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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抬棺收地

  抬棺收地

  先之口舌

  按照“先北后南” 的战略规划,左宗棠首攻北方乌鲁木齐。攻克后长驱直入,顺利收复新疆北部。

  1876年10月,金顺被任命做伊犁将军,英翰任乌鲁木齐代理都统,大兵集结,合力压向新疆南部,向伊犁推进了一步。

  左宗棠定出战术规划:先得吐鲁番城,扼住叛军咽喉,打通天山南北。刘锦棠率领老湘营,以万夫莫当的气势,顺利攻下。

  至此,达坂城、托克逊、吐鲁番三城,构成了一个铁三角,新疆南部八大城市的门户豁然洞开。

  争夺南疆门户是西征军收复新疆关键一战。刘锦棠命令罗长祜、谭拔萃各率领3000兵进攻吐鲁番,与张曜、徐占彪两军会师,自己则率领7000兵,直捣托克逊。

  刘锦棠活用左宗棠的“急战”,率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雷霆万钧的气势,向托克逊城一瞬间铺天盖地压过去。城门守军根本没料到西征军瞬间已从天而降,枪多还没拿起,只好仓促参与反击。刘锦棠亲率大军,冲散敌军仓促发起的包围,长驱直入,杀入城内。托克逊城主帅海古拉被西征军的速度与气势完全打垮了。打不赢,躲不起,只有逃。他气急败坏,下令纵火烧城,弃城溃逃。刘锦棠马上命令灭火,并对城内2万多名各族同胞进行安抚。

  徐占彪与孙金彪的另一路呢,也采用“急战”战术,在戈壁中疾速行军。尚未近敌,先用炮火,遮天蔽日。七克腾木瞬间被攻破。第二天,又一举攻下了吐鲁番东南的辟展,斩杀了首领才米邪斯。第五天,徐、孙两部分路,所向披靡,一口气打下了鲁克沁、连木沁心和胜金台诸城。到第六天,两军如期会合,攻克最后一关:由哈拉和卓城直捣吐鲁番。

  吐鲁番城守军已有准备,看到西征军旗号,当即倾巢而出,与达坂城、托克逊两城败逃军队会合,主动决一死战。徐、孙两部联合追击,气势有如卷席,两兵陡然接火,发生猛烈遭遇战。战斗才一打响,罗长祜、谭拔萃率部会合,追杀过来。三部在野外包围,有如关门打狗。敌军惊骇万分,被西征军惊人的速度与猛烈气势彻底打垮了,根本无法抵抗,马上弃城败逃,西征军乘胜追杀。

  吐鲁番城边的汉城守军见大势已去,开门投降,西征军接纳,并进行安抚。

  “三城战役”打完,全部作战时间加在一起,只用了12天。但战果累累,共消灭叛军2万多人,占到阿古柏总兵力的一半。

  至此,南疆门户全部收复。

  左宗棠看到“缓进急战”战略被事实证明正确,掩饰不住自豪地说,这么快速而伟大的胜利,实在是收复新疆用兵以来从没有过的事情啊。

  有人高兴有人愁。白彦虎这时早已望风逃进南部。驻守在南部的阿古柏,此刻感到危在旦夕。

  272名部下写联名状,威逼阿古柏向西征军求和。阿古柏又气又怕,坚决不干,与部下殴打起来,被打晕过去。部下乘机在茶水里偷偷下毒,阿古柏当夜剧痛而死。

  阿古柏的大儿子伯里胡克与小儿子海古拉抢班夺权,伯里胡克派人暗杀掉弟弟,自己替代父职。

  叛军难再成气候,国内大局已定。西征军的大炮,开始瞄准核心敏感地区伊犁。[1]

  “伊犁”是蒙古语,“光明显达”的意思。俄国占据伊犁,是偷偷摸摸的。

  1851年,《中俄伊犁塔尔巴哈台通商章程》签订,沙俄首任领事扎哈罗夫驻伊犁惠远城, 13队俄国商贩来伊犁做贸易, 86个俄商最后留驻伊犁。这是俄罗斯人居住伊犁的最早记录。

  1871年初,俄国强行侵占伊犁,俄罗斯人开始规模移民。这年9月,俄国感到,偷偷摸摸不是办法,派出外交官向清政府发通知:我们已经占领贵国的伊犁了,贵国看这个事情怎么办?俄国问“怎么办”是客气话,只是不好意思直通通地宣布:你的伊犁被我占领了。现在,左宗棠统帅大兵压境,英国与俄国空前紧张。伊犁成了一触即发的敏感区域。

  根据“缓进”战略,左宗棠按兵不动。

  军事准备到位,政治上他再定出一个战略方针:“先之口舌,继之兵威。”

  政治战略的具体执行方法是:“先折之以议论,委婉而用机;次决之以战阵,坚忍而求胜。”

  俄国有意求和,清廷决定派出钦差大臣去谈判。

  派谁呢?军机大臣文祥已经死了。军机大臣沈桂芬主事,他推荐了一个人,叫崇厚。

  崇厚,全名完颜崇厚,满洲镶黄旗人,做过三口通商大臣、署直隶总督, 1870年天津教案发生后,曾出使法国,代表中国谢罪,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去外国赔礼道歉的专使。[2]

  崇厚有个习惯,爱跟人吹牛,说自己精通洋务。话传出去,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位外交官、首任驻英法大使郭嵩焘嘲笑他:不错,你精通害怕洋人。

  第一个代表中国政府去俄国彼得堡谈判,崇厚很得意。

  去俄国,他可以选择两条路:

  一条走陆路,经过左宗棠所在的肃州大营,从伊犁直入,大约需要两个月。

  一条走海路,需要绕道欧洲,时间会更长。

  走陆路快:优点是既可以现场考察伊犁边境线,又可以征求左宗棠的意见;缺点是沿途都是大漠孤烟,战火纷飞,走得灰头土脸,辛苦可以想见。走海路慢:缺点是兴师动众一行人,沿途资金耗费巨大;优点是可以坐上豪华游轮,显出天朝上国神圣庄严、威加海外、不可一世的大国气派。

  崇厚拿不定主意,决定请教李鸿章:一、到底要不要先听左宗棠的意见?二、到底走陆路,还是选海路?

  李鸿章说,左宗棠见不得,他的观点有火药味,你要是带着他那一身火药味去谈判,不是还没谈就先预示要谈崩了吗?

  至于怎么去,李鸿章建议他坐豪华游轮。中国古来视四方为蛮夷小藩,当然需要声势浩大,彰显大清国威,亮出天朝气势。

  崇厚问,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李鸿章说,伊犁肯定要收回来的。别的方面,你看着办。只要不影响这一点,就可以。

  崇厚记下了,踏上豪华游轮。

  1878年6月22日,夏烈暑浓,人疲头乏,崇厚代表中国政府,从北京出发了。

  同僚见崇厚取得出国旅游的机会,都羡慕不已,出发前连日摆酒设宴饯行,弄得崇厚每天将喝酒当工作,“酬酢之多,苦无暇晷”。

  崇厚接二连三忙应酬,像当年去调查左宗棠的钦差大臣富阿吉一样,昏昏沉沉,摇摇晃晃,抬脚踏上游轮。

  这艘航行国际的游轮,比富阿吉当年坐的要阔气得多,也洋派得多。上有西洋美女,有牵狗的,有玩猫的;爱迪生发明的留声机,在这里也配备了,流行音乐听得他心里痒痒,舒服如睡。

  海风拂起,白浪滔天。船内玩腻了,他出来透气,边欣赏异海夏日风情。见海鸥飞过,不忘品一口香槟;有海燕掠过,记起挥手致意。

  沿路经过法国,崇厚逗留、欣赏;再路过德国,又游玩了一番。赶在1878年12月31日,崇厚费尽铺张排场,总算游历到了俄国圣彼得堡。

  俄国一帮办事的人,马上前来接船,按外宾的最高规格接待。

  一踏上俄国的土地,崇厚就被冰雪之国的异域风情结结实实给迷住了。他打算磨一阵子洋功,白天常去研究俄国美不胜收的风景,晚上忙研究各式异域娱乐风情。

  这段时间里,俄国高官和商会名流每天都派专人来陪他,每天为他举行一场高规格的盛大宴会,到了晚上又为他开专场舞会。在酒席舞林的灯光掩映下,崇厚陶醉在热情友好的异国他乡,“乐不思中”了。

  他有理由一点都不着急。就在他出发后28天,清廷再下谕旨,将他升格为“全权大臣,便宜行事”。自己既然代表朝廷,可以自行拍板,急什么急。

  拖到1879年1月20日,他才想起要去向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递交国书。

  酒席舞林本是俄国人的刻意安排,崇厚却理解成自己有面子,是中俄友好的见证。这种心态去看,他也就无从发现,俄国人将狼子野心用糖衣炮弹包裹了起来。

  崇厚果然吃糖衣上了瘾,将国际争端当成国内钦差了。

  直到3月15日,他从酒席舞林中脱身,挤出时间,第一次给总理衙门发回电报:“外部允还伊犁,商办通商,分清边界,其商亏,并代收代守兵费,已允还给数目尚未说明,尚无图利之心。” 清廷上下一看,摸不透崇厚什么意思:按他的说法,俄国人比中国人还体谅中国,谈判形势一片大好。可能吗?

  1879年10月2日,崇厚没有与总理衙门沟通,自作主张,代表中国政府,与俄国顺利达成《里瓦吉亚条约》。条约共计18条,除了第一条规定“伊犁空城归属中国”外,其余都惨不忍睹:中国开放西边领土,天山南北路俄国人可以自由免税通商,俄方可以在其中七处设领事馆;伊犁西南的领土全部重新再划定一次,将霍尔果斯河以西及特克斯河流域等一大片土地割让给俄国;俄国帮中国代管伊犁期间,中国赔偿俄国代管费500万卢布。

  崇厚不知道这个谈判结果怎么样。凭李鸿章的交代,自我感觉还可以。反正任务是完成了,伊犁不是争回来了嘛。回程中,再过把海上豪华游轮的瘾,也是件比较享受的事。

  事实上,条约刚签订,俄国就电告到中国总理衙门。清廷当即否定,复电崇厚再谈。但崇厚等不及,他自作主张,“不候召命,擅自归国”。只因他接到家人电报,夫人身患重病,他急着要回家。

  崇厚前脚才迈出俄国大门,清廷上下已经大惊失色。这哪里是什么平等条约,完全是一个主权国对属国的命令!

  慈禧太后先不表态,将《里瓦吉亚条约》先派人送给左宗棠看。左宗棠逐一对条约进行批判,全盘否定。

  《里瓦吉亚条约》在北京城里已经传开,市井同时响起一片痛骂声。

  崇厚一回国就听到言论风暴,骂他“辱命误国”,心里开始发抖,怎么办?

  他不敢回北京上报,先躲到天津避风,寻李鸿章保护。

  李鸿章安慰他说:你这次没有谈崩,至少没有谈得两国打仗吧,那就是功德圆满了。不过啊,你这次让步确实也太多了一点。现在朝廷上下都有意见,我也不好怎么帮你了。

  崇厚急了,那怎么办?李鸿章说,就看左宗棠了。他支持你,就什么都好说。对了,你怎么去前没有专门问左宗棠?

  崇厚一下傻眼了:你不是有言在先,左宗棠有火药味,问不得吗?但李鸿章位高权大,现在又是救命稻草,得罪不起,只好哑巴吃黄连,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当初,就在李鸿章建议他走海路时,翰林院侍讲张佩纶上奏本,批评走海路大错特错,猜到了开头,也预见了结局:“使臣议新疆必先知新疆,自宜身历其地,体察形势,知己知彼,则刚柔操纵,数言可决。今航海而往,不睹边塞之实情,不悉帅臣之成算,胸无定见而遽蹈不测之地,将一味迁就乎?”

  李鸿章之前安排好不见左宗棠,就没告诉崇厚这条意见。崇厚内心里埋怨李鸿章背叛了自己。崇厚的生死,这时已经完全捏在左宗棠手里。左宗棠的意见很快就出来了:俄国偷偷摸摸,单方面宣布占据伊犁,在九座城市内烧杀掠夺,将背叛中国的人,变成自己的傀儡,中国派人去讨还,它不但不还,反而在中国到处抓人,在边境捣乱,他们处处都理亏。

  如今讨还的事,必定得做。我们的方法,是先跟他们打口水仗,后面以大兵压境,对他们正面做直接威胁,则不可能讨不回。如果俄国还坚持崇厚这个卖国条约,则我就要传令南路西征军,从阿克苏、乌什两条路杀进伊犁。我已经有十足的把握,让俄国就范!

  朝廷听了左宗棠这段气壮如牛的话,有底了。

  左宗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朝廷内,清流派官员张之洞、黄体芳、张佩纶、宝廷,都站出来了。他们代表体制内的正能量,呼应左宗棠,要求朝廷“废除崇约、严惩崇厚”。

  崇厚要为自己将严重的领土争端当成轻松的出国旅游,付出代价。

  1880年1月,清廷迫于舆论压力,将崇厚革职议处,判为“斩监候”。这相当于今天被判“死缓”。

  清廷按照左宗棠的建议,将《里瓦吉亚条约》再交各部,征求批评意见。

  通过类似官员“公开投票表决”的方式,“官意”很快就出来了:要求再谈。

  一个月后,清廷正式向俄国发出国书,否定并拒绝接受“崇厚版”的《里瓦吉亚条约》。

  俄国接到国书后恼羞成怒,马上部署一场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对中国进行包围。

  左宗棠这边,早已做了各种可能的预见,做了周密的部署,动了大打的念头。他将“恪靖”大旗一挥,迅速兵分三路,向伊犁压过去:中路军五千,由张曜率领,向伊犁发起正面进攻;西路军一万,由刘锦棠统帅,直扑伊犁巢穴而去;东路军一万,由金顺统帅,防止俄军东窜;

  各后路也纷纷部署妥当,集结待命。

  两国对垒,兵临城下,剑拔弩张,千钧一发。

  中俄边境,战争乌云瞬间如同硝烟,遮天蔽日。

  崇厚害怕谈话有火药味,弄得举国战场弥漫硝烟味。

  一场关系到中俄边境范围重新划分与两国命运的历史大决战,一触即发。

  现在是大炮轰打,还是桌前再谈?

  决之战阵

  1880年上半年,俄国兵力陆续增加了5倍,紧急调集一万人马赶往伊犁,严阵以待;同时,西伯利亚奔出9000多骑兵,费尔干纳派出4000多步兵,也正向伊犁赶来,大规模在西北边境集结。

  中国从官方到民间,也响起一片喊打声。

  对俄国挑衅看不下去的官员,血性喷涌,站了出来。陕西提督雷正绾(wǎn,控制),直接写信给左宗棠,主动申请自己冲到前线,与左大帅“并髻(jì,盘曲的头发)出关”。

  左宗棠被中国人自发激起的爱国情绪鼓动,更加坚定了信心,认为一旦开战要“急战”。

  左宗棠的必胜把握,源于一个重要情报:俄国与土耳其的战争刚刚结束,财政已经枯竭,赤字高达5千万卢布,国家无力支撑大战;英国也正在对俄国实行牵制政策,不许俄国向中国深入发展,俄国实力又无法抗衡英国,这决定俄罗斯不能想打就打。

  俄国国内确实非常糟糕,灾情严重,粮食缺乏,农民在蠢蠢欲动,酝酿起义,沙皇正抽出力量,准备镇压。

  左宗棠由此准确推断:俄罗斯无力发起全面的大规模的对中战争。伊犁一旦大打,西征军大部队可以顺势压过边境,俄国国土到底要沦丧多少,还是个未知数!

  左宗棠的推测一点没错。俄罗斯正在提心吊胆,害怕左宗棠的西征军打进来,目前虚张声势,只是为了吓人壮胆。[3]

  根据对实情的把握,左宗棠最终决定“缓进”。纯粹的武夫,才会单凭武力。左宗棠是政治家,文韬武略,他要充分利用有效信息资源,将军事与外交的手段结合起来运用。

  俄方终于等不及了,愿意重新回到谈判桌上来。

  1880年2月19日,清廷下发文件,任命大理寺少卿、驻英法公使曾纪泽担任出使俄国钦差大臣。 1880年7月,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代表中国,再次应邀到俄国谈判。

  俄国明白,在战场自己优势已经丧失,只有谈判前加大军事威胁力度。为了吓倒曾纪泽,它调集一支20多艘军舰组成的舰队,从日本出发,逼近北京。

  左宗棠听说了,鄙夷地一笑。楚军靠胆魄、气势打垮过多少敌人?俄国人也来玩这套,这叫班门弄斧!他决定给俄国佬一点颜色。

  这天吃完早饭,左宗棠将部下、也是湘阴老乡的虞绍南叫来,说:你抓紧去办一件事,帮我造个“千年屋”。

  “千年屋”是湘阴方言,就是棺材。虞绍南说:大军正要趁势出征,做个这样不吉利的东西做什么用?

  左宗棠哈哈一笑,说:我要带兵亲征,移师哈密,带着它上路,随时准备躺进去,埋骨在西北。

  左大帅要造口棺材抬去带兵收复伊犁的事情瞬间传开,国内国际同时炸了锅。一位相国高官,一个封疆大吏,居然要亲自披挂上阵,跟俄国军人赤膊拼命,士兵个个激动得血脉贲(bēn,激奋)张。[4]

  有部下看不过去,劝说:大帅您手下多的是身经百战的名将,他们对付俄军绰绰有余,您为什么还要拖着病痛之躯,亲临前线?

  左宗棠回答:我要出关,考虑很久了。就算没有战事,我也想去看看,不然,怎么了却五十年来的心愿?为了收复新疆,别人都反对,我硬坚持挺着,不也过来了吗?这一关,我必须再闯过去,否则前功尽弃!

  虞绍南马上去造棺材。他一开始准备选用胡杨。胡杨又叫胡桐、英雄树,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腐,但质地不够细。后换成了檀木。精心做好后,刷上黑漆,请左宗棠验收。

  左宗棠躺进去试了试,爬起来说,蛮好!以后我就睡在这里面了。

  没想到,爬出来后,左宗棠用手一摸,棺材很厚。再掂盖子,很沉。他转喜为怒,质问:什么木料?从哪里搞来的?

  虞绍南如实相告。

  左宗棠用湘阴话骂道:你是个混球!随便找点木料,轻一点就可以,为什么做这么重,用这么贵重的木材?!

  虞绍南默不做声,三天内,再造了一口用白杨木做的棺材。做好后不辞而别,赶回湘阴老家。

  左宗棠马上反省到,老乡虽然理解错了,但自己脾气发大了,态度过于粗暴,马上写封道歉信,并派人送去200两白银,追了过去。

  虞绍南骡子倔强脾气,收信拒银,再没回来,在湘阴隐居了。

  左宗棠怪虞绍南办事太实在,只知原则性,不懂灵活性,不会转弯:就算自己真死了,也不可能真用这口棺材。用棺材做道具,表明一种姿态,抬出国际政治影响来。道具真枪实弹,比生铁还沉,这戏不好演,但又不能事先跟虞绍南说透,只好靠他领悟。偏偏虞绍南一根筋,好心办了错事。

  棺材造好后,老管家曾昆厚来了。他看后想了想,提了一个建议,抬口棺材上阵,应是吉祥之物,而不应是不祥之兆,所以黑漆应改成红漆。

  左宗棠觉得有道理。三天后,棺材漆得红光透亮。

  但给统帅造口棺材抬着去打仗,这实在过于惊世骇俗。棺材虽然造好,抬不抬得,部下还在争执。

  掌管关内外粮运的史念祖认为,抬不得。道理摆在那里:现在伊犁有俄军大兵压境,俄军公开挑衅,大帅你抬口棺材去打,不是摆明打不赢,我们会全军覆没,所以您才要以死相拼,打死了我们就把您就地埋起来。您都死了,这不是等于告诉将士们,我们都有去无回了?

  左宗棠解释说:我为什么要抬口棺材出关打仗?就是为了告诉天下人,西征大军,上下同心,抱定了必胜的信心。俄军在那里虚张声势,对我们搞恐吓,我们这边呢,不搞假的,我们全是真枪实弹。林公有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抬棺打仗用的就是这个道理,不要躲祸。现在曾纪泽正在俄罗斯谈判,我以必死的决心兵临城下,做他谈判成功的坚强后盾。万一没谈好,或者谈得不如意呢?我马上率领军队杀进伊犁,一天之内就可以拿下来。无论是哪种预计,都可以得到最好的结果。

  众将士恍然大悟,佩服左宗棠深谋高见。

  左宗棠带棺上阵,主要是三个用意:

  一是激励全军将士奋勇杀敌,视死如归;

  二是以极端的方式惊醒李鸿章那帮和事佬,事要成功,全在自己的决心与努力,不是求和与怕死可以得来的;三是让俄国明白:我左宗棠可是铁心要收回伊犁的,无论在军事上,还是在谈判桌上,俄国政府都得死心认输。

  带棺上阵具体怎么做的?一直有两种说法,一是“舁榇出关”;二是“舆榇出关”。“舁”跟“舆”同音不同义。 “舁榇”(yú chèn)是由人抬着棺材,“舆榇”则是由马车装着棺材。

  左宗棠出关,军旗招展,烟尘飘扬。棺材开始由8个士兵抬着,左宗棠不忍心,抬了一阵,叫他们将棺材装上了马车。

  西出玉门关,一路行军艰苦。

  1880年8月,西征军抬着大红棺材,驻军于哈密。

  左宗棠上相亲征的消息传进民间,沿路民众千里迎接,十里相送,端茶送水,擂鼓壮行,场面情深意重。

  消息通过密探,迅速传到俄国,俄国上下全被这口大红棺材切切实实给镇住了!

  这是什么打法呢?搞不懂。难道是要跟我们拼命了?

  俄国政府有点害怕起来,毕竟国库空虚,底气不足。他们担心这个倔强得让人胆寒的湖南老头蛮干。

  沙皇知道,战争一旦打开,一年半载刹不住阵脚,他担心持久战。

  而经俄国事前挑衅,中国人的士气,已被这口棺材全激活了,后援军事还在接力跟来。

  已经在家养病的鲍超,率领15000名“霆军”,在直隶乐亭封住俄军入侵警戒线。[5]

  山西巡抚曾国荃,也早带领一万兵马抵达山海关,在中国东北划下一道高压警戒线。

  外攻内守,在西征军兵临城下的高压态势下,几番针锋相对,折冲樽俎,寸土必争,曾纪泽在俄国打开了谈判的话头。

  俄谈判官员格尔斯说:我们打算和谈,可你们总是固执己见,还在西域调兵遣将,听说你们那个左大帅还抬了口棺材,看样子准备跟我们拼命。可是我们并没有打算兵戎相见啊?

  曾纪泽说:打不打,你们皇上决定。我们现在只是积极准备而已,你们不是也说还要出兵辽东湾吗?

  格尔斯说:那是因为你们真想打仗,我们并不想。你们不想打,重兵包围伊犁干什么?

  一个回合下来,格尔斯明显处到了下风。但就在曾纪泽谈判顺利逼进的节骨眼上,左宗棠突然接到一纸调令。

  1880年11月初,朝廷命左宗棠马上回北京面见皇上(“入京陛见”)。

  这又是李鸿章通过总理衙门给朝廷出的主意。眼看着新疆即将被收复,李鸿章纠结到极点:左宗棠一旦打赢了,自己以后在朝廷根本说不上话,会完全边缘化。

  赢不得,输不起,怎么办?最好的办法是釜底抽薪,将左宗棠调离指挥前线。

  朝廷命令不能违抗。左宗棠心感憋屈,惆怅赴京。俄军密探马上报告。

  格尔斯完全被搞蒙了,搞不懂清廷葫芦里卖什么药。猜来猜去,只有一种可能,皇帝在这个关键时刻召见左宗棠,是要面授机宜,全面部署进攻俄罗斯的计划。这样一想,他心乱如麻,马上报告沙皇。

  沙皇本想通过军事恐吓,用谈判解决,不想动武,也担心真动武。

  第二天一早,格尔斯又赶紧约曾纪泽来谈。

  格尔斯先试探地问:听说你们左宗棠已经奉朝廷之命进京,恐怕要挑起战事了,这个消息是真是假?

  曾纪泽说:这是谣言。

  格尔斯一听,心里更加没底了。自己明明探听到了最新进展,为什么曾纪泽要掩盖?目的只有一个,麻痹自己。

  格尔斯不知道,曾纪泽说了大实话,他确实不知道。

  格尔斯说:俄中两国,和好两百多年了,如果为伊犁这点小事就打起来,怎么说都不合情理吧?

  曾纪泽回答:是的,“中国不愿有打仗之事,但为了领土主权之事,中国百姓未必不愿与俄一战。中国人坚忍耐劳,纵使一战未必取胜,然中国地方广大,虽数十年亦能支持,想贵国不能无损。”

  格尔斯倒抽了一口气。活该自己倒霉,碰到两个湖南蛮子。左宗棠抬着棺材统领重兵进驻哈密,直逼伊犁与自己对话,曾纪泽现在用“能打数十年仗”的口气与自己交锋。

  打不得,谈不赢,无计可施,焦头烂额。

  格尔斯回去想了一晚,怎么也扛不住了,只好又赶紧汇报沙皇。沙皇一听,寝食不安。沙皇倒不是很惧怕中国,关键是怕左宗棠。左宗棠兵临伊犁,现在打还是谈,主动权已经掌握在中国人手里。

  掌握主动权的人,可以放心将别人当猴子耍;被动接受挑战与挨打,提防的滋味可不好受。

  左宗棠大兵压境,曾纪泽桌上顶牛,俄国并不想硬碰硬。怎么让兵去牛走?唯一的办法,是抓紧签约。

  仅仅两天,沙皇下令格尔斯赶紧与曾纪泽签约,以免节外生枝,夜长梦多。

  1881年2月24日,《中俄伊犁条约》应俄方要求在圣彼得堡签订。这个条约对中国而言,在领土、主权方面,当然比崇厚所签订的条约,有了很大的改变。但因为崇厚前面已签订一份条约,这次属于“改约”,俄国为了达到目的,避开左宗棠、曾纪泽,直接恫吓清廷,所以最后结果对中国依然十分不利。中国虽争回大片土地、主权,但赔偿的卢布增加到900万,比原来反倒增加了400万。本质上仍然是一个不平等条约。[6]

  这个条约签得太快了。但快对中国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再磨上半年,俄国发现左宗棠回京真相,则中国又将由主动变成被动。

  20年前,潘祖荫说得一点没错:“是中国不可一日无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也。”没有了左宗棠的威慑力,伊犁能不能收回,新疆能不能再守住,未知数了。一个从体制到人都彻底腐败了的朝廷,气数将尽,终究不是一个人就可以一直撑起来的。

  但不管怎么样,左宗棠在最危险的时候,撑住了清朝大楼最危险的西北面危墙。

  1882年3月22日,金顺作为新任命的伊犁将军,正式率领清兵,浩浩荡荡开进伊犁,结束俄国对中国领土达11年的殖民强占历史。[7]

  新疆全境的成功收复,比外人预想要容易。左宗棠真正用在新疆打仗的时间,不到两年。北疆仅半年多便全部收复,收复南疆也不到1年。

  迅速取得成功,原因在以下几点:

  一是清廷听取了左宗棠的意见,改变最初的犹疑不决、摇摆不定,坚定了收复决心;二是左宗棠出师的性质正义,出师前定位准确,得到民众的支持;三是左宗棠制定的“先北后南”战略、“缓进急战“战术完全正确;四是西征军组织纪律严明,练心、练胆,气势逼人,行动上雷霆万钧;五是左宗棠制定了正确的俘虏政策,“攻心战”作用巨大。此外,左宗棠作为军事统帅超凡的个人魅力、前线将士的英勇奋战,以及胡雪岩提供的良好后勤保障,都对战争超常顺利,有着重要作用。

  这也证实: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胜利往往要靠政治与军事两手交替使用。前期的政治战略决策,比纯军事的嗜血斗狠,重要得多。也正是基于这个考虑,左宗棠5年里的主要精力,多花在政治运筹与军事准备上。

  这是晚清在领土谈判上唯一的一次扬眉吐气。

  至此,新疆全境收复。

  回想5年前,慈禧太后征问左宗棠:收复新疆,要多久?答:全部收复,需要5年。今天,左宗棠如期兑现了自己对朝廷的承诺,在忍辱负重中承担起个人对中国与历史的责任。

  事情办好了,荣誉与利益,自动扑面而来。左宗棠要被委以重任,登上一生权力的巅峰。

  处理关系不怎么用心的左宗棠,怎么告别做当代诸葛亮,来当好军机大臣?

  [1] 伊犁作为中国的领土,最早见于《汉书》。伊犁名字,来源于伊犁河。“伊犁”两字为维语,取义于“犁庭扫闾”,意思是“将庭院犁平整,用来种地,把里巷扫荡成平墟”。简单地说,伊犁就是“光明显达”的意思。伊犁先后称过“伊列”、“伊丽”、“伊里”,定名“伊犁”,则到了乾隆年间。清朝统一西域, 1762年设立“总统伊犁等处将军”,作为最高行政和军事长官,统辖天山南北各路。

  [2] 1870年4月,天津发生多起儿童失踪绑架事件。育婴堂中有30多名孤儿患病而死;每天有数百人到坟地围观,挖出孩子的尸体查看。民间开始传言:怀疑外国修女以育婴堂为幌子,绑架杀死中国孩童当药材用。民情激愤,士绅集会,书院停课,反洋教情绪高涨。教堂人员与围观人群发生口角,抛砖互殴。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要求崇厚派兵镇压,前往教堂的路上,与知县刘杰相理论,怒而开枪,打伤知县的远房侄子刘七。民众激愤之下,先杀死了丰大业及其秘书西门,又杀死了10名修女、 2名神父、 2名法国领事馆人员、 2名法国侨民、 3名俄国侨民和30多名中国信徒,焚毁了望海楼天主堂、仁慈堂、位于教堂旁边的法国领事馆,以及当地英美传教士开办的其他4座基督教堂。

  6月24日,以法国为首的七国公使开军舰来到天津,向总理衙门抗议。清廷派曾国藩来处理。

  曾国藩到天津即发布《谕天津士民》,对天津人民多方指责。他确认育婴堂并无绑架杀死中国孩童当药材,当场处死涉嫌杀人的中国民众18人,充军流放25人,并将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革职充军发配到黑龙江,赔偿法国等损失46万两白银,并派崇厚出使法国道歉。曾国藩这样处理后被国人痛骂“外惭清议,内疚神明”。

  [3] 俄方谈判代表若米尼当时公开放风说,“只有痛打他们(中国)一顿,才能使他们老实下来。”私下里却说,“但是我得承认,这种必要的做法,对于我们涸竭的财政来说是十分困难的。”

  [4] 抬棺上阵的发明人是《三国演义》中曹魏将领庞德。庞德因惧怕蜀汉将军关羽,才抬一口棺材去拼命。左宗棠一介书生,不是武夫,但他从这个故事里得到启发,跳出逞强斗狠的匹夫之勇,赋予了它战略意义上的政治与军事含义。这就是当代诸葛亮在活学活用。

  [5] 鲍超(1828-1886),湘军著名将领,字春霆,四川奉节人。隶属湘军水师, 1856年改领陆军,所部称“霆军”,是湘勇有生力量之一。与太平军转战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广东等省,官至提督,封子爵,一生参加过500场以上战役,身被伤108处。 1880年被清廷授湖南提督,为保卫伊犁奉命召集旧部,驻守直隶乐亭(今属河北),加强防务。《中俄伊犁条约》签订后,又称病辞职。

  [6] 1880年7月30日,曾纪泽带领随员抵达圣彼得堡。俄方以条约一经签订,不能更改为由,拒绝开议。几经交涉,才表示同意。 8月23日,中俄双方举行首次改约会谈,曾纪泽提出交还伊犁全境,塔尔巴哈台、喀什噶尔交界仍照旧址,领事只添设嘉峪关一处,新疆贸易不能处处免税等六条“改约”意见。俄方认为这是“将从前之约全行驳了”,决定不以曾纪泽为谈判对手,另派沙俄代理外交大臣吉尔斯和布策来北京谈判,以便就近直接对清廷施加压力。清政府获悉吉尔斯和布策即将来华,“深恐大局不可收拾”,立即指示曾纪泽作出更大让步,力争在俄定议。 10月2日,中俄圣彼得堡谈判复会。在此后的长期谈判中,双方就交还伊犁、赔款、喀什噶尔与塔尔巴哈台界务、通商、松花江航行、添设领事等事项进行反复交涉。俄方代表恣意勒索,态度强横,动辄以“中国若仍不允,则不得在俄再议”相要挟。

  [7] 光绪年间,金顺与被派往新疆办理勘界事宜的大臣升泰总是发生意见分歧,而升泰为了避免争执,遂借口生病起程返京。清廷遂以“擅自回京,玩忽职守”罪欲严办升泰与金顺二人,后念及边疆紧要,正是用人之际,才从轻发落,将二人革职留任。 1887年,金顺应召回京述职,途中因宿疾发作病逝,清廷追封其为太子太保,谥忠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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