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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日益丰盈

第2章 太阳攀响群山的音阶(2)

  今天,当我期望自己做出深刻生动表达的时候,又感到自己必须仰仗某种非我的力量。在历史上,每一个有学识的僧人在开始其著述时,都会向四方的许多神佛顶礼。比如藏族历史上最具批判性的更敦群培在《智游佛国漫记》中,开篇就“虔诚地向正等觉世尊之足莲叩拜”,所谓足莲是藏语里一种修辞格,就是把世尊的足喻为莲花,这样叩拜的目的,也无非“敬祈赐予保佑”!保佑著作者能够深邃智慧之光轮驱除世间迷惑,

  恬静解脱之定足镇压三界顶部,

  具有未染戏论浮云净空之胸怀,

  众生之祥瑞太阳赐汝圆满之雨露!

  位高权重的五世达赖在其巨著《西藏王臣记》的开篇也是这样祝颂:

  那整齐的花蕊,似青年智慧,锐如铁钩’刺入美女的心房。

  自在地洞见诸法的法性,显现在大圆镜上。

  明效大验,显示出一幅梵净歌舞的景象。

  能做这样的加被者——文殊师利,原我庄严的喉舌成为语自在王。

  然后,他转而向诗歌与文艺女神继巍祝颂:

  乍见美妙喜悦的尊颜,疑是皎洁的月轮出现。

  你那表示消除一切颠倒与惶惑的标志——是你那如蓝吠琉璃色彩般长悬而下垂的发辫。

  妙音天女啊!愿我速成语自在王那样的智慧无边!

  “语自在”,从古到今,对于一个操持语言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时刻理想着的,却又深恐自己难于企及的境界。

  现在,虽然全世界的人都会把藏族人看成是一个诚信教义,崇奉着众多偶像的民族,但是,做了一个藏族人的我,却看到教义正失去活力,看到了偶像的黄昏。

  那么,我为什么又要向非我力量发出祈愿呢?因为,对于一个漫游者,即或我们为将要描写的土地给定一个明晰的边界,但无论是对一本书,还是对一个人的智慧来说,这片土地都过于深广了。江河日夜奔流,四季自在更替,人民生生不息,所以这一切,都会使一个力图有所表现的人感到胆怯甚至是绝望。第二个问题,如果不是神佛,那这非我力量所指又是什么?我想,那就是永远静默着走向高远阶梯一般的列列群山;那就是创造过,辉煌过,也沉沦过,悲抢过的民众,以及民众在苦乐之间延续不巳的生活。

  我想从天上看见

  也许是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在这条陆路上行走时,已经没有人能找到一条清晰的脉络。历史与历史中的文化传播与变迁,比之于现代物理学家所建立的量子理论还要难于捉摸。物理学家描述他们抽象的理论时运用了一种可靠的用数学语言可以表述的模型。而历史中的文化却更多的在荒山野岭间湮灭,随着一代一代人的消失而被永远埋葬。

  我想,也许从天上,从高处像神灵一样俯瞰时可以看见。

  于是,我在拉萨的贡嘎机场登机时特意要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并祈愿这一路飞行,没有云雾的遮蔽。

  事实是,我登上飞机时,拉萨正在下雨。拉萨河和雅鲁藏布江水溢出了河床,洪水漫进了河床苘边的青稞地,

  漫进了低矮的平顶土房组合而成的安静的村庄。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了,洪水浅浅地漫在地里,麦茬一簇簇露在水面上。庄稼地与房舍之间,是一株株柳树,在雨中显得分外的碧绿。飞机越升越髙,那些淹没了土地的水像面镜子一样反射着天光。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景象:洪水成灾,但人们依然平静如常,没有人抢险,没有人惊慌失措,就这那些低矮的土屋安安静静的,都是很宿命的样子。土屋顶上冒着青烟,我想像得出来,围坐在火塘边上的农人平静到有些漠然的脸。洪水与所有天气(比如冰雹)一样,或多或少都和某种神灵的力量与意愿有关。

  对于来自神灵与上天的力量,一个凡人往往只能用忍受来担待。所以,当外界的眼光看到一个无所欲求的农人时,而赞叹,而自怜的时候,我想告诉你,那是因为对生活日深月久的失望。不指望是因为从来都指望不上。所以,你才会在雅鲁藏布江洪水泛滥时,看到这么一幅平静的景象。

  这种平静的景象里有一种病态的美感,病态的美感往往更有动人心魄的力量。

  飞机再向上爬升,就穿过了饱含雨水的云层。云层掩去了下界的景象,满眼都是刺目的明亮阳光!虽然有云层阻隔,但我还是感觉到机翼下渐渐西去的高原那自西向东的倾斜。飞机每侧转一下机身,我就感觉到雄伟的高原正向东俯冲而下。闭上眼睛感觉,那是多么有力的一种俯冲啊!我当然知道,这种俯冲感是一种幻觉。飞机飞行得非常平稳。电视里正在播放平和的音乐。当气流导致飞机发生小小的震颤,空姐柔美的声音使从扩音器里传来。

  但我还是觉得大地在向下俯冲。

  我说过,这是一种幻觉。

  而且是我不止一次感觉到过这样的幻觉。

  譬如当我最大限度在接近某一座雪山的顶峰,坐在雪线之上,看到只要有一点动静,风化的砾石便水一样流下山坡,着到明亮的阳光落在山谷里、森林中,使得云雾蒸腾,我也会感觉到大地的俯冲。而到云雾散开,大地安安静静地呈现出它真实的面貌,这种幻觉便消失了。

  飞机起飞不久,机翼下面的云层便渐渐稀薄,云层下移动的大地便渐渐显现在眼前了。

  雪峰确乎呈南北询一列列排开在蓝天下,晶莹中透着无声的庄严。在这一列列的雪山之间,是一片片的高山草甸,草甸中间或还点缀着一些积雨形成的小湖泊。湖泊边上,有牧人的帐房。我熟悉帐房里牧人的生活。他们不是草原上那种纯粹的牧民。夏天,他们赶着牛羊来到这些雪山之间的髙山牧场,秋天到来,他们被一天天降低的雪线压迫着,走进河流深切出来的山谷,回到自己种植玉米与青稞的农庄。夏天是牧场上的收获季,秋天又是土地里的收获季了。于是,这些山地中半农半牧的同胞,便在一年中,有了两个收获的季节。

  每一列雪山之后,这种山间牧场就更低,更窄小,直至完全消失。眼界里就只有顶部很尖锐,没有积雪的峭拔山峰了。这是一些钢青色岩石的山峰,一簇簇指向蓝空深处。山体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森林。然后,这种美丽的峭拔渐渐化成了平缓的丘陵,丘陵又像一阵长途俯冲后一声深长的叹息,化成了一片平原。这声叹息已经不是藏语,而是一声好听的汉语里的四川话了。

  从平原历经群山的阻隔与崎岖,登上高原后,那壮阔与辽远,是一声血性的呐喊。

  而从高原下来,经历了大地一系列情节曲折的俯冲,化入平原,是一声疲惫而又满足的长叹。

  而我更多的经历与故事,就深藏在这个过渡带上,那些群山深刻的皱褶中间。

  没有旅客的汽车站

  长途汽车站前,是一个不大的广场。

  广场边上照例堆积着一些直径很大的杉木。坐在这些木垛上,正面对着大小金川两水汇聚的河口。两河相聚时很平静,并没有喷云吐雾、飞珠溅玉的轰鸣。只是两股水汇聚时,陡然加宽的河面上,转动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漩涡。游涡的力量之大,使那些漂浮在河上的巨大原木竖立起来,旋转着从漩涡中心直直地扎进河底,直到百米开外,才重新露出头来。

  好些人站在河边的岩石上钓鱼。

  那是我所见过的最累人的一种钓鱼方法。

  钓鱼人手里鱼竿很长,鱼钩上没有钓饵,钓手一刻不停地把钓线与鱼钩投进水里,然后,猛烈而快速地收竿。靠鱼钓在水中高速移动来碰撞鱼的身体。

  大渡河,还有差不多是平行流向的北方的岷江中都有一种细鳞鱼,大小就在一斤上下,味道非常鲜美。

  这些甩白钩的人,钓的就是这种鱼。

  在丹巴留的这些天里,上午,我拿着那本写野人的书,坐在河边看人钓鱼。

  下午,河谷里的风准时而来。大风迎着面吹的时候,人给噎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我就躺在招待所床上来翻看那部青藏高原的兽医药典。我发现,其中的许多植物,都是我从小就认识的。还有一些,虽然叫不出名字,但却都是见过的。于是,那些药草就以原生时那种带露的姿态出现在眼前了。

  比如鸯尾。

  蓝色的鸢尾花,在青藏高原上是一种庞大的家族,生长在不同的海拔高度上。

  所以,我至今记得那部医典中的一味清热解毒止毒的广谱药方,叫鸢尾膏,所用就鸢尾种子一味,但必须是不同海拔高度上的鸢尾混合而成。

  在炎热、干燥而又多风的大渡河谷,在更多时候恍然看见的还是各色各种的报春花。而在丹巴,午后的阳光里大风清扫着狭小街道上的垃圾。风扬起漫天尘土。这些尘土差不多无孔不人。每天夜半时,风慢慢停了。连茶杯里头,残茶的底下,都沉淀了一层亮晶晶的东西。晃动茶杯,这明亮便充满了茶杯里的全部水体,轻a,而且依然闪闪发光。这些碎屑就是当地富含的一种矿藏:云母。

  离县城一公里开外,就是比县城要来得整齐气派的矿区。

  云母就从这些失去了植被,因风化而破碎的山体中开采出来。经济学的书籍或经济学家都告诉我们,工业的兴起,除了这个行业本身,还会带动整个地区的经济发展。但在实际生活中,特别是在这本书所涉及到的地区,我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景象。首先,这种工业本身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野蛮而又落后的工业。也许,这种工业给很远的什么地方带来了繁荣,但在这里,却是更多地被摧毁的自然。工业依然与大多数人的生活无关。

  许多云母从巨大的山体中开采出来,有一小部分,在原始的开采方式中,被浪费掉了,最后,变成了风中的尘土,在早晨的残茶里再次显示了它的存在。

  第三天,我坐在广场边上,读萧先生书中写到的有关西藏野人的故事。

  他的故事来自雅鲁藏布江流域,喜马拉雅山间。

  这些零零碎碎的野人故事使我非常吃惊。因为,在这条大河上游的我的家乡,也有许多有关野人的传说,这些野人传说与书中那些来自雅鲁藏布流域的传说是那么的相似。譬如,有一个故事说,在庄稼收获的季节,野人会下到那些靠近森林的玉米地里,掰玉米棒子。那个季节下到地里的还有猴子、野猪和熊。于是,收获季节的农人会在这些容易被野兽抢收的地边搭起一个窝对付熊与野猪是用猎枪。对付成群的猴子,枪是忙不过来的,就用哐眶作响、佘音悠长的铜锣。对付野人费事一些,但也很好玩。

  野人下到地里后,守卫的人便拿出酒来,边喝边唱歌舞蹈,故事里的野人好像是一种天生的乐观主义的、娱乐至上的动物。见了这种情形,平常总是躲着人的野人,不,在当地的方言中,野人并不真正叫野人,直译成汉语的话,应该叫做人熊。人熊这种东西平常也都是难得一见的。什么动物都会躲避人,人熊也不例外。但在秋天的地头,人熊在采集玉米棒子的时候,守卫秋收成果的农人不开枪,也不敲锣,而是坐在火边喝酒,歌唱,继而在火光映照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警惕的人熊开始观望那个歌舞饮酒的人。

  然后,丢下手里的玉米棒子。慢慢向火难靠拢。

  那天,在丹巴县城面向大小金川汇合处的大堆木垛上,我问一个年轻人听没听过这样的故事。他摇晃一下脑袋。这时,从木垛后面转出一个老人。穿戴也是前面描述过的那个饭馆女老板那种藏汉合璧的样式,而且过去与现在混杂的版本。那个老人把蓝花烟袋插在腰带上,嘴里喷出一股浓烈的烟味,用手画了一个圈以前,这些山上全是柏树林和杉树林的时候,林子里就有人熊。

  现在,这里已经是童山濯濯了。野人存在的可能性比外星人存在的可能性还要小很多很多。

  我望望天空,当然没有看到传媒上热心传播的飞碟出现,眼前,只有一种使人内心感到空洞的蓝。于是,我们又回到野人的故事上来,结果,这个老者讲的故事与我听过的一模一样。

  野人受到吸引,丢下手里的玉米棒子,慢慢向火堆靠拢。农人这时已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猎人了。他一边喝酒长啸,一边准备接下来的演出所需要的道具,几只中空的粗竹筒,两把锋利无比的长刀。

  野人走到火边上,变成了一个好奇心很重的喜欢模仿的大孩子。

  它学着猎人的样子端起酒碗。问题是,它是没有喝过酒的。一碗酒下去,在胸膛里燃起了一团火。这时,猎人正长晡着拍打胸膛。野人也相跟着拍打胸膛,嘴里发出更粗犷的长啸。

  猎人开始跳一种步伐不太复杂的旋舞。

  这时,酒劲已经充满了猎人的脑袋。头顶的天空开始裤转。天空里的月亮与星星也开始旋转。野人笑了。它终于明白了这个种下玉米等它来收获的农人为什么要不停地旋转。他是在追逐天上旋转不停的月亮与星星啊!

  于是,它也学着猎人的步伐开始旋转。

  它觉得这种旋舞非常美妙。因为自己硕大的身子飘浮起来了。也许,再多旋几圈,就要飞升到天上去了。

  猎人又斟了两碗酒;大笑着喝下一碗。

  野人也喝下一碗。

  胸膛里的那团火燃得更旺了,头顶的天空也旋转得更厉寄了。舞也跳得更欢了。猎人知道什么时候野人胸膛里的火烧得快要蹿出体外。于是,他拿起一把刀,对着自己的胸膛,挑开衣服,大笑着,捧出一团火来。

  一般而言,野人也会学着样子,拿起另一把刀,剖开胸膛,大笑着,可惜,它取出的不是火,而是自己的心脏。

  也有野人不学猎人这种样子的时候,于是,猎人诱使野人继续喝酒,跳舞,准备与野人贴身肉搏。论力气,十个猎人也对付不了一头人熊。但人是富于智慧的。于是,另外一付道具就派上了用场。那是几段粗竹筒,竹筒对猎人的双手来说太大,对野人的双手来说又太小了一点。

  猎人把这竹筒套在手上,舞动,并凑到野人跟前。

  野人也学猎人的样子把一双手很费力地往竹筒里伸。它的手终于伸进去了。这时,猎人很轻巧地把手从竹筒里抽出来。但野人一双手被卡得紧紧的,只好听任猎人摆布了。猎人大笑着拔出锋利的刀子。野人也相跟着大笑,眼睁睁地看着刀子扎进自己的胸膛。

  这是一个看似轻松,但却血腥的故事。我想从书上知道人们为何在猎杀野人。但书里没有提到。在过去,我听来的故事里,讲故事的人也没有解释这个问题。现在,我又把这个问题拿出来问这个老人。他也摇头,说:“这些故事,也是我当小孩子的时候听大人讲的。”

  这个70多岁的老人,他也没有真正见过野人。

  可是,我仍然没有明白,人为什么要如此费尽心机地去杀一种特别想向自己牵习的野人呢?我想,这维对不会是因为担心这个学生有朝一日超过了自己。那么,人是要把这种叫人熊的生物食肉寝皮吗?如果真是这样,我生活在一个野人传说广泛的地区三十多年,却从来没有见过一张人熊的皮子。

  有人尝过人熊的肉吗?

  老头回答:“听说人熊肉很腥臭。”

  那就是有人尝过了。

  老头看了我一眼,从腰间抽出烟袋,挖了一锅,用火柴点燃,说:“人连人自己的肉都尝过,还有什么不尝。不信,你没有见过人吃老鸹肉嘛,但人人都听说地道老鸹肉是酸的。人人也都知道马肉有汗水的臭。”

  呆到这天下午,看汽车还没有通的意思,我便决定第二天上路,去寻访大小金川两岸的一些听惯了名字的地方。因为这些地名,叫人想起一个旧的嘉绒曾经相当繁盛的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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