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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泪洒空林

  泪洒空林

  设馆陶家

  1838年,第三次会试结果出来,左宗棠再次落榜,落寞回家。分别不到一年,陶澍又病故在任上。

  陶澍去世,他的家眷,根据规定,全部迁回湖南安化。

  陶澍上次已对左宗棠当面托孤。他一死, 7岁儿子陶桄的培养责任,便落到左宗棠肩上。

  现在起,左宗棠得担当起来,做“亚父”。反正自己已经负气不考进士,专心在做山长。现在转身来做家教,也不错。

  教育总督的儿子,程序还得要走。

  首先,左宗棠在城南书院求学时的老师,陶澍的亲家贺熙龄给左宗棠写了封邀请信;其次,当时在江南乡试做副考官的胡林翼,专门赶到安化,正式给“季丈”左宗棠颁发了一纸家庭教师聘书。

  就这样,左宗棠从醴陵渌江书院的山长,名正言顺地变身为安化陶家的“师长”。

  流程走完,时间转眼已到1839年,这一年,左宗棠27岁。

  闲定下来细想,左宗棠沮丧地发现, 27岁的诸葛亮已经出山,指挥若定; 27岁的自己还藏身名山,执鞭教子。

  诸葛亮走进激情燃烧的岁月,左宗棠依然在潜伏。

  但左宗棠正在成长变化,从“窝龙”已升级成“潜龙”。《易经》有句话,叫“潜龙勿用”。事业在发展之初,虽然势头比较好,但比较弱小,应该小心谨慎,不可轻动。

  做山长的左宗棠实践了这一信条,两耳闻天下事,只清议不行动,一边教书,一边读书充电。

  陶澍生前不是交代了吗,我家里有的是藏书,都托付给你了。左宗棠在陶家名义上是家庭教师,事实上是“代理家长”。陶家后代全归他调教,书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自此,除了帮助陶家照顾家庭、处理乡间琐事、钻研仕途学业之外,左宗棠把时间主要放在了研习经世致用的学问上。

  他这下不再是“饿牛进菜园”,而像牵牛星直接闯进了蟠桃园。

  陶澍家都有些什么书呢?两江总督看的书,当然都是些事情大得不得了,思考深度远得不得了的书。

  左宗棠不无兴奋地写信告诉妻子,“唐宋以来史传别录说部,及本朝志乘记载,官私各书,凡有关系海国故事者”,这里一应俱有,是真正的百科全书馆。

  陶澍当年从经世致用的角度,开创性地规划两江怎么搞,原稿今天全都可以读到。中国的前途与命运,经营天下的大智慧,里面的每一个思考,让乡下读书人左宗棠大开眼界,有如醍醐灌顶,窥破天机。

  教书之余,左宗棠每天翻开的,是清朝的各种“宪章文件”,陶澍收藏的“臣工奏稿”,这些之前可都是国家级的绝密材料。身体潜居安化的困龙,精神一下子游进了比江湖要广阔许多的大海。他通过书,与古人神交;可以通过文字,与清朝的皇帝神交,与故去的陶澍神交。[1]

  给皇帝的奏稿怎么写?皇帝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些全都是一手材料。

  独立学习,自由思考,左宗棠这段时间的学习经历,用今天话说,叫接受了真正的素质教育。每天没有人管着他,可以睡觉,可以接着看,可以任意联想、发挥,也可以找不入流的杂书来比较、思考。想出来新意就记下,想不出新意没人惩罚。没有人来攀比,也没有功利的诱惑,他像古代的庄子一样,“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与左宗棠同时期但考上进士的胡林翼,却没有他这么幸运了。胡林翼这时最大的苦恼,是被官场关系绊住了手脚。

  1839年,考取进士后一年, 27岁的胡林翼春风得意,做上江南乡试副主考。主考官是满人文庆,考试期间不巧病倒了,根本无法阅卷。胡林翼得一个人在一个月内阅完14000份卷子。一天要批阅完近500份考卷,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怎么办?犯难了。

  胡林翼做事向来灵活,会想办法。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难不倒他。正大光明肯定不行,他只好动起歪脑筋,冒险将一个叫熊少牧的湖南举人违规带进考场来帮忙。

  事情很快暴露,处罚很严重:文庆被革职查办,胡林翼降一级调用。

  弄巧成拙,这一跤摔得很惨,他几年都爬不起来。直到1847年,已经35岁的胡林翼费尽心机,左支右绌,才总算爬到贵州安顺知府的位置。好容易熬成了个相当于今天正厅级的领导,他还想继续往上爬。动歪脑筋不行,就踏实卖命干,打算用业绩来说话。

  他这一埋头,辛苦了五年多。在任期间,他芒鞋短衣,深入群众摸民情,探匪情,强化团练、保甲,带领官兵与盗匪作战数百次,镇压黄平、台拱、清江、天柱等地苗民起义和湖南李沅发起义,《胡氏兵法》也在这时编成。五年下来,政绩突出,声望日隆。连曾国藩都仰望说:“林翼坚持之力,调和诸将之功,综核之才,皆臣所不逮,而尤服其进德之猛。”

  但胡林翼哪里想得到,在帝国做官僚,干不如偷,偷不如抢。邻省的督抚大员们平时都一块偷懒,正愁没政绩,日夜犯头疼,不知道怎么跟皇帝交差。眼看胡林翼干得风生水起,都一窝蜂来抢“摘桃功”,将胡林翼的政绩弄成“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自己辛苦经营遭此大劫,胡林翼焦头烂额,慨叹防不胜防。

  胡林翼本来与左宗棠一样,在长沙城南书院读过书,受过经世致用的影响,不缺实际办事能力。但陷身官场之后,他才发现,这里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做老实官,干实在事,反倒会吃亏。

  10年宦海沉浮,让胡林翼醒悟,帝国体制原来是个大磨石,自己棱角得赶快磨平。朝廷早已规定,他们只能背诵四书五经,不能解释,更不能发挥。这种教育制度里出来的官员,熬与磨才是正道,阴谋加算计,“稳准忍等狠”一招鲜,可以吃遍官场。

  摔过跟头,吃够苦头,他改变策略,不急着忙事,而是忙跑官,忙人事:要懂钩心斗角;为了应付,得作假;为了政绩,要造假。早请示,晚汇报,中间只跑跑龙套。

  胡林翼从小公子哥儿习气,谋人与算计人,是他的长项,从此乐得也玩弄别人,日子过得跟拍演电影一样。

  让胡林翼纠结的是,自己毕竟还年轻,是体制内正能量,跟玩弄别人的腐朽八旗、绿营又混不到一块。

  经历不同带来性格与价值观分歧。胡林翼这次来给左宗棠发聘书时,两人又像第一次去北京参加会试那样,“连床夜话,纵论古今大政,以及古来圣贤豪杰大儒名臣之用心行事”。两人又像回到了21岁,“无所不谈,无所不合”。

  越谈越近,话题由大到小,逐渐转到了个人。胡林翼给左宗棠提了个醒,先肯定他为人很好,“能以诚心相与”,再批评他“虑事太密,论事太尽”,“出言着边际”。翻译成白话,就是事情想得总是过于细致,而评价事情偏激,总过于绝对,说话口气大,思维太发散,让人摸不着头脑。左宗棠全部接受了,认为“切中弊病”。

  但左宗棠与胡林翼都没料想到,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哥俩,这次交流,发生了一个根本分歧。胡林翼以自己这些年来的官场实践体验,私下告诫左宗棠:做人要注意收敛,得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左宗棠直通通地看着胡林翼,很不以为然。他说:我民间书生一个,如果也讲究趋利避害,观点模棱两可,那跟官场上投机取巧的那些人,还有什么区别呢?这好像不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汉应该做的事啊!(“则未免如官场巧滑者流,趋避为工,模棱两可,似非血性男子所应出也。”)

  他们都还没有预料得到,未来发展,正在这时开始玩大翻转:左宗棠貌似在骑驴,其实在骑马;真正在骑驴的,是跟胡林翼一样已“科考取官”的进士。

  左宗棠现在这种流落于草野民间、自学自问的提升素质方式,进步到底有多大?我们从后来的自学成材的毛泽东身上可以得到辅证。[2]

  毛泽东年轻时的学习经历,与左宗棠几乎完全一样。他们共同关心“舆地学”。毛泽东没有像左宗棠专门研究农学,但他有多年种田经历,专门在广东与湖南办农民运动讲习所。

  这种没有官场看得见的名利诱惑,为读书而读书的方式,内容的枯燥程度、需要坚守的毅力,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

  左宗棠做到了。

  在自学环境里锻炼出来的人,有他固定的特点:实践中去成就大业时,只能做一把手,不能做二号首长。不只是因为这种学习、思想都十分深刻,甚至有点怪异,爱好剑走偏锋,跟他人总合不上。关键是,这种自由散漫环境里熏陶出来的人,已经无法适应条框管制的生活。他会是一个好的开创者,同时又是一个差劲的执行者。思维方式,与科班渠道学出来的人,已经搭不上调。

  这是一种高风险与高回报的读书方式,适合做独当一面的职业经理,不适合立志做员工的人。左宗棠与毛泽东做事表现出来的个性,都鲜明地体现出这些特征。

  左宗棠自己也很清楚。 1856年,他给胡林翼写信说:“弟才可大受而不可小知,能用人而必不能为人用。”老弟我的才能可以担当天下大事,但却不能被派去做知县;可以用好天下的人才,但一定无法被别人指挥。

  现在,左宗棠还在继续研究他那看上去暂时还毫无用处的舆地学。

  进了陶家,他才笑话自己,小巫见大巫了。以前在地摊上买的那些书,怎么可以与两江总督的藏书并论?这里真正是知识太平洋,有大型的《图书集成》,有《康熙舆图》,有《乾隆内府舆图》。这些书,内容庞大,细节繁多,一头扎进去,没有个七八年时间,根本读不懂,搞不透。

  也是老天成全,左宗棠在陶家,刚好需要8年。必须要这么久,七岁的小女婿陶桄才能长成人。成全人生得靠偶然,应了俗话“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德五努力”。

  通过这8年的辛苦阅读,左宗棠发现,自己以前“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的口气,太狂傲了。真正懂得多了,左宗棠沉默下来,不作声了。

  几十年后,他回忆起这段日子,自嘲说:“三十以后,读书渐多,阅世渐深,知区区之存于心中,自以为是者,仅足以傲今无足指数之人,而于古之狂狷,实未逮也,则愿力耕读书以自勉其所未至。”

  左宗棠晚年还是坚信,年轻人就应该想法大一点,思想超前一点,姿态狂傲一点。为什么呢?他说:“小时志趣要远大,高谈阔论固自不妨。但须时时返躬自问:我口边是如此说话,我胸中究有这般道理否?我说人家作的不是,我自己作事时又何如?即如看人家好文章,亦要仔细去寻他思路,摩他笔路,仿他腔调。……若读书不耐苦,则无所用心之人;境遇不耐苦,则无所成就之人。”年轻人志向不怕大,只有牛吹大了,才会感到压力,才会逼迫自己反过来思考自己,检点自己,学习别人,这样的进步速度最快。这样向别人学习,是“骄傲使人进步,谦虚使人落后”。

  更有意思的是,晚年位高权重时,有人问起左宗棠,你为什么年轻时总是吹牛,现在反倒好像变得谦虚了呢?他笑笑说,没有啊,我一直是这样,情况不同了而已。你想啊,当年我一个小小的举人,却说要做天下大事,气势不吓人,姿态不站高,怎么做得成?现在呢,国家大事真的全压在我一个人肩上,我正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要解决,哪里还有时间、精力、本钱去自高自大呢?

  这段话很真实,也很坦率,对后来的年轻人,不无启发。青年毛泽东就专心模仿左宗棠,说“身无分文,心忧天下”。左宗棠自称“湘上农人”,是“身无半亩”,毛泽东则自称“江海客”,是“身无分文”。[3]

  回到眼下,左宗棠一边以家长的身份当家庭教师,一边以小举人的身份自学进士学问。这种奇特的生活,一晃过去三年。

  根据胡林翼给“季丈”发聘书时的规定,他每年可得工资300两白银。三年下来,他积足了900两。这绝对是笔大钱。

  有了做家教赚来的第一桶金,他决定要利用这笔巨款,改变自己倒插门的形象,结束一段有屈辱感的生活。

  1843年, 31岁的左宗棠,当机立断,在湘阴柳家冲买下70亩田,建成了一处庄园,取名“柳庄”。

  从此,这个“柳”字,继“牵牛星”、“今亮”之后,成为左宗棠的第三个身份标记。

  为什么爱柳?“柳”在古代,不是什么好词。寻花问柳,柳陌花巷,眠花卧柳,宠柳娇花。但左宗棠倔强脾气,独立见解,他要以自己的开创,赋予它新的象征意义。

  我们看柳树,很特别。不挑剔土地,随便播种下去就可以成活。主干很粗壮,枝干很遒劲,枝条树叶很柔软,迎风一吹,浪漫飘摇,有点像道士衣带。这种特点,跟左宗棠的性格,还有几分近似。

  左宗棠书法非常有特色,越看越像“柳树体”。后世与他的书法、性格相近的湖南人,是前总理朱镕基。朱镕基的“百口棺材”论,“一口留给自己,九十九口给贪官”,与左宗棠口气,如出一辙。左宗棠晚年就是安排士兵给自己抬着棺材去收复新疆的。

  这时的左宗棠大约也相信风水。从环境学角度看,风水确实存在。人的情绪、思想、性格,会受到环境影响,有时还非常大。

  建柳庄前,他请来风水师。风水师早听闻左宗棠“牵牛星降世”的传说,投其所好,说这块叫“仙牛地”。边说边指点:左老师,您看,牛头朝东,东面的山脊低洼处,那就是牛角扼。

  左宗棠开心地笑了。从小以“牵牛星降世”而自豪,现在以“当代诸葛亮”而自称,他决定以诸葛亮的标准,来仿造自家的建筑布局。

  他安排在后院子里筑了个大花园,当中开凿出一个大池子,养了一群鲤鱼,取名“武侯池”;把开凿池子的土,他用来堆成一座假山,在上面栽些青篁松柏树,取名“卧龙岗”;又在岗下面盖一间茅屋,屋里摆一张古琴,墙壁上挂起“隆中对”的古画,取名“隐贤庐”。

  更有意思的是,他安排在“武侯池”边放了一头雕刻出来的花岗岩石牛,锐利的牛角直指苍天。这种决绝的性格,象征了他无与伦比的心力。

  比诸葛亮虽然晚了5年,但今天左宗棠终于可以以卧龙自居了。他再在内门上挂出一副对联:“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

  经过左宗棠这样一番精心的设计,湘阴柳庄倒有了几分南阳隆中气派,就差没摇鹅毛扇子了。凭想象我们几乎可以看见,告别所谓“胶囊族”、“蜗居族”式生活,扬眉吐气的左宗棠,这时多么意气风发。

  事业上还没有将自己做成“当代诸葛亮”,生活上他提前过了一把做诸葛亮的瘾。这既是一种自我激励,也是一种心理安慰。左宗棠心气那么高,如果不自我安慰一下,不自己给自己肯定,社会压力那么大,他不是先要怄气死了?

  先有自爱,才能爱人。

  奇怪的是,自从柳庄建成后,左宗棠的生活就顺了。儿子接连出生四个,事业也畅通了,机会多起来。有人说是风水,其实是环境。一是摆脱了倒插门的心理阴影,他的自我意识、独立意识,有了房子来认可,得到了强化;二是经过前面这么多年的积累,从人脉到知识,已经初步具备做大事的能力。

  住进新房,左宗棠感慨万千:从14岁参加科考,回望17年来的坎坷经历,自己31年来的发展轨迹,暗合了《易经》。

  《易经》爻辞:“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中秀才、举人,是“初九”;见陶澍,是“九二”;设馆教书,潜心苦读,正是“九三”。

  “终日乾乾”就是每天忙忙碌碌,勤力读书做事,这样才有望卧龙出山。

  想清楚了这些,他开始气定神闲,不再急于功名。做的第一件事,是将老婆孩子们从湘潭接到湘阴来。他还将岳母娘也接到自己新屋里来住了一段时间,以尽一个名正言顺明媒正娶女婿的孝心,更是通过实际行动,洗刷当年民间流言“桂在堂,讨个郎,呷掉一仓谷,睡烂一张床”的恶意攻击所带来的耻辱。

  建好了柳庄,左宗棠又马不停蹄赶往陶家教书。坐在陶家悠哉读书,他并不知道,天下这时开始大变。第一次鸦片战争已经打响。

  与外界信息完全隔绝,不无好处。他可以集中精气神,不被时事分散。“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佛教的要义,是人要管住自己心。所谓不要执着,“破我执、破法执、破空执”。破除了这“三执”,内心就入定了,世界干扰不到你,你可以直通真理。毛泽东小时候跟母亲拜佛,悟出了这个道理;左宗棠出山前清净地生活,在实践这个道理。[4]

  每天不是在教书,就是在种田,耕读自得其乐,日子走得像小偷一样快。天下大事暂时还不会来“烦劳”左宗棠,他过着悠哉悠哉、安乐逍遥的日子。每天坐椅面对柳庄门前的郁郁葱葱,一路饱受穷苦与挫折的左宗棠也许在想,为什么不好好享受一下、体验一把这阶段性的人生成功呢?

  左宗棠当然会享受过程。

  这些年,左宗棠“行走山水间”,经常骑着马,爬过峰头,或坐着船,见朗月,闻清风,在安化与湘阴来回奔走。教书、读书、家事交错,一阵子做这个,一阵子做那个,忙得有滋有味。

  在陶家设馆,一呆8年。

  8年里,左宗棠都收获了什么?

  湘上农人

  用8年时间,左宗棠不仅读完了当下湖南经世致用学风集大成者陶澍的实践心得,连中国古代诸子百家,三教九流之类的书也全读了一遍,他终于实现了自己22岁时立下的志向,“读破万卷”了。

  这些正书与杂书加在一起,左宗棠免费自学成了一个“自由派进士”。

  但自读不是空想,而是实干。教书空闲时,他抓紧回到湘阴,继续研究地理,忙农学实践。他规划好时间,教书与农庄,互不耽误。左宗棠自述这段经历,“自移家来柳家冲,署其曰柳庄,每由安化归,即督工耕作,以平日所讲求者试行之。日游陇亩,自号湘上农人”。

  在陶家读完《康熙舆图》,又读了《乾隆内府舆图》,学问大有长进。他在自绘地图的基础上,对舆地的研究深刻、全面了许多。

  在农学的实践上,左宗棠比起入赘湘潭周家时也有了更深入的科学实验。除了前面说到的《广区田图说》被左宗棠用进了实践,他还雇佣了一批农民帮自己干活,自己也亲自参加劳动。每年他从安化往返湘阴,中间有150里路,他就走访农家,观察农田,将别处的好种子、好方法,带回柳庄。亲手耕作,给人家示范。他将这些种稻、种柳、种竹的方法,及时总结下来。

  甚至,为了证实“深水插秧,浅水耙田”这句农谚,他挨个问了几十个种田高手,然后自己下到田里去,扶犁掌耙,插田抛秧。

  左宗棠潜心研究农学,科学种田,他尝试采用古时候流传下来的耕种方法,非常有效。又种上桑树和茶树、竹子等,来充分挖掘田地的优势,几年之后,单是茶园的收入,差不多就缴清了国家的赋税,其他产出全是纯收入。(“比以古农法耕柳庄之田,甚有效验。又种桑茶,植竹树,以尽地利。而茶园所入,今年差可了清国课。”)

  左宗棠自己当然也想不到,这些眼下看来属“无用之学”的知识,为他日后平定陕西、甘肃,收复新疆打下了实践基础。他更加没有事先料到,当他以“湘上农人”自号,说出“长为农夫没世”,一心一意回到柳庄来建设晚清新农村时,他这时学到的农学知识,将为他收复新疆立下汗马功劳。

  正是这段时间实践积累了丰富的种田、种树实践经验, 20多年后,左宗棠对中国大西北的生态环境的建设,远大于六个英国国土面积的植树造林,给后人带来史无前例的贡献。

  眼下,他只是凭一个读书人,一个农民的本能,在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

  他将这8年里种稻、种茶、种柳、种桑、种竹的实践研究,总结写成一本书—— 《朴存阁农书》。

  他为什么这么替农民操心?生活经历决定的。左宗棠天天跟农民打交道,既懂他们,也对他们有感情,而作为一个民间知识分子,理性也在告诉他,“农为人生第一要务”。

  上次与胡林翼观点发生分歧后,左宗棠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接地气与尚空谈,水火难容,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左思右想,他终于想明白了:官员崇尚搞关系,通过一些手段,往往反倒博得虚名,获得利益,所以他们乐意玩关系与手腕。但农人不能这样,做实事必得扎实,一分投入,一分收获,农民不能欺骗土地。你去骗土地,三脚猫,花架子,土地依葫芦画瓢回报你,弄得你歉收。左宗棠跟朋友张玉夫比较后得出结论:“而古今颇少传书,颇思有所著述,且素患近人著书惟择易就而名美者为之,绝无实学可饷后人。弟近阅新书万卷,赏心者数种已耳。学问之荒,人才之敝,可见一斑”。

  这段生活经历,对左宗棠的成长,有着重要的作用。一方面强化了左宗棠踏实的办事风格,同时也培养了左宗棠对底层民众的朴素情感。

  左宗棠实践后悟出读书与作农之间,有一个共通的道理:“足知地利之不可不尽,而人事之不可不修矣。”他说,我最大的体会是,追究问题就要洞察根本,追求学问尤其要穷根究底。(“问之既洞其事,学之尤穷其理”)。

  对这种边耕边读、既享受自然真味又求得了学问真知的农家生活,左宗棠十分满意,这也是他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光。那种开心的劲头,可与他后来被拜相封侯相提并论。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充分流露出那种道家自然的乐趣。他说:“兄东作甚忙,日与佣人缘陇亩,秧苗初茁,田水琮琤(cóng chēng,形容像玉石一样的流水声),时鸟变声,草新土润,别有一番乐意。”这种生活,在先秦的《诗经》里才可以找到,在庄子的散文里才可以看到。

  看着柳庄里家人越聚越多,左宗棠心花怒放。他甚至操心上了厨艺。岳母来的那天,他亲自迎接,并且动手蒸米酒,为老人家接风。

  家里没有酿米酒的工具,他就去邻居那里借来一套。他从仓库里取出自己去年收割的糯米、坚米,找来木香、青藤、地绵、乌药、黄荆配成的曲料,忙得不亦乐乎,一手酿起酒来。

  一个星期后,米酒蒸了出来。他舀出第一杯米酒,恭恭敬敬地端到岳母面前。岳母连抿了几口,笑眯眯地说:味道很好,也很正,不错不错,你们自己也快喝。左宗棠哈哈大笑,说:“赊八百里洞庭当春酒,韵味无穷啊!”他这一高兴,口气又大了起来。

  随后几年,事事顺心。

  1846年,周诒端在连生三女后,给左宗棠生下第一个儿子左孝威。随后几年,张茹又接连给左宗棠生下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四子四女,一家十一口,其乐融融。

  此外,还有两桩大喜事:

  1846年,老师贺熙龄将自己的三女儿许配给了左孝威,两家定下一门娃娃亲。

  1847年,大女儿左孝瑜满14岁,左宗棠去安化给陶桄和她举办了盛大的婚礼。

  左宗棠跟陶澍正式结成亲家,这种史无前例的姻亲关系,消息传出,在湖南官场产生了巨大震撼。时任陕西巡抚的林则徐在千里之外,也听到了。

  陶桄结婚,表示成年。左宗棠的家教生涯,就此结束。从此他不用在安化、湘阴两头奔走,可以安心在柳庄扎下根来。

  1848年,陶家搬进长沙城。左宗棠为谋生计,继续在长沙徽国朱文公祠设馆授徒[5],这次他带了5个学生,陶桄仍跟他学习。

  然而,就在左宗棠咂摸品味这种“农夫、山泉,有点田”的小日子,过得还有滋有味,全然忘记了多年来的失落与不快时,一个巨大的劫难,这时悄悄地笼罩到了湘阴上空。

  在连续两年大旱之后, 1848年,湖南突然遭遇汹涌而来的洪灾。

  三湘四水,全部满溢。被两年旱灾已经折磨得骨瘦如柴的老百姓,瞬间被洪水团团围住,遭受折磨。没有吃,没有穿,一边逃命,一边还得乞讨,怎么受得了?

  柳庄是逃灾的必经之路。

  左家历来有慈善的家风,左宗棠看不得穷人苦。他自己虽然才摆脱穷苦,但当即想到拿积蓄来接济。

  他含着泪,吩咐两位夫人,将家里的谷全部舂成了米,用来熬粥,每天接济逃难的苦民。碰上有病痛的,他还学会了中医,给他们做药丸治疗。

  但这次洪灾大得出奇。个人家底再厚,面对人头攒动、黑压压涌来的难民,无疑杯水车薪,眨眼见底。左宗棠自己才脱贫,家里转眼又空了。半饿着肚子,他学父亲当年,跑到县城里,发动族人来捐谷。他发起建立了一个“仁风团”义仓,选举出经理,订立规章制度,到官方备案,作为一个组织,向外县扩张。很快,长沙、善化、湘阴、湘潭、宁乡等地的地主、乡绅,都跟着左宗棠来救灾,捐出了价值5000两白银的谷和米。

  左宗棠作为乡绅,利用个人强势的能力,利用自己的名望和威信,就这样组织了中国早期的民间社会自治组织。

  然而,在晚清封建专制里,湘上农人左宗棠这种过好自己日子,帮助湘阴人、湖南人过好日子的社会自治,只能在自然灾害肆虐时发挥一点作用。灾害一过,马上被当作潜在的暴力组织,被朝廷以各种名义摧毁。

  难道做一个安分的老百姓一旦遇上天灾就没活路了吗?是的。但这个事情你不能问朝廷,强权政治既然不会给你活路,当然也不会给你发问的机会。

  左宗棠自己当时肯定想不到这些。在19世纪末,在闭塞的湖南湘阴,他也不可能凭空生出民主、自由、自治的观念,想着做一个好公民。

  那真是一场要命的灾难。“淫雨不止,大水为灾,柳庄之田,各尽发芽,收成已绝望矣。”左宗棠自己住的房子,房顶一直在不断地渗水,墙壁不久就轰然坍塌了,田里的青蛙,湘江里的小鱼,都爬到他的卧室里来,畅游嬉戏,周围所有的平地,全部都成了江河,家里能典当的东西,全部都当光了,锅里灶里找不出一颗粮食,全部空空如也。左家12口人(包括岳母与侄子左世延),每个人都患了病。(“而所居屋漏壁坍,蛙游鱼戏,平陆成江,直无一片干净土。典质既尽,悬釜无炊,加以一家十二口无不病者。”)

  左家,又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这次天灾对左宗棠的刺激,比进士落榜还要大。他后来回忆,这比他在收复新疆的战斗还要痛苦、难忘。两位夫人在救助难民时,首饰都卖光了,要救的人还在源源不断涌来,而自己一家都要等人来救了。

  痛苦万般时,左宗棠就只能以玩笑来转移注意力自救。他说:杜甫有首《同谷歌》,有句“男呻女吟四壁静”。现在对我来说,是名副其实的“男呻女吟四壁空”了!

  这句诗,貌似乐呵呵,其实苦哈哈,心里气哼哼。以痛苦自嘲,是强者的举重若轻。但灾难还在继续,泪眼问天天不语,泪河流过空山去,欲哭无泪。

  山雨欲来风满楼。

  自然的灾害,追根溯源,可以归结到人祸。

  左宗棠当然不会想到,是帝国的高度集权,导致社会自治脆弱,一遭天灾,抵御能力低下,弄得自己连“湘上农人”也做不成。

  左宗棠短暂的幸福生活梦,就这样,被洪水几个波浪就轻易打碎了。

  卧龙栖居山林,生死关头,进退失据,前路迷茫。

  第二步他应朝哪里迈去?

  [1] 《左宗棠家书·与妻书》中自述原话:“吾在此所最快意者,以第中藏书至富,因得饱读国朝宪章掌故有用之书。自海上事起,凡唐宋以来史传别录说部,及本朝志乘记载,官私各书,凡有关系海国故事者,无不涉猎及之,颇能知其梗概,道其原委,此亦有益之大者。”

  [2] 斯诺著的《毛泽东传》中,毛泽东有段回忆,今天读来很有启发:在我读过《御批通鉴辑览》以后,我断定还是单独求学的好。六个月后,我离开学校。自己订立了一个读书的计划,规定每天在湖南省立图书馆中阅书。我十分地有规律和专心,在这个方式下费去的半年,我以为对我是极端可宝贵的。早上图书馆一开门我就进去。在中午只花去买两个米饼来吃的时间,这就算是我每日的午餐。每天我留在图书馆中一直读到闭馆的时候。

  在这自修的时期内,我读了许多书籍,读到世界历史和世界地理。在那里我以极大的兴趣第一次阅读了世界的舆图。我读了亚当·斯密士[亚当·斯密]的《原富》和达尔文的《物种原始》[《物种起源》]和约翰·斯陶德·密尔[约翰·穆勒]所著的一本关于伦理学的书。我读了卢骚[卢梭]的著作,斯宾塞的《逻辑学》和孟德斯鸠所著的一本关于法学的书。

  《御批通鉴辑览》是乾隆皇帝亲自参与、清朝官方纂修的一部纲目体编年通史。一百二十卷,记事上起伏羲氏,下迄明亡,是中国古代史籍中记事时间最长的一部史书,由正文和乾隆皇帝的批语两部分构成。“御批”一千九百多条,涵盖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朝代更迭的正统与偏安问题、储君的预立、君臣伦理纲常,都有精彩独到的见解。毛泽东不知天高地厚,小青年选择自学皇帝大书,天马行空,没有任何思想束缚。这对没有读过大学,只拿到过中专文凭的毛泽东(见李锐《毛泽东的早期革命活动》),要在思想资源上、行动的深度上超越当时北大的教授们,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3] 1923年毛泽东作《贺新郎·别友》:“我自欲为江海客,更不为昵昵女儿语。山欲堕,云横翥。”这四句后来自改为:“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毛泽东比左宗棠从性格到做法更彻底:左宗棠晚年位极人臣,被朝廷封为二等恪靖侯。毛泽东却不想要,他32岁那年就声称“粪土当年万户侯”。结果自己42岁就已位极主席。此后,他也不再说“粪土当年万户侯”或“万户主”,因为自己就是“主”,人不能自己打倒自己。人的思想是一段一段的,主张会随着身份、地位发生改变。

  [4] 总结历史可以发现一个规律:成大事的人,在积累蓄势期间,必定有一个安宁心境的处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才能培养出“每临大事有静气”的修养,这也是为什么大人物初入职场叫“出山”。意思是说,入职前潜伏在深山老林,像和尚一样在清心寡欲地习读、悟世。

  [5] 徽国朱文公祠是两个名称的合称:徽国,指安徽会馆,在上东长街(今长沙蔡锷路北段),今天已无。朱文公祠在原贡院东街(今长沙教育街),今天已无。朱文公指宋代著名学者朱熹,徽州府婺源县人,曾讲授于岳麓书院。朱熹住在安徽会馆,教书在贡院东街,后人纪念的祠堂就设在安徽会馆内,左宗棠教书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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