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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逼死旧僚法正惹祸,本土势力借机谋乱

  夜里下了一场秋雨,清晨时雨才缓缓收了,冷飕飕的雾气带着残剩的雨丝满地里飘洒,天上霾云未散,低低地压了下来。

  法正撩开帘子,瞧了一眼阴霾沉沉的天气,怨道:“鬼天气!”

  他昨日本和刘备约好要去锦屏山郊游,哪知道傍晚便下了雨。这雨一下则是一夜,黎明虽暂时停了,可天气却始终阴沉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又飘起雨。即使不下雨,路面潦水潢潢,平地里走上去尚且一步三滑,何况是去爬山呢。

  适才刘备着人传话,说是今日不去登山了,等天气放晴再说吧。法正口里应着,心中却很沮丧,想着好不容易得个闲暇可以和刘备去赏景,偏生老天不开眼,硬把他的兴致都浇灭了。

  对这个主公,他既崇敬又感激,彼此的关系则既是君臣又是朋友。以往在刘璋手下,他因狂傲悖谬,颇遭益州臣僚的排挤,明明自认智术一流,偏被冷落在一边,得一个不上不下的小官身,不死不活地顶着那些个白眼苟活着。他曾经懊丧自己怀才不遇,空有抱负终究是竹篮打水,直到他遇见刘备,命运在一瞬间发生了改变。

  偏偏就是刘备,也只有刘备能容忍他的狂悖无行。刘备本就是个豪爽不拘于世俗的仁侠性子,法正的与世不容正是投其所好,大概在刘备心中,除了关张诸葛,第四个便是法正了。

  刘备很喜欢和法正在一起,法正不像诸葛亮,用许多的规矩道理框定他,这样不能做,那样不可想。而法正从不管这许多规矩,他把世俗礼秩踩在脚下,满不在乎地取笑挖苦那些死守规则的迂阔老儒。在诸葛亮的身边,刘备受到太多的约束,身上背负的枷锁太重,一旦有一个人为他松开枷锁,哪怕只是短暂的,也能让他获得由衷的快乐。

  法正让他感到一种轻松,这种轻松是诸葛亮不能带给他的,诸葛亮本身是一个太过沉重的人,他的沉重会让身边的人体会到一种压抑感。

  遇见诸葛亮,刘备无拘无束、任性妄为的生活便结束了,是诸葛亮给他套上了世俗的枷锁;遇见法正,则把他埋藏深久的对自由的向往挖了出来。他把自己剖成了两半:一半属于诸葛亮式的沉重;一半属于法正式的轻松。

  对于这些,法正模糊地感觉得到。他知道刘备对诸葛亮很倚重,倚重的程度是他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但是他也清楚地明白,他带给刘备的轻松,是诸葛亮永远做不到的。

  他是个睚眦必报的脾气,傲岸不羁,清高自负,他讨厌许多人,许多人也讨厌他,但他从不忌恨诸葛亮。因为诸葛亮像是一本条分理析的法律文书,不偏颇,不徇私,不嗜欲,对于一个几乎没有私欲的人,法正是不会讨厌的,甚至还会产生由衷的钦佩。

  有时,他很是想不通,上天怎么会造出诸葛亮这种人,公正无私、清廉无欲,处事为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可便是这没瑕疵反而成了最大的瑕疵。

  因为,一个人若没有了缺点,那就失去为人的喜怒哀乐的起落,残缺才该是真实的人生。像诸葛亮这种人可以作为完美的模范供人敬仰,但是这种人都活得太累,得不到人生的大快活。

  想到这里,法正生了一个念头,喊道:“来啊!”

  府中主簿踮着脚尖跑来,腰弯得很低地说:“将军请吩咐!”

  法正掸掸衣袖,漫不经心地说:“传府令,府中僚属立刻到府,今日府中议事,半个时辰之内必须赶到,否则,自系入狱!”

  主簿悄抽了一口冷气,知道法正又要找茬儿收拾人了,他打了两个哆嗦,也不敢说什么,绵羊似的一颠一颠地走了。

  法正仰着头,脑子里慢慢地浮现出几个名字,眉眼隐没着一丝阴冷的笑。

  “会事!”主簿齁齁的声音旋转着飘了出去,拉磨似的在屋子里来回摇晃。

  大厅内,法正向西一落,眼睛轻佻地扫下去,一个人头一个人头地数下去。

  “郑丞怎么没到?”手在凭几上一敲,小小的声音让一众僚属都打着寒噤,犹如冷剑悬顶,哪个敢回话。

  法正冷笑:“怎么,托大了?一个小小治书,本府会事,居然敢不来。他既是不乐意入府做事,又何必虚挂着个官身,不如回家读书,倒能博个隐士的名头!”

  底下的僚属个个噤若寒蝉,听得法正尖酸刻薄的讽刺,背脊骨溜上一股冷气。

  这一段日子,法正频繁黜退掾吏,又不断新补官职。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曾经得罪过他,或者无意中得罪了却并不自知的益州旧吏,法正将他们收在府中,变着法子折磨,稍稍一点小错便受严惩。黜官还算轻的,有几个掾吏已被押进了成都大狱,家里人去申冤,统统被拦了回来,说是这些官犯乃大奸大恶,岂能讼辩,状书也被扔了出来,有敢在有司府门外逗留不去的,一顿板子打出来。

  有司摆明了偏袒法正,执法不公,谋事不正,但谁都知道法正是益州新君的心腹。如今荆州新贵全掌益州权柄,益州故人都被排挤冷落,得罪了法正便是得罪了新贵势力,只好哑巴吃黄连,咽下这无边的委屈。

  正是兢兢战栗之时,门口的铃下却宣报:“治书郑丞到!”

  法正冷笑了一声:“来得好!”这古怪的笑声越发让厅里的僚属毛骨悚然。

  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官吏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半身都溅了泥水,走一步留一步的水印,想是路上赶得太急,雨天里路滑,或者曾在雨地里摔了一跤,后腰以下染满了黑污。

  “郑丞晚到,牧守见责!”他在厅中站定,说话的气力还不足。

  法正挑着眼睛从上向下一睨:“治书郑丞,如何晚到?”

  郑丞拜道:“属下的家住得远,赶不及,望牧守见谅!”

  “家住得远?”法正一棱眼睛,“府中僚属都到了,独你延期,只你家住得远么?”

  郑丞被骂得一抖,心里又气又屈,忍着平静说:“实因属下家远,府中传唤到令,已近半个时辰,再从家到府上,一路急赶,也赶不上了,牧守若是不信,可问信使!”

  法正咬牙冷笑:“照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整你,明知你家远,还让你按时入府?”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郑丞着急了,脸颊上飞起了两团红。

  法正哼着冷冷的声音:“不是这个意思,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他扬着脸,刀子一样的目光劈下去,“知道什么叫君子守期么?期而不至是为大过!若是行兵打仗,约期不守,一旦贻误军机,你能担得起这个罪责?读过兵书么?所谓‘出国门之外,期日中,设营表,置辕门,期之,如过时,则坐法’!知道什么意思么?就是说,守期毋改为将令之威,兵士之信!一国、一军、一府皆以守期为本,不守期即是不守信,孔子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又云,‘忠,仁之实也。信,义之期也’,无信立,则国、军、府亡,国、军、府亡,你又去哪里安身立命?”

  犹如簸箕筛豆子“噼里啪啦”作响,法正从守时说到治军治国,兵家、儒家齐数道出,直听得人晕头转向。

  郑丞涨红了一张脸,他是个雅性温润的儒生,哪里受过被人当众辱骂,直气得眼前发黑,若不是撑了一口气,险些晕厥过去。

  法正倒完那些炒豆子似的话,声音冰冷地抛下去:“郑丞,你可知罪?!”

  郑丞一捏手掌,扬声道:“属下无罪!”

  刹那间,厅里的属撩都呆住了,法正也瞪大了眼睛,一个小小的治书,就是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蚂蚁,居然敢公然反驳他,吃了豹子胆了?

  “无罪?!”法正刁着声音说,“你一不守期,二不遵上峰命令,如何无罪!”

  郑丞一仰脖子:“属下一得召令兼程赶路,不顾雨天泥泞,路途蹇涩,如何是不遵上峰命令?将军不量臣僚苦衷,迫属下行不能之事,初不豫上,末而责下,如何倒是属下不守期?”

  郑丞一席话言词激烈,语带尖刻,俨然不把法正的训斥放在眼里。自法正初除要职,开府行事以来,还没有一个人敢当众顶撞他,这郑丞却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厅内僚属都不由得为郑丞捏了一把冷汗。

  法正脸色铁青,点着头阴笑道:“好个巧佞之徒,满口的欺诈妄语!”

  郑丞回顶道:“属下所言俱是秉心而论,何来巧佞欺诈之断,牧守欲行欲加之罪,郑丞无话可说!”

  法正的怒火瞬间爆发,猛地一拍凭几:“欲加之罪?好,我今天就是要定你的罪,郑丞,你一个小小六百石,居然敢咆哮公廨,抵牾上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芝麻大点的小官,敢在我面前猖狂,可别以为现在还是刘季玉掌控成都。如今新主新政,节度明断,法秩井然,可由不得你们这些狂悖旧臣摆老资格。若是知事,该敛了锋芒,一心为公,别妄想翻天,什么东西!”

  法正的挖苦嘲讽不仅打在郑丞心头,也打在满厅僚属的心头。人人都听出法正是在借机发挥,把那旧日的怨愤宣泄在他们这些刘璋旧臣身上,暗里不禁担忧着自己从前对他的冲撞严不严重,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郑丞。

  郑丞一张脸忽而白忽而青,眼睛蒙上了一层泪水,死命地强撑着没让眼泪滚落,全身却不自禁地颤抖。

  “来啊,征郑丞付于有司按察罪行!”法正拍案大叫,绝寒的目光利箭般射得一厅之人全缩了头。

  门首亲兵一拥而入,正要反剪了郑丞的胳膊押走,郑丞忽然一个仰身,目光直直地盯着法正,高声叫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乃一堂堂儒生,怎能任由司法小吏榜掠夹楚,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岂能蒙垢而苟活!”他朝众僚属一拱手,“郑丞先去一步了!”

  他挺身迈步,朝着那房中一根粗大的立柱一头撞去,霎时,声振云霄,血溅三尺!

  满厅的人都惊得齐声高呼,法正从座位上弹起,傻呆了半晌,才面色惨淡地说:“他、他死了没有?”

  有亲兵过去一探郑丞的鼻息,禀道:“将军,他死了!”

  厅内发出了低沉而哀痛的叹息,法正颓唐跌坐回去。这一幕太突然,太触目惊心,他根本没料到郑丞会这样刚烈,以往拿下的僚属也不少,哪一个不是哭天抢地地求饶,只有这个郑丞以死抗争,真没想到啊……

  他强撑着硬气说:“死就死了,一个,一个微末小吏……”话虽这样说,心里却发了虚,悄悄窥伺一眼倒在血泊中的郑丞,乍看见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地像是在仇恨着自己,浑身顿时起了鸡皮疙瘩,再不敢看第二眼。

  “嘭!”髹漆大门重重关上,门后推出来一个浑身缟素的女人,里边搡人的力量很大,直推得她踉跄着摔下台阶。一身孝服裹了满地黑灰,手腕也蹭破了皮,她却浑然不觉,爬起来冲上去敲门,哭喊道:“大人,民妇冤枉啊,求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大门紧闭,任由这女人使劲敲打,撞得门楣上的灰尘噗噗落下。门首蹲踞的獬豸石像冰冷地注视着女人的悲号,阳光洒在它锋利的尖角上,显出一半明媚一半晦暗,仿佛一把雪亮的钢刀将这角切成了两半。

  门终于开了一个缝,露出半张阴森森的脸,不耐烦地说:“你还不走?大人说了,你的讼状不能受理,快回家去吧。再在这府门滋事,判你个妨碍司法的大罪!”

  妇人正要说话,那门缝已紧紧合上,她抓着门环来回摇晃,凄厉地喊叫道:“求求你们开门,我丈夫死得冤,为什么不受我的讼状?”

  她敲得那门震天响动,哭喊声传得一街知晓,惹来越来越多的路人围观,蓦地,半扇门嘎地开了,出来两个膀大腰圆的狱兵,拎起妇人的胳膊,丢抹布似的扔下台阶,恶狠狠地撩下一句话:“再敢滋扰府门,大罪不赦!”“砰”地重又关严了门。

  妇人摔在台阶下,疼得她半晌也没力气站起,有围观的几个女人瞧她可怜,小心地扶了她起来,给她拍去身上的尘土。

  “这位大姐,你有什么冤屈,为何频频撞有司大门告状?”有人好奇地问。

  妇人抽泣道:“妾身丈夫是扬武将军府中治书,前日因一事不合,被扬武将军逼死。妾身为夫申冤,呈状有司,不料决曹却不受讼状,几番求告,就是不肯受理……”

  有知事的人道:“扬武将军?便是那个法正么?”

  身旁一个人慌忙道:“禁声,怎能直呼他的姓名,你就不怕么?”声音低了下去,“他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一个苍颜老者走过来,劝道:“闺女,我劝你一句,这状还是不要告了,回家去将你丈夫好生安葬,自己好好过日子吧。”

  妇人不解,疑道:“为何不告?”

  老者道:“你不知么,扬武将军是谁,益州新君的心腹,自荆州人占了咱们益州,新贵得势,权压益州,他们官官相护,你得罪不起!”

  “难道天下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妇人不甘心地说。

  老者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是荆州人的天下,哪里有我们益州人说话的份!”

  “是啊,这帮荆州人怎会管咱们益州人的死活!”有人附和着。

  “这群荆州狗,占了咱们的地盘不说,还要咬人!”人群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了深深的愤懑。

  辚辚的车轮撵着青石板路缓缓驶来,车棚上悬吊的铜铃当摇摆不定,发出丁丁的清音,马车在府门吱棱一声停住了。车夫收了鞭杆,跳下车摆上一根矮几,那车帘一掀下来,一个官服华丽的高大男人踩着矮几款步下车,他抬目瞧见门首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影响了官廨威仪,不由得眉头一皱,啧地哼一声。

  有人睨见来人,悄问道:“他是谁?”

  “呀!”那老者低呼道,“闺女,你不如去求他吧。”

  妇人茫然地摇头:“我不认识他,他是谁?”

  老者道:“他是彭羕大人,是咱们益州人!”

  “对对,益州人该帮益州人,你去求他,他定能说上话!”人群纷纷怂恿着。

  妇人被说动了,匆匆地走向彭羕,扑通跪了下去,哀凄地说:“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彭羕吓了一跳,噌地退后一步:“你是谁?要做什么?”

  妇人嘤嘤悲泣道:“民妇是故治书郑丞的未亡人李氏,民妇丈夫本为扬武将军府中僚属,前日因一事不合,被扬武将军逼死。民妇求告无门,申冤无路,只得求于大人尊前,望大人能体察民妇丈夫的天大冤情,为民妇申冤!”

  彭羕慢慢地明白过来了,妇人伤绝的哭泣并没有在他心里激起怜悯的情绪,反而又增添了几分厌烦。这一段日子以来,不知有多少人频繁在他面前抱怨法正的骄横跋扈,指望着他能在刘备面前进言。毕竟他得刘备赏识,若是他能稍有劝谏,或者刘备会饬诫法正,也不至弄得成都大小属僚人心惶惶。

  对这些人的明求暗告,他都敷衍搪塞了过去,瞧着这些个惊弓之鸟,他不仅没有半分同情,反而颇为幸灾乐祸。这些人过去哪个不是刘璋手下志得意满的重臣,都曾明里暗里嘲笑排挤过自己,如今政权更迭,他们都失了势,而自己却平步青云,一步步将他们踩在脚下,一洗往日的耻辱。法正越是将这帮益州旧臣收拾得狼狈不堪,他越是感到痛快淋漓,就仿佛是自己动了手一般快慰。他怎会大度地为他们求情,岂不是把昔日满腔的怨恨都丢弃了?

  他的面色微微冷了:“你说的事,我也有些耳闻,但此为刑案,你如何不去找有司,反来求我?”

  妇人期期艾艾地说:“有司不肯受理,民妇不知归路,只好求于大人,望大人体恤!”

  彭羕盯了一眼妇人,这女人不过二十来岁,姿容明秀,眼眸中秋波生晕,兼之梨花带雨,悲凄声声,却是个袅袅弱弱的病西子。他不禁惋惜,可是便宜了郑丞那个迂生。记得这迂阔的儒生还曾嘲笑过自己,前日听说他赌气撞死了,自己还暗自笑了很久,不料今日却遇上郑丞的妻子,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娶了一个明艳佳人。

  他一面打量妇人姿色,一面正声道:“有司不受理自有其道理,你丈夫咆哮公廨,违逆上官府命,上官加以严词训斥,他倨傲不从,自绝于世,只能怨他自己!”

  “可是,若无扬武将军强罪而责之,民妇丈夫怎会自绝!”妇人的语气激动起来。

  “下属有差,上官自当申饬,是你丈夫自己想不通,扬武将军何罪之有?”

  “扬武将军逼死人命,怎么不是罪?无论官职大小,人命攸关,岂能视若寻常!”妇人不依不饶,语气严厉得毫不留情。

  彭羕一时惊异,郑丞是个刚烈脾气,娶个老婆也这么刚直,夫妻果然是绝配。他沉了脸色说:“你这妇人好不通情理,明明是你夫违令在先,上官加以斥责,他却赌气擅行自绝,倒有逼迫上官之嫌。有司未定你丈夫威逼上官之罪,你却恶人先告状,成何体统?我劝你及早归家,为你丈夫留存点体面!”他带着痛惜的表情叹了口气,抬腿便走上台阶。

  妇人呆呆地跪在地上,一声连着一声的抽搐,彭羕的话彻底粉碎了她心中残存的最后希望,什么益州人帮益州人,到底是官官相护,权权相易。什么民心为本,什么官为父母,什么法无私欲,都是冠冕堂皇的欺哄,天底下哪有什么公正?再大的冤屈也只能深深地埋在土里,和死去的人,和许许多多蒙冤死去的人们一起,被纸醉金迷的官场恭维遗忘掉。

  眼泪渐渐地风干了,她忽然变得异常地镇定,缓缓地立起身体,拂掉衣衫上的灰尘,庄重、严肃、美丽的脸上带着绝望而平静的微笑,她深情地对着空气里的虚幻影子说:

  “郑郎,等等我……”

  突然,她从怀里擎出一柄匕首,刹那间,寒光闪闪,对准心窝狠狠地扎下,骨骼之间一片粉碎的清响,她直直地扑倒在地,身体猛地蜷曲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慢慢地没了声息。

  围观的人群都惊得呆如木鸡,须臾,见那妇人卧倒不动,浓烈的血从身下缓缓流淌,汪在大块的青石板路上,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有人惊叫,有人叹惋,有人哭泣,更有人愤怒,有人怨恨。

  “为什么不受她的讼状!”

  “逼死两条人命了!”

  人群沸腾了,悲愤的情绪在人群中传染,不知是谁呼喝了一声,所有人都呐喊起来,有人踢倒了门口的行马,数根木栅栏摔成了几截。

  彭羕正站在大门前,一只脚才踏进门槛,妇人竟自杀身亡,本就唬得他神魂俱散,此刻见群情激愤,大有冲入官府闹事的架势,胆战心惊地说:“你们要做什么?”

  人潮狼群似的涌了上来,他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地闪进门后。门里的狱兵拼命顶住了门,扛起粗大的门闩插紧,两扇门还是颤颤抖动,波浪似的力量压得那门往里弯。

  人群挤在门首,无数的砖块木条砸了上去,“乒乓”的响声震得门楣晃动。碎木石在门上砸出了一条条纵横阡陌的印子,仿佛是刀砍斧凿般。

  有人朝那獬豸石像吐了一口浓痰,大吼了一声:“荆州人,滚出益州!”

  “荆州人,滚出益州!”更多的人咒骂起来,愤怒的声音在疯狂地膨胀,仿佛积蓄力量的山洪,不断地冲撞着脆弱的堤坝,在某个时刻将决堤而泻。

  秋雨缠绵如透明的蚕丝,在凉悠悠的风里扭动着轻盈的身姿,雨声轻柔宛转,仿佛闺中女子的吟唱,隔着竹帘听着她的优美声音,却不知她的姿容。

  一只手在竹简上轻轻划过,目光缓缓地落在一行行字上:“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说得好!”看书的人情不自禁地夸赞道,目光向后慢慢移去,一册末了,再从案上取来下一册。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

  口里喃喃念叨,唇边洋起了淡淡的微笑,轩窗外随风飘进来几缕雨丝,水滴润湿了竹简,手轻轻一抹,凉丝丝的。坐倚轩窗,听着雨声安静读书是一种逸乐的享受,凉风徐徐拂来,还能清醒头脑。

  这套《老子》看了不知多少遍,几十年战乱奔逃、宦海沉浮,总是随身珍藏,闲来必要捧书品味,每次读都能生出新的感识,仿佛一座取之不竭的宝藏,年岁弥增,越能体会出这宝藏的价值。

  “大哉斯言,无为至善!”他自言自语地说,蒙蒙细雨被风吹入,洗涤着他清癯苍老的脸。

  外面有仆役在门口轻声喊道:“主家!”

  他从书上抬起头:“什么事?”

  “有客造访!”

  “谁?”

  仆役递上了一扎名刺,他握在手里,十来片薄竹简沉沉的压手,一片一片地去看上面的名字,似笑非笑地说:“全来了!”

  他把名刺摞好放于案头,目光停留在书简上,那是一行字:“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他露出了老到的笑容,慢腾腾地说,“让客人都去东苑,好生招待着,我马上就去!”

  仆役答应着离开了,他将书简卷好,敲击着笑叹道:“老子啊老子,又得耽搁读书的时间了!”

  他背起了手,缓慢地走出了房间,顺着长廊向东苑走去,轻而软的风雨声犹如悠扬的钧天雅乐,让他的脚步轻快起来。

  才到东苑门口,便听得里间的嗡嗡人声,仿佛是聚集了一群蜜蜂,拍打着翅膀正在花丛中采蜜。

  他在门外整了整衣冠,无声地跨过门槛,含了柔和的笑说道:“诸位见礼了!”

  满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一个个恭敬地参拜行礼,参差不齐的声音都礼貌地喊道:“许公!”

  许靖对他们频频颔首,他年近七十,虽然华发霜白,但并不显得衰弱,言行间自有一种矍铄清爽的气魄。

  他向西而坐,举手招呼道:“诸位不必客气,都坐!”听着窸窸窣窣的落座声,含笑的眸子逐一地打量着来客。来的全是益州豪门,有些是几代根植益州的当地望族,有些是刘氏父子经略益州时豪富的东州客,这两派人当年可都是誓不两立的仇敌,今日竟然愿意同处于一个屋檐下,真是值得玩味了。

  许靖笑道:“老夫犬子染疴,心思浮乱,一向不曾出门探望朋友,却劳动诸位亲自探访,实在有愧得很!”

  底下一片推谢声,脸上都挂了和煦的笑,虽然笑容里都藏着虚伪。

  许靖瞅着这一张张伪善的笑脸,心底清楚得像镜子一样,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笑吟吟地看住一个人,神貌劲健,面容威仪,他笑问道:“子远也来了,你父亲一向可好?”

  吴壹听许靖问他话,忙道:“托许公惦念,他老人家还算硬朗,上个月有些痰症,现在大好了!”

  许靖关心地说:“痰症啊,无妨,我这里有二两阿胶,你带去给你父亲熬汤,最能清肺止咳的。”

  “谢许公!”

  “客气什么,你我两家世交之谊,何须言谢!”许靖笑吟吟地说,目光又一转,“伯和也来了,你前日从巴西回来,我因犬子抱疾,也不曾为你接风,见谅!”

  庞羲半仰身体,参礼道:“不敢,许公事烦,区区小可怎敢劳动许公!”他秉性骄豪,但在许靖面前,不免也要收敛狂放。

  这帮人听许靖一个劲地拉家常,扯闲话,大有把这在座诸人一一问候一遍之意,都不免着了急。可许靖毕竟是望族长者,名望不仅翘楚益州,甚至在曹魏都备受尊崇,他不罢话,没人敢擅起话头。

  “许公!”一人呼道,声音亮得像春雷。

  许靖睃了目光一瞧,原来是刘洵。他也是东州客,当年因与刘璋父子有着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从中原来到蜀地。不过数年,赏赐丰厚,田产财帛满盈,如今刘璋远走南郡,他因为家产在益州,只好留了下来。

  虽被贸然打断了话,许靖却仍很温善:“孟美,可是有事?”

  刘洵倾身一拜,蜡黄的脸上跳蹦着黄豆似的眼珠:“许公,我等今日不逊造访,有些许益州事务需向许公咨诹!”

  厅内的访客都大松了一口气,亏得这个莽撞不知礼的刘洵,不然这个话题只怕很难打开。许靖从来是个慢性子,由得他一个个数人头话家常,说到明日也数不完。

  许靖微微一笑:“什么益州事务,说得这样郑重?”

  “许公可知昨日有司府门出了一桩大事!”刘洵故作声势地说。

  许靖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什么大事?”

  “治书郑丞的妻子李氏在有司府门自杀身亡,围观的百姓激愤难当,纷纷掷木石撞门,险些冲入府中!”

  许靖哦地惊呼了一声:“竟有这等事?”

  “是!”刘洵语气沉重地说,“巡城校尉点兵来府门驱赶闹事者,不分好歹,把百姓一顿乱打,致使上百人受伤!”

  许靖摇摇头:“可叹!”他的应对简单得让人失望,既不问事情原由,也不显露愤慨,倒让刘洵后面的话没法说了。

  “许公,这都是法正肇事,他先逼死郑丞,郑妻去有司衙门讼状,决曹掾居然不肯受理,将郑妻打出府门。郑妻求告无门,激愤至极,这才以死相争!”一人大声地说,却是李异。

  “是么?”许靖不咸不淡地问。

  李异厉声正色地说:“几个月以来,法正不问青红皂白,属下稍有小错,轻则免官,重则下狱,这分明是公报私仇!”

  许靖摆了摆手:“言过了,若无真凭实据,不要妄下断言!”

  李异说:“许公,那郑丞皆因当年和法正有过口角之争,法正一直嫉恨在心,他得势后,将郑丞调入他府中任事,寻衅找茬,这才逼死了郑丞。如今法正将素日与他有隙的人一一归入府内,其心狠毒啊!”

  “如今益州群僚人心惶惶,不知何时便成为下一个郑丞!”刘洵附和着,还哀叹了一声。

  庞羲跟着说:“自从荆州新贵入川,益州故老多受排解,不得重用倒也罢了,时时还有倾危之难,怎不叫人胆寒!”

  “听说最近还要重新丈量各家田土,说是完备赋税,我瞧着是想夺望族田产,归为己有!”刘洵愤愤地一捶拳。

  李异恨声道:“如今他们正在成都置宅呢,专找三进以上的大宅,那个什么张飞现在霸的宅子,不就是季玉公外甥的故宅么。人才走,宅子便强抢过来,才付了原宅市价一半不到的钱!听说城外苑囿桑田也要夺过来给他们修宅子,可真会享受!”

  “宅院算什么,府库藏帑都被一抢而空,分封功臣动辄便是千万金银钱!”吴壹小声地说。

  厅内议论四起,一张张口里飘出的话都充满了怨恨,话音里隐着刀剑的锋芒,说到气愤处,眼里几乎喷出了火。

  许靖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议论,脸上的表情却淡淡的,还掖着不为人知的冷笑。

  “许公!”刘洵正声道,“您是清望名士,是我益州旧臣,如今荆州新贵势焰,大家伙都想向您讨个办法,不能任由荆州人踩在我们头上!”

  “对,请许公为大家领衔做主!”附和的声音很大,仿佛压不住的浪潮。

  许靖慢慢地扬起手:“诸位,不要着急,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他愧疚地叹息了一声,“我因家事,许久不曾外出,外间的事竟一概不知,惭愧啊!”他瞧着一张张巴巴盼望的脸,“这样吧,适才听你们一番议论,似乎事体繁琐,容我先将事情一一厘清,分得个主次疾徐,再与诸位商榷,可好?”

  许靖的话虽是含混,却也拿不出话来拒绝,众人互递眼光,都不甚满意,也都揣着怀疑,思虑着许靖是不是在敷衍他们。

  许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天要下雨,道路难行啊!”他起了身,很礼貌地说,“我今日就不留你们了,改日待事体详察,自当请诸位过府商议!”

  送客的话都说出了口,众人也不好强留,只得拜礼出门,许靖热情地将他们送到门首,这才闭门进屋。

  才一踏入内堂,他便凛了声色,对着满府的仆役丫头冷声道:“你们听好,从今日起,凡有访客,都给我挡回去,主家从此不见客!”

  许府门外,访客们三五成群地还聚集在一起议论,仿佛粘上了鸡蛋的苍蝇,舍不得那臭烘烘的腥味。

  “孟美兄,可得拿个主意出来,我瞧许靖大有敷衍之意!”李异扯着刘洵的衣袖,神色甚是忧虑。

  刘洵哼了一声:“这老东西,老奸巨猾,信不过!”

  “他和法正有私交,法正在刘玄德面前好不称誉他,他怎会得罪法正,惹了新主人的不愉快!”李异恨恨地说。

  刘洵烦闷地一叹:“一个法正已很头痛,如今又要重量田土,祸端接踵而至,好不让人心烦!”

  李异恶声恶气地说:“量什么田土,凭什么重量,说什么大户隐瞒,小户重负,去他娘的!多少年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改!想增田赋,自己去荆州增,别来动我们益州!”

  “可是丈田令已下到各郡县,马上又要收缴秋赋,说是今年秋赋必得按新丈的田土数缴纳,若是擅自隐瞒,则褫夺田产,系下牢狱!”

  “反正我不丈也不交,随他怎样,敢夺我的地,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李异蛮横地说。

  刘洵也赌了气:“好,我也不丈不交,我看哪个敢动我!”

  李异挥着拳头:“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敢得罪我们益州望族,他们还想在这成都城里安坐,做梦!”

  刘洵咬着牙森然道:“不丈田只是第一步,他们不是抢空了成都府库么?这么多金银可不能让他们白白拿走!”

  “孟美兄的意思?”

  “让那帮荆州穷鬼有了钱也用不出去!”刘洵恶狠狠地说。

  李异顿时心领神会:“让荆州客滚出益州!”

  周围的人都跟着义愤填膺地喊道:“滚出益州!”细密的雨水洗刷着愤怒的声音,无数膨胀的华贵锦服在雨中旋转,犹如黑夜里蛰伏的蝙蝠,连缀起成片的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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