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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列宁那样

  离开刘托云之后,我在回家的路上耽搁了好久。先是在街上找了点吃的,然后又在街上瞎转了好久,因为我有一种少见的心情,好像一个无比富有的人,根本在乎眼前必须失去的东西,仿佛一切失去的都会带来新的补偿。

  当我意识到这种心情时,自己被吓了一跳,以为这是人到了穷水尽时出现的错觉。而从前,我好像听什么人说过,制止错觉的最好办法就是去理一次发。

  我去理发店,剃了一个像列宁那样的发型。

  对年轻的读者我得多说一句,如果他们不知道列宁,也不是他们的错。现在时兴的不是革命者,而是歌星什么的。

  所谓列宁的发型就是月亮升起型,所谓月亮升起型就是中间是秃的,转圈儿有像护栏一样的头发。我剃掉了那缕长发,让头顶明亮了起来。曾经暗淡的这一切,曾经朦胧的那一切,都清晰光明起来。

  我回到家里,老婆瞪着我的脑袋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因为我发型的改变,我们好像找不到话题了,但也减轻了尴尬。

  她的目光提醒了我,在我去理发店之前,感觉自己富有的缘由是,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头顶上可以遮掩我缺陷的那缕长发应该是最后的。

  一旦你觉得无所谓了,感觉就像富有者一样。

  “你早就该剪这样的头了。”她终于说了一句话。

  我想对她说声谢谢,可她还是我的老婆,我说不出口。我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吃饭了吗?”她朝我后背喊了一声。

  “吃过了。”我这么说的时候,肚子还是有点饿,虽然我在街上吃了两个夹肉火烧,还喝了一碗豆腐脑。

  我惦念着鱼们,走近它们时,担心它们中的谁了或者蔫了。好在没有,它们看见我,就像懂事的狗们见了主人,不仅摇尾巴,还加快了游动的速度。

  我恨不得拥抱它们。

  可惜,鱼不是女人,你不能通过拥抱和它们交流。

  我回到厨房,老婆正在那里把吃剩的饭放进冰箱。我还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怎样说,但终于想跟她谈谈了。

  “你吃过饭了?”我在她背后问她。

  “吃过了。”她没有转身。

  “我们谈谈吧。”

  “好,我马上就过来。”

  她还是我的老婆,但我觉得她陌生了。这就是夫妻间真正的变化吗?她不再问你任何事,突然就像你曾经希望的那样有涵养,有理智,这后面透出的些许冷淡,充满了女性的魅。我没有马上离开厨房,在她后面站了一会儿。她的腰身还是那样丰满而有曲线,这里面一定还藏着另一个女人的生命,她会赢得所有的男人,只要她愿意;她绝不会跟任何一个男人计较,不满意就刻离开;她的一生中堆积着男人,她正拥有的男人,还有那些愿意无条件等待她的男人……

  离开厨房时,我还是觉得惊奇,女人该是什么样的造物,她们可能一辈子都不改变,也可能在某个瞬间就完全改变。老婆两三天前还在跟我大吵甚至要打我,可现在,因为她的变化,我们突然就陌生起来,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冷淡她。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周围的一切,它们和我从没熟悉起来。即使我在家,也喜欢坐在自己的房间。老婆走进来,我坐直了些,好像进来的是我的领导或者客人。

  可她还是我的老婆。

  “你先说吧。”她坐到我的对面

  我笑笑,她居然给我提供先说的机会了。

  “还是你先说,电话里……”

  “好吧,电话里我说要离开你……”她在这里停止了,我以为她改变了主意。

  “现在,我还是这么想的,没有改变主意。”

  “你想跟那个人搬到一起去?”

  “他给你打过电话,是吧?”

  “是的。”

  “他告诉我了,但你没告诉我。”她这么说的时候,好像给那个人加了一分。

  我沉默。

  “一开始的时候,他不想跟什么人住在一起。后来情况有点变化,他病了,如果不和什么人住在一起,就得去养老院。他只有一个儿子在美国。”

  “他跟我提出来的时候,我没有马上答应。”

  “他跟你提出什么?”

  “结婚。” .“是这样。”我轻声地说。

  “是这样。”她也轻声地说。

  “我下不了决心。”过一会儿她又说,说完就哭了。

  我眼睛也湿了。我能理解她的感觉,因为我有同样的。

  “毕竟这么多年了。”她边哭边说。

  “后来,你说,你让一个女人怀孕了,我就知道什么都完了。这对我太残酷了。”

  她哭得更厉害了,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此时此刻,我无法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辩解,那些曾经支撑过我的理由都消失了。我背叛了老婆,从根本上说是没有理由的。这样想的时候,内疚塞满了喉咙。

  她擦了擦眼泪,告诉我,她这不是要责备我,就是心里难过。

  我告诉她,我明白。我这么说的时候,她又哭了起来。

  看着她把埋在双手里哭泣,我的心开始剧烈地疼痛。我命令自己走过去,拥抱我的老婆,安慰她一下。这可能和爱情没关系,但却是每个人都需要的温暖。

  我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我再一次命令自己。

  我再一次拒绝执行。

  “你爱他吗?”我想说点什么,来逃避我对自己的命令。

  “你说什么?”我老婆吃惊地看我,停止了哭泣。

  “没什么。”我咕哝着。

  “我们之间从来就没什么,你怀疑这个吗?”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至少尊重我。他听我说话,也跟我说话。但是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这个我们都清楚。也许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有信心一起生活,就像好朋友那样。”

  “要是这样,你以前也会有机会的。”我说。

  “你说得没错,我有过机会。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还爱你。”她差不多吼了起来。她觉得我这样是为了伤害她。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我低声问。

  “你当然不相信了,你也可以不相信,我从没指望你能相信。现在都无所谓了,我那时候太傻了。”她这么说话的时候,又有点回到过去的样子。

  “你从没对我说起过。”我的声音更低了,仿佛是凶手面对自己的罪行,做着本能的辩解。

  “我不知道怎么说。”她说。

  “你也从没对我说过,你爱我。”

  “但是,我们不一样,你不说,是因为你从来就不爱我。而我不说,是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总是那么冷淡。”

  我没有勇气再一次向她证实,我真的从没说过爱她吗?假如我还有一只手,它会猛烈地击打我这张丑恶的脸。

  “我对不起你。”

  “我不想听这个,没意义了。”她说,“我们还是说点实际的,房子能不能调一下?”她为自己拉上了大幕,决定再也不向我袒露自己。

  我也丧失了去拥抱她安慰她的愿望,觉得自己不配了。

  “怎么都行。”她提到房子,把我送回到了现实的世界,好像房子是我必须永远面对的一件事。

  夜里,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怎样都睡不着。我打开窗户,让夜里的空气进来。我居然没怎么想老婆的变化,更多想的是房子,甚至想到了于奎。也许她是对的,我真的不爱她,从来都没爱过她。这么想的时候,觉得自己连条狗都不如,十几年的共同生活,最后,我们所存无几,变成了真正的乞丐。

  她找到了一个想换房子的人,可以把我们的三室换成一个一室一个小两室。她想要那个一室的,作为自己的后路。如果跟老头合不来,她就一个人过,所以她必须有房子。对一个要离婚的女人来说,这是最起码的要求。

  可是,我用那个地段不好的小两室换不了两个一室的。

  浑身浇满汽油的于奎得到的将是我的一张口头的白条子。不知为什么,这是谁都无法想象的。

  手机响了,好像我一直在盼着它响。

  “喂。”

  “睡不着吧?”是刘托云。听见她的声音,我的喉咙发堵,眼睛发潮,所有被自己压住的委屈都往上翻。

  “你在想什么?”她问我。

  我没有回答,怕自己一开口哽咽了。

  “你在想房子。”她说。

  “怎么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有什么急事吗?”我问。

  “我估计不会打扰你睡觉,所以就打了。”

  “你说得对,我还没睡。”但我没说,躺在沙发上的男人很难入睡。

  “你听着,房子的事,你不用愁了。把我现在的房子调开,一间借给于奎,剩下的是我的。”

  我觉得突然,因为我已经四十二岁。

  “现在睡觉吧,明天,你去厅里问问,估计他们能同意,而且很快就会办好的。”

  “为什么?”

  “如果你真想知道为什么,明天来吧。”她说完挂断了电话。我开始有了睡意,不仅仅因为房子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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