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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三品京堂

  三品京堂

  独立楚军

  樊燮事件,有惊无险,成了“卧龙”变“战龙”的蜕皮石。

  时间已到1860年,是左宗棠本命年,距离他48岁生日,还差5个月。

  左宗棠刀口下拣回一命,清朝却再次面临灭亡危机:1860年5月6日,太平天国再振旗鼓,新任将领李秀成带兵,以推枯拉朽的速度,一举摧毁了由八旗、绿营统辖的江南大营。

  清廷大厦将倾,急需能人来扶。

  1860年6月9日,朝廷以谕旨的方式,正式发布紧急任命:命兵部郎中左宗棠以四品京堂候补,襄办署两江总督曾国藩军务。

  左宗棠奉诏以“四品京堂”衔候补[1],随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曾国藩襄办军务。“襄办”就是协助办理,做曾国藩副手。

  当时,摆在左宗棠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去江西吴地做“襄办”,二是去四川蜀地做“督办”。“襄办”要去前线带兵打仗,“督办”是去后方治民做官。

  左宗棠说,什么“襄办”、“督办”,能不能行事不在一个字面意义的差别上。我立志要去平定吴地,而不是去蜀地当什么官!(“我志在平吴,不在入蜀矣。”)

  就像当年拒绝入林则徐幕府,他再次放弃去四川做官,来挑湘勇的重担,选择去枪林弹雨中建功立业。

  湘官集团一时人才荟萃,谁来统领湘勇呢?

  这就要对国内团练来一次全面检阅。

  清朝第一个办团练的大臣是陈孚恩。陈孚恩江西新城钟贤(今黎川县中田乡)人, 1851年奉命在家乡帮办团练。 1853年6月,太平军声势浩荡地围攻南昌,陈孚恩协助江西巡抚张芾、湖北按察使江忠源固守。整个守城工作,由江忠源担任城内外各营兵勇的统一总指挥。

  陈孚恩守城有功,当年便获赐花翎奖励。但他无意建功立业,办团练成了他在官场升级的一块跳板。到1858年,他已经成了代理兵部侍郎,又升任礼部尚书、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是六部尚书之一,别称为大司马,统管全国军事的行政长官。这个职务在清代为从一品官衔,相当于今天的国防部长。位高人显,自然不会答应再来带兵冲锋陷阵。

  最有资格的要数江忠源。他是真正将湖南团练做大做强的第一人,可惜因为战场轻敌,在1854年1月的一次败逃中投江,死了。

  论资历,统领湘勇,全国之内,也只有胡林翼、曾国藩了。

  1854年8月,湘勇攻下了武昌。这是继湘潭大捷之后,湘勇取得的又一个大捷。咸丰皇帝大喜过望,真性情流露,高兴地下谕问,这是不是真的?然后表扬,“览奏深感欣慰”,对胡林翼十分看好。

  朝廷推敲来去,发布决定:安排胡林翼来统领湘勇,曾国藩出任湖北巡抚。

  但曾国藩接到湖北巡抚新任命,辞谢不去。理由是母丧还在身,不好在服丧期间接受任命。他将辞谢奏折刚发出,同时又接到圣旨,咸丰皇帝改变主意了,宣布湖北巡抚任命作废。两人居然想到了一块。

  等曾国藩的辞谢奏折到京,咸丰皇帝又下了一道上谕,解释说:我本打算让你做湖北巡抚,后来又让你“毋庸署理”,为什么?这不是皇帝我出尔反尔。我想了想,就猜你不会接受这个任命,所以赶紧下了后面那道旨。还有一个原因呢,你现在带兵常年在外,不能长期驻守在湖北,戴一个空头巡抚的名号也没什么用。

  咸丰皇帝为什么才任命又急忙收回?原来是大学士祁寯(jùn,俊杰)藻知道这个任命后,不冷不热地提醒了一句,曾国藩“以在籍侍郎,号召乡兵,长驱东下,非国家之福也”。

  咸丰皇帝一听,脑子里打了个激灵:不说不知道,曾国藩现在看起来怎么跟洪秀全有点像了?兵部侍郎虽然相当于今天的国防部副部长,但没有什么地方实权。一旦曾国藩巡抚湖北,有了地方行政权,筹措军费将变得容易,湘勇的发展势必会星火燎原。湘勇实力坐大,将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呢?咸丰皇帝的心抽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深想,于是赶紧将曾、胡位置换过来。

  屈指数下来,曾国藩办团练已经7年。这些年来,他一直带兵战斗在前线,但流血冲杀并没有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好处,因为每到关键提拔时刻,朝廷最后又总反过来对他防范。理由说得动听,曾国藩内心明白怎么回事。

  曾国藩与朝廷磕磕绊绊,关系纠结,前程受阻。结果是,左宗棠1856年已获得一个赏五品顶戴的兵部郎中;曾国藩办团练7年,由从二品的礼部侍郎平级变身从二品的兵部侍郎,至今一直没变。

  但左宗棠因樊燮事件因祸得福,整个局面马上要发生改观。这预示湘官集团蛰伏已久,再次赢来飞跃机遇。

  现在朝廷既然准备重用左宗棠,那就要火线提拔曾国藩。中国官场多少年来,一直流行这么做。

  左宗棠被新任命的前一天,曾国藩也被连加两个头衔:兵部尚书衔加署理两江总督。两个月后,朝廷看只给代理职,不给他实权不动作,不得不动起了真格,实授曾国藩两江总督大权,同时还授命他为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这一下,曾国藩结结实实地接住了权力大棒。

  大权在握,需要用人。曾国藩当然懂得陶澍当年打造湘官集团的用意。现在,他成了这个集团的灵魂人物,当然要赶快建成一个湘官网络。

  左宗棠从“朝廷罪人”变成“朝廷红人”,当代诸葛亮大梦还在。他像当年自写挽联预言那样,预见到了大成功的希望。

  但一介书生来办兵,首先遭遇新问题:团练怎么练?没经验。那就边做边看。孔子说,“必也先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左宗棠想好了,军队取名“楚军”。

  1860年5月,楚军开始筹备。

  楚军名字一出,曾国藩首先吓一跳。他当即投反对票,不好,不行。

  曾国藩是古文大家,他对文字的斟酌,谨慎心细到如发。

  因为多年身处高位,虚名在外,他时刻处于担惊受怕中。曾国藩怪左宗棠不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也不想想,湘勇的名字怎么取出来的?从1853年成立起,他为此左支右绌,绞尽脑汁,费尽心机。

  咸丰皇帝同意他办团练后,他知道自己带的是民兵队。自古以来,地方武装最容易犯朝廷忌,便极力避开“兵、军”两字。

  1854年,要向皇帝全面汇报办团练的工作了,怎么称呼呢?犯难了。曾国藩决定先低调,尽量往小里叫,探一探朝廷的反应,于是叫“练勇”。叫了几次,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名字太草根,太随意,不甘心,又换了些五花八门的名字,有时叫“船勇”,有时又叫“兵勇”。

  “船勇”和“练勇”一样卑微。“兵勇”开始转弯,触及到名字背后的实质:团练也是兵。

  兵勇还是勇。勇兵则是兵。但“勇兵”不合语法,曾国藩不能这么叫。“勇”字叫多了后,朝廷没有引发什么异议,他胆子稍微大一点了,决定再来试探,某次干脆就叫“曾国藩一军”。

  这一下够生猛,直接叫成自己的军队了。朝廷似乎也没什么意见。皇帝当时想得很简单,无论你是什么兵,反正都是朝廷的兵。

  但曾国藩换来换去的后果,是部队番号像迷彩服,隐隐约约,闪闪烁烁,东一个,西一个,换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叫什么了。咸丰皇帝终于被他层出不穷冒出来的新名词搞得头昏脑涨,发起火来:你带的兵到底叫什么?曾国藩见躲不开了,麻起胆子写奏折,说叫“楚军”。皇帝说好,我知道了,从此就叫“楚军”。

  曾国藩这个叫法很讨巧,终于点到“地域军队、私人属性”这个实质性的敏感词,而且有文化,“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嘛。

  春秋之前,湖南一直叫“荆”,也就是蛮荒野地;楚王争霸时期,中原才正式叫它“楚”,追认是文明开化地。清朝雍正时两湖分闱,湖北叫楚,湖南叫湘;湘楚分家,延续至今。湖南兵取个湖北名,皇帝想防他,也会觉得多此一举。

  名字才定下,曾国藩又怕了。他日夜琢磨:我为什么要叫“军”?不行,太刺眼,长远来看,一旦做大了,皇帝看了会防范,对自己不利。

  他又要改口了,给皇帝写奏折,说我们叫“湘勇”。

  清朝的兵,背上都背一个“勇”。不管他们是真怂,还是要靠个“勇”字来打气、壮胆。这个名字不用解释了,一看就懂。皇帝说好,以后按这个报,不要再改了。

  从那以后,湘勇一直沿用于正式的奏折、材料。直到1864年湘勇攻克南京,后来又大部分解散,曾国藩还一直自称湘勇,从来不敢叫“湘军”。

  “湘军”最早出现在清朝的正式文件中,是1864年11月21日。曾国藩为纪念南京阵亡的将士,奏请皇帝批准他在江宁省城建立“湘军昭忠祠”。湘勇裁撤以后,才改口叫湘军。[2]曾国藩处心积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可见一斑。

  左宗棠一出山,湖南团练的气势,就换样了。

  无需绕开,就叫楚军。

  左宗棠当然懂得,楚军是个旧号,皇帝早知道,很安全,为什么不“借壳上市”?

  左宗棠心里在笑话曾国藩,湘勇是什么?一看是民兵。这不是自己灭自己志气?楚军是什么?听名字就像国家正规军队,干吗自己将头上标签往小里贴?没道理。左宗棠也以这个名字,对曾国藩表示不满:你怕我不怕,你办湘勇,我办楚军,楚包括湘,你看着办。

  左宗棠有理由看不起曾国藩。论真本事,曾国藩差得太远,除了能鼓吹道德文章,会斡旋人际关系,其他方面哪里比得上左宗棠?但曾国藩运气好,考中进士早,办团练先行,都跑到左宗棠前头。[3]

  为楚军之名,两人争论,是他俩第一次见面就争的不和谐的延续。左宗棠认定的名字,他会怕吗?不怕。会改吗?不改。曾国藩反对无效,只好眼睁睁看着“楚军”大旗在眼前摇来摆去。

  左宗棠不叫湘勇,独树一帜,独辟蹊径,是故意要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吗?

  左宗棠心中其实另有周密的想法。因为从家庭出身到个性到经历,他与曾国藩几乎完全相反,所以办事的风格也截然不同。他不认同曾国藩的建军方法,只有一开始就独门独户,不被曾国藩旗号拘束,他才可以完全按自己的规划来,办出自己的特色。

  独立风格,他在陶家教书时已经养成。跟骆秉章合作,以独立身份入幕,是这一风格的继续。眼下,他依然独立行事,不愿附和、随流。

  左宗棠创办楚军,很注重独创性。

  他首先改变湘勇360人一营的做法,而采用被曾国藩开除了的将领王錱(音、义同“珍”)每营500人的建议。他任用王錱的弟弟王开化做总理营务,刘典、杨昌浚做副手。

  左宗棠第一个打破曾国藩招收兵勇主要来自湘乡籍的传统。他在湖南长沙、湘乡、郴州、沅州、湘阴等府县招募兵源。这样一来,就彻底规避了“尽用湘乡勇丁,无论一县难供数省之用,且一处有挫,士气均衰”的风险。

  筹建楚军,前后花了两个多月。到1860年8月10日,打仗的、烧火的、做饭的、挑担子的,加在一起,共5804人。真正专职打仗的, 5000兵。

  楚军的管理人员构成也很特别。湘勇传统,重用读书人。曾国藩营官基本只用儒生,他的用人原则是“带勇之人,第一要才堪治民”。左宗棠营官则基本用武人,他的用人原则是“止取其能拌命打硬仗耳”。曾国藩用将都跟自己一样,高学历;左宗棠用将的第一标准,就是考不上进士的,最好是举人,考不上没功名的也没关系。[4]这种观念差异,造成曾国藩用的人会做官,左宗棠用的人会办事。

  前面10年里,左宗棠已经做了两届幕府,在湖南大权独断,大胆提拔人才。通过实践,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用人有法,没有定法。统帅只需要根据自己的个性、特长来选人。将领是统帅性格、才能的延伸。

  现在兵马已齐,左宗棠开始第一步——治军、练兵。

  他计划用一个月时间来做这件事,练好后就马上拉出去开打。

  左宗棠没读过一本军事教科书,刚好可以天马行空来设想。

  他发明了一套很特别的练兵法,分三步来做:首先是练心,其次练胆,最后练习操刀弄枪,并总结出一个新理论:“治军先养气,治病先养心,乃不易之理也。”[5]

  治军靠养气,这就需要统帅有气魄。左宗棠的气魄,一方面来自于天生,“燕颔虎颈”,气壮如牛。另一方面也来自他的经历,早年科考的失意,在湘潭桂在堂寄眷,“居妇家,耻不能自食”,让他心中积蓄了一股气。这本来是一股怨气,属负能量,但左宗棠受儒家经典、诗书熏陶,找到了用武之地,将这股气转化成了正能量。他在柳庄书下“天地正气”挂在大门上,“怨气”变“浩然之气”,标志心理成熟转化过程完成。

  而早年舆地学研究的科学实践精神,农学实践的漫长等待与精耕细作特点,已经锻炼出了左宗棠的耐心与细致性格。这种风格带进军事中来,造就左宗棠另一个特点:跟诸葛亮一样,小心谨慎,事必躬亲,场场亲自指挥。

  尤其是穷苦的幼年生活,以及楚狂接舆的地域性格影响,造成左宗棠个性刚直、率真,让他不喜欢虚假,用人只看做事能力,凭亲戚、关系,都没用。

  因为刚直,不喜欢绕,他对待部下、士兵,都非常坦诚。刚直的人一不喜欢骗人,二最恨别人骗他,所以楚军士兵很少有谎报军情邀功的。当兵的与当官的不会相互猜忌,大家放心,所以同心。

  左宗棠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廉洁。穷苦的生活经历,让他知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对贪污、浪费,会产生一种排斥本能。因此他的军队,也被带得很廉洁。

  公生明,廉生威。左宗棠“以勇敢、朴实为宗”,在楚军中的威望、号召力,迅速树立起来。

  短短两个月,楚军已经练好。这是左宗棠出山以来,完全按照个人风格,独创出来的一支军队。是好是坏,交给战场检验。这5000兵,作为左宗棠起步的家底,将要跟随左宗棠征战一生。

  楚军规模为什么如此之小?一方面因为朝廷限制,另一方面左宗棠自己也认为足够了,兵在精,不在多。

  现在,太平军士气正盛,如狼似虎;满清朝廷眼看着摇摇欲坠,鼎破鹿亡。

  左宗棠怎样率领楚军,来挽救这个垂死的王朝?

  中流砥柱

  操练完毕,楚军以独特的面貌,诞生在中国大地上。

  左宗棠很快接到曾国藩下达的第一个战斗任务,援助曾国藩驻扎在安徽安庆的湘勇,取道江西,去打太平天国的征西军。

  这是曾国藩安排的战略。军事上的说法,叫“围点打援”。

  曾国藩的战略分析是:南京是太平天国的首都,安庆是南京的喉咙,只要锁死安庆,然后切断,太平天国就会指日灭亡。但这样做有很大风险,太平军为了给自己松喉,大部队会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增援,而江西正是主要援道。左宗棠只要守住江西,来一个打一个,将援兵打尽了,胜负就已分出,余下的事情,是直捣金陵南京,捉拿天王,清扫残余势力。

  曾国藩这一着布局确实够狠。正因为下手狠,所以太平军会不顾一切地来突围,这样一来,压力就全靠左宗棠顶着。成败直接决定安庆归于谁手。

  1860年9月,左宗棠率部队从长沙金盆岭出发,经过醴陵,向江西开进。作为独立的军事统帅, 48岁的左宗棠,终于第一次出省作战。

  1860年12月15日,左宗棠在江西景德镇与广东会党军迎头打上。楚军士气冲天,会党军应声而败。这是左宗棠“出湖”以来的首场胜利,他非常高兴,写信回家报告说,我10天内连打三场胜仗,连攻下两座城市,自己一个兵都没死,看来我训练他们胆量有效果,后面还有很多胜仗等我去打。

  但部队真正开进“围点打援”区,双方都加大火力,集中优势兵力,战争迅速陷入胶着状态。

  第一次走出湖南,急于立战功,左宗棠一改谨慎风格,决定冒险。

  战斗发生在石门。左宗棠本来派重兵守在景德镇,但石门清军派人来向他求援。进攻石门的太平军由李秀成指挥,他的作战方法跟左宗棠差不多:军队靠气势,派人到处摇战旗,边打边喊,场面宏大,杀声震天,胆小的对手见了心惊肉跳,不敢迎战,主动败退。

  李秀成率领一万五千人马,从天京出发,沿着长江南岸,经过当涂、芜湖、繁昌、青阳,刀锋所向,清军败逃,这样一路顺利,军队驻扎到江西石门。

  左宗棠知道,李秀成是主帅,正要找他去挑战。现在机会来了,他当然不会放过,马上派王开琳、王开化带景德镇五千精兵,飞速赶往石门救援。

  但景德镇就空虚了。杨昌浚(jùn,深)提醒左宗棠:假如李秀成反过来打景德镇,怎么办?

  左宗棠已经冒险先做了,心里并没有绝对把握,只好说:不会,他正在打石门,分不出兵来打我。况且,他怎么知道我景德镇的兵全部派完了呢?

  杨昌浚到底有些不放心,劝左宗棠稳妥点。左宗棠说,好!按规矩,三百守城的老弱病残,烧火的、做饭的,只要能走得动的,全部跑到城头上去摇旗子,以壮声势。

  越是担心什么,越会发生什么。王开琳、王开化走后第二天,太平军插在城内的探子,马上将消息报告李秀成。李秀成一听,机会来了。马上派养子李容发带去三千兵,直取景德镇。

  李秀成也是个谨慎的将领,已经听说了楚军的厉害,临出发前,他告诫儿子:左宗棠老奸巨滑,诡计多端。你先弄清楚守城的是左宗棠的楚军,还是江西的绿营,再到景德镇去摸清左宗棠的实力。到景德镇后,要仔细察看,不可鲁莽。

  李容发一路想着父亲的告诫,将军队开到了距楚军50公里的地方。楚军探马火速警报,杨昌浚急得不行,连问如何是好,调兵已来不及。

  左宗棠沉了一下脸,说,我们内部出奸细了,不然,怎么我们一派兵去,他们就来打?搬救兵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学诸葛亮来一次“空城计”了。

  “空城计”好学不好做。太平军将领看过《三国演义》,你再摆架古琴坐到城头去弹,等于告诉敌人:此地无兵,快来捉我。

  得有自己的创意,不能照搬古人。

  左宗棠决定以诸葛亮的智慧来做当代人的事情。他先派人加急传令王开琳、王开化星夜回来救援。在城内则大肆张灯结彩,大放鞭炮,摆酒庆贺,四下传言前方石门已经捉到了李秀成。左宗棠自己穿上四品朝服,站在门口春风满面,迎接宾客,庆祝大捷。

  太平军的奸细听到了,马上出城,向李容发报告。李容发一听,大事不好,救父亲要紧,马上搬兵回石门。

  然而,到了晚上,李容发又朝左宗棠杀来。另一路探子已经飞来告诉他,李秀成正在前线指挥打仗,根本没有被抓到。

  还没开打,就已经上了左宗棠一个大当,他气得吐血,恨不得马上攻城。但来回一折腾,天已经黑了下来,只好命令部下,赶快绑好云梯,准备天亮再攻。

  天蒙蒙亮,李容发准备吹号攻城,去活捉左宗棠。突然听到楚军前后同时擂响了战鼓,呐喊声地动山摇。原来王开琳、王开化接到密报,已经星夜赶了回来接援。太平军腹背受敌,阵脚全乱,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

  李容发发现自己连上两当,既怒又怨还窝囊,带着一肚子气,逃回石门,拣回一条小命。

  这个“空城计”比诸葛亮导演的要精彩得多。诸葛亮的“空城计”到底有没有,历史上还有争议。

  左宗棠将这一仗作为自己毕生经典之笔。《左宗棠逸事汇编》中记载,左宗棠拿诸葛亮跟自己比较,认为这次成功的关键,是利用了敌方的间谍,帮自己暗通消息。这是诸葛亮“空城计”里没有的,所以自己已经称得上当代诸葛亮了。他说:“诸葛公料司马懿必不敢入空城,我却料李秀成必回师返救,料人料事,虽起诸葛公于地下,亦不过如此也。”

  出湖作战,战绩醒目,左宗棠倍感振奋。他晚年从新疆回到湘阴,还常拿它跟湘阴老家人闲聊时吹牛逗趣。

  眼下他当然没闲工夫吹牛,战事正紧。李容发败走,黄文金再来。

  1860年12月20日,黄文金统领数万人马,来切断祁门湘勇的生命线。

  黄文金带兵有个特点,看不起打不赢他的人。他称曾国藩是手下败将,很是鄙夷。但他见识了左宗棠的厉害,不是一般的怕,他带着大军压过来,一路上心里不停地发毛。

  这次左宗棠再不敢来空城计了。诸葛亮的特点是“一生惟谨慎”,左宗棠也是外松内紧,空城计不得已而用之。

  楚军跟黄文金短兵相接,硬碰硬,以会打仗著称的黄文金如自己所担心的,果然输了,他自己也在战斗中负伤。曾国藩很高兴,马上向朝廷报功,左宗棠被提升为“三品京堂候补”。

  太平天国开始急了。黄文金都不行,那最后只有派他们最厉害的侍王李世贤来跟左宗棠征战。

  李世贤以善战著名,战功显赫,爵位叫“天朝九门御林军忠正京卫军侍王”,一个靠真本事打出来的将领。他曾在天京两度告急之际,配合忠王李秀成彻底摧毁清军江南大营,立下过“救驾之功”。这样一位枭将,可不会怕左宗棠。

  这次双方一交手,左宗棠被打败。

  左宗棠一败,后果就严重了。景德镇失守,祁门生命线被切断。湘勇3万,30天内等不到军粮;军心大乱,曾国藩再一次想到自杀。他又给幕僚欧阳兆熊写好遗嘱。

  曾国藩到底选择自杀还是奏功?全看左宗棠最后是输是赢。

  1861年4月,左宗棠迎难而上,主动出击,以5000兵引诱李世贤10万大军,在乐平城展开生死决战。

  军事力量相差过大,为了抵消太平军在数量上压倒性优势,左宗棠战前先安排楚军士兵在城外挖筑掩护的战壕,再引水进战壕,将两头堵住,水顺着壕沟溢漫。这样,就可以大大地限制住太平军骑兵。

  战阵铺开。强强狭路相逢,接上火力,战斗打得天昏地暗。双方各有胜负,成败陷入胶着。

  人算不如天算。楚军人少,已经陷身大军包围,眼看沉没于敌军汪洋大海。陡然间,天空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骤然袭来。暴雨妨碍双方士兵的战斗力,也极大地消耗他们的精气神。左宗棠抓住机会,指挥将领再次发起猛烈的反击,兵分三路,越战壕而出,在泥泞中肉搏。

  楚军独特的“练胆”训练,关键时刻发挥出巨大的作用。在同样恶劣的环境里,楚军士兵心理素质过硬,在士气上开始压倒太平军。

  李世贤部下士兵渐处下风,体力出现不支,精神近乎崩溃,开始败逃。楚军乘胜追击,越战越勇,胆气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李世贤大军全线败逃,一万多太平军战死阵地。李世贤差点被活捉,他换上士兵服,蒙混逃脱。

  10万太平军第一次尝到了5000楚军的厉害,李世贤知道再留在江西与左宗棠决斗,是自寻死路。 1861年夏天,他临时改变全军战略部署,从江西转入浙江。

  沿路碰上清军绿营抵挡,太平军如入无人之境,见兵杀兵,见将杀将,兵不停步,马不停蹄,长驱直入,顺利攻克常山、江山。

  战略转移洞开了浙江西部大门,李世贤兵分三路,再向金华杀去。

  祁门危机被左宗棠率楚军一战化解,曾国藩在后方听到捷报,高兴得直流眼泪。

  曾国藩抓紧写奏折向朝廷表功,替左宗棠邀功,朝廷很快又发布两道谕旨:3月,命候补三品京堂左宗棠帮办两江总督曾国藩军务。

  5月,又授左宗棠太常寺卿。[6]

  “襄办”改成“帮办”,表示曾国藩已经将左宗棠当作自己最得力的副手。从入张亮基幕府起,左宗棠出山已经10年,这是他第一次被授予真正有实权的官职。

  到这时,太平军主要将领,基本都与楚军交过手。结果几乎都以太平军败逃告终,他们开始害怕与楚军作战。但湘勇与楚军还在合力,对他们进行围剿。

  左宗棠在乐平集结楚军,再向婺源挺进。沿路见“人物凋残,为之悲悯”。他知道,这里是程朱理学的发源地,他们的陵墓还在那里,但经过战火的洗劫,程颢、程颐、朱熹的故居已经荡然无存,制度礼仪在民间也丧失得一干二净。程朱与湖南,与长沙城南书院有一段很深的教学渊源,算自己的师祖了。左宗棠恭敬地下马入城,“吊死扶伤,至深感喟”。

  李世贤一入浙江,浙江的八旗、绿营全线崩溃。从1861年9月到11月,短短三个月内,地州城市该占领的全被占领,太平军剑锋直指督抚府杭州。浙江巡抚王有龄大惊失色,连忙向朝廷写信,称浙江关系重大,请求安排左宗棠“督办浙江军务”。

  这是最难得一见、主动求退的官员。平时官员们忙跑官,战时庸官们忙禅让。朝廷一看,明白事态严重性,数天内就下了谕旨,“令左宗棠督办浙江军务”。

  两个月后,根据曾国藩的保荐,“浙江巡抚着左宗棠补授”。

  曾国藩这时已经学会了把准时机。从早年岳州、宁乡、靖港失败,曾国藩发现了,凡是自己指挥的战斗,基本上都会失败,他改作躲在后方指挥,多以胜仗告终。曾国藩是帅才,战略布局与政治运筹,是他的长处。

  历经8年军事与政治双重的血火考验,在官场江湖的刀山火海中出入,他已经蓄养得深不可测。不但摸透了朝廷上下的脾气,对官场套路,玩起来也炉火纯青。

  攻打浙江前,他迅速定下“救浙策略”:表面上积极上奏请示朝廷,推荐左宗棠督办浙江军务,暗地里又不下令楚军入浙作战。像动物世界里雄师捕杀角马,瞬间的算计与爆发可以做到分秒不差,曾国藩耐心等到李秀成攻破杭州城,才当机立断,下令左宗棠火速开进浙江。同时密奏皇帝,保荐左宗棠做浙江巡抚。

  经过这一年多的合作,曾国藩已经离不开左宗棠。他很清楚,楚军以一当百,但就5000兵的家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清军在太平军屠戮下死得越惨,则越证明湘勇有存在价值。只有让浙江被打烂得不成样子,他再安排左宗棠去收拾烂摊子,才可以造成“天下不可一日无湘勇”的局面,湘官集团的主动权才可牢牢把在手中。

  这在政治谋略里叫“倚敌自重”,曾国藩将它演绎得淋漓尽致。

  可怜官员王有龄,成了曾国藩与朝廷钩心斗角的牺牲品。

  王有龄,福建省候官(今福州)人,生于1810年,比左宗棠大两岁。他年轻时“为人倜傥,有奇气”,不屑读八股之学,跟左宗棠一样,科考取仕因此断路。

  但王有龄祖辈多高官,到自己这一代,沦落为平民,感到愧对列祖列宗,内心惶恐不安。 24岁那年,赶紧去“报捐盐大使”。

  “报捐盐大使”,就是花钱买官。清朝卖官爵捞钱是乾隆爷的发明,为了充盈国库,他开了“捐官”先例。“盐大使”是八品官,买下来也不算很贵,办执照、上下打点,要1000两银子左右。费用是左宗棠买秀才文凭的10倍。

  1841年,王有龄去浙江报到,经系列“差遣”后,署理新昌县。用今天话说,做了代理县长。

  代理县长虽然是花钱买的,但王有龄办事能力强,比考上的官员水平还要好,史书评价他“干练廉明”。

  一则小故事,能看出他治县有方。刚到任时,新昌县内多盗贼,王有龄说:“此为饥寒所迫耳。”没有去抓,只出榜公示:“归田者不问,再犯者弗赦”,盗贼们自行解散,纷纷回家种田。

  到1851年,王有龄凭出色的政绩,做上湖州府知府。随后因为能干,不断获得升迁,先后做上江苏按察使、布政使。也就在那时,太平军杀进福建,占领浦城,并以浦城为根据地,围攻延平、建宁等府。王有龄马上报告巡抚,亲自安排部署攻防,解了延平、建宁之围,收复了浦城。

  1860年,王有龄收复杭州有功,升做浙江巡抚。他这个巡抚当得太不是时候。太平军被曾国藩“围点打援”逼迫,纷纷往江浙一带逃。要命的是,最厉害的李世贤被左宗棠打得带大部队转移过来了。

  1861年10月,余杭、绍兴等地相继沦陷,饷源断绝,援师阻隔,杭州“成孤注无可解救”。王有龄有士人气节,坚决不降,与众将官仍坚壁清野,死守两个多月。奈何太平军攻势凶猛,熬到12月29日凌晨,杭州城还是被攻破,王有龄只好以身殉节。

  王有龄是在书房中自杀的。陪同他一起自杀的,有浙江省各大小官员,以及王有龄的家属、女眷。数百人集体自杀,场面血肉模糊,与尸体横陈的战场一样,残酷凄凉,叫人不忍目睹。

  论办事能力,王有龄是个好官。他擅长治理,清正廉洁,爱民如子,与三国时的刘表相似。如果生在和平年代,他可以做个好父母官;但生在乱世,他只能替朝廷殉葬。

  王有龄菩萨心肠,死前仍不忘百姓。为了防止太平军破城后屠城,他留下遗书:“饥不食腐鼠,渴不饮盗泉”。李秀成看到,被他感动了,破城后,不但没有屠城,反而对他进行厚葬。[7]

  王有龄一死,浙江彻底沦陷。左宗棠任浙江代理省长,追击太平军余部。

  在这里,左宗棠再次追到了强敌李世贤。

  楚军凭气势发起凌厉的攻势。这次与上一战一样,双方打得难分难解。李世贤士气不振,开始一路败逃,逃到江山、花园岗。

  在花园岗,两军再次碰上了乐平城同样的情形。

  这次左宗棠改用火攻。处于攻势的左宗棠,借大火烧得太平军快要无路可逃。节骨眼上,倾盆暴雨骤然袭来。灼烧太平军的熊熊烈火,瞬间全被暴雨浇灭。太平军备受振奋,击鼓出战,楚军将寡兵少,失去火助优势,措手不及,顿时大败。

  一次歼灭李世贤部的机会,又这样溜走了。真是成也暴雨,败也暴雨,天助自己,也助对手。

  几场大战下来,左宗棠清醒地发现,楚军靠气势是万能的,但不是无所不能的。要彻底消灭太平军,凭楚军5000人马,有点单薄。于是马上打报告请求朝廷调拨人马。经过重新整编,楚军增加到27000兵,规模初具。

  在左宗棠整装待发的时候,李世贤也抓住空隙,又重新召集7万人马,去保卫天京。洪秀全这边拒绝李部进京,却严令李秀成回援天京,李世贤只好又改向安徽南部撤退,借以回避楚军锋芒。

  让太平军闻风丧胆、望风而逃的楚军,眼下成了湘勇事实的脊梁、朝廷倚靠的中流砥柱。

  依靠楚军这支特色军队,左宗棠的战功,越打越大;他的官位,越封越高。

  已经大权在握的左宗棠,怎样抓住时机,收拾乱局,将事功迅速做大?

  [1] “四品京堂候补”是个什么职务呢?京堂是明清时各衙门长官,意为“堂上之官”。清代对都察院、通政司、詹事府、大理、太常、大仆、光禄、鸿胪等寺及国子监的堂官,一律叫作京堂;职责是负责文书,草拟者叫京卿。中期之后,对官职小但任务重的人,另加三品京卿、四品京卿者,也叫京堂。其实就是不好封官,又要给左宗棠地位,就弄了这么顶帽子,供他暂时戴用。

  [2] 湘军使晚清一度出现了“中兴”的局面,“中兴将相,十九湖湘”,湘军将领及其幕僚成为当时中国政治、军事舞台的主角。湘军系统中位至总督的有15人,位至巡抚的有14人,其他大小文武官员不胜数。全国各地的优秀人才投入到曾国藩麾下,还包括一批卓越的工程师、科学家,如李善兰、徐寿、容闳等,成为晚清历史最显赫的一页,后来的洋务运动也主要由湘军人物一手发起。

  [3] 事实上,此时曾国藩如果与左宗棠换个位置,两人的合作或许会更好一点。曾国藩一生谨慎,左宗棠一生豪迈。谨慎属阴性,尚柔,善谋;豪迈属阳性,性刚,善断。做老大要什么本事?一要敢拍板,二要会用人。这需要阳刚气足的人来做。阴柔善谋的人,可以做个好参谋,用人可以,拍板不行。但两人既然已经串位,也只好将就着这么干了,以后的磕碰,肯定会有的。当然了,如果左宗棠率领曾国藩,不见得一定就好,也可能出大错。如果左宗棠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好大喜功,他自己会犯大错,曾国藩也可能会被他活活拖死、整死。

  [4] 左宗棠这方面跟毛泽东最接近。毛泽东说“老粗出人物”,对武人将领格外看好。这样安排,在战争年代无疑是优势,所谓处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但和平年代,需要懂科学的知识分子。

  [5] 打仗的人最后才学怎么打仗,左宗棠这个想法很新很大胆。这跟他的精气神有关。左宗棠是个精力旺盛得超过蛮牛的人,自己胆气足,部队胆气跟着足,士气这么旺,一般的军队,碰到他气势上就先垮了。两军相逢勇者胜,打仗的技术,学与不学,总之差不了太远。冷兵器时代,胜败关键,看谁不怕死,谁打得猛。

  [6] “太常寺卿”是掌管朝廷宗庙祭祀之事的长官,虽属正三品,但也是个虚职。

  [7] 残酷的战争年代,让王有龄生不逢时。王有龄买官入仕,以他的才干与廉洁,反受到体制内外一致好评,这构成了对清朝官场最辛辣的反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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