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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人才凋敝独木支蜀汉 探病赵云再定北征计

  一叶飘落,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地飘了很久,才慢悠悠地坠落下来,风再一吹,落叶在地面蹁跹如舞,“呼”地扑到了一个孩子的怀里。

  孩子呀呀地叫着,双手抓摸着这片落叶,可他的力气和准度不够,叶子从手心里滑走了。他着急地扑了过去,奈何脚下发软,一头便要栽倒,身后却有人稳稳地护住了他。他的腰上系了一条绸带,身后那人便用这绸带保护着他行走。

  他皱皱鼻子,扭头瞧了一瞧,对上一张清丽的女人脸,是娘哦,他想喊她,口一张,送出来的发音却是“羊”。

  “是娘!”女人小声地矫正。

  “羊!”他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小脑袋一偏,水般清澈的眼睛里含着小小的自得。

  女人笑了:“傻孩子,真是傻孩子!”她凑下身子,在他嫩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捏着他的小手说,“香娘一个,香不香?”

  孩子踮起脚尖,在母亲的脸上啄了一口,女人笑着亲了亲他的小手:“乖孩子,娘的乖宝宝!”

  孩子呜噜呜噜地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扭了小身体,一步步朝前蹒跚学步,蓦地,他停住了,一张陌生的脸忽然出现在眼前。

  一柄羽扇向下延伸,柔软的羽毛触摸着孩子粉嫩的小脸,然后是满月般干净的微笑。

  孩子被吓住了,他向后紧紧一缩,倏地扑入母亲怀里,嘴巴呵呵地呼着气,眼睛里藏着小小的惊恐。

  南欸已是呆了,诸葛亮的忽然出现让她如同坠入了梦中,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捏着孩子的小手半晌不动,仿佛失了魂。

  她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上流溢着残损的霜色,似乎比离去时更瘦了一些儿,让人禁不住地心疼。她瞧见他腰间的褐色大带,那是她做的,密密的针脚织出她绵长的痴恋。她像个初见心上人的小女孩儿,又爱又紧张又害怕,行礼称呼一概都忘了,只是凝望。

  诸葛亮被她盯得不自在,玩笑道:“不认识我了?”

  “丞、丞相……”南欸这才想到该行礼,身上却微微颤抖着,让那礼很别扭。

  她忽地又意识到什么,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指着诸葛亮道:“叫爹爹。”

  孩子不肯,“爹爹”是很陌生的词,在他十一个月的短暂人生中,他听过学过很多词,唯独没有“爹爹”。

  诸葛亮见儿子对自己生疏如此,心底凉悠悠的,怅怅地叹了一口气。

  黄月英款款地走了过来,忽见诸葛亮回来了,竟生生怔了一刹,她又喜又惊:“孔明?”她弯腰抚了抚孩儿的脸,笑着哄道,“快看看,这是爹爹、爹爹呢!”

  孩子唔唔地呢喃着,还是不肯认,索性把脸埋进南欸的身体里,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架势。

  诸葛亮苦巴巴地说:“儿子不认老子,奈何!”

  黄月英半疼半责地说:“也是你活该,生出来便没见过你,冷不丁见面,他怎会亲近你?”说起亲情疏离,黄月英又想起一茬,“再一桩,几次去信让你取个名回来,你偏没音信,至今还没名呢!”

  诸葛亮恍然,若不是黄月英提及此事,他一定想不起来,他一旦沉浸在浩瀚的朝政公文中,别说是给儿子取名字,连自己也忘了。

  黄月英嗔道:“早知道你忘了!这次既是回来,必得把名取了,你若记不住,我天天提醒你。”

  “好,不会忘。”诸葛亮许诺道,他四处望了望,心底的惦记化作脸上的殷殷表情,“果儿呢?”

  黄月英一时没回答,她吩咐保姆女僮,抱了小公子回屋去,又让南欸也一同去,这才开口道:“果儿……”她说起便是一叹,“她不自在。”

  “不自在,她病了么?”诸葛亮惊道。

  黄月英沉默了一会儿:“为乔儿……”

  诸葛亮也沉默了,他再抬脸时,黄月英的眼中已闪着泪光,夫妻彼此对望着,眸中流淌着相同的东西,仿佛抹不去的忧伤,那是他们共同的伤口,触一触,便彻骨地疼。

  “果儿,怪我是么?”诸葛亮低低地说。

  黄月英幽幽地说:“没有,她只是心中悲痛,过不去那道坎,时间长了,慢慢便好了。”

  诸葛亮又不说话了,即使说,又能说什么呢,有些人注定是要辜负的,一个背负社稷重担的丞相,怎么再能奢望拥有完整的家庭恩情。在无上的权柄下,一切寻常的亲昵都在枯萎,包括他自己,亦不能作为一个普通的个人去活,去追求。他已被紧紧地束缚在沉重的江山负担下,那壮丽的山河间才是他该皈依的地方,既做了庙堂上持掌权力的朝臣,便不能做闲情逸致的寻常人。

  “先生!”修远忽地走来,“董中郎求见,说奉了陛下旨意。”

  诸葛亮点了点头,他转脸对黄月英轻声道:“告诉果儿一声,我一会儿去看她。”他收拾住纷乱的心情,便和修远往前堂走去。

  黄月英看着诸葛亮渐行渐远的背影,很多的悲伤从已涨了大潮的心上泛滥而起,她背转身,悄悄擦去眼角的泪。

  厚厚的一扎文书稳稳地放在书案上,董允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喘吁吁地说道:“丞相……”

  诸葛亮打断了他的话:“亮如今不是丞相了,休昭请勿要破了规矩。”

  董允愣了一下,他想起诸葛亮请表自贬三级,如今的正式官职是右将军,可不称他为丞相,难道真的称他为将军么?那也太别扭了。他索性不称呼了,指着那些文书道:“陛下令我将尚书台这几日的奏疏收起了,交来处分。”

  诸葛亮愕然着,他翻了翻文书,忽地惊住了。

  真的全是奏章,但被糊了上书人的名字。这是尚书台的规矩,朝廷奏章除非必须下公议者,一概不准外泄,只有皇帝知道是谁所书,这是为了防止若有官吏参劾同僚而遭到打击报复。

  其实这种规矩对诸葛亮是一纸空文,他以丞相之职录尚书事,尚书台实际在他的掌控下,尚书台收到的朝臣奏章,除例行惯事的寻常章表外,一般都会交到丞相府处分,所谓糊名不告也就形若掩耳盗铃。诸葛亮若是愿意,他可以轻易便查出上书人的名字。

  诸葛亮按捺住心里的疑惑,他翻开了几卷文书,看了三四份奏章,缓缓地明白了。

  这些奏章说的全是同一件事,那便是反对北伐,或直斥不可,或借事讽喻,或外托天象,总之琳琅满目,数一数有十几册,他其实已经通过笔迹辨认出上书人是谁。他对蜀汉官吏太熟悉,谁的字谁的文风,他扫一眼便能断个八九不离十。

  他看的第一份奏章一定是谯周所书,措辞切骨,文起便称三代圣人,引经据典,咬文嚼字,笔上生着灿花儿,却看得人心底生出腻味来。

  他把奏章慢慢卷起来,心里琢磨着皇帝把反对北伐的奏章交给他的意思,难道是,皇帝也在劝谕他?他不禁想起早些时候在宫里,皇帝言及北伐时的漫不经心,他能感受出皇帝对北伐的无所谓,乃至潜意识里的反对。

  对他像生命般重要的北伐,对皇帝却像句无足轻重的玩笑话,若是昭烈皇帝在,他会不会无所谓呢?不,先帝不会,他甚至都不会把反对的声音放给自己听,他会把一切质疑和抗争都抹平,留给自己一个全心做事的空间,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告诉自己:

  孔明,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怎样怎样……

  同样的血脉,却诞生出不一样的肝胆,纵算是父子,彼此的抱负、志向也大不相同。这种不同酿造出一柄锋利的刀刃,狠狠地戳伤了诸葛亮的心。

  诸葛亮觉得透骨的悲凉,手心湿漉漉的,像是心里所有酸苦的泪渗了出来,而脸上依然维系着濒于瓦解的平静。

  “上启陛下,臣稍后会有表疏陈情。”他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

  董允答应着,又道:“有件事,不得不与,”他卡了一下,干脆还是把那熟悉的称呼念出来,“丞相相商。”

  诸葛亮听出董允的郑重,也不再追究他的称呼:“何事?休昭请言。”

  董允拧着黑粗如笔的眉毛:“陛下如今又要充实掖庭,允持掌宫省,不能不问。昨天上书请撤充掖庭之命,陛下竟要驳回,允已决定再上疏劝讽。若是陛下固执己见,丞相父事天子,有师执之礼,可否劝诫一二,后宫嫔妃皆有定数,不可无度!”

  诸葛亮默然思量片刻,也没有立刻应答,含混地说:“容亮酌情斟酌之。”

  董允愤愤地说:“陛下渐长,流连宫闱,宠幸于阉人,处事日昏,迟早会朱紫不分!”他是出了名的刚正,连皇帝都敢公开顶撞,说起话来全不留情面,也不怕谁会将他非议朝廷的话传入皇帝耳中,可即便皇帝得知也拿他毫无办法。

  诸葛亮何尝不知道董允的耿直脾气,他很诚恳地说:“亮在外统兵征战,宫省中多累休昭。陛下富于春秋,难免有不轨正道之举,赖休昭以谠言庭训规之!”

  董允信誓旦旦地说:“这个自然,允既职掌宫省,怎敢须臾怠慢朝廷威仪!”

  董允略带率鲁的坦诚让诸葛亮很感动,无论他对皇帝的不作为有多难过,到底还有像董允这样的耿直臣子在支撑国家,这就是希望,像黑夜中的阳光般珍贵而可喜。

  正说话时,却见岑述走了进来,高高的个子像被折弯了,成了风吹伏低的杉木,一看见诸葛亮,忽然就哭了:“丞相……”

  诸葛亮吃了一惊:“怎么了?”

  “季休,季休……”岑述哭着跪了下去,“殁了……”

  诸葛亮骇然站起,这一起之间,撞翻了案上的奏章,哗啦啦全抛了出去,一卷卷摊开来,像没有心肝的胸膛。

  是秋天了,满目是郁苍苍的寒色,天上没有云,像是被乍起的冷风吹去渺茫世界,总觉得在下雨,却只是刮起卷了浮尘的风。

  诸葛亮踏进屋里时,一眼瞧见卧榻上病弱的赵云,哪儿还有当年孤胆英雄的一丝勇武,俨然是个攀附在死亡边缘的垂垂老者,顿觉心酸不已。

  赵云见诸葛亮来了,扶着家人的手坐起来,他不待提起自己的病情,却反而伤切地说:“我听说季休……”

  诸葛亮叹了口气:“殁了有五日了。”

  “季休可惜了……”赵云惋叹道。

  诸葛亮怅惘道:“可惜,怎不可惜,这几年季汉人才凋敝,死的死,老的老……”他盯了一眼衰弱得像枯木似的赵云,有的话怎么也说不下去。

  诸葛亮的心思,赵云是体会得出的,他自从北伐失败,先是和诸葛亮一起请罪贬官,后率更休军队复返成都,刚踏入成都的城门,便病卧在床,从此再也起不得身。原先以为不过躺上十天半月即可痊愈,后来竟至越来越严重,气力像塌陷的城堡撑不起个形状,精神也一日见一日的疲惫,眼见是下世的景象了。他心里悲透了、伤透了,却自己挨着撑着,不肯露出怯容来。

  一时的无声后,赵云忧心忡忡地说:“没了季休,元俭和君嗣若再起纠纷,谁去调和?”

  诸葛亮滞涩地一叹:“身为朝廷重臣,却为私愤而误公义,他们的心中,何时能装着社稷黎民,而不是他们自己!”

  诸葛亮的喟叹触及到赵云心中同样的感情,他默然地叹息了一阵,又问道:“丞相,还要回汉中么?”

  “我原想在本月底复返汉中,可朝中颇有阻扰,不得不往后拖。”诸葛亮微苦地笑了一下。

  “朝中阻扰……”赵云一愣,俄而便醒悟过来,他微微立住身体,字字用力地说,“丞相不必理会闲人碎语,你是为社稷千秋业,尔辈目论,不值着意。”

  “子龙、子龙,”诸葛亮怅然地念着赵云的字,“不必理会是一句话,做起来谈何容易,阻扰者若为泛泛之辈,亮何所惧。可若异议者为廊庙之柱,怎能不警示。”

  赵云恍然了,他怔怔地看着诸葛亮,深彻的理解登时化作同情的伤感:“难为你了……以一肩而挑家国,真太难了。”

  诸葛亮略微苦涩地一叹:“偏安一隅,安享闲适,庸人亦当乐之,可为寻常人纳之,为国却不可,若不积极进取,季汉撑不过二十年。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坐等太平之国,天下升平,众庶康泰,岂能空谈而获之,唯有以战止战,以武克武。人人坐而论道,黎民何依,邦国何托?随众而虚谈易,违众而实为难,可总要有人去做,我不做谁做,我不担当谁担当。”

  赵云听得泪水涌出:“可叹明白这道理的人太少,孔明,你太不易了,若是先帝在,你的负担也不会如此重……”

  “先帝……”诸葛亮怆然地念着这个疼痛的称呼。

  赵云幽幽地叹息着:“这些日子,总是想起从前的日子,是老了吧,不免念起旧来。想起先帝、云长、翼德……还有孝直、士元……他们若还在该多好呢……”

  他们若在该多好……诸葛亮觉得心里最柔软最悲伤的感情被这句话击中了,他恍惚了一下,似乎觉得那些离去的人们都活了过来。一张张鲜活的笑脸如春风拂栏,飘过去又抹过来,一幕幕旧日的景象在一脉干净的水里绽放出依稀的模样。

  他看见先帝从一团明亮的阳光里跑出来,爽快的笑声从高高的云端荡下来:“孔明,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大汉的旗帜插满天下!”

  关羽和张飞笑呵呵地奔向他,没有掩饰的笑容仿佛热烈的火,隔得很远,他们的声音像春雷般炸出了花朵来:“军师,我们看你来了!”

  总用骄傲目光睥睨群僚的庞统来的时候那么安静,脸上永远是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说:“孔明,下一局棋如何?”

  还有法正也来了,一边漫不经心地观览风景,一边假装着谦和恭敬,口里却咋呼道:“啊呀,孔明,你在这里呢,那帮不服膺主公的王八蛋又被我收拾了!”

  ……

  诸葛亮心里像有什么东西也从中间分开了,痛便渐渐地扩散着,让他难受得几乎不能呼吸。

  “孔明,”赵云幽幽地念着诸葛亮的字,“真是要辛苦你了,我们一个接着一个老去,死去,偏留下你一个人……”他声音发哽,泪陡然地一闪,被他死死地吞没了。

  诸葛亮沉默了片刻,然后字字铿然地说:“先帝知遇之恩,托孤之重,纵有万难,亦当一肩当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赵云震住,他听出这是诸葛亮的心声,没有一字虚假,亦没有一字是空谈。诸葛亮这么说,他必然如此做,没有人能阻挡诸葛亮的信念,上天也不能,纵算是残酷的死亡也只能让他停止追求梦想的脚步,却不足以威胁他的决心。

  赵云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道:“孔明再兴北伐,欲有所变乎?”

  诸葛亮深思着:“兵出陇右仍为不变之策,只是需做适当调整。”

  “先帝昔年争汉中,曾错失武都、阴平,此二郡为陇右后院,若能得此二郡,则陇右后院为我所据。即便再有兵败之局,也不至于一败千里。”

  “我也有此意,前番败绩,不得已兵退汉中,皆因前无所据,后无所依,若能定武都、阴平二郡,则得一屏障也。”诸葛亮分析道,“再者,东吴也有北上之意,倘若东西连线,庶几掎角相依,胜算更大。”

  赵云叹息:“东吴能与我掎角相依,善莫大焉。”他咳嗽了一声,“只是,北伐一事非一人之力能成,成大业者,当有众力相助。孔明当着意人才甄拔,季汉数年来虽良干凋敝,也一定能选拔出贤才补充缺漏。”

  诸葛亮颔首:“子龙所言深合治国之要务,前番虽败军,幸而得一姜维,此人凉州上士,可堪大用。”

  赵云瘦削而苍白的脸上浮现着期望的笑:“丞相眼光自然不会有错……”他缓缓地沉淀下心情,哀伤地说,“孔明呐,可恨我再不能随你出征,以报先帝之恩,以复汉家天下,人生之憾,莫大于此!”

  诸葛亮心中一痛,想说些安慰话,却觉得徒劳无用,赵云是明事理知天命的玲珑人,他不需要虚假的慰藉。

  “孔明,”赵云切切地说,“我便是身不能往,魂也会随从北伐大军,总会看见还于旧都的那一日。”

  陡然地,泪水夺住了诸葛亮的双瞳,朦胧的视线让一切都依稀如梦,而那朴质的誓言却清晰如钟磬。

  那么多人的希望背负在他肩上,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无论他走得多远,他们的目光都在那最初温暖的地方凝望,像不会消散的阳光,催迫他疲沓的意志,鼓励他松懈的勇气。他在哪里,他们便在哪里,一切都衰谢了,仿佛流逝的年光,只有当初的誓言,宛如磐石,坚毅并永恒。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默默地对自己说,更多的泪淌出来,又回流进心里。

  秋已深了,庭院里花叶缤纷,几个仆役持着大扫帚哗哗地扫落叶。姜维顺着曲折漫长的回廊向前走去,脚下一弯溪流缠绵流淌,水面漂着残红,打着旋,被流动的水冲去了一丛幽深竹林的背后。

  姜维一面走一面小心地打量,这就是被无数蜀汉臣僚口耳相传的丞相府么,没有他想象中豪奢堂皇的富贵气。宅院虽然很大,却极普通,屋瓦栋梁少有雕饰,前院的忙碌和后院的安静形成鲜明的两个世界,让人常常生出恍惚的感觉。

  他作为魏国降将,短短数日擢升官职,恩封爵禄,入成都面见皇帝,还被丞相请入府邸,待以家人之礼,让多少人青眼有加,羡慕不已,可于他却似踩在薄冰下,每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

  长廊尽头倚着一个人,正低了头去瞧水底潜伏的鱼儿,手里拈着一瓣花,想要丢进水里,却迟迟地没有动。

  姜维悄悄地从她旁边经过,她正专注地盯着那一溪水,竟然不知道身边走过一个人。姜维侧着身子走得很是小心,不想惊扰了她,偶尔抬起的目光掠过她的侧面,轮廓纤细如描,脸颊上晕着大病初愈的粉红,他瞧见女孩子的脚边闪闪发光,是一只玉耳珰,也许是她掉落的吧。

  “你……”他想了一想,还是好心提醒道,“掉了东西。”

  女孩子迟钝地转过了头,水雾般迷离的眼睛里含着诧异:“什么?”

  姜维指着地上的耳珰:“这是你的么?”

  她朝那耳珰一瞥:“呀,真是!”她慌忙地捡起来,感激地说,“谢谢!”她细心地擦掉耳珰上的灰尘,指头滑着温润的玉,小心翼翼得像在呵护雏鸟的翅膀。

  姜维辞让了一声,这才发现她眼角余留着未干的泪痕,莹莹的泪光粘着她透明得一尘不染的皮肤,难道她刚才是在哭么?

  “是乔哥哥送给我的。”她低低地说,忽地又觉得不该在陌生人面前表露心曲,不由得掩饰地一笑。

  她慢慢地转过身,清澈的眼睛里显出了一个人,身体不为人知地一颤。

  这个人有很年轻的脸,眉毛没有父亲坚挺,却飞扬如雄鹰;眼睛不及父亲深邃,像是宽阔的池塘,大而明亮;鼻子倒是和父亲一样挺直,隆准悬胆,一张口半开半闭,不似父亲抿得很紧,也许是父亲思虑过多,太严肃了吧。

  少女把一个青年男子和自己的父亲对比,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奇怪的举动,只是固执地想比一比。

  如果说父亲是北辰之星,他就是围绕北辰的卫星,父亲有父亲的伟大,而他有他的光辉。

  她不知道,她的脸红了。

  “你是谁?”她好奇地问。

  突然被一个陌生女孩子问名字,让姜维觉得很别扭。他犹豫了一刹,说道:“我,姜维。”回答很短,像被斩断了的竹子,一截截续不起来。

  女孩子专注地盯着他,仿佛在打量一只可爱的小羊,一朵含苞的小花儿,一片滑落指头的树叶,她拥有所有少女的好奇心,对一切新鲜的人或事都会很快陷入痴迷。

  姜维被她瞧得窘迫不安,他慌忙低了头,双手不安地在腿上磨蹭。

  “姜维,”她念着这个名字,像嚼着一枚甜果,品咂得有滋有味,“你不是爹爹府中的僚属,新来的么?”

  姜维没听懂她的话,傻愣着无言以对。

  女孩儿被他的呆样儿逗乐了,捂着嘴笑道:“我说你是不是新来的?”

  “呃,”姜维想,自己应该算新来的吧,他老实道,“是。”

  女孩儿歪着脑袋:“我说呢,以前没见过你,嗯,你是哪儿的人?”

  “天水。”

  “天水?在什么地方?”女孩儿皱皱眉头。

  “在雍州。”姜维觉得此刻的情形奇怪极了,自己竟然受一个陌生少女的盘查,这女子是谁?她为什么要打听自己的底细,而自己又为什么像个傻子似的接受她的询问?

  “雍州?”女孩儿惊呼,“真远呢,你怎么跑成都来了?”

  姜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支吾了一下:“我,我原来不在成都,我在天水,后来丞相北伐……我本来随太守出巡,然后,然后事起仓促……随丞相来了成都……”他越说越混乱,事情没说顺溜,倒把自己绕进去了。

  女孩儿却听得很仔细,她在姜维牛头不对马嘴的话里听出了意思:“你不会以前是魏国人吧?”

  姜维呆了,女孩儿的冰雪聪明让他瞠目结舌,他天生的嘴笨不善言辞,许多人都不爱和他说话,嫌累,他叨叨十句话也没廓清一句话的意思,偏又不爱说话,更不会争辩,被人诬赖没法用言辞抗争,常常背黑锅受栽赃。

  女孩儿才不在乎他是不是降将,她的心思一下子又转过去了:“天水,天水,这个地方的名字好怪,莫不是你们那儿有天上来的水?”

  “是有天水。”

  “真的么?”女孩儿兴奋起来。

  “是,”姜维说起家乡的传说,口齿变得清晰起来,“那是在秦末之时,雍凉一带因连年征战,兼之大旱,致使繁华衰落,民不聊生,苦不堪言。许是上天怜惜民生,忽有一日,天上之水倾泻而下,绵绵不绝,竟而形成一湖,水波潋滟,甘洌如酒。后为武帝所知,令新造之郡立于湖畔,赐名天水。”

  女孩儿听得津津有味,几乎入迷了,她想生活在拥有这样美的传说的地方,真是幸福呢。

  她叹息道:“那真是好地方,我以后得去看看,你陪我去成不?”

  陪她去?姜维觉得这个要求很古怪,素昧平生便邀请陌生男子和她同行,这女孩儿神志不清么?他不肯违心答应,索性保持沉默。

  女孩儿也不在乎他答应不答应,她的心思是变幻的流云,一会儿又飞过去了,她用憧憬的语气说:“天水……若是死了,能把骨头抛在水里,那该多好……水里有龙么,有神仙么?没有也没关系,我去做那水里的神仙……”

  死了葬在水里?姜维更加迷糊了,这是个什么人啊,也不知是哪家父母教出的怪女儿,行为言谈像个疯子,瞧那一身装扮——他不敢和那女孩儿正面对视——也颇为考究,也该是富家女儿,何以便寻不到那闺门中人的矜持。

  “可惜我是女子,我若是男子,便随爹爹去出征,兴兵打仗就交给你们,我呢,到处走走看看……”女孩儿充满幻梦的语言像孩童的自言自语。

  姜维有点回过味来了,他心里跳出了一根神经,这女孩不会是,不会是……

  正在这胡思乱想之际,前边跑来一个僮仆,急吼吼地说:“姜将军,你在这儿呢,丞相寻你。”

  姜维回过神来:“哦,我马上去。”

  那僮仆乍见到女孩儿,慌忙行了一礼:“小姐。”

  这一下,姜维终于反应过来了,这女孩儿原来是诸葛亮的女儿,丞相的大千金,他竟然和丞相长女单独胡扯了这么长时间。此刻回想起来,又是惊讶又是后怕,再念及自己心里许多不敬的念头,更觉得羞愧。

  女孩儿嘟嘟嘴巴,笑嘻嘻地对姜维说:“忘了告诉你,我是诸葛果,你可以叫我果儿,爹爹总这样叫我。”

  姜维讪讪笑着,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正面看清诸葛果,她的眉眼和诸葛亮很相似,只是多了几分少女的俏皮天真,每当一笑,眼睛便弯成了一钩月亮。

  她多大了?十五岁?还是二十了?她像个不谙人事的儿童,是长在温室里娇嫩的花骨朵,未经风霜打击,纯粹得一直保持赤子之心,连真实年龄都模糊了。

  诸葛果被姜维注视着,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可她似乎欢喜这样的关注,认真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姜维却被她的认真逼退了,他不敢再多做停留,深深以为自己太荒唐,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再踹一大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像个色眯眯的轻薄子,居然和闺门小姐谈天说地,把男女有别置之脑后,真是不知羞耻!

  他连道别的话也不说,逃亡似的转身就走了,走了一截,又想是不是太失礼了,回头悄悄看了一眼。诸葛果竟然站在原地望着他,莹莹的光淌过她苍白的脸,仿佛泪水般晶莹剔透,而后风乍起,吹皱了她赧然的表情,一切都模糊起来,空气里回荡着如慕如诉的忧伤。

  那一瞬,姜维忽然想起白蘋,在薄雾弥漫的清晨目送他离开,巷口的风吹了很久很久,仿佛思念的倾诉,说再多也不嫌冗赘,甚至不足以表达内心沉淀太厚的痴爱。

  他的眼角湿润了,迷离的视线里,诸葛果变作了白蘋,她安静地守在春风卷帘的巷口,将披散的长发用一根青玉簪挽起来。她微微仰起脸,清丽的面孔上有月光般洁白的泪,她说:“伯约,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什么时候回去呢?姜维问自己,他擦了擦眼睛,伫倚阑干远眺的女子又变成了诸葛果,其实一直都是诸葛果,是这陌生而古怪的女子,而不是他心心念念思慕的妻子。

  这是他的宿命么?

  过去不可追,未来不可知,今日……却原来是在一个女子的凝眸中渐渐远去。

  是他宿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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