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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背后捅刀孙权袭荆州,慧眼识才孔明拔蒋琬

  书简被孙权重重丢去了地上,一条缝歪歪曲曲地现出来,缝里漏出一束暗红色微光,像隐在心口的伤疤。

  他倏地站起来,仿佛一只被激怒的豹子似的,拗着火气来回走了两遭,咬着牙道:“什么叫方取凉州,凉州定,乃尽以荆州相与,混账理由!”

  诸葛瑾微微抖了一下,也不敢回话,只低着头,听着孙权的鞋底急切地划过地板,橐橐的声音是焦躁的火焰。每走一步,都往那火里投入一截干柴。

  孙权又把那摔裂的书简捡起来,匆匆扫过一眼,满简的字都活动起来,彼此歪来拐去,极像刘备那张可恶的笑脸。字如其人,也只有刘备这种奸险之主,才能写出这样邪佞的字,勾点撇捺间虽在竭力藏锋,却仍掩不住那扑面而来的凶戾。孙权后悔了,当初将刘备软禁在江东时,为什么不趁机铲除了他这个祸害,偏因为一点顾忌,将这只包藏祸心的老虎放回巢穴,如今老虎养肥了,倒要反噬恩人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等无耻之徒!当初觍脸求东吴,极尽谄媚能事,骗得江东上下迷了心智,一朝得势,便翻脸不认人,真真是不仁不义,禽兽不如!

  他越发地恼火了,恶声道:“猾虏!”再次将书简掷下去,这一次那道裂缝炸开了嘴,书简裂成了两半,只有一丝竹屑相连,像残存在死者口里的一口气。

  那怒火烧得太旺,诸葛瑾也被燎得周身发疼,他慌忙跪了下去:“主公息怒!”他重重地磕着脑门,“主公之怒越大,瑾之罪逾深,主公遣我出使,本欲讨取荆州,奈何有辱使命,不仅未曾讨得荆州寸土,还惹来主公斯赫之怒,瑾深自引疚!”

  孙权烦躁地呼了一口气,怒火虽压不下去,却烧不起骇人的气势,他耐住性子宽慰道:“子瑜何必自责,此为刘备奸邪,非你之责!”

  他亲自屈身扶起诸葛瑾,再次将书简拾起,勉强拼合,裂缝却掩不住,两半竹简齿缝参差,像填不平的沟壑。

  门外禀道:“吕蒙将军谒见!”

  本来愁苦的孙权忽地眼睛一亮,一迭声地呼喊传进来,门外影子一晃,一位中等个子的男子踏步进屋,一身的风尘味儿很浓,却恰当地掩住他刀锋般锐利的英气。

  他在堂中停住,缓缓地拜了下去,姿态摆得很有合度,是标准的汉礼风仪,足可为后生模范。

  孙权抢步出前,一把捉住他的手:“子明,你来得正好!”

  吕蒙一直屯守浔阳,这一次进京是为述职,他才得见到孙权,话还没开腔,照面刚打便有山雨袭来的急迫感,他谨慎地说:“主公,有紧急事?”

  孙权把刘备的书信递给他:“看看。”

  书简因摔烂了,裂缝的字像被砍烂的脸,认起来有些难度,吕蒙认真地看了一遍,沉吟道:“此为拖延之计!”

  孙权愤愤地叹道:“岂不是拖延之计,假以言辞,虚引岁月也!”

  吕蒙将两片简轻轻放下:“刘备不会将荆州拱手让出。”

  吕蒙的话一语中的,荆州何等重要,上溯可入巴蜀,北出可进中原,顺流可抵江东。江东想全据此长江要隘,以为将来北上中原计,刘备不肯放弃他已夺得的荆州诸郡,曹操更欲从已占的襄樊南下扫荡全境,荆州便是一块肥美欲滴的肉。三方势力都心怀觊觎,妄图括入囊中,谁也不肯放弃既得利益,反要将此利益无限扩大,最终辐射到整个天下。

  孙权抚着脑门一叹:“东西不成一线,浩浩长江,缺了荆州门户,我江东何以立足北岸?可恨当初不该将荆州借于刘备,如今再想讨回,难矣!”

  长江绵延数千里,然兵家可争也不过三四处,合肥濡须一线和襄樊江陵一线为最重要的两个要道,曹操在这两处都设下重兵,也是看准了这两条线的战略重要性。东吴要北出长江,唯有争此两处,故而自赤壁之战以后,孙权年年亲率大军争夺合肥,没有北岸出口,便如同人之气管被掐,只有坚持不懈地向北岸开拓,才能为自己辟出活气。去年,东吴将东线北出长江的最后一个要隘皖城夺下,将防御战线往北深深推进,随着东线门户逐渐敞开,其战事一次比一次激烈,双方都铆足了劲儿,西线荆州的重要性便愈加突兀出来。然东线是对敌人,西线却是对所谓的盟友,总不好贸然撕破脸,但疆土之争性命攸关,合肥和荆州是东吴的两口活气,缺了任何一口,东吴都将被封闭于江东,别说是北出定鼎中原,便是偏安自保也是痴想。

  个中的利害关系,吕蒙自然也明了,他很轻巧地说:“主公,刘备不让出荆州,我们何不夺过来?”

  “夺过来……”孙权以为这个提议太冒险,若是两边战事胶着,久拖不下,得利的很可能是北边的曹操,他犹豫道,“这是向西边开战,我们毕竟是盟友。”

  吕蒙平静地说:“当年刘备以狡诈取荆州而不归时,他何尝视我们为盟友?疆土之争,是为性命之争,今日不夺荆州,他日则遗祸子孙。”

  孙权其实早就想和刘备打一仗,最好能一战而砍掉刘备的脑袋,高悬在江陵城的门楼上,看着浓烈的血洒花儿似的遍地落斑,他会夜夜笑醒。可是,意气用事不能代替真正的策略,他摇摇头:“夺荆州……胜算太少,刘备毕竟今非昔比。”

  吕蒙分析道:“刘备虽得益州,跨有荆益,然益州新附,闻说民心不归,士卒疲敝。荆州守将关羽骄纵跋扈,不恤群下,众心难安,有此两弊,我东吴若出奇兵,荆州士众惶遽无所归,可一战而定!”

  “刘备若拔营回救,我们该当如何?”诸葛瑾插话道。

  吕蒙胸有成竹地说:“为救荆州,刘备定会驰援,但诚如蒙之前言,刘备后方隐忧未除,他不能全心而战,我江东却可尽全心而争,以全心对顾虑,胜已在掌中也!”

  孙权暗淡的心中像被一盏灯照亮了,他不想再拖沓意志,直截了当地问道:“以何名义出师?”

  吕蒙平静地笑笑:“出师之名易也,主公可置长沙、零陵、桂阳三郡长吏,遣官上任,主公以为关羽会怎么做?”

  “他会撵走长吏!”孙权想也不想地说。

  “主公明睿!”吕蒙由衷赞道,“关羽撵走长吏,则是罔顾盟友之谊,是西边先毁盟,我江东出师有名!”

  孙权激动地拍了一声巴掌:“善!”

  “再一策,”吕蒙道,“夺荆州当行奇兵,不可张目而举,俾得荆州有备,兵交城下,久战不解,于我东吴不利。”

  孙权颔首:“好,便依子明之策!”

  诸葛瑾却是个持重性子,他不放心地说:“子明奇策虽善,但此一战,能全夺荆州么?若刘备不相让,东西方胶着,曹操趁机南下,岂不危矣!”

  吕蒙诚实地说:“子瑜所言为长者虑,诚应深思,我不说虚语,此战未必能全夺荆州,刘备一定会奋力争夺。然荆州纵不能全据,亦当可半据。”他向孙权郑重地说,“主公,此为虎口拔牙,不毙虎而有伤虎之利!”

  孙权缓缓地踱着步,久久的沉思:“荆州不可不得,刘备也不可不盟,虽为两难,但不得不做。孤已谋定,这颗牙定要拔下来。”

  “请主公选定夺荆州之将!”吕蒙请道。

  孙权笑着抬起吕蒙的手:“孤早已选定,子明献良策,正当以子明为良将!”

  吕蒙推辞道:“鲁横江更合适!”

  孙权重重地摇摇头,半带玩笑半认真地说:“鲁子敬心太慈,只恐刀兵骤起,他又要给刘备说好话!”

  江东人人知道鲁肃是拥刘派,他自代替周瑜镇守陆口,其疆域与关羽邻界,关羽骄暴,数相侵凌,鲁肃却不怀宿怨,以欢好抚之。孙权为此很不满,说他为顾虑盟友连自家君主也抛去一边。吕蒙不推让了,沉稳地应了一声。

  醉人春光仿佛从天洒下的碎金,将广都县城融入了灿灿的光芒里,仿佛这城市是由纯金铸造,那匆忙的行人也似金叶子般,在风中追逐起舞。

  这里距离成都不过二十里,岷江水淌过宽广无垠的成都平原,在广都县境内分为无数条支流,如同一条条甩出去的细长丝绸,将广都团团缠绕。广都是进入成都的一个门户,成都本为南丝绸之路的起点,远近客商若要出入成都,必要在广都歇脚,因此小小县城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挥汗成雨。虽及不上成都的富庶繁华,然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已足够让广都得享丰乐。

  此时正是正午,八街九陌间行人塞路,各家商埠都大开门户,酒旗幌子、摊贩招牌满街飘扬,卖艺的、杂耍的当街摆出了架势,耍出的把势惹得围观人群一片叫好,看得兴起,叮当地甩出去成把的新钱;挑担子的货郎敲着腰鼓,溜熟的吆喝像是唱歌,还带着奇思妙想的比喻,充满了巴蜀人的独有诙谐;酒楼里的说唱艺人击鼓和歌,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说到欢喜处手舞足蹈,赢得满堂宾客高声喝彩。街肆上百情俱全,千声汇合,一张张笑脸都盛满了春光。

  这番热闹景象犹如开了幕的大戏,敲锣打鼓勾得路人驻足瞻望,马上匆匆行客也不免放缓了缰绳,一面遣马而行,一面四处张望。

  “好个广都,繁华不让成都,让人心生流连,恨不早来,得见此胜景!”赞叹声从马上抛出去,透出明显的喜悦。

  “亮却更想见见治广都之人!”诸葛亮兴致勃勃地说。

  刘备鼓掌笑道:“我也有此意!”

  数骑经过熙熙攘攘的热闹市井,拐进了一条僻静街道,在广都县府外勒马停住。府门外冷清清的,闹市上的喧哗隐隐随风送来,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守卫的兵卒昏昏欲睡,横门的梐枑又破又烂,还有一根倒在地上,两只麻雀停在上面唧唧喳喳地叫唤。门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裂了缝的暗灰木板。

  随从亲卫先自下马,对着那府门内高呼道:“左将军按察郡县,各县长官迎候!”

  声音才刚送出,那守门兵卒从昏睡中惊醒,吓得瞠大了眼睛,又麻利又惶恐地跪了个实实在在。顷刻间,门里跑出来五六个县中官吏,“啪啪”甩着袍子,兢兢地跪在门口。

  刘备慢慢走入府门,瞧着一颗颗俯得很低的头:“谁是广都县令?”

  没有回答,微风一样的颤抖在每个人的肩上滚过。

  “咦?怎不回答?难道广都没有县令?”刘备本已走入了门里,因没听见答复,又倒退了一步。

  “回,回主公……”一人斗胆进言,“县令,一会儿就来……”

  刘备起了疑心:“一会儿就来?他此刻在哪里?”

  官吏们都伏低了头,手抠着砖缝,一声都不敢发出。

  刘备的火气弹跳着窜了上来:“孤问你们话呢,怎敢不回答!”声如洪钟,惊得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回主公,县令在午睡……”

  刘备的脸色唰地变得铁青一块:“新法有则,州县长官每日日出理事,日入休事,其间不可擅离职守,现正是日中,正该司职其责,他竟然敢午睡!”

  雷霆怒火在官吏们的头顶熊熊燃烧,谁都不敢辩解,更不敢抬头与暴怒的刘备对视。府内忽地响起了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一个官吏摇摇晃晃地奔来,脚下打着滑,仿佛踩着满地的油。

  “主、主、主公!”舌头在唇齿间滑动,扑鼻便是一股浓烈的酒气。

  刘备被熏得向后一退,那人双手一拱,颠颠倒倒地跪下去:“广都县、县令蒋、蒋琬迎候来、来迟,主公,”他打了个旋转的酒嗝,“责罚!”他像条蚕虫似的匍在地上,朝冠歪歪地戴在一边,官服胡乱地耷拉着,腰带跨在肚子下,鞋子也穿反了,似乎刚从被窝里爬出来,还带着梦里的昏沉。

  刘备本见广都繁华,民生富乐,还对这理民之官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揣度着必定是经纶干才,想着又能纳得良才,不免兴奋。可此刻见着这醉如稀泥的县令,那起初的爱才之心已凉了一大半,相反,浓厚的厌烦油然而生。

  他冷着一张脸:“你叫蒋琬,嗯,孤略有些印象,你既为广都县令,怎能在当职之时沉醉。不理政事,擅离职守,知罪么?”

  蒋琬趴得像只壁虎,嗝嗝地打着旋音说:“下官知、知罪!”

  刘备真想一脚将这昏聩县令踹入岷江,他压住火气,手臂使劲一拍门:“去!把广都县这半年的卷宗都搬出来,孤欲行按察!”

  “是,是!”蒋琬扶着一个官吏的肩膀站起来,一个酒嗝冲上来,慌忙掩住口。他定定心神,吩咐下属请刘备和诸葛亮堂内安坐,自己亲去公署取卷宗。

  刘备举目在公堂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堂内像是久无人打理,书案蒙着一层灰,天花板上结着蜘蛛网,房柱上吊着一只虫子,仿佛是置身在废弃多年的坍塌茅舍里。

  他不由得向座下的三尺枰上一摸,果然,摸出了满手的灰尘,直气得他想冲出去,一把火烧光县府。

  “主公,卷宗到!”蒋琬抱着一捧竹简冲入了公堂,“噗噗”地掸去上面的灰尘,恭敬地呈给刘备。

  刘备略数了数,一共四册,分为:粮赋、编户、盐铁、听讼,每册所录不多,他特意翻开听讼卷,寥寥几桩案子,案情极其简单,无聊得像是老妇人的絮絮叨叨,他将案卷放下,疑问道:“就这么多?”

  “是!”蒋琬说得毫不犹疑。

  刘备微微一耸眉峰:“广都一县,生民多少,田土多少,岁入多少?”

  蒋琬恭顺地说:“主公所问皆在粮赋、编户之册中!”

  刘备哗啦啦地抖开那两卷竹简,果见其中详略皆录,可他还是不能释怀,质问道:“一县之大,如何听讼之事如此之少,你可有隐瞒?”

  “不敢隐瞒,半年听讼全在这一册中!”蒋琬的舌头慢慢捋直,酡红的脸渐渐褪色了,只有点脚步不稳,站着像在打摆子。

  刘备生冷地“哼”了一声:“好个不敢隐瞒,难道你治下广都果真升平富乐,百姓竟无讼状,路不遗失,夜不闭户,还成了尧舜之治?”

  蒋琬被骂得莫名其妙,他是个寻常小吏,哪里摸得准刘备的脾气,官府讼少本为好事,如何反而被训斥?还道是主公喜怒无常,找茬子胡乱宣泄。

  “快把其他卷宗拿来,休得隐瞒!”刘备命令道。

  蒋琬愁眉苦脸地说:“真的没有了!”

  刘备霎时怫然作色,撩起袍子跳将起来,将那卷宗一把抱起,狠狠砸向蒋琬,仿佛是连珠发射的弓弩,直砸得蒋琬连连倒退,朝冠也被砸掉了。

  “找死!”他狂怒地大喝,手一摁剑柄,眼看就要剑指咽喉。

  “主公!”诸葛亮慌忙站起,紧紧扣住刘备的手腕,“官吏渎职有法可办,不可擅用私刑!”

  刘备恼恨地松开手,眼中含着利剑似的光,仿佛满满一池寒潭,要将那蒋琬溺死,他凶恶地一摆手:“这官,你不必做了!”

  他大踏步地往外走,从地上捞起蒋琬的朝冠,双手一拉,朝冠竟被撕成了两半,他一扬手,碎裂的破布飞到蒋琬的肩头。蒋琬一句话都不敢说,沉醉绯红的脸早变得惨白,撕碎的朝冠从肩上滚落,撞在脚上,有些痛,有些麻,他咬紧牙关,泪水在眼眶里转动,他硬没让眼泪流下来。

  “收好卷宗!”诸葛亮的声音悠悠地传来。

  蒋琬回过头,诸葛亮将那地上的竹简一册册捡起,卷好了递给他:“以后不可再酗酒!”

  蒋琬又惊诧又迷惑,诸葛亮对他温和地一笑,白羽扇在他肩上轻轻一抚,仿佛是把一种安慰和信任的力量压进了蒋琬的身体。蒋琬悲悲戚戚的心情分崩离析了,如同被阳光瞬时照耀,一种甘甜而美妙的滋味在心口缓慢地盘桓,等他回过神来时,诸葛亮却已经走远了。

  “主公!”诸葛亮奔出府门,刘备仿佛是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拖着火焰芒角,越飞越快,那愤怒的光芒几乎要烧灼了这世界,也要焚化了他自己。

  “狗官!”刘备还在骂骂咧咧。

  诸葛亮无奈地摇摇头,他赶上刘备,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刘备连珠炮似的吼声便弹射而出:“立刻撤了他的职,再交付有司定其罪责,我还不信治不了这些狗官!”

  诸葛亮平静地看着他的愤怒,羽扇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主公,听说过萧规曹随的故事么?”

  “啊,什么?”刘备正在气头上,诸葛亮居然还有心思说故事。

  诸葛亮淡淡地笑道:“主公宽心,且听亮说个故事,可好?”

  “说!”刘备总是奈何不得诸葛亮的平静,无论何时,当他暴跳如雷,诸葛亮却始终平静如水,正是这宽广无垠而干净清澈的水一次次洗涤了内心的焦躁。

  诸葛亮轻和而缓慢地说:“汉初,萧何为相,兢兢业业,明定法令,俾使国家中兴,后曹参代之。众人皆以为曹相当有所作为,不想曹参无所事事,每日在相府后苑饮酒作乐,其子劝谏,还被他笞打二百。惠帝深以为怪,乃使人问之,曹参回答,高祖与萧何定天下,制法令,后世之人无所改易,遵而毋失,守职而已,惠帝以为然。自此,曹参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这便是萧规曹随!”

  这段史实刘备当然知道,他只是猜不出诸葛亮为什么要忽然提起这一段历史,火气是缓缓平息了,疑惑却冉冉地上升了。

  诸葛亮继续说:“汉初,因数年征战,民生凋敝,国家贫弱,因此需修养生息,蓄养民力,曹参行无为之治,却得治国之要。数年经营,汉家振兴,百姓富庶,故而太史公曰,‘参为汉相国,清静极言合道。’”

  刘备恍惚地明白了一些,他迷迷蒙蒙地问:“莫非你是说蒋琬行无为之道?”

  诸葛亮却是摇头:“非也!”

  “那是什么?”刘备心中的困惑越来越重。

  “主公还记得刚入广都时见识的繁华景象么,你我君臣共萌一念,欲见此理民良官,不想谋此一面,却与初时之意形若参商!”诸葛亮突起一叹,“可那市廛阛阓间之融融民生又非假象,为何料民官吏却如此昏聩呢,官不正,民何理,想来真真自相矛盾!”

  是啊,这也正是刘备心中的疑惑,可他被愤怒冲晕了头,竟没有冷静下来认真想一想。若非诸葛亮的点醒,或许他还要带着那不问青红皂白的愤怒,把更大的罪责加在蒋琬身上。

  “主公,你看!”诸葛亮抬起羽扇,轻软的羽毛挥向那残破的梐枑,裂开的大门,以及阒无人迹的街衢。

  “阛阓热闹,府门冷清,孑然反差,孰能如此?”诸葛亮询问的目光里满含深意。

  刘备混沌的头脑渐渐清明了,那暴躁烦闷的怒火熄灭了,灰烬里冒出一股泉水,涤荡着最后残存的尘垢。

  “何谓无为?”诸葛亮容声说,“若无有为在先,怎有无为在后,若无萧何制法在先,怎有曹参遵法在后?若无蒋琬治县在先,怎有百姓无讼在后!”

  犹如被明晃晃的阳光照进了雾霾沉沉的房间,所有的阴暗都消散了,那不可遏制的愤怒原来竟是不分好歹的莽撞。

  “唉!”刘备懊恼地一拍脑门,“我错怪好人了!”

  他想起自己不仅错骂蒋琬,还撕碎了他的朝冠,更是后悔得无以复加,他求助地望着诸葛亮:“这可怎么好?”

  诸葛亮幽静地一笑:“主公虽有错让之责,而蒋琬也有渎职之罪,纵算他治县有功,也不该当职之时耽酒,这已干犯了新法,因此主公之切责也不算过!”

  刘备频频点首:“说得也是,只是我觉得蒋琬是个人才,一旦黜退未免可惜!”

  诸葛亮依然微笑:“有罪不惩是为干法,有才不用是为误人,诚为两难,所以,亮有一个两全之法,望主公首肯!”

  “你且说来!”

  “蒋琬渎职,当免官以惩,而蒋琬有才,当擢拔为用,可在此县黜退,在彼县升任!”诸葛亮声音不大,字字都飘入了刘备的耳朵。

  刘备一愣,忽地一喜,再一赞,不禁拍手大笑:“猴精,亏你想得出来,好啊,你也学会钻刑法空子了!”

  诸葛亮掩过羽扇,无声地一笑:“不得已而为之,下不为例!”

  “好,就这么定了!”刘备心情大好,举头见满天白云流转,阳光如水,暖风熏得一身醉意,听得闹市间隐绰的喧嚣,不由得起了兴致,一把拽住诸葛亮的手,“走,去逛逛广都市集!”

  傍晚时分,夕阳将辉煌的余晖洒向天幕,也洒向一望无际的平原。远去城市的轮廓融入了晚霞里,两骑马从地平线的尽头飞出,仿佛山水画里忽然溅出的两滴墨汁。

  “这天地真是望不到头!”刘备策马而奔,回头眺望着天边的残阳,刹那间涌动起壮阔的情怀。

  诸葛亮远望着绰约的广都城楼,感叹道:“当年,光武征蜀,曾令吴汉坚据广都,以逸待劳,吴汉初违君命,轻敌贸进,终致市桥之败,后呈君旨,示弱待敌,乃得大败公孙述,终于天下一统,汉家中兴!可知广都一战,成就汉家功业!”

  刘备伸出手臂,向着空中此起彼伏的飞絮抓去,却都轻飘飘地从掌心溜走,他长声叹息:“当年古战场,今日却何在?再大的功业,再强的英雄,莫非都如这飞花,终究不可挽留么?”

  “终究不可挽留么?”他呼喊的声音向着四荒八合飞去,被遍野的风吹向了触不到的天尽头。

  终究不可挽留么?

  江河滔滔,星斗转换,这天,这地,这世间,这匆匆路人,这个我,这个你,都是飘在时间里的一片飞花,身不由己地被时间带走、沉沦、毁灭,成为过往历史里一个个模糊的符号。甚至,连个痕迹也不曾留下。仿佛挂在屋檐下的一滴水,悄悄落下时,谁能记得那滴水的存在,当它干涸无影,什么都不存在了,你却又该去哪里寻找它?

  终究不可挽留……

  不可挽留的是百转千回的渴望,是生死不能的依恋,是悲,是喜,是苦,是甜,是永不回头的时间,也是我们自己……

  这一刻,他们都没有说话了,旷野风声仿佛战场上的号角,席卷着铺天盖地的英雄气层层叠叠地压下来,晚照的浓烈血色里奔涌出时间深处的悲壮。刹那间,他们仿佛看见了奔腾的战马、视死如归的士兵、猎猎如刀的战旗,那沸腾的战场犹如一幅染了血的画绢,向他们,向这个天地缓慢展开。

  “光武伟业,也成了青史数行墨痕,却不知我辈将于何处投去这一身干系!”刘备怅然若失地说。

  诸葛亮也是一叹:“青史数行姓名,英雄百年辛苦,可叹可惜,却也……”他稍一停顿,掷地有声地说,“可赞!”

  刘备仰望着天空大片涌动的浮云:“不知后世人会怎么评价刘玄德,其英雄乎,枭雄乎,庸人乎,懦夫乎?”他转头凝视着诸葛亮,“又会怎样评价我们?”

  诸葛亮的眸子中灼然有光:“身前担当,生后何惧!”

  “要怎样担当?”刘备轻轻问。

  “所为善者不亏心!”诸葛亮的声音很清很有力量。

  “不亏心……”刘备低低念叨,他若有所思地一笑,“世间最难,尽在此也!”

  他长叹一声:“刘玄德此生最大心愿是成就英雄霸业,可欲成霸业,却到底要说亏心之言,行亏心之举。”

  诸葛亮轻笑了一声:“主公想知道亮的心愿么?”

  “是什么?”

  诸葛亮的眸子很清明:“亮希望天下平定后,回到隆中,守着几亩薄田,闲来读书访友,不求名利地过完一生。”

  刘备有点吃惊:“这就是你的心愿?”

  诸葛亮点头:“生于战乱非我所愿,其实诸葛亮不求青史留名,不期成就功业。若是天下苍生安乐,世间再无兵燹,百姓永获富庶,纵然寂寂终老林泉,夫复何憾!”

  刘备霎时感慨:“没想到,你的心愿竟是如此,孔明有大悲大悯之心,这才真是大善!”他遗憾地一叹,“可是上天生人,由不得你选,无论你我,还是他人,何人愿生于乱世,受此烽烟惨毒!”

  诸葛亮轻转白羽扇,扇面上的丝线泛起的光泽飘了出去,落在他微笑的脸庞上:“既是由不得,只好不得已!”语带滑稽,却深蕴着坚韧的悲。

  刘备仰起脸,冰凉的飞絮落满了他怅惘的面庞:“后世之人会不会知道我们的不得已呢?”

  大风霎时跌宕如波涛,两人都沉默了,迎着激荡之风,仿佛挺立在暴风雨中的两株青竹,不忧不惧。

  原野尽头的长草伏低了高挺的头颅,莽莽如起伏沙滩的地平线跳出一抹黑影,隐绰的马蹄声被风声吞没了锋芒,一骑快马奔腾而至,骑手猛一勒马,翻身下马时,将粘了翎毛的一封信呈上来:“主公,荆州战报!”

  刘备有些惊愕,待得把战报看毕,却是惊怒了:“碧眼小儿,安敢如此!”

  诸葛亮拿过战报,从头至尾阅了一遍,却也是震惊了,听得刘备怒气冲天地骂道:“孙权竟敢遣兵偷袭荆州,长沙、桂阳二郡已为其所拔,碧眼小儿竟敢撕破盟约,公然兴起刀兵!”

  诸葛亮把战报一合:“主公,东吴这是处心积虑多时,先以使者劝说,再遣长吏居官,两番作为不成,为自己赚来一个出师之名!”

  “顾不得了,”刘备躁急地说,“我立刻点兵驰援荆州,势必将二郡夺回来!”

  诸葛亮知刘备心急如焚,他宽解道:“兹事体大,先回成都,召集群臣商议,定出个万全之策!”

  刘备扬起手重重一甩马鞭:“好,回成都!”

  两人挥鞭驰骋,飞扬的马蹄碾碎了葱嫩如孩儿面的青草,像两缕轻烟消失在一望无际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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