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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临死别遗物赠家人 至末路心系社稷事

  蜀军,先锋营。

  一爵酒倾倒入腹中,魏延胸中的郁闷还没有排解,那浇下去的仿佛不是酒,而是热油“嘭”的一声燃起了烦愁的火焰。

  赵直悠闲地用两根指头端起酒爵,自在地呷了一口,闭着眼睛细细地品咂着,玩味着,赞道:“魏将军打哪里寻来的美酒,果然醇洌爽口!”

  见赵直这般舒坦快意,魏延不无羡慕地说:“元公好兴致。”

  赵直一口饮完爵中酒:“我闲人一个,既不燮理政务,又不摧城拔寨,比不得将军,国之栋梁,社稷基石。”

  魏延闷闷地叹口气:“我是什么国之栋梁?说来,还不如做闲人!”

  赵直微微乜起眼睛:“哦?将军何以自轻自贱,这三军上下,谁不知将军乃军中巨擘,哪一次大战少得了将军。”

  魏延嘲笑了一声:“虚词罢了,不作数!”他又满斟了一爵酒,依旧是一饮而尽,酒水下肚了,却始终闷闷不乐。

  他把酒爵一顿:“元公,你这几日去看过丞相,丞相的病如何,能否好转?”

  “不好说。”

  魏延揪着两道眉毛:“唉!”

  “文长何故哀叹?”赵直用玩味的目光望着他。

  魏延不甘地说:“丞相这一病,只怕就要退兵了。”

  “退兵就退兵,丞相病重不起,三军无帅,也该退兵。”赵直说得很轻松。

  魏延棱起了眼睛,血红的酒意从眸子里翻出来:“十万大军出动,在五丈原耗了半年,说退就退,儿戏!”

  赵直心中一跳,不动声色地说:“文长这是何意?”

  魏延醉意浮起,喷着焦躁的火说道:“丞相若早听我言,出奇兵穿子午道,旬日之间长安已在掌握,关中之地尽归我所有,此时别说是耗在五丈原种田,只怕已去洛阳垦荒了!”

  赵直听着魏延这没顾忌的大言,眉心一耸,倏忽又松开,他露出一丝吊诡的笑:“文长果然腹有经纶,好个志向!”

  “有志向又怎样,奈何丞相不听,数年北伐,寸土未辟,寸功未建,徒劳民力,空竭府库,朝中非议不断,将士寒心彻骨!”魏延越说越恼恨,砰砰地捶着酒案。

  一滴冷汗从赵直的鼻尖滚落,一颗心向上一蹿,他按了下去,强作镇静地说:“可丞相如今重病,他为三军统帅,至此非常之时,顾虑大局,权行退兵耳,至于他日该如何改变行兵之策,以后再说。”

  魏延哼了一声冷笑:“一人病重,便致国家疲敝,所谓忘身为公,尽心无私,便是这样么?”

  赵直只觉莫名寒气穿透骨髓,魏延心中的怨气太深太厚,他对诸葛亮虽然面上恭敬畏惧,其实心里积攒了太久的仇隙。诸葛亮在一日,在那威压下,他便强忍得一日,诸葛亮一旦江河归海,谁能束缚得住这只愤怒的猎豹呢?

  魏延瞠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元公,你和丞相甚有私交,你说,丞相是何等心思?自他秉持国政,十余年间,那手中权柄不让出一分一毫,他是当真全心为公,还是贪恋权柄?”

  赵直干笑了一声:“我一介闲人,承蒙丞相瞧得起,做了府中的食客,与丞相清谈耳,军国政务一概不懂。”

  魏延喝了半日闷酒,说道:“元公,你为占梦大师,可否为我解一梦?”

  “好,文长但言。”

  魏延慢慢地回忆着:“我昨夜梦见头上生角,不知占在何事上?”

  赵直心中狂跳,手心竟渗出了汗,他努力让自己显出喜色:“头上生角……文长为军中猛将,所谓麒麟之才也,麒麟有角而不用,此为不战而贼欲自破之象也!”

  “不战而贼欲自破之象?”魏延疑惑。

  “然也,”赵直洒脱地一点头,“不战而贼自破,不谋而事自成!”

  “不谋而事自成?”魏延眼睛亮了。

  赵直故意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凡事有急而操切之,亦有慢而隐忍之,将军此梦,占在后者,若能忍耐,不行贸举,善莫大焉。”

  “忍耐……”魏延低喃,笑容在酒红的颊边渐次开放,他像是想通了什么,爽朗地笑了两声,拱拱手,“多谢元公良言!”

  赵直谦让地一揖,兀自低了头饮酒,眸中一点森冷的笑落在了酒爵中。

  孩子在花团锦簇的庭院里奔跑,满院的花开得泼辣鲜艳,犹如一面编织精美的氍毹,一直铺到目力不能抵达的天尽头。

  “小二!”是谁在喊他,他回头看去,爹娘倚着竹帘,明晃晃的光芒映着他们含笑的眼睛,真像碧水里遗留的珍珠。

  他咯吱咯吱地笑开了怀,嘴里缺了牙,他应了一声,却转了个弯,跑出了院子。

  他看见一株大桃树,蓬蓬如车盖的树冠撑开成一把打伞,树梢上结满了粉红粉红的大桃子,像是亮在天上的无数盏明灯。树下站着许多孩子,他们跳着闹着,想要去摘树上的果子,却是够不着。

  “你能摘到么?”有人拉住了孩子的衣襟。

  孩子自得地昂起头,他把外衣褪去,上衣打了个活结,袖子挽得高高的,双手环抱树干,“噌噌噌”地爬了上去。他像一只敏捷的松鼠,越爬越快,很快就爬到了树上,将一个最大最圆的桃子摘在手里,冲着树下招摇地晃了又晃。

  树下的孩子爆发出一片兴奋的欢呼,有的鼓掌,有的跺脚,有的哼起了自编的小曲,有的摇着胳膊满地里跳舞。

  “诸葛亮真厉害!”

  “扔下来,把果子扔下来!”

  他们喊叫着,夸赞着,鼓励着,孩子越发地得意了,一个接着一个摘了桃子扔下去,无数的桃子纷纷坠落,像是一盏盏明耀的红灯在半空中闪逝。孩子们弹起身体,四处捕捉着下降的桃子,接住了的舞之蹈之,接不住的垂头叹息。

  孩子朝树冠中心爬去,他看中了一只更大的桃子,身体匍匐成一条弯曲的弧线,手掌扶着伸展的树干,一点点挪动着。可是忽然,那树干撑不住孩子并不沉重的身体,向下猛地一弯,孩子失去了依附的重心,从高空直直地跌落下去。

  孩子们惊呼起来,许多手都伸向空中,想要接住孩子的身体,孩子在半空中惊骇地大呼,他向上挥舞着双手,似乎想要抓住点什么东西,可是急速坠落的时候,满手抓来的都是无形的空气。

  身下一沉,一双雄健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气,扭头一看,一双清澈的眼睛含了关心和嗔责凝看着他。

  “小二,你又调皮了!”他溺爱地埋怨道。

  孩子吐吐舌头,忽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叔父,你来了!”他欢喜地叫了起来。

  叔父也开心起来,抱着他满地打着转,一面转一面大笑,他跟着叔父一起笑,内心深处无比的喜悦。

  叔父的笑声渐渐消弭,那溺爱温情的拥抱也像雾气一般散开无踪。

  面前有层迷雾缓缓荡开,孩子置身在青山绿水,哦,他发现自己不再是孩子,而成了一个清俊腼腆的少年。

  这是隆中么,水流旖旎,山峦起伏,农人的歌谣随风飘飞,像风筝一般飞向高渺的天空,空气里扩散着淡淡的花香,像酒一般迷醉了人的心。

  “孔明!”甜丝丝的声音在叫他。

  他一回头,看见一座草庐的廊下立着一个粉妆的女子。

  “二姐!”他笑着迎了过去。

  女子手里捧着针黹,她点点少年的肩膀:“瞧瞧,外衣上好大一个洞,脱了,二姐给你补。”

  他嬉笑道:“脱了多麻烦,就这样缝吧。”

  女人瞪了他一眼:“身上连,讨人嫌,你想讨人厌弃,将来讨不着媳妇么?”

  他笑着红了脸,听话地脱下外衣,女子挽过衣衫,牵了针线,认真地补将起来。那一双纤长白皙的手飞上飞下,指尖连着细细的线条,仿佛在挽着一朵花,花瓣战栗,花蕊摇曳,让他看得出了神。

  左穿右出的针线来往如飞,仿佛编织出梦幻般的色彩,一切的场景都模糊了,他似乎听见了许多的声音在呼喊他,像天上落下的轻雪,揉在耳边,不冰凉,却很柔软。

  是他的朋友,他的至交,他们捧着酒坛子,抱着书册子,抬着棋盘子,击着缶,唱着歌,欢畅的声音和着高天上的燕啼,清澈美好,又意气风发。

  真是绝美的场景啊,生活像酿在窖里一坛酒,理想发着酵,欢乐勾着麴,这浪漫的、诗意的青春图画啊,那么让人留恋,让人永世难以忘怀。

  只是一瞬间,那完美的图画被撕裂了,醇香的酒味没有了,朋友的欢歌消失了。阳光忽然退缩到了黑暗的背后,硝烟、鼓号、死亡充斥整个世界,他看见血流漂杵、尸横遍野,万里山河被千万铁蹄践踏,碎成了烂泥一般。

  高高的台层垒起来,衮服冠冕的皇帝站在上面,他在万千人群中向自己招手,熟悉的微笑仿佛被调得最明亮的色彩,他昂扬的声音被温暖的风荡起来,荡向渺远无垠的天空。

  孔明,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会……

  这是上天赐给他的皇帝哪,于是便义无反顾地跟随他的声音奔跑而去,仿佛那是命定的信仰,从此千山万水,万水千山,再也不能舍弃。

  可却在即将靠近的一刹,耳际“轰隆”一声巨响,滔滔长江自天坠落,高山崩塌了,河水泛滥了,白得像死人脸的长幡扎满了空荡荡的宫殿,挖心掏肺的哭声像冷风,一夜之间遍传千里。

  熊熊火焰肆虐燃烧,是夷陵的大火么?火中奔跑着数不清的人,他们嚎哭着、惨叫着,被烧得面目扭曲,骨骼焦黑。“轰隆隆”,天空一阵惊雷爆裂,倾盆大雨呼啸而落。

  雨,好大的雨,浇灭了肆虐的火焰。水漫上来,汹涌澎湃,像天上落下的洪水,湮没了沟壑深堑的谷底,也将他逐渐吞没了。

  他在水底沉落,越坠越深,没有光,没有声音,黑暗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安静,他想,这也许就是最终的结果吧。

  他从跌宕的梦里缓缓苏醒。

  一滴冰冷的水珠掉下来,“啪”地滚在脸颊,他被这水滴激得微微一颤,脖颈艰难地向一边转动,又一滴水珠滚在眉间,像融了的雪滑过他的眉毛。

  他看见一张被悲痛扭曲得五官变了形的脸,嘴角瘪成了一条线,鼻翼一张一翕,使劲地忍着那压抑不住的痛哭,他从发干的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傻孩子,别哭……”

  “先生……”修远跪在床边,双手把着硬邦邦的床沿,手指死死地摁了下去。

  诸葛亮慈爱地笑了一下:“怎么总是哭鼻子,”他注视着修远,在心底慢慢地盘算着一个数字,“你今年有三十九了吧?”

  “是。”

  诸葛亮叹息着:“先生的修远也年近不惑了……”他从被底滑出一只手,干枯的手指碰了一下修远的胳膊,修远伸手握住了诸葛亮的手,很冰凉。他捂了很久,可总也捂不热,像是先生的身体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你跟在我身边有二十六年了。”诸葛亮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得像寂静夜里开出的一朵花。

  修远点点头:“是呢,二十六年,真快,”他叹口气,眼睛里闪出孩子气的笑,用充满憧憬的口吻说,“还想要下一个二十六年,再下一个,再下一个……”

  诸葛亮听得好笑,可绽放一个完整的笑容太艰难,他不得已轻轻牵起唇角:“你要我活多少岁,才能满足你无数个二十六年?”

  “那我不管,十个百个都行,便是让我把自己的寿命借给你,我也愿意!”修远说得斩钉截铁,亮晶晶的泪融化在他凄怆的笑容里。

  诸葛亮注视着修远,心中涌动着繁复的感情。这珍贵的赤子之心啊,像干净得不惹尘埃的一泓水,可你将那赤诚的纯心毫无保留地献给我,我却带给你半生的辛苦竭蹶,让你成为我这一生又对不起的一个亲人。

  修远狠狠地擤着鼻子,把眼泪也擤了回去,他像是忽然想起一件事,站起身走到一面案前,双手一探案上的一个加了盖的瓷碗,不禁大松了一口气:“温热合适,正好!”他转过头说道,“先生,我刚来时去军厨那里端来一碗粥,你现在吃不?”

  诸葛亮躺着有一会儿没有动,身体里逐渐地聚集着足够的力气,慢慢地把脸转向修远,笑意宽泛了一些:“好啊。”

  听诸葛亮有了进食之意,修远不禁大为开怀,他将盖子揭开,从旁边的木盘里拈起一把银勺,一面搅着粥,一面端起瓷碗,轻手轻脚地坐到了床边,一手扶起诸葛亮,给他身后放了四个隐囊。

  粥很清淡,只是白米加了些剁得细碎的甘草,却煮得很黏,轻舀起来,粥在勺子里微颤,亮晶晶的像颗粒圆润的珍珠。

  那一小勺粥咽下去,费了很大力气才滑进胃里,甘草很甜,可吃在嘴里却尝不出滋味,只觉得是在嚼着黏乎乎的东西,吃了两口,便觉得胃里泛起恶心,他知道自己是吐不出的,不过就是习惯性地吃不下东西。

  他推挡了一下:“放一下,有些累。”

  第三勺粥刚刚舀起来,修远的手一抖,勺子翻了个,粥滑入碗里,他霎时红了眼睛:“先生,你是长期劳烦,以至阳气虚衰,阴寒内盛,脾胃弱到了极致,因此胃口不开。你现在要补胃,慢慢把这胃调养起来,第一要务就是多吃。”

  诸葛亮忽地一笑,笑容在凹陷的双颊边一滑,因为无力,又很快地流到了下颌:“傻小子如今也会看病了?”

  修远低头将眼睛在肩上擦了擦:“久病成良医,先生常年身体不好,不知不觉我也知了医理皮毛。”他说得伤心,想哭又怕诸葛亮担心,只好扯出一抹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诸葛亮浩然一叹:“放心,我今天一定吃,只是想歇歇,好么?”

  修远哽咽着唔唔作答,将瓷碗放回案上,重新盖好,折身返回诸葛亮身边,越看诸葛亮越觉得心如刀绞,呼一口气,也觉得是呼进了千百根毒针,针针皆扎在心口。

  灯光一暗,似乎有人进来了,脚步声很轻,仿佛细沙撒落,诸葛亮轻声道:“是元公么?”

  赵直愕然:“你有千里眼不成?”他低头走入里帐,触目一见诸葛亮,登时下意识偏了一下头。

  诸葛亮察觉出他的异样,他竟以为有趣:“我吓着你了?”

  赵直镇定了一下,把脸转了过来:“有点吧。”

  诸葛亮从容地说:“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元公,也会被诸葛亮吓住,我心甚快!”

  “你什么时候能不刻薄!”赵直挖了他一眼,“诸葛丞相,你一日不刻薄一日不舒心么,积点口德吧!”

  诸葛亮灿然地笑了一声,笑声很轻也很短暂:“元公来此,若是有事,可言之无妨。”

  赵直坐正了身体,微微把声音放低了:“你让我去先锋营探口风,只怕难以服膺。那人心中芥蒂太深,恐有不测之难。”他的话说得隐晦,可意思却并不模糊。

  诸葛亮没有说话,干枯的手指在被褥上轻轻一动,仿佛悄然弹拨的一个念头,却很快不动了。

  赵直又道:“我只能让其在此非常时期按捺不动,至于身后事……”他摇了摇头。

  “多谢,”诸葛亮露出很浅的笑,“身后之事,亮已谋定。”

  赵直看了诸葛亮半晌,这个衰弱得像根枯木的男人,他便是倒下了,胸中只要残存着一口气,他便不会停止思考。

  “你不放心的事太多。”赵直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诸葛亮微微颔首:“是,很多不放心,不放心陛下,不放心社稷家国,皆因这不放心,便卸不下负担,一生到头,终究是个劳碌命。”

  “你累么?”赵直问道。

  “累。”诸葛亮诚实地说。

  赵直咳了一声:“你纵算累,也不会让自己歇下,便是死到临头,依旧想着国家事,想着江山社稷。你这个人,对自己无情无义,对家国黎民却绝不亏欠。”

  “难得听元公夸赞,诸葛亮多谢!”诸葛亮显出半个笑容,顷而,寂寂轻叹,“其实,我对很多人都无情无义。”

  “都有谁?”

  “那些死去的人。”诸葛亮神色凄然。

  “马幼常算么?”赵直小心地吐出一个名字。

  诸葛亮翕动着嘴唇:“算,”他吞吐了一会儿,“还有张君嗣……”

  渐渐的,诸葛亮的声音像被水打湿了:“我的大姐二姐……每一个亲人……”他苍白的面颊浮起一丝悲酸的笑,“很想给江东的大哥写一封信,可惜没力气,也没时间了……”

  他涩涩地转过脸,目光清泠如水:“就算有力气有时间,又能写什么呢,那就不写吧……来这世上走一遭,遗憾总要留下,我怎敢求全责备……”

  “元公,我一生皆在求全责备,行至今日,才知那不可能……”他怆然地说,眸中宛然有雾,却没有泪。

  赵直陡然生出恻然,可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很可笑,像诸葛亮这样骄傲的男人,是不需要别人对他同情的。他自负参透天机,对生死之事看得很淡,可在这个男人的死亡面前,所有的超脱竟然溃不成军。

  “你怕不怕身后议论?”赵直问出这个问题,惹出了自己的眼泪。

  诸葛亮展开了通透的笑:“担当身前,何惧身后,那些非议,由得他们吧。”他微仰起面,目光仿佛要穿透千年的历史屏障。

  李福到五丈原的时候,是八月二十五日。

  五丈原在他眼里像是蓄积了太多悲伤,白石河安静地在宽阔的河床中流淌,清澈的碧水分明如同哀愁的眼泪。浪花穿透坚硬的石块,水汽蒸熨飘浮于河岸,周围的山麓笼罩在浓浓的雾气中,山势连绵有多远,雾气便有多远。塬上塬下的水雾连成了水帘,秋风荡了又荡,扑到人们的脸颊上,仿佛只要你来到五丈原,便会哭泣。

  阳光在层云间积压渗透,透明的光线背后隐隐的浮现几片阴翳,有风自朔北荒漠吹来,也许明天就要下雨了。

  李福匆匆赶去中军帐,从堆放整齐的卷帙间迈步,径直走到里间。

  潮热的中军帐内,费祎、姜维、杨仪和修远团团地围住诸葛亮,他竟清瘦得让人心疼,花白的头发仅用灰色帻巾略略一束,全都撒在瘦而宽的肩上。身子虚弱到了极致,每动一下都要人搀扶,膝盖上兀自放着一册文书,却没有力气翻动,唇边有淡淡的红色,难道是血吗?

  “坐吧!”诸葛亮费力地对他一笑。

  李福压抑着满心的酸楚,抹了一把眼泪,哀凄地斜歪着坐下。

  诸葛亮就着修远的手饮了口水,喘息道:“我说的话,你们都记下了吧?”

  “记下了!”费、姜、杨三人同时清晰地回答。

  诸葛亮点点头:“好的……”

  “卑职等现在就去筹备,不耽误丞相正事!”杨仪说,他脸上浮现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神色。

  “好的……”诸葛亮的回答越来越小声。

  三人起身拜了拜,反身便要走,杨仪当先跨步走在了费祎前面,竭力地压抑着喜色,迅速地离开了诸葛亮的视线。

  诸葛亮把目光送给李福:“孙德,自成都而来,车马劳顿了!”

  李福谦卑地笑着一让,便道:“陛下遣福省侍丞相病情,咨以国家大事!”他所来是为咨问后事,可是明白的意思不能明白表达,总要拐两个弯。

  诸葛亮淡淡地轻笑:“孙德来意,亮已自知,国家大事,实乃亮身后之事否?”

  李福被说中心事,自己倒不好意思了,见诸葛亮重病中仍然思路清晰,他不免钦佩,一派唏嘘后,诚恳地说:“诚如丞相所言,福代天子咨询国事,丞相百年后,有何言嘱托?”

  诸葛亮费力地指着摆放在床头文书最上面的一卷简牍:“拿过来!”修远捧了简牍递给李福。

  “这是亮的遗表,烦孙德呈给陛下!并请呈告,臣一身系为官家,不余资财,望陛下不可恩荫子孙过重,不使内外有别,亲疏有分!国家体制切毋擅改,臣昔年所用之人不可轻黜,陛下当能纳之!”他说得很仔细,每说一句都会停一下,是在积蓄力气,也是为了让李福能听得清楚。

  李福的眼泪随即流下,哽咽着接过遗表,虔诚地揣入怀里:“丞相还有何吩咐?”

  “请告诉陛下,臣有负陛下厚望,不能克复中原,还于旧都,愧对先帝托孤,愧对陛下圣恩,愧对江山社稷!”他连说几个“愧对”,声音渐渐颤抖起来,周围的人都忍不住低声啜泣。

  “望陛下毋以臣死为念,虚纳诤谏,宽容待士,臣当含笑九泉!”诸葛亮的眼底微微泛了一丝水波,他向内偏过头,把那湿润的忧伤按捺住。

  李福一一答应,两只眼睛哭得肿了起来,大帐内弥漫着强烈的悲伤情绪,所有的人都在呜呜哭泣。

  诸葛亮把头慢慢转向那些哭泣的人们:“还有一事,也请孙德进告陛下,亮死后当葬在定军山,山可为冢,仅以时服殓身!”

  他稍稍地立起了身体,微微露出了沉静的微笑,似乎看见了定军山的一脉水波,满地芳草,十二座山峰相连成蜿蜒长龙,登上高峰极目远眺,可以望得见,长安。

  中军帐内安静下来了,像是被哀伤的水流包围着,没有问事官员的问话声,没有穿梭的脚步声,也没有哭泣和叹息。

  诸葛亮定定地出了会儿神,他望着空荡荡的中军帐,目光缓缓地转向床边的一扎文书,“修远。”他发出了微弱的呼唤。

  “先生,你说。”这些日子修远几乎浸泡在眼泪里,仿佛每个毛孔都流淌着苦涩哀愁的泪水。

  诸葛亮喘息出碎裂的声音:“信……”

  修远怔了须臾,这才意识到诸葛亮说的是搁在文书上的那袋信,他拈起绢带的两个角,捧过来给诸葛亮看:“先生,是这个么?”

  诸葛亮点点头:“这里面有给瞻儿的信,你交给他,告诉他,勿存虚妄,勿生恶念,信中所书他此刻或是不能体会,将来他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修远呜咽着答应,紧紧地捧着那绢带,只觉得是捧着一颗饱含泪水的心。

  诸葛亮勉力地偏过身体,望向床帏边的羽扇,扇面上的金丝勾勒出的图谱清晰可辨,一针针细腻平整,细细地穿出了沉甸甸的一颗心。

  这羽扇伴着他走过了二十七年,从一个隆中的白衣青年到后来的季汉丞相,每一次胜利的喜悦,每一次失败的痛苦,每一次欢乐,每一次飞扬,每一次悲伤,每一次委屈,它都与自己相依相伴,像个贴心的好朋友,须臾不离,忠心耿耿。

  他记得,那年,在他离开隆中的夜晚,妻子把这柄羽扇递到自己面前,她说,这扇面上绣着伏羲八卦和二十八宿星空图,行兵布阵,治国安邦,总能用得上这些东西,仓促之间若是遗忘了,举起羽扇,心中便即了然。还有一层意思妻子没说,可是他知道,看见这羽扇,就像是看见她,看见他身后,那永远都在等待他的家。

  二十七年间,这扇子破损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妻子修补完好,后来女儿大了,也帮着修补过,看这条线,就是果儿的针线活路。哦,对了,还有南欸,那个小字不是她缝的么,纤细得像她本人一样,与世无争,淡泊清雅。

  他向羽扇一指:“修远,把扇柄上的玉麒麟卸下来!”

  修远没问为什么,他啜泣着拿过羽扇,轻轻拆下扇柄上的白玉麒麟,麒麟摔断了头,只有个残缺的身子。

  他把玉麒麟轻轻地交给诸葛亮,诸葛亮握了麒麟默思了一会儿,道:“这个送给南欸吧,虽然是不全的,但总还是玉,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至于果儿,我还给她自在,希望上天能多留她几年,她能真的快乐!”

  他又看向修远:“修远,先生送你什么好呢?”

  修远哭着拼命摇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先生能活着!”

  诸葛亮祥和地一笑,眼里流露出父亲般的慈爱:“我也还给你自在,我若是不在了,便放了你回家,你妻室儿女日日翘首以盼,这些年难为你了。你回去吧,做一个普通人,若有困难,告诉夫人一声,她一定尽其余力!”

  修远哭得发不出声音,“扑通”跪倒在床头:“先生,修远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

  “不要哭……”诸葛亮颤巍巍地抬起手,轻抚上修远发抖的肩膀,可他力气不多,只拍了一下,就软软地滑了回去。

  “不要哭,好好活着,知道么?”

  “先生……”修远哪里能够止住悲音,双手拽着床沿,抠得指甲生疼。

  诸葛亮再次举起手,终于抚上了他头:“不要哭,先生还有话要嘱托你,你听我说。”

  “先生,你说……”修远抬起泪水纵横的脸,答应一声哭一声。

  “告诉,告诉夫人……”诸葛亮的声音渐渐起了悲意,像是水面忽然溅开的涟漪,“她是我一生的知己,我的心意,她都能明白……我一生为国尽忠,却亏欠了家人,如今来不及弥补了……”他停了一刻,缓缓收住了哀音,“我虽身死,还要劳烦她照顾家人,果儿、瞻儿还得仰她照应……”他将手指滑向枕下,摩挲出薄薄的一张手绢,“这是昔年我们在隆中时她亲手所缝的手巾,上面有她绣的一首诗,她看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修远颤抖着接过那轻软的手绢,微暖的绢帕卧在掌心,像一片初生的叶子,其上绣着一行行娟秀清爽的字。

  “好,先生,我都记下了。”

  诸葛亮轻轻按住修远被泪水湿润的双手:“我死之后,把我留给他们的信带回成都,带回去,带给他们……”

  修远悲戚地应诺着,他把身体深深地埋在先生的手上,说不出一句话,连哭声也被绝望的悲痛沉沉地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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