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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倚妻窝龙

  倚妻窝龙

  入赘之痛

  左宗棠自己也没有想到,从湘水校经堂学来经世致用的读书方法,让自己与科举,从此隔了一层膜。这直接造成他“学非所考”,难以高中。

  刚参加完乡试那阵,情况已经糟糕透顶:功名一无所获,虚名流传江湖;身上已无分文,脚下无立锥地。

  养活自己,居然成了当务之急。左家,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大哥先亡,父母离世,三个姐姐相继出嫁, 8口之家,转眼只剩二哥与自己,形单影只。家底已花空,买文凭花掉108两银子,欠下了一笔大债,进京考进士,更需以钱铺路。左家从大户人家,几经摇晃,中落成一个岌岌可危、眼看要断香绝火之家。

  如今左宗棠,不但不可以“将泰山作枕头,以东海作龙床”,在朝廷小庙也求不到一块居身地,甚至连在小小湘阴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小土茅屋。“胶囊公寓”固然没有,胶囊大的小茅屋,也难得寻,成了名副其实的古代版 “蜗居族”。

  男大当婚,又碰上要考虑终生大事了。没钱养身,当然更没钱娶老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成家生子,在古代是比考取科名更要紧的事。高傲的左宗棠,不得不低下头来,为生存计,考虑将自己反嫁出去。

  先将“蜗居”变成“寄居”再说。

  与富家女周诒端结婚,是左宗棠选择“寄居”的方式。

  左宗棠跟周诒端到底怎么走到一起的?正史编派,野史演义,真假搅合,流传几个版本。

  一个版本,周诒端晚上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将要嫁给一条龙,于是按梦的指引去找,找到了左宗棠这条卧龙。

  这就是隐山当地人至今仍口耳相传的“黄龙盘柱说”。

  故事说, 1827年的一个雪夜,周衡的正妻王慈云带着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儿,和侄女们以“雪”为题,吟诗唱和。

  夜深了,周诒端带着美妙的诗意入梦。

  梦中,她来到隐山龙王洞。突然,一道白光闪来,一条小黄龙从天而降。小黄龙飞过白云庵,掠过莲花池、洗笔池,直奔流叶桥。小黄龙看见一个小水池。池边火光闪烁,池中水气蒸腾,旁边立了一石碑,上面写着:“化龙池”。小黄龙非常生气,骂道:“吾本真龙,何化之有?!”翻身入水,顺流而下,直抵龙王桥。龙王桥水深浪阔,小黄龙大喜:“此吾所爱也!”栖居下来。

  偏巧龙王桥下住着“雷神”,它见小黄龙到此,马上报告大龙王,大龙王恼怒,派了一只神犬来驱逐。小黄龙一个翻身,飞到桥旁桂在堂周府的伞柱之上。周诒端猛然一惊,醒来才知是梦。

  第二天,桂在堂家丁起来开大门,发现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乞丐,因躲狗咬,爬上了伞柱。好心的家丁将他领进屋,得知小青年姓左名宗棠,湘阴人氏。

  这故事说得过于神奇,有唐代传奇味道,听起来像文人事后编的。中国民间有个习惯,一旦某人日后飞黄腾达,后人一定会想方设法给他编故事,总得高出自己一头,心里才踏实。

  有点靠谱的版本说, 1831年春天,左宗棠在长沙城南学院就读,乡试投考前不久,好友罗泽南、丁叙忠、邓显鹤,跑来告诉他一个消息:湘潭有一周姓大户,现正为周小姐“比诗招亲”。大家齐力劝他:左季高才高八斗,实力雄厚,你不去应擂谁去?好友欧阳兆熊、张声玠也来极力鼓动,左宗棠一冲动,去了。

  周母王慈云当时是湖南知名的女诗人,她亲自出题把关,双方开展一场对联擂台。王慈云出联:胸藏万卷圣贤书,希圣也,希贤也。左宗棠答:手执两杯文武酒,饮文乎,饮武乎。王慈云一听很对味,又出上联:鸿是江边鸟。左宗棠应声对:蚕为天下虫。王慈云见他口气很大,再出上联试探:凤凰遍体文章。左宗棠从容对道:螃蟹一身甲胄。

  两人对答,你来我往,机锋暗藏。周诒端一直在另室偷偷观看。她自己写得一手好诗,用今天眼光,算骨灰级文艺女青年,鉴赏能力高。见左宗棠才华横溢,对答如流,春心顿动,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周家在湘潭隐山东麓的紫山,三进五开,占地近一万平方米,盖了一所大院,取名“桂在堂”[1]。周家是名副其实的大户人家,家道厚实,方圆百里内千里挑一。但世间好事难得圆满,堂主周衡在40岁前,生了两个女儿,没男孩。没生男孩叫绝后,这可犯了“第一大不孝”之罪。按这个版本的说法,为了撑起门第,挽回门面,周衡想通过招女婿倒插门方式,来挽救家族断后的事实。

  设擂招婿,比文招亲,既找到由头,又显出了本事,将倒插门的尴尬,轻松掩盖了,明眼人可以看出,有文过饰非的痕迹。

  最靠谱的版本,是周衡跟左观澜曾在岳麓书院同过窗,周衡当年提过亲,左观澜口头答应过,有伏笔,现在是兑现诺言。但这也有个问题:左观澜虽然生有三子,但家境还过得去,难道一开始就想让左宗棠倒插门[2]?那也太没面子。

  推断起来,最贴近逻辑的事实,应该是左观澜与周衡先前只是定亲,最初说好是左宗棠娶周小姐,没想到左宗棠没钱娶不起老婆,只好改成倒插门。[3]

  最终确定倒插门,还有关键的一点:凭什么?古人谈婚论嫁,格外讲究门当户对。周家在当地是名门望族,祖父辈曾当过户部左侍郎,相当于今天的财政部副部长。左家呢,祖辈出的多是些秀才,基本谈不上显赫。女家强于男家,门不当,户不对,男方入赘,顺理成章。

  周诒端本人条件,也是个原因。史书记述,她“容貌端庄,聪慧贤淑”,属于“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型。因为自身条件好,家庭背景高,她不肯随便嫁人,挑来选去,不觉已过二十。古代女子出嫁,一般在13岁到18岁, 20岁已经算大龄女青年。用今天话说,叫“剩女”。诗人生性敏感,何况“剩女”。顾及体面,她接受了倒插门。[4]

  可想而知,反嫁周家,对左宗棠来说,是件十分不光彩的事。但却是一个实实在在将他从困境中解脱出来的好事。

  今天再看,两家还真是鱼水互需,天作之合。

  左家正处于急剧衰落中,周家正处在蓬勃兴旺时。打个形象的比方,左家已干渴成一口小水塘,而且眼看就要蒸发完了,左宗棠这条卧龙,卧在那里,已经被晒得气息奄奄。周家呢,后花园有一个被闲置的大清湖,以卧龙自居的左宗棠,如及时从小水塘爬进大清湖,湖水虽然不能多到让龙腾挪自如,乘云驾雾,但至少让他免却了生存危机,不至于活活被暴晒成“干龙条”。

  选择从来有利有弊,倒插门触及自尊。这对左宗棠的内心历练,还真不小。倔强的牛脾气,在逐渐强化。他出山后的自我意识、独立意识、自尊心都十分强,跟这段屈辱经历,也不无关系。

  左宗棠从湘阴移居湘潭,与周诒端之间,到底有没有真感情?

  古人没有自由恋爱,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没有“违心”还是“自愿”一说。但就历史记载来看,周诒端的社会评价十分不错,“知书达理,性情贤淑,容貌端庄”。才华在女性中算很高的了,有仪态,气质好。

  娶老婆要端庄而不要漂亮,古人信为传统。中国古人有不成文的规定,“娶妻娶德,纳妾纳色”。正妻人品好就可以了,周诒端做左宗棠的正妻,无疑是天赐姻缘,她的才德都很高,姿色平常,符合贤妻良母标准。

  文艺女青年周诒端成长于“诗人窝”:母亲王慈云,姊妹及堂姊妹,慈云老人的孙女、侄孙女、外孙女等13人,个个长于作诗。当年,湖南闺阁流行“家族女诗人群”,郭家瓦屋的“郭氏女诗人群”排第一,桂在堂就是湖南第二大女诗人群。[5]

  从小饱读诗书,知书达礼,周诒端具备好妻子的要素:母性、慈爱、包容、体谅。她的这些性格,对左宗棠事业,有着难以估量的积极作用。

  有了好妻子,左宗棠也就有了精神支柱。婚后,他一面忙考试,一面要去渌江书院教书。周诒端担心丈夫一个人时寂寞,就悄悄给他做了一个枕头,绣的是《渔村夕照图》,上面她自写了一首七绝:小网轻舠(dāo,小船)系绿烟,潇湘暮景个中传。

  君如乡梦依稀候,应喜家山在眼前。

  “应喜家山在眼前”,就是暗示左宗棠,湘潭这里就是他的家,醴陵渌江书院也是他的家,不要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她这么细腻地处理情感,借这个温馨的小枕,给左宗棠以温柔的提醒,伴着他夜夜安眠,可以想见,左宗棠也在夫人寄寓的诗情画意中,消解掉一天接一天的失意、困顿和疲惫。

  婚后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周诒端感到愧疚,便主动提出要左宗棠纳自己的丫环张茹做小老婆。左宗棠有点难为情,拒绝了。周诒端便找来父亲游说,让左宗棠答应下来。张茹很争气,在柳庄接连生出三个儿子,最后还生下一个女儿。当然,这是后话。

  与左宗棠同时倒插门的,还有落魄书生张声玠(jiè,大圭,古代一种礼器)。他娶了周诒端的妹妹周诒蘩(fán,白蒿)。张声玠是左宗棠在京参加第二次会试时同时落榜的难兄难弟。两人同病相怜,左宗棠跟他谈得来,就给张声玠做了这个媒,将姨妹介绍给他。

  在没有成为英雄的时候,每个人首先都是一普通人。英雄在作为普通人时不自我沉沦,要经住琐碎的世俗考验。

  寻常百姓人家,日常生活内容,多攀比谁家多子多福。周诒蘩很给力,一口气给张声玠生下三个儿子,而周诒端其时刚好接连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意味着断子绝孙,香火熄灭,既是罪过,也低人一头。这种比较,让好强的左宗棠很没面子,风言风语灌得他难受。人家招你左宗棠来倒插门,可是为了传宗接代的。你怎么可以占着位置,给人来个断子绝孙?

  给张声玠做介绍,将他介上去了,将自己给介下来了,左宗棠自己给自己找气受。当然,后来情况发生了逆转,张声玠虽然做了县令,但晚景非常凄惨,儿子病的病,死的死,唯一长到19岁的儿子,托付给左宗棠照顾,最后还是自杀了,张声玠从此绝后。附带述及。

  此时,对左宗棠来说,无后为大的阴影,时刻盘旋头顶。但烦恼远不止这个。一个大老爷们,倒插门将自己嫁掉,在古代湖南乡间,是大失体面的事。因此,左宗棠常听到各种流言碎语。

  村人羡慕嫉妒恨者有之,为了嘲笑他,编出了一个顺口溜:桂在堂,讨个郎,呷掉一仓谷,睡烂一张床。

  这是讽刺左宗棠无能无用,好吃懒做。这些闲言碎语,还是对左宗棠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心理刺激。他想起来就感到羞耻,自述“余居妇家,耻不能自食”。

  自卑感萦绕心怀,难以排遣, 29岁那年,他自题小像,这样自嘲:九年寄眷住湘潭,庑(wǔ,走廊)下栖迟赘客残。

  他将这9年来的生活,当成寄人篱下,而且自称“赘客”。这首诗是对倒插门生活真实体味后的一种交代。对左宗棠这样一个抱负远大,心气高傲,才华高超,又狼狈之极的人,当时的遭遇,可用一句古话:“龙入浅滩遭虾戏”。

  人会随机应变,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进什么水做什么龙。不能做卧龙,那就做蜗龙。但蜗龙并不好做,这不单是“蜗居之龙”,更是“窝囊之龙”。

  “穷困潦倒之时,不被人欺;飞黄腾达之日,不被人嫉”,左宗棠用这个标准要求自己,此时的他,在努力争取做到前面一句。

  左宗棠还不奋起,各种压力再迎头盖来,会让他活不下去。要知道,中国民间社会,群体意识超强,攀比意识超重,自发构造了一个公平法则:每个人最后能得到的,必然是你凭自己的能力,通过努力付出换来的。舆论就是个江湖。江湖规矩,欠下的,总是要还的。

  但左宗棠这样有长远眼光的人,不可能被生活中的小烦恼困死。

  第一次科举考试失败后,他不去关注考试成绩,反倒忧虑国家天下事,写下《燕台杂感》诗八首,惋叹“报国空惭书剑在”,“谁将儒术策治安”。

  21岁这年,左宗棠继续在经世致用的求学路上奔忙。会试考完,他自述说,“春榜既放,点检南归”,从北京返回湖南的路上,沿路专门考察了各地的“时务”,惊讶地发现,“睹时务之艰棘,莫如荒政及盐、漕、河诸务。”左宗棠第一次萌发了花上十多年时间专门去调查研究这些事情的想法。他写信给朋友说:“将求其书与其掌故讲明而切究之,求副国家养士之意,与吾夫子期许之殷,十余年外,或者稍有所得乎?”

  26岁这年,左宗棠宣布彻底放弃科考,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来实现21岁时的想法。从此他自号“湘上农人”,打算潜心下来,做真学问。

  这种自觉潜身民间的做法,有点像隐士。诸葛亮出山前就做过这种隐士。但他现在比不上他向往的“南阳农人”诸葛亮。诸葛亮当年隐居南阳,亲手种田,苟全性命于乱世,从隐士到“显士”,一气呵成。 26岁起,开始手握重兵,随即闻达于诸侯,一手实现“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大梦,从卧龙摇身一跃变成飞龙。

  左宗棠这条卧龙,26岁前醉心科考。

  但左宗棠21岁走出洞庭湖,从北京到湖南,路见大半个中国,已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知道中国除了湖南,还有一片很宽广很宽广的天地。他的精神,一直游走在中国天地。

  左宗棠因为做了科考路上的叛逆,导致人生开头不顺,跌入低谷,但他是一个执着的人,是始终心存大梦的读书人。他很清醒地知道,湘潭周家,既不是温柔富贵乡,也不是落魄流浪地,而是人生路上的加油站、中转地。

  在这个加油站、中转地,左宗棠呆得有点长。

  从1832年到1843年,从21岁到31岁。

  倒插门12年,除了居家过日子,他到底还做了些什么?

  无用之学

  从湘阴到湘潭,12年的寄居生活,左宗棠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应湖南巡抚吴荣光的邀请,去醴陵县的渌江书院主持教学;二是埋头潜心研究科学种田方法,作《广区田图说》;三是继续研究舆地学,自己在家里绘制中国地图。

  今天看这三件事,教书的事情,读书人多会做,只有教得好与坏的分别,可以略过。但科学种田与自绘地图,就让人感到意外。

  尤其是左宗棠科学种田的故事,以及自绘地图的经历,他的方法与精神,对今天的我们,却很有启发性。

  左宗棠研究种田时,首先一点,不迷信古人,只相信实践。他认真又细心,细致到亲自计算每亩田的总穗数,怀疑前人“稀禾结大谷”的说法,施行密植。为此他还与帮他做事的长工姜志美吵了起来,逼着姜志美改掉老规矩,按自己的新办法来做。后来他将种田的经验总结出来,专门写了本《朴存阁农书》。

  他自绘地图的方式也很特别:先制作一张皇舆图,纵横各为九尺。图上画成方格,假定每格纵横各为一百里,并用五种颜色来区分各地主产的农作物。根据这张总图,再来制作各省分图,各省又分析为府,都做了说明。古为重险现为散地,从前的边陲现在变成腹地的疆域沿革,这些变化,他都逐一阐述出来,由此再上溯明、元、宋、唐……严谨而专业。夫妻俩花上整整一年时间,不分昼夜地努力,全新的“皇舆图”终于画成。[6]

  他画地图时,夫人就在边上端茶、摇扇、磨墨,他画好初稿,夫人就帮助他影绘、誊清。左宗棠后来给二哥左宗植写信,生动再现了当时场景:“日来已着手画稿,每一稿成,则弟妇(指周诒端)为影绘之。遇有未审,则共取架上书翻查之,十得八九,其助我殊不浅也。”两人忙碌成一团。这对神秘的夫妻,这种执着的态度,这个专业的精神,这样怪异的举动,在当时的中国,绝无仅有。

  一个落榜举人,会试考生,放着“四书”、“五经”不读,八股不作,却研究起种田,已完全违背孔门教条。儒家规定,读书人只能研究仁、礼等意识形态问题,关心社会与天下怎么治理,而具体的农业问题,劈柴放马,粮食和蔬菜,不能研究。孔子的学生樊须向他请教这些问题,被孔子破口大骂:“小人哉,樊须也!”

  庆幸左宗棠没有全信孔子的。

  左宗棠研究农业与地理,当时看来,确实都是无用之学。

  他当时花费大量时间,耗费掉全部心血来研究的这些东西,不但看不到前景,也找不到任何出路。一味只知道相信他的夫人,居然也帮着一起钻了进去,无怨无悔。这跟牛顿、爱迪生搞科学研究差不多,废寝忘食,将手表当鸡蛋煮来吃。

  左宗棠研究的学问,在当时确实无用。但问题是,无用之学,就一定没有用吗?

  这就是经世致用读书方法玄妙的地方。

  左宗棠所接受的文化,儒家是用,道家是体;儒家为表,道家是根。道家是鼓吹无为的。道家思想认为,无为者无用,此其一;其次,无用者大用;其三,以其无为,故无不为。老子充分论证过。这一思想的集大成者庄子,在《逍遥游》里以“宋国人善于制造不龟裂手的药物”的故事作比方,说出了这个道理:看似小用、无用的东西,其实都有大用。这是道家证明“无用者大用”最生动的一个事例。庄子还例证说,椿树有什么用?没有。当有用的树都被砍了,无用的椿树活着,醒悟过来就明白,无用可以保证生命安全,这才是大用。

  有用与无用,会相互转化。

  左宗棠在落榜后这些怪异而无用的研究,对“科考取官”确实没有一点帮助。但不等于永远没有用处。如果将历史镜头快速推后,我们会发现:三十年后,正是左宗棠当年这些看似毫无用处的研究,决定了中国边防的命运。

  左宗棠后来在陕西、甘肃、新疆带兵打仗,所有的军粮在当地如何解决的学问,都是他年轻时闲在农村种田摸索出来的。而他对中国新疆版图、地理了如指掌,又完全得益于他早年在家里自绘地图的记忆。他的地图知识,不但超过国内其他先进的记载,一旦派上用场,连精通的俄罗斯人也难以望其项背。这些需要数十年的积累,不是靠临阵磨枪、临时抱佛脚可以得来的。

  无心插柳柳成荫。左宗棠此时没想过这些有什么用,闲散中读来格外专心,几乎是全神贯注。这种非功利的读书方法,事实决定了他日后的事功。

  左宗棠自己怎么看这种学问方法?1865年,身为闽浙总督的左宗棠给大儿子信中说:“古人经济学问,都在萧闲寂寞中练习出来。积之既久,一旦事权到手,随时举而措之,有一二桩大节目事办得妥当,便足名世。”

  闲得无聊时漫无目的地专心看书,看得多了,时间长了,积累厚了,就有了真学问,一旦要用到,可以派上大用场。这印证了他在湘水校经堂看杂书与闲书的收获。

  这12年,左宗棠过得不错。一方面,他有充裕的时间,充足的金钱,去参加科考。同时,他有更优裕的闲暇,扎实地钻研那些真正的学问。至于考不考得上,他可以在意,但也有底气宣布弃考。如果说有过程中第一个要感激的人,自然是夫人周诒端。

  文艺女青年周诒端很懂得相夫的技巧:对左宗棠的科考取官执支持态度,对他的处世做法取信任态度。一则小故事:1833年左宗棠进京参加会试,她拿出自己陪嫁的一百多两银子给他作路费。然而,左宗棠无故突生波折,他将银子全部拿去赞助给自己一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大姐。周诒端知道后,没有按常理发脾气,反而积极想办法,再从自家亲戚那里借来一百多两银子,资助左宗棠与兄长左宗植北上赶考。[7]

  周诒端不仅仅在经济上支撑了左宗棠,还给左宗棠打下手,秘书、助理、妻子角色一肩挑。

  生活上,她也时刻对左宗棠有格外细致的关照。婚后第二年,周诒端为照顾左宗棠的感受,专门从桂在堂里分居“西屋”,等于另外开一个小家庭,目的是让左宗棠不再生出无“家”之感。左宗棠总算有了自己的栖身之窝,失落中也有点兴奋。“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对联,也正是在这时作出。他认真写了出来,张贴在“西屋”书斋壁上,以示心志。

  对左宗棠影响最深,也让他反省看清楚自己,进而自我反思的,还是夫人周诒端。左宗棠自述说,我以前的老师蔗农(贺熙龄)告诫我,说我“气质粗驳,失之矜傲”。跟你在一起,我自己也发现了,正努力在改。我的病根是性情“乖戾”,救治的方法是“涵养须用敬”,现在我每天都在下定决心,痛改前非,“先从寡言、养静二条做起”,期待自己性格气质能有所变化。[8]

  性情刚烈得像左宗棠这样的男人,愿意为周诒端去改变自己,这是女人行不言之教的最大成功。年轻时左宗棠心气高傲,脾气火爆,情绪难免大起大落。如果不遇到这么一位慈爱、包容、体谅的女子,他可能会激进得疯狂,进而自暴自弃。但妻子总像他的知己,很懂得怎么去化解他心中的郁闷,给他前进的动力。

  左宗棠绝望时,她会作诗鼓励:“书生报国心常在,未应渔樵了此生”。老公你是一个有天下大抱负的人,你不会一辈子就只干打渔砍柴的农活,机会还没到来而已,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伟大的统帅。身边有这样的知心爱人鼓励,他的精神压力、思想负担就化解了。内心再刚强,信念再执着的男人,碰到巨大的人生挫折,都会有绝望的时候。如果妻子不但毫不埋怨、泄气,反给他支持、打气,男人还有什么理由说放弃,有什么理由不一心奋进呢?

  在湘潭的漫长岁月里,左宗棠因坚持经世致用,放弃八股学习,直接导致会试三次落榜,虽然依旧自信,仍不免偶尔会嗟叹岁月蹉跎。周诒端不但没有埋怨,反而作诗来慰勉他:“清时贤俊无遗逸,此日溪山好退藏。树艺养蚕皆远略,由来王道重农桑。”左宗棠读后,深受启发,坚定了信心,写下“不向科举讨前程” 7个字,贴到书案前,正式与科考诀别。

  今天看左宗棠在湘潭的12年,一介寒士,身无半亩,而终能取得显赫功名,彪炳史册,固然有时势造英雄、有个人的天分与主观的努力,但与他背后站有一位贤惠的夫人分不开。

  周诒端的美好名声不只在后来,事实上早在同代名人间流传开了。胡林翼给左宗棠写信,干脆称周诒端是“闺中圣人”。翻译成今天白话,就是“模范妻子、妇女榜样”。这是左宗棠一生最好的朋友根据事实做出的最恰当的评价,这算得上是那个时代对做妻子的最高评价了。

  因为周家的富足,左宗棠解决了生计之忧。因为妻子近乎迷信的信任与支持,左宗棠沉迷于“无用之学”,在经世致用的叛逆道路上走得更远了。

  未来的路还长着呢。家庭幸福的男人,只是一个好宅男,还不算伟丈夫。左宗棠当然知道,湘潭不是温柔富贵乡,“齐家”是做男人的起点,男人应该还有更高的追求,去实现大梦。

  老婆孩子热被窝的生活,只是让“蜗龙”无家庭后顾之忧,他要自强不息,升级为卧龙。龙的宿命是游,是飞,而不是蜗。

  这时的左宗棠,窝在湘潭,还没有找到龙的出湖口。

  他如何先腾出一生中关键的第一步?

  [1] 桂在堂,早年叫亭子屋场,建年待考。“I”形结构。居中三栋,是八卦中的首卦——乾卦。左右两侧各有一栋横屋相抱,横屋结构与正屋相似,为东楼与西楼,三者连为一体,有分有连。前栋大门居厅中,厅屋两边为门房,左门房旁边为厢房,右门房旁边为厨房。前栋后有一甬墀,甬墀内一边一棵桂花树,每年农历八月,香飘全院。有甬道入中栋,“桂在堂”镏金大字横匾高悬于中栋大门之上。中栋鼓壁大门前后对开,厅两边分别为放置器物的八方屋,开的八角门。再两边为厢房。中栋栋梁下藏有历书。后栋正中为厅屋,厅屋两边各有两间厢房。全院有天井48座,均按八卦图形排列,两边横屋亦有甬墀、甬道和天井。宅前有池,池前有坪,入坪有墙,墙开三槽门。中槽门入正厅,左右槽门入左右横屋。这座大型古建筑,曲折逶迤,横竖交错,难辨方向,生人入内,必须有人引导。一块钦赐之青石碑刻,碑文曰:“皇清荣禄大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周公干岩府君之神道。”清代时,凡来桂在堂的文官武将,见此石碑,都要落轿或下马叩拜。

  [2] 倒插门在古时称“入赘”。《汉书·贾谊传》有“家贫子壮则出赘”一说,明确告诉我们,倒插门是中国古代穷苦人家孩子的一种不得已的出路。根据古代规矩,男的入赘女家,多要改为女姓,生子生女也随女姓。左宗棠子女虽然仍随父姓,但他寄人篱下感很强烈,自称“身无半亩”,可见他自始至终没有将岳父的家产看作有自己的一份,他除了知识,真正一无所有。

  [3] 左宗棠在给妻子周诒端撰写的墓志铭上有两段话可以印证:一、“夫人湘潭周氏,名诒端,字筠心,年十九,令兄中书君以赠光禄公遗命,聘为余室,盖议婚有年矣。”二、“道光十二年八月(1832年农历八月),余以贫故,赘于周,与夫齐年生,至是皆二十一岁(虚岁)”。

  [4] 倒插门典故,源于农村习俗。古代的门,旁边都有个插栓的孔,用来锁门。现在倒过来,外面人来开,这是一件会被人笑的事,笑做门的师傅技术太差。暗喻男方入住女方家里,自己不行惹人笑话。

  [5] 周家是书香门第,世宦人家,是明朝时方上(桥)“湘潭六周”之一的周之命后裔,几百年来延续了诗书传家的传统。 1948年由湘潭正山印务馆刊、长沙绥靖公署主任兼湖南省主席程潜题字《方上(桥)周氏诗词集》里,就刊有13人的诗作近400首,足见一斑。

  [6] 地图具体画法,见《左宗棠家书·与左宗植书》。左宗棠自述:“近颇用力于方舆家言,以为欲知往古形似,当先据目前可据之图籍,先成一图,然后辨今之某地,即先朝之某地,又溯而上之以至经史言地之始。亦犹历家推步之法,必先取近年节令气候逆而数之,乃为有据,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定也。欲知方位之实,当先知道里之数;欲知道里之数,当先审水道经由之乡。凡夫行旅舆程之记,村驿关口之名,山冈起伏之迹,参伍错综以审之,直曲围径以准之,以志绳史,以史印志,其失实也寡矣。现拟先作皇舆一图,计程画方,方以百里,别以五色,色以五物,纵横九尺。俟其成,分图各省,又析为府,各为之说,再由明而元而宋,上至《禹贡》九州,以此图为之本,以诸史为之证,或可一洗牵凿附会之失。”

  周诒端协助一事,见左宗棠第三个儿子左孝同《先考事略》:“周氏有新楼,公止其上,详阅方舆书,手画其图,易稿则先妣为影绘之,历岁乃成。” 1838年,又抄录了《畿辅通志》、《西域图志》和各省通志,“于山川关隘、驿道远近,分门记录,为数十巨册。”

  [7] 事见左宗棠第三个儿子左孝同《先考事略》:“时贫乏不能与计,偕先妣出奁百余金助装。会姑母朱孺人贫不能举火,府君即悉举以赠。”“亲党有赆(读jìn,临别时赠送给远行人的路费、礼物)者得百金,与仲父(左宗植)启行北上。”

  [8] 见《左宗棠家书·与周人丁酉》,原话是:蔗农师尝戒吾:气质粗驳,失之矜傲。近来熟玩朱儒书,颇思力为克治,然而习染既深,消融不易,既或稍有觉察,而随觉随忘,依然乖戾,此吾病根之最大者,夫人知之深矣。比始觉先儒“涵养须用敬”五字,真是对症之药。现已痛自刻责,誓改前非,先从寡言、养静二条做起,实下工夫,强勉用力,或可望气质之少有变化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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