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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买山深藏

  买山深藏

  地动天摇

  时间到了1850年,左宗棠已经38岁。

  再不出山就老了。

  1850年的秋天,湖南湘阴玉池山霜寒露白,秋叶落黄。山上,两个书生模样的人,身穿短褐,脚穿麻鞋,手执砍刀,披荆斩棘,动作麻利,神踪诡异:他们时而矗立岩石顶上,四下观望,八方打量,时而钻进洞穴,窸窸窣窣,一探究竟。

  他们是何人?来这里干什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鸟鸣山幽,人动山惊。到一个千年来无人登临的荒山野岭,是学徐霞客来考察地质?或者,农村的风水师在选择坟地?

  都不像。

  他们终于说话了。一个说:筠(yún,竹子的青皮)仙,我看这个地方可以,比较隐蔽,又近水源。一个说:季高,我看不错,挨着有两个洞,我们刚好做邻居。

  季高是左宗棠的字。筠仙则是郭嵩焘的字,郭嵩焘后来成了中国第一任外交官,与左宗棠是同乡,小6岁。

  左宗棠与郭嵩焘这时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干什么?

  选择隐居之地。

  这太出人意料了!左宗棠不是准备出山了吗,为什么这个时候却选择寻山隐居?

  是最近又遭遇什么挫折了吗?没有。是湘阴发生什么大事了吗?也没有。

  左宗棠像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诸葛亮,多年来通达中国社会,遍知天下时事,凭直觉已经预感到:一场席卷一切,让风云为之变色,令天地为之动摇的社会大变动,马上就要到来了!

  是天崩地裂吗?会天塌地陷吗?将天翻地覆吗?不知道。

  地震前的蛇,可以预知地震强度;卧龙左宗棠,已经预感到社会震荡的烈度。

  他不得不沮丧地做最坏的打算,未雨绸缪。

  从1841年到1849年,中国各地农民起义,达到110次之多。湖南的武冈、耒阳、新田、新宁,都发生了,规模不小。

  全国之内,天灾大到也让人无法承受。从1846到1850年,黄河、长江流域年年都发生水旱灾害, 1849年,长江中下游六省水灾史上少见,整个南方饥民遍野,到处可见,数百万人被迫逃亡。

  天灾加上之前鸦片战争失败,大量赔款,洋货涌进,手工业大批破产等人祸,社会已经完全崩溃。

  灾害造成游民,游民一股股流向湘南和广西,小股的做土匪打家劫舍,大股的则高举反旗攻城割据。

  “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民间正盛传这句话。前几年,大旱灾与大水灾将湘阴折腾得千疮百孔,眼下,暴动的人祸又山雨欲来。

  左宗棠感到自己处境不妙。 10多年来,与陶澍、林则徐先后见面,让左宗棠声名鹊起。作为名人的左宗棠,名声此时对他,不是一条出山的通途,而是一种负担,是一根随时直接招祸的引火线。

  名人左宗棠不怕别人知道,但怕手握大权的人忘记,怕手操大刀的人惦记。

  左宗棠忧叹一声,龙游浅水遭虾戏,船迟又遇打头风。读书考取功名的打算, 26岁那年已经断了;在民间生息繁衍,做个自由自在人,“长为农夫没世”,计划看着又成了泡影;刚想着出山,地在动,山眼看着摇摇欲坠了。

  左宗棠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自救。买一处人荒鬼怕的僻山,将自己完全彻底隐居起来,避过生死劫。

  这个选择,让左宗棠郁闷万分。 31岁那年,好容易盖起柳庄的大院,也就学学诸葛亮装隐士,以实现出将入相、一步登天的大梦,没想到节骨眼上,会被这样一场正在酝酿与发酵中的,将导致天地易位、玄黄变色的大暴动而逼成真隐士。

  还有比弄假成真更倒霉的事情吗?

  这次他是做好真隐的打算了。毕竟年龄不饶人,眨眼已经38岁。曾国藩早两年已做上从二品京官,自己落后已经不止千里,心中伤痛,无人知晓。

  藏命于深山,也要用学问。

  据野史记载,这段时间,左宗棠用他一流军事家的头脑,在玉池山上反复侦察,最后选定一个叫白水洞的地方。

  白水洞坐落在湘潭与湘阴中间,地势偏僻,难猜难寻。无论去湘潭,还是回湘阴,路途都最近。左宗棠叹息自己老谋深算,读了那么多书,却先做这么个小谋划,未免大材小用。

  左宗棠又帮郭嵩焘选定隔壁一洞,叫梓木洞。

  选好后,他们安排人用砍刀将洞内用树木、树叶、藤蔓修理了一番,打造了一个类似野人与猿猴住的洞房。房子原木原石,原始生态,纯手工制作。

  刀砍斧伐,立木覆叶,忙碌了几天,房子搞得差不多了,他与郭嵩焘悄悄下山,将沿路痕迹掩盖。

  现在,只等社会大暴动,他们就抢在第一时间,搬到山上来。

  人算即是天算。白水洞建好后不到4个月,预感得到了可怕的印证:1850年11月4日,洪秀全集结2万多人,在广西金田村正式发动声势浩大的起义。湖南与广西紧邻,惊天动地的太平天国运动,像一声炸雷,让整个湖南陷入惶恐与纷乱。

  国事也在发生变化。就在这年的2月25日,中国易主:道光皇帝驾崩,咸丰皇帝登基。

  但朝廷像一头笨拙而麻木的老黄牛,太平天国运动事实正在以台风横扫中国的气势席卷而来,中国土地辽阔,号称天朝上国的朝廷已被摇动了,遥远的北京,居然还感觉不到动震,咸丰皇帝没怎么上心。他依然以君临天下的架势,俯视天下臣民。

  咸丰皇帝登基,给左宗棠又带来一次出山的机会。

  为了显得皇恩浩荡,咸丰一登基就颁发一道诏书,宣布开“孝廉方正科”,声称要搜集乡野遗才,定荐举后赴礼部验看考试,授以知县等官。[1]在这个不是时候的时候,左宗棠成了被搜集的对象。

  翰林院庶吉士郭嵩焘推荐左宗棠。[2]

  左宗棠一口拒绝了。他心里一肚子火:你这么个破朝廷,弄得我考试不中脸面丢尽也就算了,如今连自己治下的老百姓都保护不了,弄得我左老三假隐要变真隐,我怎么可能出山给你来帮忙?

  不说他眼下正忙着要真隐了,就是不隐,他也不去。因为保举“孝廉方正科”即使选上了,也只能得个六品顶戴的芝麻官。左宗棠相信自己跟诸葛亮一样,是拜相封侯的人物,怎么可以起步如此低下?

  关键是,一心关注社会变动的左宗棠,这几年通过一个人,看到了自己的希望。这个榜样,就是湘勇(今称湘军)创始人江忠源。

  江忠源,湖南新宁人,与左宗棠同岁。但科考比不上左宗棠, 1837年才考取举人,其后科考一直不顺。 1844年,为镇压农民起义,便在籍办团练,[3]灌输忠孝礼义,教兵法技巧。

  江忠源办团练,很快就见成效:一举成功消灭了同乡雷再浩的起义军。

  19世纪40年代初,在连年天灾人祸的逼迫下,湖南新宁人雷再浩揭竿而起,组织平民反清,与李辉、李世德共创“帮帮会”。雷再浩、李辉分别于新宁八峒、瑶市、盆溪及县城发展会众。几年后,会员发展到2万多人,雷再浩被推举为总大哥,李辉推为元帅。

  1847年10月16日,雷再浩在黄背峒,李世德在广西滑溪正式宣布起义。江忠源组织团练迅速去镇压。

  江忠源带的团练,坚持了民间办军事特色,对朝廷,一不要人,二不要钱,三不要粮,但一心帮朝廷办事。对于这样“三不一有”的民间部队,朝廷求之不得,自然大加鼓励,常常奖励。

  江忠源凭借这支民兵队,成功镇压了会党起义。朝廷马上赏他做浙江秀水知县。

  尝试到办团练的甜头,江忠源又命弟弟江忠淑募选500人,号称“楚勇”,赶到广西。这是湖南乡勇首次出省作战,也是湖南民间第一次搞军事输出,出师大捷。

  开局很好,发展很快。其后几年,江忠源节节胜利,他的官位也从举人起步,知县、知府,一路往上升,升升升,升到了按察使和安徽巡抚。

  非常之人,以非常手段,办非常之事,取非常官位。江忠源别开生面的起步,让左宗棠豁然开朗:即使江忠源考上进士,发展再快,也无非做个县令、知府,类似胡林翼官场骄子,眼下就是这样。

  江忠源后来被奉为湘军创始人,可惜死得太早,事业半路夭折,名气没有曾国藩大。[4]就才能而言,他与曾国藩旗鼓相当,各有所长。北京城里流传着一个说法,京城里只要有人去世,江忠源必定会帮忙买棺材,曾国藩必定会赶过去送挽联。“包送灵柩江忠源,包作挽联曾国藩”,说的就是这个事。当时流传一则笑话:曾国藩帮人写挽联上了瘾,有空就琢磨怎样给人家挽一联。某次有朋友登门拜访,见他正写着,好奇地探头去看。曾国藩拼命捂住,朋友更加好奇,夺过来一看,原来活着的朋友,都被他预先写好了挽联,只等一死就直接送,自己名字竟然也赫然挺立其中。朋友大惊失色,愤怒地甩门而去,从此与曾国藩绝交。

  这些江湖传闻,已透露给世人,江忠源长处在实践与行动,曾国藩长处在文采与谋略。左宗棠则兼具两者之才。

  江忠源的经历给了左宗棠启发:在当下乱世里,要想做成当代诸葛亮,必须蓄足势力,一炮打响,扶摇直上。

  不做大事,就做隐士。

  左宗棠想避世而隐,这一思想苗头最早发生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他多次写信给贺熙龄,称自己要“买山而隐,为苟全之计”。后来先闹旱灾,后发洪灾,计划全打乱了。

  左宗棠“买山而隐”的创意,来自读史的启发。明末战祸乱烧,一个叫孙夏峰的人,带着几千人躲进了易州五公山;一个叫魏敏果的人,带着母亲躲进蔚州德胜岩。他们都躲过了劫难,最后完好地存活下来。左宗棠因此结论:学他们躲进深山,世界再乱也安全。

  左宗棠厉害,在于他懂历史。

  黑云终于压城而来。 1852年7月,太平军将领萧朝贵直奔长沙,带领5万人马,枪炮雷动,兵临城下。紧邻长沙的湘阴土地,在起义的剧烈颠簸中震荡了,随处可见仓皇与逃离。这时的左宗棠,已经带着一家人,带上二哥左宗植、带上周夫人妹妹的两个儿子,加上朋友郭嵩焘,以及他的弟弟郭昆焘、郭仑焘,在白水洞和梓木洞里安然地过起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生活。

  这种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生活,其实是一种要什么没什么的苦不堪言的生活。但比起随时会被乱军杀头的生活,已经有一种莫大的幸福。左宗棠有点沮丧,但他觉得真安全了,“我无害于贼,贼无所忌于我。”他推断:自己已经弄得江湖名气很大,太平军到了一定会来找,找到封个职位,如果不从就杀掉;但现在自己已经成功躲起来了,没给朝廷做事,对太平军没伤害,他们稍微找一下,没看到就走了,不会专门来找去干掉。

  他当时预测,太平军来势凶猛,所向披靡,一路杀敌北上,不可能在湖南呆很长时间。最多也就想占领长沙、岳州这些较大的城市罢了,没时间到农村乡下来抢钱抢人,所以自己真隐下来,倒可以过上庄子所描绘的“上如标枝,民如野鹿”自由自在的生活。他10多年前在自写的挽联中,不正是想过这种生活吗?“愿从此为樵为渔,访鹿友山中,订鸥盟水上,消磨锦绣心肠,逍遥半世”。

  在山中消磨岁月,日子过得很慢,光阴变得很长。这时他开始想:太平军什么时候走?他们会推翻朝廷吗?

  不可预料,让左宗棠干脆什么都不急了。反正自己早做好了打算,既然活着上山来,就没想过活着下山去。

  难道非隐不可吗?

  隐山大谜

  这时除了隐居,他至少还有两个选择:一是赶紧主动投奔太平军;二是迅速向朝廷靠拢。

  第一个选择,还真有这么一种流传。说太平军杀进长沙时,左宗棠偷偷跑去见洪秀全,跟他有一番绝密级对话。

  简又文在《太平天国全史》中说:“左宗棠尝投奔太平军,劝勿倡上帝教,勿毁儒释,以收人心。”最后为什么又不加盟了呢?因为各自的信仰不同。“唯洪、杨以立国源头及其基础乃在新教,不能自坏之,不听。左乃离去,卒为清廷效力。”

  不是左宗棠不想加盟太平军,也不是他没那样做,而是洪秀全、杨秀清不愿意放弃当宝贝用的“上帝教”。左宗棠跟太平天国因为“主义”有分歧,没谈到一块,所以放弃加盟。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在《中国近代史》中,也有类似记载。

  更容易让人产生接近联想的,是左宗棠与洪秀全经历相近,推测起来应该气味相投。

  洪秀广东花县人,生于1814年1月1日,比左宗棠小一岁零二个月。他7岁进入村里私塾读书, 13岁正式参加科考,一度醉心于“科考取官”。但屡考屡败,晃眼到1836年。他的家境本来穷苦,这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洪秀全还铁心要考,只好一边做乡村塾师赚钱补贴家用,一边继续参加科考。 1837年,他打起精神继续参加广东花县县试,总算顺利通过,但府试再次名落孙山。这一年他已经23岁, 23岁了连秀才都还没有考取,他差点当场气死。[5]

  从死亡线上挣扎着回家,洪秀全大病了一场。病中,他一直处于癫狂状态。家人将他当成“非正常人”,为了防止他外出伤人,派了两个哥哥日夜看护,把他反锁在家里。同村人私下议论,都认为他疯了。这样折腾了一个月,洪秀全竟意外醒了过来。他说自己这一个月里做了一场大梦,梦里到天上去了一趟,面见了耶和华老先生。

  “耶和华是谁?”村民不知所云。洪秀全很严肃地告诉他们:“上帝,你们听说过吗?耶和华就是上帝。”

  自从宣布梦见上帝,洪秀全俨然成了上帝的发言人,他决定不考了,发誓从此“不考清朝试,不穿清朝服”,要自己当皇帝来“开科取士”。唐朝黄巢曾做《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洪秀全决心以黄巢做榜样,铁下心来造反。

  太平天国运动,在洪秀全从癫狂中醒来后,大张旗鼓地发动了起来。

  小说家曾以活灵活现的语言,描写了左宗棠夜会洪秀全的情景。不但有谈话内容,还有端茶、送客细节。

  事实真相呢?湖南籍历史学者谭伯牛考证,当时确实有那么个人见过洪秀全,此人姓黄,是湘潭的一个落魄书生。他长得很像左宗棠,有人在夜色中看到他进入太平军营,就误传误播,将黄某当成了左宗棠,编出这样一段“替身”故事。

  左宗棠自己的说法最有说服力。 1854年,他写信给湘潭朋友黎吉云,还在怀疑,“洪秀全不知实有其人否?”又进一步说,“唯杨秀清苍滑异常,贼中一切皆其主持”。左宗棠连到底有没有洪秀全都不肯定,硬说与洪秀全见过面,就属灵异事件了。

  其实,左宗棠没参加太平军,从理论上推断,有几点原因:一是,他虽然考试不中,但他的天分极高,不是洪秀全那类确实因水平原因考不上,看不到上升空间。读过洪秀全文章的人,没有一个人不认为他只会写打油诗,考上了才是奇迹。

  二是,他的理想一直是进则有功名,做当代诸葛亮,退则可以做“湘上农人”,没想过造反。而在社会地位上他属于乡绅,乡绅、富农、地主阶级,历史以来,鲜有带头造反的先例。

  三是,他的朋友都是体制内主流大员,陶澍、胡林翼、林则徐,他受体制内思维影响不浅,很难在瞬间做出逆天而行的大举动。

  这样看来,左宗棠不会有加盟太平军的行动。

  那么,左宗棠这时为什么不主动向朝廷靠拢呢?

  道理很简单,左宗棠心理上会抗拒。

  左宗棠是一个心气很高的人,同时是一个踏实与办事的人,是一个实在的理想主义者。他从不愿意在熟人、朋友面前服输,但会试之败,弄得他很没面子。在曾国藩与胡林翼面前,他被文凭压迫低下头颅。

  更何况,鸦片战争以来,他对腐败与卖国的朝廷,已经痛恨入骨。

  让左宗棠纠结的是,他恨朝廷不假,但在“朕即国家”的时代,皇帝、朝廷、国家已经完全混同,三位一体。一旦朝廷没有了,太平天国运动成功,自己从头到尾没参与,恐怕也会在将来成为“被革命”的对象。

  比较之后,他找到的最好办法,是与自己怨恨的政府合作。妥协与退而求其次,这就需要谈条件。

  核心一条,需要授权。左宗棠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刚直率性、固执倔强,“可大受而不可小知,能用人而必不能为人用”。

  但怎么样才能保证有权呢?

  办法只有一条,就是让对方来请,并且是不厌其烦地请。

  左宗棠现在想明白了,诸葛亮当年弄出个三顾茅庐,后人以为是诸葛亮为了给读书人挣面子,这是陋儒的迂腐浅见。诸葛亮精明得很:我现在年纪轻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什么都还不是,你凭什么请我?可能是随口说说。你邀请我出山,现在越热心,显得越真心,以后越铁心。你越请我越不动,以后你就不得含糊我。你不是充分信任我吗?你不是强邀我下山的吗?信任我,就放权让我做主吧?强邀我下山,我已没有退路,我以后再怎么过分,你总不能一脚踢开,请神容易送神难吧!

  左宗棠以“今亮”自比,诸葛亮这点小技巧,他懂得比谁都深。所以干脆不急了,躲进深山,摆出一副架势:世事纷乱,刮风下雨,与我无关。

  难道,左宗棠在假隐?

  这又不大可能。战乱年代,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过几秒。而太平天国与满清朝廷,鹿死谁手,谁也不知道。天下明天到底会怎样?谁也不知道。

  左宗棠是真隐了。当时心情是真心想隐,隐是内心的自我承诺,而不是公开声明。它会随人的感情、好恶改变。万一朝廷要来麻烦他,让他做个“劳人”,他当然又会抓住机会。

  “经世致用”的隐,是宁静致远,是静观其变,而不是伯夷、叔齐式的坚守。“用无常道,唯变所适”,“学有因革,通变为雄”,这门学问的立足之本,是追求用行动改变当下现实,而不能将学问当成孤芳自赏的花瓶。

  现在,既远离太平军,又不理会朝廷,表明左宗棠还有一种姿态——观望。在前途未卜时,最好的参与,就是观望。

  他这样躲起来,人家找得到吗?

  别人找不到,一定是自己还不够好。真正不可或缺的人才,不论在龙宫还是天宫,不管在蛟龙一号还是神州九号,一定可以找到。

  左宗棠眼下名动江湖,自从与林则徐见面,官场到处都有他的传说。

  躲在这个荒山野岭,通过什么方法,才可以将左宗棠先生请出山呢?

  一个叫张亮基的人,正在费尽脑筋,琢磨这个事情。

  三顾左庐

  真隐于湘阴白水洞时,属于左宗棠建功立业的机会,终于主动找上门来。

  左宗棠住进白水洞不到10天,当代的刘备,现任湖南巡抚张亮基,急不可耐地“三顾左庐”了。

  张亮基什么背景呢?江苏铜山(今徐州)人,道光年间的举人,胡林翼的朋友,林则徐的部下。这次被调进湖南,主要就为镇压太平天国。

  胡林翼向张亮基推荐左宗棠,写了一段长长的评语:一是“才学、品行,超冠绝伦”;

  二是“为人廉洁耿介、刚直方正、性情善良、忠肝义胆”;三是“胸罗古今地图、兵法、国章、时务”。

  最后他还列了一点:不重名利。即使谋划成功,也不愿意受赏。

  张亮基一看,这么好,这人不就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吗?召之即来,来之能战,可以独担大任,而且谋划能成。最后一句,也说到张亮基心坎里了:做成了也不会与自己争功。

  领导不怕放权,就怕下级与他争功。张亮基可要靠政绩升官啊。

  1852年8月22日,张亮基从贵州进入湖南。到常德时,就派人先送礼金,再派人送书信,两拨人马浩浩荡荡,去邀左宗棠出山。派人来请的效果,想都不用想,没用。

  稍后,张亮基换了个方法,写信给胡林翼,求胡林翼去邀。诚心不够,自然又不成。

  大兵压境,生死关头,张亮基心里急啊。缺了左宗棠不行,还得另想办法。他想起一个人,江忠源。

  江忠源这次扮演了《三国演义》中的徐庶。江忠源写信代请,最后二哥左宗植和朋友郭嵩焘也来面劝,内外合力,左宗棠动摇了,同意出山。

  这个故事经不起仔细推敲。最明显的是,左宗棠既然以当代诸葛亮自比,对仕途又已经不那么心切,张亮基本人都没出面,左宗棠就这么出山了,跟他自己的定位不符。

  于是另一个与“三顾茅庐”可以相媲美的故事,又流传出来了。

  唐浩明在《曾国藩》一书中有“计赚左宗棠”一节,叙述了这段起伏跌宕的经历:某天,陶府的家人陶恭突然前来送信,左宗棠出门亲迎。接信看时,陶恭正在左顾右盼,陡然听到一声怒吼:“张亮基真是岂有此理!”

  左宗棠本来声音洪亮,这一声吼得屋瓦震动,吓得周诒端和张茹急忙从内室走出。

  “季高,什么事发这么大脾气?”夫人周诒端面色惨白,气喘吁吁地问。

  “你们看,你们看,这张亮基真是欺人太甚!”

  夫人接过信一看,居然是张亮基绑架陶桄的内容!信中称陶家为官宦大家,湖南有难,省府捉拿了他,逼他拿10万两银子来,否则打进牢房。

  陶澍一生为官清廉,两袖清风,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张亮基要陶家捐10万两银子,分明是勒索!左宗棠越说越气,把手一捋,高喊:备马!即和陶家仆人各骑快马,直奔长沙。

  左宗棠跨进长沙城的陶公馆,还未进屋,就问:“公子呢?”

  门房流泪说:“昨日下午,一群兵士把公子绑架走了。”

  左宗棠立即策马来到巡抚衙门,怒气冲冲地向里面闯,守门的卫兵也不阻挡。

  左宗棠径直上了大厅。这时,巡抚张亮基从签押房里踱步出来,拱手说:“左先生,鄙人在此恭候已久。”

  左宗棠怒气冲冲,大喊一声:陶公子在哪里?快给我放了!张亮基哈哈一笑,说:从何谈起!我昨天请公子来舍下叙谈,公子正在后花园赏花呢。”

  江忠源这时出来了,左宗棠见到他,又见到了陶桄,才陡然明白,逼捐10万两银子,并无其事,引诱自己前来自投,才是真的。

  这段故事情节生动,引人入胜,但《左宗棠评传》作者杨东梁认为,张亮基扣留陶桄,逼他拿出10万两银子,从而引左宗棠赶赴巡抚衙门,是后继者骆秉章办的事,没张亮基什么事。

  正史记录、野史编派、小说演义,众说纷纭。事实到底怎样?读者可以自判。

  真实的历史是,在此之前,张亮基已经专程登门,邀请了左宗棠。

  张亮基亲顾左庐,是在兵临城下的危局中紧急做出的。

  太平军围住长沙后,主营安扎在城南妙高峰,营盘分扎长沙城南、东、西三面。城北是湘江,清军在这里布置了五千余兵力;江对面驻下三个绿营。湘江成了清军守城重点防守区,也是出入长沙城的唯一安全通道。

  夜幕中, 50多个部下,簇拥着一位身穿便服、身材清瘦的官员,悄悄走出长沙城北门,登上了停泊在江面的一艘官船,轰隆轰隆向湘阴方向驶去。

  官员正是新到的湖南巡抚张亮基,他冒险出城,是到湘阴去邀请左宗棠。

  见面后,左宗棠被他的诚心打动,但并没有立即来长沙。

  完整的故事情节是,先通过胡林翼、林则徐举荐,再江忠源写信力邀,然后张亮基登门拜访,左宗棠终于出山了。

  既来之,则安之。左宗棠受命之前,丑话说在前面:“宗棠脾气不好,遇事又好专断,恐怕日后不好与群僚相处,亦难与大人做到有始有终。”

  张亮基当面承诺:“鄙人今后大事一任先生处理,决不掣肘。既以先生为主,群僚亦不会为难,请先生释怀。”

  左宗棠一听,这解决了自己关心的“授权”。

  但怎么保证“授权”的有效呢?这需要对方保证自己有完整的独立性。如果没有独立性,无论是君臣关系,还是上下级,自己事实都是张亮基的部下。这就让独立成为一句空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上级要下级服从,下级都不得不服从,事实还是张亮基一个人说了算。

  要保证“授权”不是名义,不是一纸空文,唯一的办法,是自己人身独立,有主宰自我的进退自由。

  于是左宗棠再提条件:“宗棠乃湘上一农人,不习惯官场生涯,若与大人及诸公同僚相处得好,则在长沙多住几天;若相处不好,宗棠会随时拂袖而去。请大人到时莫见怪。”

  张亮基毫不介意,满口答应下来。

  既保证了独立性,又得到了“授权”,双方满意,皆大欢喜。左宗棠首次出山,就这样定下了。

  1852年10月8日,左宗棠从湘阴赶到长沙,“缒城而入”,谒见张亮基。张亮基“握手如旧,留居幕府,悉以兵事任之,至情推倚,情同骨肉”。这天起,左宗棠正式做起了张亮基的幕僚。受命后第一件事,是打太平军,解长沙之围。

  5天后,即1852年10月13日,左宗棠统帅湖南清军,与太平军在长沙天心阁展开了第一场决定湖南政府命运的生死大战。这一战,左宗棠指挥大炮,一炮打死了太平军现场总指挥、西王萧朝贵。太平军群龙无首,逃出湖南,冲向武汉,逼向南京。长沙之围轻易化解。

  长期以来,民间野史广泛流传“萧朝贵是左宗棠指挥下打死的” 这个版本。但《左宗棠评传》作者杨东梁指出,左宗棠与张亮基于10月7日才从长沙北门登梯入城,而萧朝贵于1852年9月12日在长沙南城已经被城中炮火击中,伤重而亡。左宗棠到长沙时,萧朝贵已阵亡20多天了。

  按前一种说法,左宗棠与诸葛亮出山时惊人地相似:“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按后面一种史实,尊重史家说法,则左宗棠出山时已经略微显得姗姗来迟。

  真实的情况是,左宗棠第一次出山的作用,无疑被野史流传夸大了。左宗棠真正发挥的作用,是在张亮基幕府呆了一年,做了两件大事:一、 1853年1月12日,江忠源配合他,用12天时间,将浏阳的农民起义军,周国虞、曾世珍组织的“征义堂”镇压下去,斩首七百,解散万人。

  二、 1853年2月,在太平军力克汉阳、占领汉口,半个月后,攻克武昌,取得第一座省城。左宗棠入主湖北,经过8个月奋战,将太平军驱逐出武汉。

  这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战果丰硕,但相对于后来大开大合、风起云涌的大战,更像是左宗棠一生战斗的小演习。

  张亮基在1852年调任湖南巡抚,授权左宗棠不到一年,就因左宗棠指挥得力,战功显赫,被提拔署湖广总督。

  太平军见攻湖南无望,便将兵力转到湖北。左宗棠在湖南指挥,张亮基便亲自率领清军在黄安(今红安)、麻城夹击太平军,不料大败于田家镇。

  1853年10月17日,张亮基被免去署湖广总督,改去山东做巡抚。冠冕堂皇的调任理由是他善于守城,山东济南府需要他才守得住。真正的原因,是他得罪了僧格林沁亲信大将胜保。

  太平军在长沙受挫,便从湖南转向江西、湖北、安徽、江苏,一路杀过去,指哪打哪,一路攻城略地。长沙在左宗棠的指挥下,成了当时全国唯一一座没有被太平军攻进的孤城。

  这也预示着,左宗棠将要成为太平军的最大克星。

  眼下,张亮基要动身,离开湖南去山东赴任了,他有点舍不得左宗棠,力邀同往。左宗棠像上次拒绝做林则徐的幕僚一样,婉言谢绝了。张亮基知道,自己去年被提拔做总督,是左宗棠“防守湖南之功”,自己领了功劳,丢下左宗棠就这么走了,怎么也过意不去。他向皇帝“奏保知县加同知衔”。左宗棠又坚决辞谢。

  张亮基终于纳闷起来。与左宗棠合作了一年,他居然还没弄明白,左宗棠这样卖命地帮政府办事,到底图的是什么?

  事实上,左宗棠对县官看得很重的。早在1845年10月,妹夫张声玠到河北保定元氏县做县令,左宗棠写信给他说:“天下有两官员好作,一宰相,一知县,为其近君而近民也。宰相不可得,得百里之地而君之,可矣!”

  县官既然跟做宰相一样,左宗棠为什么不要?“同知衔”即“相当于知府”,已经不低。何况,左宗棠此时已41岁了。经历了世事的困苦,战争的残酷,他不再是“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高调青年书生,而是务实的中年办事人。

  根本原因,是左宗棠将自己看得很清楚,在陶家自学成材,自己的才能,“可大受而不可小知,能用人而必不能为人用”。这次合作,他更加看清楚了,自己如果得个“同知衔”,职位权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卡在中间,以自己的个性,不但办不成事,而且搞不好关系,一时利令智昏,终将一事无成。

  左宗棠同时看出官场关系的复杂与微妙,他不愿放弃湖南根基而去山东,于是决定辞归,回老家湘阴。他对张亮基拱手道谢,表示领了心意,说:“虽已固辞,然其意则可感矣。”

  回想这一年的合作,左宗棠与张亮基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都履行第一次见面时的诺言:所有需要批复上报朝廷的奏章,张亮基全部放手交给左宗棠办理,左宗棠跟张亮基谈主意、策略,张亮基全部同意按左宗棠的意见办。左宗棠既感激,又高兴,加班加点,没日没夜地埋头苦干,死气沉沉的清军,被他用激情与智慧盘活了。(“所有批答咨奏,悉委吾手。昼夜劳思,竟无暇晷,委任之专如此,言行计从又如此,虽欲不感激奋发,其可得乎!”)

  40岁时第一次出山,比诸葛亮晚了14年。但出山第一年干得不错,比诸葛亮26岁强出不少。

  “人生起步四十始”,左宗棠开创了一个先例。他胯下那头慢驴,开始变成一匹骏马。

  出山大捷,前路光明;卧龙入湖,鳞爪飞扬。

  左宗棠如何从湖南地方小幕僚,出湖入江,将事功迅速做大?

  [1] 举孝廉是汉朝的一种由下向上推选人才为官的制度,孝廉是察举制的主要科目之一。孝廉是功名,可实授官职。孝廉方正科是清朝特设的制科的一种。仿照汉代的“孝廉”、“贤良方正”,将两者合为一科。雍正元年(1723),曾下诏直省每府州县卫各举孝廉方正,高中者赐六品服备用,并规定以后每逢皇帝即位即荐举一次。到乾隆五年(1740),定荐举后赴礼部验看考试,授以知县等官。道光间改在保和殿考试。此科历朝荐举颇多冒滥,汉朝时有童谣讽刺:“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晚清与汉朝类似,完全流于形式。

  [2] 1847年春,郭嵩焘第五次进京会试。这次他一口气接连通过“会试”、“殿试”、“朝试”三关,成绩列最优等一类,道光帝授予翰林院庶吉士。这年农历11月,他离京南归省亲, 1848年农历三月抵家。正碰上湘阴洪灾,他随叔父在家救灾,忙乎了一年多。 1849年,忙完正准备回京,湘阴再次遭遇洪灾,灾情比去年更严重,城中水深数尺,仅城北一隅不为水侵,郭嵩焘只得继续留家救灾。正当他日夜操劳救济灾民,置个人仕途于不顾之时,父母先后病倒,农历九月母亲张氏先期因病去世。隔半载,父亲相继去世。 1850年9月到1852年9月,郭嵩焘一直居家守丧。除为父母寻找葬地,没有离开过湘阴县城,闲时读书著作,静观局势变化。

  [3] 团练源于周朝时的保甲制。是中国古代地方民兵制度,在乡间的民兵,亦称乡兵。唐代设有团练使一职,类似民间的自卫队队长。宋代置诸州团练使,北宋苏轼曾任黄州团练副使。清代团练源于嘉庆时期对分布式暴动的白莲教起义,当时八旗、绿营严重腐化,不足以御敌,合州知州龚景瀚上《坚壁清野并招抚议》,建议设置团练乡勇,令地方绅士训练乡勇,清查保甲,坚壁清野,地方自保。办团经费均来自民间,且由练总、练长掌握。

  [4]1853年10月,节节胜利的江忠源犯了轻敌的毛病,以为太平军从南昌撤围西上,赶到湖北田家镇(今武穴西北)增防,被太平军击败,退至武汉。 12月率部入守庐州(今合肥),陷入太平军的重围。因兵单粮乏,援兵不至, 1854年1月14日被太平军攻破城墙,自己投水自杀。清廷追赠他为总督,谥号忠烈。

  [5] 据美国学者石景迁在《天国之子和他的世俗王朝》中描述:这一次落榜,洪秀全彻底绝望,他甚至失去了徒步回家的勇气,雇了两个轿夫抬他回家。等到半个月后回到家,已经气息奄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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