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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拜伦头痛得要命;一颗子弹划破了他的耳朵,那块破皮的地方火辣辣的,一跳一跳,比头上针缝的伤口还疼;另外,这两天来尽吃剩东西,喝脏水,所以觉得身上隐隐地抽痛;而他刚才吃的药还在起麻醉作用;他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我试着和那个红脸家伙谈谈,他好象是负责的。”他说着就下了车。

  “喂,”他朝那两个士兵走过去,“我是美国海军军官,现

  在正回华沙的使馆去,他们在那儿等着我。这个美国姑娘——”他指了指娜塔丽说——“是我的未婚妻,我们是拜访她的家属来了。这些都是她的亲人。”

  听见这些英语,又看到拜伦头上沾满血迹的厚厚的绷带,士兵们皱起了眉头。“美国人吗?”大个子问。靠在车窗口上的杰斯特罗把拜伦的话翻译了。

  卡西米尔搔了搔下巴,把拜伦上下打量一番,脸上露出殷勤的微笑。他冲着杰斯特罗讲话,杰斯特罗颤抖着把他的话译成了法文。“他说,没有一个美国海军军官愿意娶个犹太人。他不相信你的话。”

  “告诉他,要是今晚我们到不了华沙,美国大使就会采取行动寻找我们。如果他不相信,我们就一块儿去给使馆打个电话。”

  “护照,”当杰斯特罗把话译完之后,卡西米尔冲着拜伦说。拜伦递过护照。这个士兵看着护照的绿色封皮上面的英文、照片,接着又看看拜伦的脸。他对那位咳嗽的伙伴说了些什么,然后走了,招呼拜伦跟着。

  “勃拉尼,别去,”娜塔丽说。

  “我就回来。所有的人都要保持镇静。”

  那个矮个子兵倚在汽车的挡泥板上,又点上一支烟,拚命干咳了一阵之后,咧开嘴冲着娜塔丽傻笑。

  拜伦跟着卡西米尔走上一条小路,进了一幢石头造的两层楼建筑物,外面挂着官方布告和招贴画。他们走过许多满是文件柜、柜台和办公桌的房间,然后来到大厅尽头的一扇毛玻璃门前面。卡西米尔走了进去,过了大约十来分钟,他又探出脑袋,招呼美国人进去。

  靠窗户的一张大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穿灰军服的矮胖子,正用一支琥珀烟嘴抽烟。从他制服上有颜色的符号和铜徽章来看,显然是个军官。他面前放着那份打开的护照。他一边呷着玻璃杯里的茶,一边拿眼睛瞥着护照,茶水都滴到了拜伦的照片上。在这间狭窄、肮脏的屋子里,金属文件柜和书架都堆到一个角落里,布满灰尘的法律书乱七八糟地扔着。

  军官问他会不会说德语。他们就用这种话谈起来,当然都讲得不怎么样。他让拜伦把情况又说了一遍,然后问他,一个美国海军军官怎么会和犹太人搞到一块儿,他又怎么会在打仗的时候在波兰转来转去。他的香烟抽到了最后一点儿,又点上了一支。他拚命盘问拜伦头上怎么受的伤,听说他们在公路上遭到了轰炸,他扬了扬眉毛苦笑一下。他说,即便这些都是真话,拜伦的行为也够愚蠢的,很容易被抓去枪毙。在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长长的沉默间隙,他用一支扎纸的笔把拜伦的答话记下来,然后把这张潦草的记录别到护照上,把它们一同扔到一个装满文件的铁丝筐里。

  “明天下午五点再到这儿来。”

  “那不行。我今天晚上就得返回华沙。”军官耸了耸肩膀。

  拜伦但愿他的太阳穴别老这么跳,这样简直没法动脑子,特别是用德语,而且眼睛也发花了。“我可以问一下您是谁吗?您凭什么权力没收我的护照,而这个士兵又凭什么权力要弄走我们的汽车?”

  卡西米尔刚才露出的那种讨人厌的微笑——卡西米尔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一直呆呆地站在办公桌旁边——此刻在军官的脸上出现了。“甭管我是谁。我们先得弄清楚你是什么人。”

  “那就请给美国使馆打个电话,找政治秘书莱斯里·斯鲁特,这费不了多少时间。”

  这位军官一口喝光了他的凉茶,开始在文件上签字,用波兰话对卡西米尔嘟囔了几句,卡西米尔就抓住了拜伦的胳膊,把他推到门外,带他回到汽车那儿。

  火车站和货车都在冒着白烟,街上充满弄湿的焦木头气味。抢劫结束了。警察们站在遭难的商店前面。三个女人的脸隔着车子的黄玻璃,紧张地看着拜伦。卡西米尔的同伴刚才又是敲玻璃,又是冲着新娘子眨眼睛,吓得她躲开了窗口。现在卡西米尔对他说了几句话,他们就走了。

  拜伦把经过情况告诉了娜塔丽,她又用意第绪语对其他人说了一遍。杰斯特罗说,他们可以在这个城里的一个朋友家过夜。拜伦坐到驾驶盘后面的时候,扬克尔显得很高兴,又回到后排,坐在妻子的身边。

  在班瑞尔的指引下,拜伦驾车向一个十字路口驶去。路口有个大箭头,指向左边一条从一片堆满了一捆捆玉米秸的田地中穿过的大路,上面写着:华沙,95公里。杰斯特罗叫他向右拐,驶上一条经过许多小房子、通向一个没油漆过的木头教堂的路。可是拜伦却换了档,把车向左一拐,向田野里驶去。“倒回去可不是好事情,”他对娜塔丽说,“咱们最好是继续前进。”

  娜塔丽嚷道:“拜伦,停下来,别发疯了!没有护照你没法从这些人中间过去。”

  “问问班瑞尔他怎么看。”接着是一阵子意第绪语的谈话。“他说,这样你太危险了。往回开吧。”

  “为什么?要是碰到什么麻烦,我就说在一次轰炸的时候,护照丢了,我头上还留了这么个窟窿。”拜伦把加速踏板踩到底,这辆超载的噔噔响的老菲亚特达到了最高速度,大约每小时三十英里。头顶上的锅儿、盆儿叮当直响,拜伦不得不喊着说话:“问问他,对你和对其他人来说,离开这儿是不是最安全。”

  他觉得肩膀上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班瑞尔·杰斯特罗已经打起盹来,那张长着大胡子的脸显得很疲倦,而且发灰。

  他们花了两天时间走完这九十五公里。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拜伦觉得真象部史诗,要是他能活下来,一定要讲给儿孙后代听。但是后来,这种事太多了,所以从克拉科夫到华沙的五天历程,不久就变成了支离破碎的淡漠记忆:一次,汽车的水泵坏了,害得他们在森林中一条偏僻无人的路上耽搁了半天,最后拜伦头晕眼花地带病把它修好,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又能使用了;由于油箱漏油,他们不得不冒着很大的危险去多买了些汽油;有一晚上他们在一片干草地过夜,那个有点儿神经质的新娘突然不见了,花了好长时间去找她(她闲荡到另外一个农场,在一个马厩里睡着了);还有两个血迹斑斑的男孩子,大约一个十一岁,一个十四岁,都在路边睡觉,他们讲了一段弄不清楚的经过,说是从一辆卡车上掉了下来的,然后坐在菲亚特吱吱响的引擎盖上的木条上,走完了通往华沙的最后三十公里。这一切他都淡漠了,但他始终没忘那会儿他肚子是多么难受,害得他老往灌木丛里跑,窘迫不堪;还有,娜塔丽尽管越来越脏、越来越饿、越来越累,却还是那么坚定不移地高高兴兴;特别是,使他永远忘记不了的,是他胸前口袋上的那个洞,那原是他放护照的地方,现在这块地方似乎比耳朵和脑袋上的伤口都跳得厉害,因为他知道,这会儿波兰的军官可以下令把他拉去枪毙,而士兵们是会执行的。在杰斯特罗的指点下,他开着车子避开城镇,在偏僻的石路、土路上绕道行驶,尽管路程加长,使这辆快散架的汽车坏得更厉害。

  他们在寒冷的黎明,来到了华沙的城郊,在成百辆的马车中间慢慢地往前挪。在留着麦茬儿的所有田地里,女人、孩子和驼背的白胡子老人都在挖战壕,用乱缠的铁丝堆起反坦克障碍。一簇簇的建筑物衬着粉红色的东北方地平线,看起来真象是神圣的耶路撒冷。司机的大块头妻子,身上发出的气味越来越象一头热坏了的母牛,她白天黑夜地挤着娜塔丽,亲热极了,这个姑娘还从来没有从别人那儿感到过这种亲密劲儿;她拥抱娜塔丽、吻她、疼她。这辆呜呜作响、叮叮当当的汽车又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到了美国使馆。那两个男孩子从引擎盖上跳下来,从一条小路跑了。“走吧,快点儿进去,”蘑菇贩子用意第绪语对娜塔丽说,一边走出汽车吻她,“要是有可能,以后再来看看我。”

  当拜伦说“再见”的时候,班瑞尔·杰斯特罗简直不愿意放开他的手。他用自己的两只手紧紧地握住拜伦的手,真挚地望着这个青年的脸说:“Merci.Mille fois merci①.一千次地感谢你。美国要拯救波兰,是吗,拜伦?拯救全世界。”

  拜伦大笑起来。“这可是个重要的命令,但我一定转达,班瑞尔。”

  ①法语:谢谢。一千次地感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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