巴黎小混混,母女情分早已恩断义绝,她要的就是爸爸留给我的那些价值连城的名画,这个女人终于露出她最恶毒的一面。

  我就是死,也不会让那些画落入她的手中。

  想来她真是费尽心机,在巴黎,让我染上毒瘾,又暗中指使劳伦斯逼我拍裸照,没有办法,当时我已经完全被毒品控制,别说要我脱衣服拍照,就是剥掉我的皮,只要能给我点可怜的毒品我也会答应。人活着一旦失去尊严,就等于是死了。从巴黎的疯人院被阿丁解救出来,逃回到意大利,我的生活还是没有着落,毒瘾又犯了,母亲人在法国,对我的处境却是了如指掌,很是时候地唆使劳伦斯拿出三年前拍的裸照来敲诈我,劳伦斯说,如果我不给他五十万法郎,他就将照片公布于世。我想都没想过要给他五十万法郎赎回照片,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如何退让,都满足不了那个蛇蝎女人的贪婪,她就是想把我逼到绝境,让我交出爸爸的画,她很清楚那些画的价值,足以买下杜瓦叔叔的酒庄。

  但是我不能,我亲口给爸爸承诺过的,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会把他的画卖了,我爱爸爸,因为爱,我必须兑现承诺,这是我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唯一的信念了,爸爸,我亲爱的爸爸,你可知你的乖女已经撑不下去了,他们逼得我没有一条活路,我只能死,对不起,爸爸。

  可那个女人不会轻易让我死,因为她知道我若就此死掉,她多年的谋划就落空,画没到手,我活着对她就还有用,所以她才差人将服毒后已昏迷不醒的我送到医院,并将我自杀的消息透露给了Jan。这个罪无可赦的女人倒也知道,面对Jan,我才可能活下去,Jan是唯一可以拯救我灵魂和肉体的人,他是上帝派来的吧,为何睁开眼睛看到他第一眼,我就泪雨滂沱,泣不成声。

  写这篇日记的时候,我已经出院了,被Jan接到家里调养身体。Jan连公司都不去了,整日不离我左右,生怕我又走上绝路。他真是好善良,只字不提我为什么自杀,也不问过去这三年我经历了什么,他只是抱着我,亲吻我,什么话也不说,却常常泪湿眼眶。Jan流泪的样子真是让我好心痛,所以我才不敢把我进过疯人院的事情告诉他,包括裸照的事,我为了换毒品出卖肉体的事,还有进疯人院前发生的比这更可怕的事,我都没有告诉他。我怕说出来,会置他于死地,而不说呢,我还是抬不起头,这种煎熬一点也不亚于毒品的摧残。所以出院这么些天,尽管有他的悉心照料,我的身体还是不见好转,非常虚弱,人也变得日益憔悴。Jan见此状况,心急如焚,昨晚他抱着我说了好多的话,他说:

  [=BWS][=BWD(]第六章等于是死了[=]"你一点都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没错,我们是分手了,你选择了另外的路,先是莫名其妙嫁人,然后又失踪三年,我恨过你,五年过去了,我以为内心排山倒海的恨足以将那些回忆统统抹杀掉,可是现在我知道不可能,上个月在林间小道上遇到你,看到你冻得像只发抖的小鸟,我就知道不可能。我还是爱你,始终如一,不论你消失的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我都不在意,我只在意你的现在和未来,碧昂,过去的已经过去,把你的现在和未来交给我吧,我们再也不分开,五年后,我们还是去威尼斯叹息桥,我带着你去,牵着你的手等到落日时分,我再给你一个深深的吻,从此我们就拥有了'永远',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碧昂,活着有多么不容易,只要能在一起,无论经历什么,我们都没有理由放弃生命,活着才有可能的,死了,什么都是枉然,何况我们还有叹息桥的约定,你更没有理由放弃让自己幸福的可能,让我给你幸福吧,也请给我一个让自己幸福的机会好吗?我今生全部的幸福都源于你,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有可能幸福……"

  上帝,请拯救我罪恶的灵魂吧,听到这样的话,我除了痛哭流涕,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谁不想幸福啊,可我的罪孽太深,我怕自己会亵渎了他的爱。已经很多次了,我拒绝了他的亲密要求,我污浊的身体不配接受他的爱,而他以为我是不爱他了,每被拒绝一次,他就懊恼得不行,也很伤心。今天早上,他跟我说,他要带我去罗马,我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想在我们相识的地方唤回我对过去爱的记忆。其实他好傻,那些记忆怎么可能被我忘记,他完全不知道,这些年的颠沛流离,如果没有那些记忆我早就活不下去了,爱情多么美好,哪怕是那么短暂的一点点时光,都足以给我垂死的挣扎增添一份活下去的力量。Jan,我爱你,至死不渝!

  但我感觉Jan的姐姐安娜好似不喜欢我们相爱,每次见到我们在一起,她流露出来的眼神总是很冷,可能是她瞧不起我吧,凭借女人的直觉,她多少知道一些我不太光彩的过去,而且知道得可能还不少,因为她偷看过我的日记!同样凭借女人的直觉,我也察觉她对Jan存在某种超越姐弟的感情,她跟Jan不是亲生姐弟,并无血缘关系,这个我早就知道,也听Jan说过,从Jan十岁到读完大学,都是她供的,为Jan她至今未婚,也不见她谈过恋爱交往过别的男人,实在匪夷所思。

  Jan把这归于姐姐对他无私的奉献,但我觉得没这么简单,奉献是没错,但可能也是对Jan那份早已超出姐弟亲情的感情吧,而我的存在对她来说无疑是个"威胁",我占据了Jan几乎全部的爱,她是为这对我冷眼相看吗?

  中午的时候,Jan去了公司,就我和安娜两个人用午餐。没有Jan在旁边,她本来就不甚热情的态度彻底降到冰点,但她是个有教养的女人,并没有说出很露骨的话,只细细谈这些年Jan的种种不易,说他创业如何艰辛,在他这个姐姐的协助下,总算是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祝家的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云云,这些她不说我也知道,Jan从电影公司的一个普通职员到独立制片,再到成立自己的公司,没有艰辛的拼搏谈何容易,一个华人要在白种人的天下成就自己的事业就更不容易了,何况他们的父母去世时并没有留给他们多么雄厚的家底,Jan的不易我比谁都清楚,只是他从不对我提及而已。

  安娜的意思我明白,以Jan今天的成就和地位,他应该找一个门当户对,至少应该是身家清白的女孩子,而我浑身是污点,只会拖累Jan融入真正的主流社会。

  "这里的人很势利,最喜欢评头论足,Jan自尊心蛮强的。"安娜如是说。好厉害的女人,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我自知不是她的对手,只淡淡地说:"Jan今年多大了?有三十出头了吧,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不会没有自己的头脑,选择什么,不选择什么,他应该有他自己的判断。"

  我的意思也很明白,Jan是成年人,他选择怎么样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事,你是他姐姐又怎样,并不能替代他思考和抉择,即便我不跟Jan在一起,你也不能干涉他的感情自由。安娜当然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优雅地笑着说:"可是人一旦被爱情蒙住眼睛,就会丧失最基本的判断力,恋爱中的人是最没有理智的。"

  我本来不想得罪她,听到这样的话也火冒三丈,毫不客气地回过去:"安娜姐姐,请问您谈过恋爱吗?"

  安娜顿时噎住,怔怔地瞪着我,脸色煞白。

  我继续回过去:"爱情是这世上最美好的情感,是没有身份贵贱之分的,您刚才说到的爱情,是镀了金的,外表看是很耀眼,可拔了那层金,也许什么都不是,我和Jan的爱情不是这样的,纯净得比这世上最名贵的水晶都透明,并不因彼此犯过的过错而蒙尘。爱是什么,爱就是为了对方幸福而幸福,如果离开他能让他幸福,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绝不会在此多停留一秒,可是安娜,请恕我直言,就算我离开了Jan,你能给他想要的爱和幸福吗?在我这次回意大利前,我们分手也有四五年,你跟Jan也处了四五年,Jan从你这得到了他要的爱和幸福吗?"

  说完这些话,我看都没看她,径直回了房间。

  一个下午,我都坐在这写日记。冥冥中我觉得,我写的这些东西早晚会被人看到,从内心来说我也希望有人能分担我的苦痛,而看到这些文字的人应该是跟我有缘的人吧?最好不是Jan,他看到了会比我更苦痛,所以趁着他没有回来,赶紧收笔,就写到这吧,后天就要跟他去罗马了,我能在那座伤痛的城市找到失落的爱吗?上帝,我是虔诚的,请让我爱的Jan幸福吧,无论我是否在他身边。

  ……

  冷翠无疑跟姐姐是有缘的,她看到了姐姐的文字!

  从晓园搬到天使之翼,除了随身衣物,她只带了一样东西出来,就是姐姐的日记。但她很多时候没有勇气去看,尤其是白天,根本不敢触碰,只能在夜晚把姐姐的日记压在枕头下,或抱在怀中入睡。如果这世上真有灵魂的存在,她相信姐姐的灵魂已经潜在了日记中,因为她抱着姐姐的日记时,似乎听到了姐姐冗长哀伤的叹息,这叹息如此清晰,很多时候都不似在梦境,直到清晨醒来,枕头上湿了大块,才恍然意识到姐姐刚从她梦中离去。

  而冷翠读到这篇日记时,正好就在罗马。祝希尧带她过来的。来之前的煤气中毒事件几乎夺去冷翠的生命,好在祝希尧就住她隔壁,她栽倒在地时发出的闷响惊动了他,这才赶过去抱起已经神志不清的冷翠。当时她的样子真是很吓人,倒地时头被尖锐的门把手刮到,划破了皮,半边脸全是鲜血,更可怕的是,她的呼吸已经很微弱,无论祝希尧怎么呼喊她,拍打她的脸,她都毫无反应。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冷翠都处于意识模糊状态,被送到医院输了一天一夜的氧气,才渐渐缓过来,但还是很虚弱,不能说话,不能进食。她只感觉自己一直被人紧紧抱着,那个人嘴里不住地念着,"冷翠,冷翠,别离开我,"、"求你,宝贝,别离开我"、"没事的,什么事都没有,不会再有人伤害到你"……她没有睁开眼睛,却知道抱着她的人正是祝希尧。

  "我以为这么多年,你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不但没改,还变本加厉。"

  "这样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有发生,否则你会后悔。"

  "别再靠近她,我不要你靠近她,一步都不允许。"

  "徐宅的房子修缮完后,你搬过去吧。"

  "……"

  这些话都是冷翠意识模糊时听到祝希尧说的。当时她正躺在医院病床上输液,祝希尧是跟谁说话呢,她心里有猜测,却并不确定。可是现在看完姐姐的这篇日记,她隐约知道是谁了。难怪祝希尧以修缮徐宅为由将冷翠再次接到天使之翼时,她的反应会那么冷淡,甚至是充满敌意,如果姐姐在日记中所述是属实,那么冷翠的煤气中毒就是人为的了,有人在浴室隐藏的煤气阀上做手脚,这等于就是"谋杀"。一想到这,冷翠就不寒而栗,多么可怕的嫉妒,人性一旦上升到某个极端,心灵就会扭曲变形。但冷翠很聪明,苏醒后并没有追问自己为什么会煤气中毒,她没有问,祝希尧也只字未提,两人难得地保持了一回默契。

  2

  冷翠出院后,并没有住回到天使之翼,而是被祝希尧安排住到了佛罗伦萨城区的一家豪华酒店,待她身体复原些后,就直接把她带到了罗马。白天,他在外面忙公务,只有晚上才回到酒店陪伴冷翠。即便如此,他对她的照顾仍是体贴入微,不仅派人二十四小时看护冷翠,每晚还会亲自伴她入睡,必须看到她闭上眼睛,伴随着沉稳的呼吸,他才会安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就寝。到了罗马后,他跟她住在一间大套房内,他自己有房间,却要守在她房间的沙发上睡,听着她的呼吸入眠,似乎已成了他的一个习惯。

  她成了他的习惯。

  同样,他也成了她的习惯。

  有时候他在外面应酬到很晚都没回酒店,她就无法入眠,一个人趴在酒店的露台上,望着罗马古城璀璨的灯火,心里犹自哀伤得不行。姐姐在日记中已经越来越明显地透露出某种可怕的信息,也许她当初写的时候是无意的,但是现在冷翠看到了,无意却成了上天的"有意"。冷翠感觉自己在燃烧,从心开始,整个人都在熊熊燃烧,真的是太恶毒了,就算不是亲生的,但也还有血缘的,却将女儿逼上死路,这个女人无疑是恶魔的化身,姐姐的一生果真是葬送在她手里了。

  巴黎。她在巴黎!

  冷翠咬着嘴唇,发誓今生一定要去巴黎。

  她要去看看这个女人到底长着怎样一副蛇蝎心肠。

  可她现在是在罗马,一个被誉为世界上最大的"露天博物馆",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还有喷泉、教堂、广场和艺术造型精美绝伦的雕塑。这些看似无情的雕塑,无一不向人们展示着罗马城的繁华与荣耀,奢靡与瑰丽,特别是残破凋落坍塌的雕塑向人们倾诉着历史的沧桑,战火的悲怆。但冷翠对罗马城的印象多半是从电影《罗马假日》里来的,古老的教堂和着悠扬的钟声,还有赫本演绎的浪漫的公主爱情故事,无不深深印在了脑海里。到达罗马的那天,淅淅沥沥的秋雨过后有些阵阵的凉意。冷翠穿得少了点,冻得浑身哆嗦,坐在去酒店的车上,祝希尧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而她却要求把车窗打开,姐姐生前最爱的城市啊,看到从路边教堂里飞过来的鸽子扑棱棱地伴着传来的钟声,盘旋在路边的建筑物上,她忽然就哽咽起来。

  在酒店一住就是数天。

  祝希尧每天早出晚归,分身乏术,一直抽不出时间陪她到城里逛。她也没有特别的兴致出去逛,出院后她的身体一直就很虚弱,非常容易疲惫,食欲和睡眠也很不理想。祝希尧说在罗马忙完,就带她到印尼的巴厘岛度假,她虚弱的样子似乎让他很不忍。不过那是祝希尧的误解,只要不跟他在一起,冷翠就活了,至少不会半死不活。比如跟丽珍在一起的时候,她就很快乐。

  丽珍是祝希尧的秘书,专门被派来陪冷翠的,是个年轻的香港女孩,两人挺谈得来。丽珍有时候看她闷得太久,就会拉她到酒店旁边的纳佛那广场走走。跟着丽珍,冷翠奇迹般地学会了不少简单的意大利口语。不过都是按照中文的发音来说的。比如Ciao!(俏!),就是打招呼、道谢的意思;Aiuto!(爱玉多!)是救命的意思;SeiBella!(谁被拉!)是你好美的意思;饿了,被冷翠说成Fame(发霉);跟小贩讨价还价,冷翠则说成了Meno!(媚诺)——便宜一点啦!尝到好吃的东西,她就会学着意大利人夸张的样子大呼:妈妈咪呀,摩托不欧诺(Manamia,moltobuono)我的天呀!真是太好吃了!

  丽珍经常被她逗得前仰后合。

  不过在祝希尧面前,她是绝不会说这些蹩脚的意大利语的。这家伙一天到晚板着脸,好像笑对他来说比要他的命还痛苦。可是丽珍却说,"他对你的态度已经很特别了,他看你时的眼神,跟别人明显不同。"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冷翠不以为然。

  说这话时,两人正在纳佛那广场附近的一家希腊咖啡馆喝咖啡。冷翠瞅着丽珍,忽然两眼放光,一脸坏笑地问:"请问,'甲壳虫'用意大利语怎么说?"

  晚上回到酒店,祝希尧还没回来。一个人独处,冷翠的情绪又瞬间跌回低谷。姐姐的《罗马日记》静静地摆在床头,灯光下似乎有了"生命"的迹象,静静的,冷翠几乎能听到字里行间的悲泣。

  她站到窗前,俯瞰不远处纳佛那广场迷离的灯光。从高处看,竞技场状的纳佛那广场非常特别。事实上,广场是建立在露天运动场上的,冷翠最喜欢的是广场上的三个喷泉:摩尔人喷泉,Nettuno喷泉和位于中心位置的Fiumi喷泉。而广场上四座雕像则演绎着尼罗河、恒河、多瑙河和拉巴拉他河,象征着世界的四个角。白天,广场上总是布满了卖糖果和玩具的小摊。而到了晚上,即便放下窗帘,罗马的夜还是让人难眠。坐在装修华丽却古老的天花板下面,可以听得见远远的隔开好几条街传来的摩托车奔驰声,不断的上坡,下坡,由远而近,发出很大回响,震得玻璃直晃动,让无数扇窗子后面的人,不管睡着,还是坐着,虽然听惯了,还是每次都要惊然,一刻不会忘记这是在罗马。

  "怎么还没睡?"祝希尧这时候已经回来了,身后传来她的脚步声。冷翠没有回答,她的神思还游离在姐姐的日记中。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祝希尧从背后抱住她。这是他很少有的亲昵动作,冷翠开始并不习惯,甚至是有些抗拒,但他还是经常表露出想跟她亲近的意思,即便没有笑容,温情款款的眼神还是可以感觉到的。也许丽珍说得没错,他看她时的眼神的确是有些不同吧。而她当然也就不太去计较了,何况被他拥抱的感觉还是很好的。比如此刻,他抱着她,很敏感地察觉出她的状态不佳,而她只是摆摆头:"没有,就是心情不太好。"

  祝希尧扳过她的身子,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你哭了?"

  冷翠别过脸,没吭声。他扳过她的肩膀,伸手替她拭去泪水,"对不起,我太忙,没办法陪你。"他以为她是怪他冷落了自己。

  冷翠缩在他怀里低声饮泣着。

  很久,她才渐渐平静。

  祝希尧搂着她的肩膀,细声询问:"告诉我,为什么哭?"

  冷翠怔怔地盯着茶几上怒放的玫瑰,眉心拧在一起,答非所问:"我要去巴黎,请带我去巴黎,我一定要去巴黎!"

  "怎么突然想去巴黎了?"祝希尧不解。

  "你会明白的,很多事情你都不明白,所以才会有恨,才会不开心,我想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你一切的……别恨她,她是这个世界最可怜的人,你也很可怜,她去了,而你还活着,你要好好地活着才能对得起你们叹息桥上的十年之约,她并不算食言,虽然未能亲自去,却冥冥中安排了我去跟你赴约,她对你的爱,那座桥可以证明,所以求你……别恨她……"

  祝希尧盯着她,眼眶蓦地通红。

  "别说了!"他坐到沙发上,陷入长久的沉默。

  半夜的时候,窗外突然下起了暴雨,冷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蒙中,她好像听到有人在敲打着玻璃窗,她翻身下床,一步步走向窗户,米色的落地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开了,刺眼的闪电将黑暗的房间照得通明。

  玻璃上隐约贴着一个人影。

  "是,是谁?"冷翠赤着脚靠近窗户,"谁在外面?"

  "是我,放我进来吧。"一个女人的哭泣声。

  "你是谁?"

  "放我进去吧,我在外面游荡得好辛苦。"

  "下这么大的雨,你为什么不回家?"

  "呜……我没有家,我被所有的人抛弃,没有人给我开门。"

  "那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在这个房间住过的,呜呜……"

  "我,我并不认识你。"

  "可我想进去,我想看看他,就一眼,一眼……"

  "你认识他?"

  "我认识他有十年了,求你放我进去,求你,呜呜呜……"

  "那你进来不要吵醒他。"冷翠抖抖地推开窗户,突然有一双冰冷的手从窗外伸进来拽住了她的胳膊,"干什么,你放手,放手啊……"冷翠吓得尖叫。

  "让我进来,让我进来,我要看他……"那双手狠命拽着她要往里面爬,露出了半个被雨淋得透湿的头,蓬乱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

  "不,不,放手啊!"冷翠抽不出手,大哭起来。

  "冷翠,你干什么?"祝希尧被惊醒,奔过来把她拖进房里。她的半边身子都被雨淋湿了,眼睛骇恐地瞪着窗户,指着沉沉雨夜还在哭,"她要进来,她说她要进来……"

  祝希尧搂紧她,将她放倒在沙发上,"谁要进来?做噩梦了吧?"

  "我不认识,可她说,她说认识你,她想要进来看你……"

  祝希尧的脸煞白,浑身像遭了电击般变得僵直。他突然放下冷翠,转身几步跨到了窗边,推开窗户大喊:"碧昂,我知道是你,进来吧,宝贝,我为你开窗,进来啊!!你走的时候不曾给我只言片语,难道你一句话也不想跟我说吗?碧昂,我等得你好辛苦,十年啊,还是没能让我等到你,碧昂,回来,回来……"

  窗外没有人应答。

  窗外只有暴雨如注的声音。

  "碧昂,求你,让我也看看你,只一眼就会让我抵消所有的恨,一眼啊,碧昂,难道你要永远在这样的夜里游荡吗?我知道你死不瞑目,我活着,但我何尝能快乐,回来吧,碧昂……"

  祝希尧半个身子都伏在窗台上,捂着脸痛哭。暴雨淋湿了他的头和肩。冷翠这时候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怔在沙发边,目瞪口呆。她走过去,将他颤抖的身体拉进来,试图关上窗,却遭到他的拒绝:"别,别关窗,她,她还在外面淋雨,可怜的碧昂……"

  "Jan!"冷翠从背后抱住他,也在哭。

  而他好似已经灵魂出窍,望着窗外喃喃自语:"你说得对,她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活着时不曾有过真正的欢笑,死了,也不能安息,她知道我恨她,所以才不安息……我是恨她,可无论怎么恨,都无法让自己少爱她一点,我爱她,冷翠,你无法想象我有多爱她,因为爱,所以恨,爱恨在我心上来回地碾压,让我活着比死了还痛苦。我将你留在身边,就是想让自己将这恨转嫁到你身上,可是真的面对你,我却又失去恨的勇气,你,你总让我产生错觉,仿佛留在我身边的是她……"

  "Jan,我不是她,但我跟她一样,希望你开心地活着,如果你坚持要恨,就恨我吧,保留你对她的爱,完好无损地保留,好吗?Jan!"

  他这才将目光收回来,神色凄然地摇头:"我恨不了你,我倒是害怕有一天会爱上你,而你却不爱我,离开我,再次将我置于死地。"

  "不,我不离开你!"冷翠也摇头,"爱也好,恨也好,请让我以姐姐的名义留在你身边吧,我保证我不会逃跑……"

  话还没说完,祝希尧突然将她拽入怀中,不顾一切地吻了下来,这猛烈的吻比窗外的雨还狂暴,呼啸着,席卷着,让她几乎在他怀中窒息而亡。然后是她的耳根,脖颈,还有裸露的肩膀,无一幸免。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喘息着,完全失控,从他身上席卷过来的巨大的热力让她的意志瞬间变得模糊,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发着高烧的病人,从里到外都滚烫,他也滚烫。风声,雨声,雷声,渐渐遥远,耳畔只有他无可救药的喘息,末日来临般,要将她揉进生命,明明躺在床上,却感觉托在火上烤……

  3

  "Jan,让我进去,别不理我,听我解释……"

  碧昂使劲拍打着酒店房间的门,哭泣声很是揪心。

  他仍不肯开门,对门外的她说:"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

  "Jan,你难道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我吗?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啊,Jan!开门听我说,让我当面给你说。"她在门外哀求。

  "还需要解释吗?亲眼所见,你怎么解释得了?!"他在屋内咆哮,"走吧,就当我们从不认识,就当我所有的付出都付诸东流,我认了,是我太过天真,把人想得太简单,全世界就只有我最傻!"

  "Jan!"

  "你走,走!"

  "我爱你,Jan!"

  "我不爱你了,走!"

  "Jan!"

  "……"

  他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狠命揪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整个将头皮扯下,借由着皮肉的痛来缓解心里的痛……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相信她竟然背着他跟别的男人约会!

  就在一个月前,他们还甜蜜地畅游了威尼斯。这次他们又来罗马幽会,她先到,他因工作关系后到,两人约好在许愿泉(TreviFountain)前见面。可是待他兴冲冲地赶到广场去时,却并未见到她的人,他以为她又在跟他捉迷藏,她经常这样的。然而,这次是他判断错误,就当他在喷泉附近四处寻找她时,却在广场外边停着的一辆小轿车看到了她的踪影,她,她竟然半裸着身子跟一个金发男人在车里激情拥吻……

  知道什么是五雷轰顶?这就是。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酒店,思维陷在一片荒漠中很久没回过神。他觉得他要死了,站在房间窗前,仍是缺氧。酒店的对面就是纳佛那广场,广场上的喷泉边聚集着很多拍照的游人,而天边,罗马辉煌的落日即将再现,她说过最喜欢跟他一起站在这个房间的窗口看落日,可是,她竟然背弃了彼此的诺言,从此他们没有可能再在一起看落日。

  如果可以,他真想从这窗口上跳下去,死在罗马的落日下,该是多么壮丽的一幅风景。他人生所有的风景都在看到那不堪的一幕时彻底枯败,沉沦,最后的风景或许就是坠落在这夕阳下。

  而最让他难以容忍的是,她居然还来乞求他的原谅。一次,两次,每天都在房间外哭泣徘徊。他根本就不想见她,一眼,他都不想见!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对待过感情,唯一的亲人就是姐姐,除此外,他没有对谁交出过自己的心。可是对她,他不仅交出了自己的心,甚至连灵魂都毫无保留地押给了她。想想为了她,在普罗旺斯差点死在她母亲那帮人的拳脚下,早知如此,当时真应该死了才好,倒在那紫色花田中死去,又有什么不好?

  僵持三天后,她还是进了他的房间。无论她怎么解释,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收拾行李就要走,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只流着泪在他关上门的时候说了一句:早晚我会死在这个房间。

  他还是没有理会她,独自回了佛罗伦萨。

  分手,原来是这样的。

  反目成仇。一句祝福的话都没有。但他毕竟年轻,也还坚强,总算是挺过来了。他离开了原来就职的电影公司,做起了独立制片人,起步很艰难,却也看到了希望。唯有疯狂的工作,才让他能暂且忘却心灵的苦痛。一年后,威尼斯一年一度的电影节又拉开帷幕。他独立制片的电影也参加了这次电影节,每天紧张忙碌的应酬让他透不过气。

  但是在电影节闭幕的头天晚上,他却接到通过秘书传过来的一张便条,一看字迹就知道是她写的,只有一句话:"明天落日时分,我们叹息桥上见吧,最后一次。"

  虽然他当场就撕掉了那张便条,但第二天他还是去桥上见了她。最后一次。他们并没有过多的闲话,他只问她,她是否真的爱过他。她说如果你怀疑,十年后再来这座桥吧,桥会证明,我对你的爱始终如一,从未改变。

  这就是她和他定下的十年之约。

  两个月后,听说她突然嫁人了,嫁的是个法国老男人,一个传媒大亨。但是没过两年,又听说她离了。此后她销声匿迹三年,他没有她的任何消息。直到在他们相识后的第六年,也是距那个十年之约还差五年的时候,他们在佛罗伦萨再次相遇。当时他已经在山冈上置下了自己的物业天使之翼,并在花园中种满薰衣草,而他的房子正对着山丘下的徐宅,那宅子已经彻底荒废,数次路过,只见院墙内长满荒草。可是,爱并没有因此荒废,分别数年,见到她的那一刻,他知道他还是没办法从这场情感浩劫中走出来。

  她好像过得很不好,样子非常落魄,跟当年舞台上光彩夺目的芭蕾明星已经相去甚远。他反而因此更怜惜她,曾经的恨,早已在岁月的磨砺中逐渐模糊。爱,却愈来愈清晰,如烙在心底的印记,从来就没有磨灭的迹象。

  他将她带到了罗马,依然是他们过去住过的那家酒店,同一个房间。不明白为什么会坚持订这个房间,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而她一走进房间就忍不住热泪盈眶,扑在他怀中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Jan,我以为活不到这天的。"她哭得很伤心。

  "还早呢,离那个约定还有五年,我们谁也不能肯定能否活到那天,"他怔怔地,拥着她神思迷离,"我总是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房间,寄托着我们的灵魂,哪天活不下去了,我们的灵魂会从这窗口飞出去……"

  "Jan!"

  "碧昂,如果你再离开我,你应该知道,不是你死在这房间,就是我死在这房间。"他突然说出很可怕的话,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晚上,她睡在他怀中,很安详。

  而他一刻也不敢闭眼,彻夜未眠。生怕一闭眼,再睁开眼睛,她就会消失不见。不明白为什么,失去她时,他很悲伤,拥有她时,他还是悲伤。他和她的爱,难道真如这罗马的落日,短暂的绚烂后,只能是更长久的黑夜?

  清晨她醒了,满足地伸着懒腰,样子可爱极了,可是第一句话竟然是:"我梦见你把我关在门外不让我进来……"

  ……

  五年后,同一家酒店,同一个房间。

  躺在床上的却是另一个翻版的她。其实也不能算是翻版,眼前这个女孩跟她有着太多的不同,除了样子像,没一处相似的地方。但睡着的样子却是如出一辙,都喜欢皱着眉头,睡姿很不好看,一会横着,一会竖着,昨夜他几次都被她踢醒。

  明媚的阳光照耀在床头,她终于也醒了。

  祝希尧坐在床边的沙发看着她,端着杯咖啡,若有所思。

  她试图从床上坐起来,可是才钻出个肩膀就赶紧缩了回去,她发觉自己光着身子。昨夜的一切清晰地回到意识中。她红着脸拉上被子。

  "起来吧,我给你叫早餐进来。"他微笑着说。

  冷翠半个脑袋都蒙在被子里,根本不敢看他。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们早晚都要在一起生活,"祝希尧说着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抚摸她额头凌乱的碎发,"这个样子很好,我喜欢跟你在一起的感觉,让人重获新生的感觉,原本我以为自己已经废了的,五年了,我没有碰过女人,不是不想,而是……几乎丧失了功能,我就等于是个废人,现在,是你让我获得新生,所以我会对你好,无论如何都会对你好。"

  "姐姐,在这个房间住过?"冷翠盯着窗外,仿佛外边还趴着个人。祝希尧也望向窗外,脸色突然变得阴郁,没有再说话。他不说话,她也就低头不语,在餐厅用餐的时候,她就一直低着头,闷闷地吃,像是胃口很不好的样子。

  最后还是祝希尧打破沉寂:"今天我没什么事,带你到城里转转。"

  冷翠眼皮都没抬:"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破烂。"

  "破烂?"祝希尧又是受惊不小,这女孩怎么回事,举世闻名的文化名城,在她眼里竟是破烂,"不能这么讲的,罗马的确满城皆是残垣断壁,但它可是全球最大的'露天历史博物馆',我们看东西不能光看表面,得从背后所蕴含的深厚文化去看,你会喜欢罗马的,我敢保证。"

  祝希尧这时候又露出了难得的微笑,他看着冷翠,虽然这丫头说话像是没谱的样子,但她坦率,不做作,犹如水晶般透明,他喜欢的就是她这点。

  他自己驾车,先把她带到了梵蒂冈城,他说,所有到罗马来旅游的第一站必先到这里,因为这里是世界天主教中心也是世界上最小的国家,众多举世无双的精神财富被浓缩在一个方形的小城里。他们在圣彼得广场下了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根精美的柱廊环绕中的圣彼得教堂,两个巨大张开的半圆形回廊,有如教堂的双臂向前伸出以拥抱全人类,祝希尧说这是贝尔尼的作品,"不认识。"冷翠直摇头。

  "他都死了几百年了,你怎么认识?"祝希尧觉得这丫头怎么这么笨,"但我们应该认识这些伟人的作品。"

  冷翠却眨巴眼睛说:"你说几百年后,我们有没有可能成为伟人?"

  祝希尧想了想,上下打量她,"你,好像不具备这个潜质,但如果跟了我,嗯,倒有这个可能。"

  冷翠气得直翻白眼,"切!"

  说话间,两人已经站到了广场中央,一座宏伟的埃及方尖碑直指蓝天,方尖碑正处于广场呈放射状白色大理石图案的中心。祝希尧介绍说:"这座方碑在中世纪时被称作'石针',它是卡利古拉皇帝从赫僚玻利斯运到罗马的,于1586年竖立在今天的位置上。看到没有,方碑的左右两侧竖着那对喷泉,传说方碑下面埋着恺撒大帝的骨灰。"

  "他为什么埋这儿?"冷翠好奇地问。

  "你问他吧。"祝希尧答。

  稍后,他们沿着教堂三段弯弯曲曲的楼梯拾级而上,冷翠这才真正被世界上最大的教堂的宏伟壮丽所震撼,祝希尧指着一个大炮台说,"那是米开朗琪罗设计的。"

  "就是设计那个光屁股大卫的?"冷翠脱口而出。

  祝希尧身子一摇晃,差点从楼梯上栽下去,瞪着她:"冷翠!"

  冷翠别过脸,直吐舌头。

  当迈上三百三十级台阶后,终于到达塔顶。居高临下地俯瞰整个圣彼得广场,令人流连忘返的罗马景色也尽收眼底,真是很惬意。祝希尧则给冷翠一一介绍教堂内众多名家的杰作,然后沿着ViaDellaConciliazione就到了圣天使堡,这座城堡其实是建立在台伯河岸的一座陵墓,现在是罗马的国家博物馆,馆内除了收藏有罗马教皇住宅家具,古代的武器也是这里的一项重要的珍贵藏品。祝希尧说:"知道圣天使堡为什么这么有名吗?因为Tosca,GiacomoPuccini歌剧中的主角,在俯瞰罗马中心的著名露台跳下去后,这个城堡就在歌剧爱好者当中永恒了。"

  "他们为什么……"

  "为什么跳下去?"祝希尧知道她会这么问,索性替她说了,"不要总是问为什么,在很多孤独的人的想象中,坠落是等同于飞翔的,一刹那的飞翔也是永恒,懂吗?"

  说这话时,他仰着脸,背景是湛蓝的天空,感觉他似乎很向往飞翔,眼中流露出来的疲乏背后,却是深深的伤感。

  冷翠忽然一阵莫名的心悸,她很怕看他这个样子。

  抵达威尼斯广场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祝希尧并没注意到冷翠微妙的心理活动,继续充当着导游的角色,慢条斯理地给她介绍这里的名胜。广场的正面是绰号叫"戈婚蛋糕"、"打字机"的大理石纪念堂维托里亚诺,背对维托里亚诺站在广场上,正面是笔直延伸的科尔索大街,对面能看见像剑一样的地方就是波坡罗广场,附近就是圣母科斯美蒂教堂,这个教堂里就有大家从古代罗马剧场到《罗马假日》电影中大家熟悉的"测试谎言的嘴"。

  冷翠对这倒是很有兴趣,嚷嚷着要拍照。拍完照,祝希尧还要往前走,冷翠站着不动,"怎么了?"祝希尧问。

  冷翠咕噜着:"我发霉了。"

  "发霉了?"祝希尧愕然。

  冷翠可怜巴巴地点点头。

  祝希尧瞅着她,愣了愣,忽然有所明白:"你是说你饿了?"

  "是啊,我饿了,你才知道吗?"冷翠瞪他。

  "呵呵……"祝希尧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很俊朗,连忙牵过她的手,"谁教你说的意大利语,难听死了,还发霉呢?怎么没说长虫子啊?"

  两人在广场旁边的一家餐厅品尝正宗的意大利菜,还有海鲜,意大利的通心粉,冷翠瞧着那些美味直吞口水,也不顾淑女姿态,举起叉子狼吞虎咽起来。祝希尧给她倒葡萄酒,她包着满嘴的大虾说:"葛拉气耶(Grazie)!"(谢谢!)

  祝希尧看着她只是笑,"好吃吗?"

  冷翠露出十分陶醉地表情,拖长着声音说:"妈妈咪呀,摩托不欧诺(Manamia,moltobuono)!"(我的天呀,真是太好吃了!)

  "丽珍教你的?"祝希尧连连摇头,"你得有个专门的老师才行,要尽早学会意大利语,融入这里的生活。"

  "可我不能老待在这,我妈年纪那么大了,一个人在国内呢。"冷翠一说到母亲,脸色就黯淡下来。

  祝希尧说:"这不是问题嘛,把你妈接过来,很简单的啊。"

  "真的吗?"冷翠有点不相信。

  "我骗你干什么,我会安排好这件事的,你放心好了。"

  "不,不,别让她来,"冷翠忽然脸色煞白,眼睛骇恐地瞪着前方,"绝对,绝对不能让她来,不能,不能……"

  祝希尧不解:"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

  "冷翠……"

  "她来了,她会死的,肯定会死的!"冷翠的泪水夺眶而下,情绪莫名失控,"不能让她知道这些,我知道瞒不住,她百年后去见了碧昂,肯定还是会知道,但在她有生之年,我希望她能对她的妹妹,我的小姨抱有最初美好的幻想,而幻想是很可怕的事情,一旦破碎,就只能是万劫不复。"

  说着,她伏在桌台上低声饮泣起来,完全不顾周围诧异的目光。祝希尧试图拉她起来,无济于事,一瞬间,她的情绪就到了崩溃的边缘……

  4

  冷翠第一次单独偷偷溜出酒店是在接到文弘毅的电话后,他也在罗马,约她见面。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潜意识里,还是很怕祝希尧知道后不高兴。男女间一旦有了亲密关系,是很在意对方的忠诚的,尽管只是跟朋友见个面,不涉及忠诚问题,但冷翠内心总还是有点畏惧祝希尧。

  她不知道怎么阐述跟这个男人之间的关系,说实话,她并不懂他,他的内心、他的思想、他的每一声叹息,她都觉得好深奥,比她以往看过的任何一部艰涩的书籍都难懂。但她却又有点对他着迷,他浑身由内而发的高贵忧郁的气息让他即便坐着不说话,也是那么耀眼。有时候,她也幻想,也许有一天真的爱上他呢?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而是她根本不知道怎么说服自己接受这份感情。

  上帝知道的,他爱碧昂,经常晚上做梦都唤她的名字,虽然两人在一起时,他十分忌讳,尽可能地不提到她,而且他很宠冷翠,只要是在房间内,他就会拥抱她,亲吻她,很迷恋。那种炽烈的情感表达,让冷翠很多时候以为他真的爱上她了也不一定,但可能吗?他会放下挣扎了十年的情感,重新爱上一个翻版的情人吗?人是很怕比较的,一想起他对碧昂那近乎扭曲的痴狂,她就很畏惧,非常地畏惧,她太有自知之明了,她知道自己永无可能超越碧昂在他心中的地位。

  既然如此,索性离爱远一点吧。

  那样将来可能受到的伤害会降到最低。

  可是她又骂自己,既不爱,为何还和他同床共枕?哦……这个问题太深奥了,留给上帝老人家去解答吧,上帝一定会说,男女间的异性相吸是不仅仅局限于爱情的,所以仁慈的主请宽恕我吧,虽然不清楚是否爱上他,但拒绝他,好像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我只是想给彼此一个温暖的港湾而已。冷翠自己安慰自己。

  而文弘毅见到冷翠的第一句话就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说你是偷偷来的!"这家伙,说话怎么也这么刻薄。

  两人见面的地点是举世闻名的大圆形竞技场,或称斗兽场,实际上也就是一片残垣断壁。如果不是川流不息的游客进进出出,一个人站在那高耸入云的破墙头底下,肯定会提心吊胆:谁知道这屹立了上千年的家伙会不会轰然倒塌,叫人葬身瓦砾之下呢。

  文弘毅介绍说:"斗兽场的真实名称叫做'佛拉维欧圆形剧场',始建于公元72年,完成于公元80年,没有一页罗马史不与斗兽场有关,它简直已演变成为罗马生活和罗马历史的标记。"

  冷翠举目望去,感觉斗兽场的整体结构有点像今天的体育场,或许现代体育场的设计思想就是源于古罗马的斗兽场呢。整个斗兽场呈椭圆形,从外围看,分为四层,第四层的壁柱正对着四个半径处有四扇大拱门,是登上斗兽场内部看台回廊的入口。斗兽场内部的看台,由低到高分为四组,观众的席位按等级尊卑地位之差别分区。冷翠站在观众席上,想象着在这里观赏猛兽与斗兽士或者斗兽士之间凄惨悲壮的角斗,觉得人类的文明充满血腥。而在竞技场的外面,可以看到许多装扮成古代的斗兽士,身披铠甲,手拿长矛,嘴里不停大声吆喝着让游客们和他们合影以赚点小费。这些走江湖赚钱的把戏让冷翠颇有几分兴致。

  文弘毅显然有备而来,给冷翠连连拍了好多照片。在这里四处走走,都让冷翠仿佛又回到了旧日的时光,因为听文弘毅介绍,在这个广场周围的许多景点都曾经是当年《罗马假日》电影中出现的场景,比如西班牙广场,如今已成为罗马人和各地游客的聚集地,以其充满戏剧色彩的阶梯和由贝里尼的父亲创作的破船喷泉而闻名,该喷泉恰如一只飘浮在水中半隐半现的小船,看着那喷泉、雕塑,听着教堂钟声,回忆着电影中的镜头,冷翠没办法不陶醉,祝希尧说得没错,她真的会喜欢上这座城市,而文弘毅也不遗余力地给她介绍罗马的人文历史,他问冷翠:"你知道罗马城里为什么到处都是母狼育婴的雕塑吗?"

  冷翠老实地摇头:"不知道。"

  "三千年前,罗马国王努米托雷被其胞弟阿姆利奥篡位驱逐,其子被杀死,女儿西尔维娅与战神马尔斯结合,生下孪生兄弟罗慕洛和雷莫。阿姆利奥把这两个孪生婴儿抛入台伯河。落水婴儿幸遇一只母狼用奶汁哺喂成活,后被一猎人养育成人。后来,两兄弟长大后杀死了阿姆利奥,并迎回外祖父努米托雷,重登王位。努米托雷把台伯河畔的七座山丘赠给他们建新都。后罗慕洛私定城界,杀死了雷莫,并以自己名字命名新城为罗马。这一天是公元前753年4月21日,后定为罗马建城日,并将'母狼乳婴'图案定为罗马市徽。"

  文弘毅一口气说完,冷翠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欣赏文弘毅侃侃而谈时所焕发出来的智慧的光芒,年轻而有朝气,很容易让人亲近。这种感觉是祝希尧身上所没有的,那家伙无论何时总是给自己筑起一道冰墙,别说亲近,让他和善地看你一眼都不容易。

  为什么拿他们两个比较?

  冷翠突然被自己内心的想法吓到。是因为在同一天认识他们两个?的确是有点离谱,同一天认识两个有趣的男人,上帝到底要跟她玩什么把戏?

  最后,文弘毅将冷翠带到了一个巨大的喷泉面前。

  其实罗马到处都是喷泉,还有雕塑,但是见到这个喷泉还是让冷翠惊叹不已,它就像一副窗帘挂在人们眼前,哗哗的水声,比音乐还悦耳动听。

  "知道这叫什么泉吗?"文弘毅笑着问她。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来过。"

  "叫许愿泉,听说在这许愿会很灵的哦。"

  "真的?"冷翠半信半疑。

  "不信你可以试试啊,"文弘毅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给她示范,"看清楚了,我们必须背对着喷泉,用右手从肩膀方向向上扔硬币到许愿池,这样你的愿望才可以实现。"

  冷翠照着扔了一枚硬币进去。

  "你许了什么愿?"在康多提大道(ViaCondotti)的一家中式茶楼里,文弘毅忍不住问冷翠。这家茶楼一看就是华人开的,古香古色,雕梁画栋,二楼的横梁自上而下挂着成串的红灯笼,让冷翠很自然地就联想到张艺谋的那部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如果不是大厅内错落有致摆着的八仙桌,客人们捧着的白瓷碗,根本想象不到这是在遥远的意大利,以为是进了北京哪家老字号茶楼呢。而走出门,川流不息的马路对面就是希腊咖啡馆,旁边紧挨着的是土耳其饰品店,罗马真是个多元文化的城市。选了个僻静位置坐下,肩上搭着白毛巾的店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一边取下毛巾擦了擦桌子,一边询问客人喝什么茶,文弘毅报上茶名,清香四溢的上等龙井随即递了上来,直看得冷翠好一阵恍惚,这是意大利吗?她欣喜不已,还没喝,闻着都浑身舒坦起来。看来中国人还是习惯喝老祖宗传下来的绿茶,咖啡之类的洋玩意冷翠现在是一点也不感冒。

  "许的愿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了。"冷翠跟文弘毅卖关子。

  "是,说得没错,"文弘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在冷翠脸上看到了喜悦和满足,装作闲聊似的问她,"还不错吧?准备在意大利待多久?"

  冷翠支吾着,直叹气:"就看上帝要留我多久了。"

  "你应该不是这么没主见的人。"文弘毅直视着她。

  "很多事情,不是随人意志改变的,"冷翠四顾张望,故意岔开话题,"好漂亮的茶楼,有咱老祖宗的风格。"

  "是吧,猜猜谁设计的?"文弘毅得意扬扬地问她。

  冷翠眼珠子转了转,试探着问:"你……设计的?"

  文弘毅笑着点头:"正是在下!"

  "哇,你好厉害!"冷翠立即崇拜得不行,"看来你这小子在意大利混得不错啊,你一定设计了很多作品吧,几百年后埋在圣彼得广场的伟人一定有你!"

  "伟人?你是说我吗?"文弘毅愕然。

  "嗯,你具备这样的潜质。"

  "死丫头,你是夸我呢,还是臭我,跟恺撒大帝埋一块,你以为我很愿意吗?"文弘毅一点也不买账。

  冷翠咯咯地笑个不停。

  文弘毅目光闪闪地看着她,"翠翠,如果让我选择,我才不要做什么伟人,伟人是最孤独的,可能被世人传颂,也有可能被世人唾弃,与其如此,我宁愿做一个普通的凡人,过着最最真实的生活,只要是跟心爱的人埋在一起,远比当什么伟人满足。"

  冷翠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低下头,躲避他的目光。正僵持着,手机响了,冷翠一看号码就哆嗦。祝希尧在电话里很不客气地质问她:"丽珍说你跑出酒店了?"

  "是,是,我出来透透气。"冷翠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平静。

  "要出去起码先打个招呼吧,你知不知道我会很担心你,"谢天谢地,这家伙并没有发火的迹象,"你现在在哪?什么时候回来?"

  "我,我在跟一个朋友喝咖啡。"

  "朋友?什么朋友?"

  "国内来的……朋友"

  "好吧,早点回去,我今天可能要很晚才回酒店,我下午要去海德堡一趟,差不多的时候我派司机去接你?"祝希尧的语气渐渐温和起来。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我怕你会把自己丢掉。"祝希尧很不放心,临挂电话又补充一句,"只要你不是跟叹息桥上遇见的那小子见面,跟谁在一起我都不会在意的。"

  冷翠一哆嗦,差点将桌台上的咖啡打翻。

  "啧啧啧……"文弘毅看她接电话的样子直摆头,充满同情,"你瞧你,又不是偷情,至于吗?"

  "你跟谁偷情啊?"话音刚落,文弘毅的肩膀上突然落下一只大手。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笑吟吟地瞅着他乐。一身酒红色唐装,气度非凡。文弘毅显然认识他,回道:"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偷情吗?"

  "你要是想偷,我给你提供方便,"中年男子一脸坏笑地指指楼上,"上面就有上等厢房,客官意下如何?"

  "拉倒吧,别败坏我的名声!"文弘毅尴尬地扯他坐下,给冷翠介绍,"这位是唐临风先生,这茶楼就是他开的。"

  "你好!"冷翠笑着打了声招呼。

  "好漂亮的小妹,国内来的吧?"唐先生笑起来很儒雅和善。

  冷翠诧异:"您怎么知道?"

  "一看就知道啊,罗马的中国女孩很少有不化妆的,小妹天生丽质,堪比出水芙蓉,清丽脱俗啊。"唐临风说起来头头是道。

  文弘毅连忙打岔:"得了,你别在这里文绉绉的,既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怎么也不请我们到楼上雅座坐坐?"

  唐先生好像跟他很熟,故意跟他抬杠:"你小子,消失这么久,来了也不打声招呼,我刚才在楼上说听着声音很熟呢,出来一看,原来你又在这里骗姑娘,怎么,坏了你的好事?"

  "翠翠,别听他的,他不是个好东西。"文弘毅气得没法。

  "我不是好东西,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啊,"唐临风笑着起身,"走吧,上楼坐,免得说我怠慢了你的客人。"

  楼上古典气息更浓,一条长长的走道两边全是厢房,也就是包间,但唐临风并未将他们带到包间,而是径直将两人带到了私人会客室,非常雅致,一进去就闻到了满室的油墨香。墙上也挂着风格各异的书画作品,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文弘毅和唐临风的嘴巴一直没闲着。文弘毅说:"你这茶楼怎么越看越像脂粉楼了,到处挂着灯笼,我原来可没这么设计,你真是坏我名声。"

  唐临风答:"别老是把名声挂嘴上,你以为你名声很好吗?"

  "不会比你的差吧,你可是出了名的情场浪子。"

  "你也好不到哪去。"

  "……"

  两人唇枪舌战间,已有服务生端进了茶水。

  而冷翠像被定住了似的,死死地盯着正对着沙发的一幅油画,画面的背景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蹲在地上,穿着红格子的背带裙,两根扎着蝴蝶结的辫子又黑又亮,尤其是那双漆黑如深潭的眼睛极其传神,她蹲在地上做什么呢,再仔细一看,她兜着的裙摆里全是一颗颗浑圆如珠玉的红豆。

  红豆?

  她在拾红豆?!

  "哦,这幅画是台湾一个老画家最闻名于世的作品,叫《拾红豆的女孩》,翠翠认得这幅画?"唐临风笑容可掬地问她。

  冷翠全身颤抖,盯着那幅画就要背过气。

  文弘毅觉出了她的异样,"怎么了,翠翠,你脸色很不好看。"

  冷翠大口吸着气,脸色煞白,指着那幅画问唐临风:"请问唐先生,这幅画您是从哪得来的?"。

  "买来的啊,好多年了,一直是我的珍藏。"唐临风颇为得意。

  冷翠紧盯着他:"卖这幅画的人,您还记得吗?"

  "这个,当然是记得的。"

  "是谁,您能告诉我吗?"

  唐临风笑了起来,饶有兴趣地瞅着冷翠:"当然可以,中文名字不清楚,英文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叫什么?"

  "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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