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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伤别离君王拒兴兵 继夙愿丞相再伐魏

  诸葛亮请北伐的奏章呈上来后,皇帝保持了异乎寻常的沉默,他既没有下诏宣示己意,也没有召见丞相咨问详情。他自己不做决断,却把诸葛亮的出师表诏下公议,起初尚书台收到公议诏命,还没当回事,以为是例行惯事,只将诸葛亮的奏章抄录各公门,由于皇帝语焉不详,尚书台做起这事来漫不经心,有的不要紧的公署甚至没有送去。可沉寂了几日后,反对北伐的声音却开始出现了,劝学从事谯周再次充当了排头兵,一篇词意深切的奏疏呈上尚书台,满纸激切,字字刻骨,紧接着,一批早对北伐心存不满的官吏跟在谯周之后,大胆地将反对北伐的奏章送入尚书台,数日之内累起了厚厚的一摞。这些奏章都送至皇帝的案头,皇帝却只看看书写者的名字,里边的内容一概胡乱扫过,而后,仍然像建兴六年一样,统统发给丞相府。

  收到反对北伐奏章的诸葛亮,和皇帝一样保持了沉默,那些奏章他都一一阅过,却不提出一点儿的意见,也不见他恼恨发怒,每日只在府中批复公文,会见问事官员,忙得晨昏不知,绝口不提兴兵,似乎把北伐忘记了。

  时间便拖去了半个月,眼见正月便要过尽,皇帝一直没有等来诸葛亮陈情的奏章,他感到很困惑,遣了小黄门去丞相府打探消息。

  等到傍晚时分,火红的落霞翻过宫墙,照在一洼一洼的残雪上,仿佛烙在残破皮肤上的鲜血,小黄门才回来。那时刘禅正在用晚膳,一众宫女宦官围着他,案上摆满了各色精致佳肴,他对着满目美食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只觉得胃里腻得很,像是有一块膘很厚的肥肉硌着胸口,不得已端起一碗冬菌羹汤,却半晌不饮下。

  “相父每日在府中做什么?”他懒懒地问。

  小黄门道:“丞相每日在府中忙碌。”

  刘禅皱眉头:“忙?忙些什么?”

  “批复公文,会见各公门官吏,诒训僚属……”小黄门一项项地数落。

  刘禅听着直发愣,他其实对诸葛亮平时的生活并不熟悉:“一整日都在做这些事?”

  “是。”

  刘禅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整日……相父这般忙碌,他难道不睡觉吃饭么?”

  小黄门揪心地一叹:“小奴听丞相府身边的徐主簿说,丞相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吃不到三升,有时忙得太狠,一整日水米未沾。”

  刘禅手里的汤碗放下了,他喃喃着:“他不吃不喝,他、他在做什么?”

  “忙公事。”小黄门唉声叹气,他在丞相府待了大半日,见过诸葛亮的疯狂忙碌,仿佛一只至死方休的工蜂,没有一刻停下来歇一会儿,便是喘口气也以为浪费时间。

  “陛下,小奴算见识了,丞相真真是事无巨细,皆亲定之,一国之相竟然自校簿书,小奴没见过这样的官,太拼命。”小黄门很真诚地说。

  刘禅听不下去了,心竟那么没出息地疼起来。

  他吸着鼻子,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

  “宣,丞相。”

  诸葛亮款步入宫,恭恭敬敬地跪拜而下,灯光淌在他匍匐的背上,便如一只柔软的手在不无怜惜地抚摸他。

  刘禅从榻上一跃而起,他向诸葛亮走去,用一双手扶起了他。

  诸葛亮缓缓起身,那张疲倦苍白的脸被摇晃的灯光送入了皇帝的眼里。皇帝看见的是一个被沉重的劳累勒住的老人,瘦得凹陷的颊上几乎没有血色,唯有几点暗淡的红斑。眼睛笼着一层灰雾,显得更加深邃幽静,玄色进贤冠封住他铺满阴翳的额头,衬得白发越发分明,数一数,白发多得压过了黑发,剩下的黑发已是溃不成军。

  刹那,刘禅心酸得眼角发胀,他把脸别过去,装作轻松的样子,露出一个稚气的笑:“相父,还没吃饭吧?”

  “臣……”诸葛亮不知该怎么回答。

  刘禅不待他作答,紧紧拽着他的手腕。诸葛亮支离的瘦骨硌疼了他的手,他越加地难过,拉着诸葛亮去围屏软榻上坐下,榻前的食案上摆满了各样食器,却都扣着盖。

  “相父太忙,一定没有用膳,正巧朕也没吃,我们君臣共膳。”

  刘禅伸出手在食器上一一探过:“正好,还热着。”他向周围点点头,宫女们躬身向前,将食器上的盖揭开。刘禅亲自动手,舀了一碗热汤,亲手端起捧给诸葛亮。

  诸葛亮慌忙道:“怎敢劳动陛下,折杀臣也!”

  刘禅不在乎地说:“相父劳苦功高,为社稷安宁,黎民富庶,忙碌终日,朕无以为报,唯以一羹相赠,相父理当受之!”

  诸葛亮欠身一拜:“臣无非尽责,何敢当陛下之赞!”

  刘禅叹道:“别说了,相父先饮下吧,你的胃不好,这是朕令太官专为相父所熬的养胃之羹。”

  诸葛亮一时感动,便接过那碗汤,一勺勺细细地品下。每每抬头时,都看见刘禅津津有味地打量自己,便像个充满了好奇心的孩子。

  其实,皇帝就是个孩子吧,会有糊涂的猜忌和无奈的昏庸,却始终善良天真,他尽管身在最残酷的权力旋涡里,内心深处永远保有着难得的纯粹。

  刘禅看着诸葛亮将一碗汤全部喝完,脸上浮起了欢喜的容光,他真挚地说:“朕希望相父康健安宁,永远,”他像是把字眼儿抠出喉咙,“别离开成都。”

  诸葛亮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沉默着,却并不想违心顺从,一字字道:“陛下待臣恩情,令臣感动,可是臣,不能不,去北伐。”

  “相父就不能不去么?”刘禅渴望地说,“季汉离不开你,朕也离不开你。”

  诸葛亮缓缓地宽慰道:“臣休兵三年以来,民力得生,兵力得养,而今国库充盈,四边无事,正该大举兴兵,以完夙志。再者,东边有北上之意,欲与我们联合出兵,臣以为东西两线出击,互为掎角之势,乃用兵上策。故而臣以为当趁此用兵,战时良机,失之瞬也。至于朝中庶务,陛下尽可放心,朝中之事臣已安排妥当,臣离开成都后,后方之事皆有安排。若陛下有何难决之事,可驿传前线,臣当竭忠尽力,俾陛下少忧烦。”

  刘禅现在知道了,诸葛亮一直没有陈情答复,闷在府中昏天黑地地做事,原来是为了处理政务,以为兴兵北伐安定后方。到底,北伐在他心中重如泰山。

  他忽然就怒了,大声地说:“北伐有什么好,相父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你就这么厌弃成都,厌弃朕?”

  诸葛亮给皇帝跪下了,他一言不发地顶着皇帝的勃然怒火,却依然平静,仿佛一池永远吹不开波澜的水。

  刘禅圆瞪着眼睛:“相父,你说,这是为什么?”

  “北定中原,是为先帝遗愿,亦是臣毕生之愿。”诸葛亮说得很慢,却并不犹豫。

  刘禅讽刺地笑起来:“先帝遗愿,可不是么,为了先帝遗愿,相父和那些老臣们,前赴后继,持之以恒,你们有志向,有夙愿,是呢,先帝才是你们心中的明君……朕算什么,朕不懂得你们的抱负远志,我不过是个傻子……相父,你太能干,太无私,先帝把我托给你,你尽心尽责,堪称百代楷模。可你给我多大的负担,我不是先帝,我做不了你身后的支持……”

  诸葛亮承受着皇帝肆无忌惮的宣泄,像个收容风暴的港口,他蓦地高声道:“陛下,”他微微喘了一口气,“臣时日无多了,臣不想为后人留下遗恨,臣不得不,不得不……”

  刘禅惊住了,他没想到诸葛亮会说这样的话,这么伤绝的语言居然出自诸葛亮之口,他不敢相信刚强得让人畏惧的诸葛亮竟也有绝望的时候。

  诸葛亮深深地呼吸着:“陛下,自古以来,哪里有偏安一隅可以长久的国家,若不积极进取,以战止战,季汉别说是开疆辟土,苟且自存也不可能。臣别无他念,唯想在有生之年,为我季汉辟出可鼎足中原的路基,俾得后人沿着臣所奠之路走下去,为陛下减轻兴复汉室的负担,为后人拓出一个有希望的将来……臣或者因为此情太急,行事过于操切,使得陛下生出不惬,考臣之心,本非臣之愿,可臣实实不想百年之后,把兴复汉室的重担都丢给陛下。若是臣不能开辟疆域,徒自困守不思进取,九泉之下,臣无颜去见先帝!”

  刘禅怔怔的,他沙哑着嗓门,吞吞吐吐地说:“相父,为何、为何说自己时日无多……”

  诸葛亮沉默,他并没有向皇帝作出解释,清亮的瞳仁缓缓涌出凄惶的冷雾:“臣请陛下允臣北伐!”两行清泪在他苍白的面颊拖出发光的影子,他深深地拜了下去,泪水洇在地板上,仿佛凋谢的辛夷花瓣。

  刘禅猛地扑过去,他将诸葛亮扶起来。四目一对,这是刘禅第一次看见如此伤情的诸葛亮,面对这样悲绝凄怆的诸葛亮,所有否决的话全部封死在糊满了泥的心里。

  “相父,”他抽泣着,最后的一点残望变作了乏力的疑问,“为何如此执着北伐,你就不能歇一歇么?”

  “那是先帝和臣的梦,那个梦,也属于陛下。”诸葛亮的声音透过层层的泪,分外凝重。

  刘禅有些震撼,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那个梦也和自己相关么,他一直以为,那个雄浑的山河之梦属于胸怀天下的先帝,属于经纬天地的相父,属于很多很多元勋功臣,就是不属于自己。他只想做单纯快乐的阿斗,不稀罕去兴复汉室,不稀罕去夺取长安洛阳,不思进取又怎样,偏安一隅又怎样?偌大的天下,总能容下一个没出息的阿斗,可这一刻,他仿佛被诸葛亮点醒了,也许,也许,那个梦真的属于自己……

  他艰难地张开口,每个字都湿润得沉重不堪,统统摔下去:“我允了,允了……”

  他紧紧地抓住诸葛亮的手臂,像个失怙的孩儿,仿佛这一别后,便从此不再见面,他看着诸葛亮,一遍遍重复着:“相父,答应阿斗,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雪已经化了很多,屋瓦檐角、庭台水榭、树梢枝丫、残花断根,都残存了一块块巴掌大的雪渣。融雪的水流声滴答不停,像是这凄冷庭院间奏响了一曲曲清越的吟唱。

  南欸把帘子一卷,望望外面融雪的粉妆世界,初暖的太阳从毫无遮拦的天空俯照,映得庭院里熠熠生辉。数不清的角落里淌出融化的雪水,汇合成一条条潺湲涧流,曲曲折折流入了绕屋的溪水中,房前的千竿翠竹也抖落干净满身雪花,露出了青葱本色。

  她踮了踮脚,目力延伸到竹林中的石子路尽头,隐绰的竹林掩映中,有冷风穿林呼啸,却没半个人影。

  “南欸,你站在风口做什么?当心凉着了!”一声询问拉回了她的思绪,她歉然地放下门帘,回身笑了一笑。

  屋里齐整地放着两口竹箧,黄月英弯了腰,正把一叠叠书、几件衣裳放进箧内,每放一样,便默思片刻,再寻来另一样。每件物什都堆叠得规规整整,像是在修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软的、硬的都能切合相交,既没有浪费竹箧里的一寸空间,也不会显得臃肿冗杂。

  门前的石子路传来渐近的脚步声,一阵小孩子的咯咯笑声后,门帘哗啦啦响动,诸葛亮抱着诸葛瞻走了进来。

  诸葛瞻一只手攀住父亲的肩膀,一只手握着诸葛亮的扇子,来回地摇晃,口里还在嘟囔各样小心事、小机密、小乐趣。

  南欸乍见诸葛瞻缠在诸葛亮身上,几步迈过去:“瞻儿,怎么不懂事,那么大了,还要爹爹抱,你不怕累着爹爹!”

  诸葛瞻躲过母亲的手,把头埋在父亲的肩膀上:“就抱抱嘛,爹就要走了,都抱不成了!”

  诸葛亮没所谓地笑道:“没关系,不累!”

  “是吧是吧!”诸葛瞻对南欸吐吐舌头。

  南欸责备道:“少顽皮,可不能宠坏了你!”她强硬着将诸葛瞻抱了开去,也不管诸葛瞻如何抱怨。

  黄月英迎过来,拂拂诸葛亮衣衫上零星的雪花,轻声问道:“定了哪天走?”

  “五日后!”

  三个简短的字说得很干脆,声音也没有起伏,却让一屋子的人都呆住了。

  五日后,站在她们面前的这个男人便要走了,踏上他无数次奔赴的征程,和他从前那些无法细数的日子一样。可为什么在此刻,竟莫名有种生离死别的悲凄感,好像他一旦离去,便从此不再回来。

  诸葛亮也隐隐感觉到那离别的凄惶,他沉默着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个人,妻子、儿子,还有他未露面的女儿,都是他心底的牵挂,也许他常常不能记得他们,把一颗心都装了江山社稷,装了他的理想,他的信仰,可他从不曾真正忘记他们。纵算关山遥远,琐事重重,纵算他被一整个国家的沉重负担裹缠得透不过气来,他总也不能丢弃他们,因为,他们就是他的切肤之痛。

  屋里的气氛太压抑,他不愿意这种沉重成为亲人的负担,便指着那两口塞得满登登的竹箧,笑道:“带这么多衣服,我可是去出征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你们拾掇出这许多花样来,莫不是一朝丞相出征,还要梳妆打扮么?”

  这调侃惹得众人都笑起来,黄月英因笑道:“哪儿多了,寻常不也是如此么,你就是个挑剔性子,罢了,我不敢收拾了,你自个来吧!”

  诸葛亮温情一笑:“多便多矣,总不能穷到没衣服穿,找曹睿要吧!”

  南欸实在忍不住,掩了面低声地笑,抬眼却见着诸葛亮的微笑,仿若春风拂阑,绽放出整个季节的美好,她不禁发了呆。

  门轻轻一敲,修远走了进来:“先生!”

  诸葛亮缓缓住了笑:“有事?”

  “赵直来了。”

  诸葛亮目光微微一闪,他弯下腰,将诸葛瞻手中的羽扇抽走,唇边荡漾起玩味的笑。

  赵直抱着膝坐在棉缛上,看着诸葛亮从门前的小径缓缓走来,风牵起他素色的深衣,写意着他翩翩如青竹的身影。赵直在心里暗暗骂起来,多少年了,这个男人虽然霜白了头发,却依然优雅雍容,那张脸纵算生了皱纹,还是峻朗如轩月,让人难以忘怀。

  “元公,别来无恙?”诸葛亮扶着门笑道,笑容很好看。

  赵直翻翻眼睛:“还没死。”

  “许多年了,元公的脾气依然没变。”诸葛亮笑道,缓缓走去屋里坐下。

  赵直反唇相讥:“许多年了,丞相的狠辣也依然没变,遣个蛮子来请我,我不愿意,便动武力把我捆住。一绳子绑在黑屋里几日几夜,这是请么,分明是劫持!”

  诸葛亮淡然地笑着:“元公太难请,不得已而为之,元公若心有不快,我责令张钺给你请罪。”

  赵直不屑一顾:“不稀罕,”他往前一倾身体,“丞相此番大动干戈,意欲何为?”

  “我又要北伐,想……”

  赵直抢话道:“想让我随行?”

  诸葛亮也不说是不是,微笑在眼睛里熠熠生辉。

  赵直一巴掌拍在诸葛亮面前的案上:“是不是我不肯随从,你又要夷三族!”

  “不,”诸葛亮轻轻摇头,“此番随元公所愿,元公若以为拘束,亮可放你走。”

  赵直根本不置信:“诸葛亮的话,信不得!”

  诸葛亮静静一笑:“亮之诚心,可对日月,元公若不信,尽可此时出了府门,亮绝不阻拦。”

  赵直不吭声了,他暗自看着诸葛亮,诸葛亮一直维系着优美的微笑,那笑容像溺死人的一池幽湖,多看一眼,便会被陷进去。

  真是个绝代风华的男人,纵算他老了衰弱了,正在末日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可那骨子里的慑人气度却始终剔不掉。他便是坐着不动,那夺目的风仪也在无形中焕发出来,也许他便是死了,也会让千万人刻骨思念。

  “我改主意了,”赵直朗然道,“我跟你去北伐。”

  诸葛亮粲然一笑:“元公爽快。”

  “但我有一个条件,”赵直瞠着双目,语气很强硬。

  “元公尽管说。”

  “这是最后一次!”赵直斩钉截铁地说,“你必须放我走,从此我与朝廷官府再无瓜葛!”

  诸葛亮慢慢地摇动羽扇,吐出一个圆润的字:“好。”

  阳光普照,雪已是融尽了,潺潺水声响彻天地,融雪吸附了空气里的热度,到处都冷飕飕的。风把空气里的冰凉气息裹起来,漫不经心地吹拂着。

  姜维走在丞相府的后院里,脚步迈得很快,迎面的冷风携着劲力,像一双手推挡着他的前进。他一直走到曲折蜿蜒的庑廊边,在长廊尽头停了一下,蹭掉鞋底的泥块,抬步走了上去。

  庑廊很长,十步之外便起了一座拱桥,桥下流淌着一川溪水,那溪水从不远处的竹林深处流出,拐了两个弯,分成三条支流。每一条迤逦伸入一座廊桥,一共三座,再缓缓地扭过来,一起汇入竹林边沿的碧绿湖水中。

  他走过了两座桥,水面的风卷上来,扑来一袭冷意。他踏上了最后一座桥,桥栏倚着一个人,当风而立,那风吹得她衣衫簌簌飘飞,仿佛即将飞升而去。

  他不知道是埋头走过去,还是该停下来和她说话,这么左右为难地想着,却不知不觉地放缓了步子。

  诸葛果对他笑了一下,她衣衫单薄,站在风口微微颤抖,那笑容被风吹散了,一片片落在桥下的溪水里。

  “你要跟爹爹去北伐了……”她说得很小声,轻微得像偶尔拂过耳朵的一片羽毛。

  “是。”姜维回答得四平八稳。

  诸葛果轻叹一声:“昨日我去青城山见师父,他送给我几句话。”她瞧着姜维,一字字很用心地念道,“秋风起苍黄,原上离草泪。大雪满城楼,将军迟不归。千载伤心事,万里河山碎。独怜闺中花,清芬空为谁。”她徐徐地停了一会儿,“我问师父什么意思,他却不肯说,我心里很是不安,也不敢告诉爹爹,便想来说与你听,你说这是好话还是坏话呢?”

  姜维默然半晌,才徐徐地说:“有些话或者只是随口一说,不要太往心里去,不然苦熬了自己。”

  “我也希望是随口一说,可是心里老是过不去,生怕是有什么不可预知的大事要发生,或者是师父故弄玄虚也未可知呢。”诸葛果喟然一笑,“你别介意呀,我或者是想太多了。”

  姜维“唔”了一声,他和诸葛果单独相处,总觉得说不出地窘迫,饶是他十来年征战沙场,历经无数凶险,面对这旖旎情怀,却不能游刃有余地应对。

  诸葛果蓦地问道:“你的玉佩在身边么?”

  “在……”

  “给我看看。”

  姜维也不反对,从怀里小心地将白玉莲掏出来,双手递过去的一霎,竟和诸葛果的手相互一碰,慌得他把手甩下来,藏在后背上揩了揩。

  诸葛果像是对他的局促不安毫无感觉,掌心擎着那温润的玉佩,玉很暖,似乎带着姜维怀里的温度。她轻轻抚了一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革囊,蜀锦做面,粉底上绣着一株并蒂莲,针黹细腻平滑。她将那玉佩装入了囊中,细心地系好口边的丝绦,打了一个同心结,像是一节竹枝。

  “本来该亲手准备些厚礼送给你,叵耐我最近病了,身体乏得很,竟只做得这个革囊。”诸葛果遗憾地说。

  “不用送了,别劳累了自己。”姜维体恤地说。

  “以前送给你的礼物还在么?”

  “在的。”姜维的声音很低。

  “拿着,放在这囊里不会摔坏!”诸葛果将装了如意的革囊递还给姜维。

  姜维犹疑地接过来,诸葛果微笑着说:“我做的,我们一人一个。”她从腰间牵起一个绣面革囊,果然和送给姜维的革囊一模一样。

  姜维犹豫了一刹,学着诸葛果,也把革囊挂在腰上,还轻轻地抚了一抚。

  诸葛果满意地一笑,她久久地注视姜维:“姜哥哥,我问你一句话。”

  “嗯,你说。”

  诸葛果轻轻道:“你同意娶我,是因为同情,还是、还是……”她不知该如何启齿,她想姜维是应该懂得的。

  姜维一愣,他鼓了很大的勇气去看她,他看见诸葛果认真的眼神,那份认真有种瞬间震撼的美丽,不知为了什么,刚才巨大的紧张消弭了。

  “我……”他张了张口。

  诸葛果静静地等候着,她前所未有地耐心,既不催促,也不烦恼,肃然如埋在青苔下的古老井台,日复一日地承受时间的风霜,只为等待最后时刻的一个回答。

  “不是因为同情。”姜维说得很轻,可并不勉强。

  诸葛果既喜又悲地笑了,微笑的脸庞挂上了两串珍珠般的泪,她转过了身:“你走吧,我不耽搁你的正事,我在成都等你。”

  她倚着廊桥的阑干,眼里望着桥下缓慢流动的溪水,阵阵凉风吹面生寒,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身上却蓦地一暖。她诧异地扭过头,却原来是姜维脱下外衣搭在她肩上,那忽然的温存让她竟是呆了。

  “保重身体。”姜维说,他露出一丝很浅然而很温情的笑,一步步走下了廊桥,拐进了一扇月洞门后。

  诸葛果怔怔的,手指拈着姜维外衣的领口,身体被那温暖的衣衫包围着,仿佛他从不曾给过自己的拥抱,让人沉醉,也让人伤感。

  建兴十二年二月初二,是太常选定的出征吉日。

  皇帝和丞相领百官,先去宗庙祭祀祖宗,再去圜丘祷告上天,念了华美冗长的祷文,捧了精致细作的俎豆,焚了苒苒束缚的刍草,征伐礼仪才算大体完结,方将丞相送出城。

  自清晨开始,从张仪楼浩浩荡荡排开上千人的送征仪仗,金甲裹身的虎贲队侍卫都挺胸腆肚,一百来面各色旌旗风帆般招展摇晃,中韶宫乐喧天演奏出恢宏的胜利乐章,卤簿队伍高擎着斧钺、金戈、汉节……光彩灿烂,亮得人不敢逼视。

  雪已是融尽了,偶尔还能在沟壑里看见残留了的冰水,阳光铺散得满天满地,映照在宏大的仪仗队上,像是一面金色的屏风。

  青灰色的张仪楼下,高大的城墙辉映着金光闪闪的仪仗队,无数的光亮在青砖上闪耀,一声钟磬的宏远鸣响后,皇帝和丞相的车仗缓缓地驶出了城门,其后是鱼贯而出的百官队伍。有骑马的,有步行的,都不敢言声,浩浩荡荡,如微风吹拂的稻田,向着一个方向倒伏。

  附近的老百姓也闻讯而来,统统挤在城楼下,踮脚攒头,议论四起,嘈杂的人声混入了黄钟大吕的宫乐中。

  刘禅扶着车轼从华盖宝羽的御辇上轻轻走下,从内侍的手中端了一爵热酒亲自捧给诸葛亮:“今日朕率百官郊送相父,望相父北伐马到成功!”

  诸葛亮欲跪接赠酒,刘禅却扶住了他的手臂:“相父,不要跪,朕今日免了你的跪拜礼!”他把酒爵轻放在诸葛亮的手中,全神贯注地看着诸葛亮饮下。

  诸葛亮饮罢酒,睨了一眼浩大的仪式,忧虑地说:“陛下,臣谢陛下厚恩,但礼仪太过了!”

  刘禅轻轻地对他笑着:“相父,这是朕的一点心意,就当是朕送给相父的薄礼!”他忽然变得很哀伤,笑容慢慢地消退为眼底的怅惘。

  “陛下,臣北伐之后,朝政若有疑难,自可咨询蒋琬、董允,望陛下多听良言,善纳诤谏!”诸葛亮一句句慢慢地说。

  “知道!”刘禅回答得像个温顺的孩子。

  “臣以为陛下宜以自谋,凡事不能太优柔迟疑,也不能刚愎自用,过犹不及,中庸之道,当为陛下察之!”

  “好!”

  诸葛亮还想多告诫几句,可是满腹的话哪里可能在这短暂的时刻一一说清。他发觉自己今天变得很缠绵啰唆,仿佛是想把一辈子的话都交代完,若是不那么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相父!”刘禅的声音有点嘶哑,他忽然双手攀住了诸葛亮的胳膊,默默地靠近了他,在他耳边很轻地说:

  “你要常常来信啊……我也会给你写信的……”皇帝的声音变了调,他没有称“朕”,而是用了“我”。

  没有人听见皇帝说什么,大家都以为皇帝是在和丞相交代秘密事宜,谁也不知道这个忧郁的年轻人原来仅仅是叙说内心的念想。

  刘禅把头很深地埋下,埋在诸葛亮的影子里,任谁都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手指紧紧地牵住诸葛亮的衣角,那么用力,那么专注,仿佛失了依怙的小孩儿。

  “陛下……”诸葛亮轻声道。

  刘禅抬起头,金色的丝绦飘扬在下颌,十二颗玉珠帘幕的背后是泪水充盈的清秀面庞。

  刘禅努力地让自己笑起来,他握住诸葛亮的手:“相父,朕送你登车!”

  “臣何敢!”诸葛亮推辞道。

  刘禅固执地拖住他的手,双臂往上一举,硬生生地把诸葛亮搀扶上车,脸上才挂了稚嫩的笑,仿佛是做了一件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得他为之骄傲。

  “相父,北伐任重道远,非一朝一夕,相父不要着急!”刘禅很不合时宜地在出征的时候说了丧气话。

  诸葛亮没有说安慰话,他不喜欢夸大事实,也不否认任何一次的必然胜利。

  于是,他说了一个事实:“此次北伐我们还联合东吴,东西两线进兵,不负两国盟约,当可助北伐一臂之力!”

  “好的,朕知道了!”刘禅记起联合出兵的盟书是诸葛亮亲订的,每个字都念给他听,再由他盖了玉玺,两双手按住文书的两头,彼此都在眼睛里含了笑盈盈的鼓励。

  “相父,朕等着你凯旋而归!”刘禅满怀感情地说。

  诸葛亮五内俱沸,他有许多话要说,终是来不及了,只对皇帝一笑,并不多说什么,拍拍车轼,对皇帝一揖,对百官一拱手。

  “呜!”出征的号角呜咽声碎,一刹那,车辚辚,马萧萧,旌旗蔽日,金戈辉煌,声声蹄踏震碎了天空的宁谧,在远山间迢递传送。

  车辇渐渐地远去了,留下一行行车马印子,在宽阔的驰道上烙下深深的,久久不去的痕迹。

  人潮从城楼下涌向前,都追着远去车马的足迹,眺望再也看不见的飞扬旌旗,看不见的清朗背影,看不见的温情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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