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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刘备入蜀,诸葛亮留守稳根基

  冬天到了,湿漉漉的水汽像罩着天地的绣幕,幕上绣着流动的花纹,那是飘坠的残红败叶。有冰冷的轻雨忽忽地便跳了出来,宛若女儿从颊边抛去的胭脂。

  屋里很冷,红通通的炭火虽然如开得旺盛的夹竹桃,却只荡开那么一小隅的冰寒。北风撞着门,找着缝隙便钻了进来,也许是被刺骨的风惊扰了,诸葛亮从案后抬起头,觉得背脊骨酸得直不起来。他用一只手抵着书案,一只手摁住后背,硬把那弯曲的骨头扳直了,忽然的一摁一扳,疼得他轻轻咬牙,却是这疼痛让他更清醒。

  门“吱嘎”一响,修远搓着手,跺着足跳了进屋,他背身把门关好:“真冷呢!”他看见诸葛亮还在伏案劳作,劝道,“先生,你歇会儿吧,昨晚一宿没睡,直忙到现在,身子骨哪儿受得住!”

  诸葛亮摇摇头,把批复好的文卷挪去一边,又抽出一卷展开:“睡不着了,不如做完,免得心里惦记,睡不踏实。”

  修远只好给他分类文卷,一面手中不闲,一面唠叨:“先生便是劳碌命,荆州这么多僚属,人家都在玩乐,只你累得七死八活。这帮闲人偏都是废物,芝麻小事也寻上你,你又不是神仙,怎能事必躬亲。”

  诸葛亮莞尔:“真啰唆,你可不要胡乱诽谤,谁在玩乐?”

  修远说得兴起,嘴上忘记把门:“主公不就在玩乐么,大小事都交给你,累坏了你,日后谁给他做事!”

  诸葛亮停下笔,细长的眼睛微微一弯:“好小子,敢说主公坏话,主公玩乐这话不许乱说!”

  修远不服气地说:“他本来就在玩乐,这段日子,他和那、那……”他想了想,“哦,法正,就是法正,益州来的特使,每日不是出巡游玩,便是在府中摆酒畅饮,乐得忘乎所以。你没看主公见着法正那笑脸,口口声声呼喊‘孝直孝直’,啧啧,真亲热呢!”他学着刘备的语气,格外惟妙惟肖,又耸耸鼻子,“我瞧法正对主公那黏糊劲可不得了,跟着周旋随从,不定哪一日,便把主公也呼了出来!”

  诸葛亮见他演双簧,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子无礼,敢编排主公,你好大胆子!”

  修远倔强地说:“我才不怕主公责罚呢,先生为他终日操劳,也没见他日日设宴款待,我心里不服!”

  诸葛亮取过白羽扇,轻轻拍着修远的脑袋:“不许胡说,你懂什么,主公这不是在玩,他是做大事!”

  修远抓抓脑袋:“出巡和设宴是做大事?”

  事涉隐秘,诸葛亮并不解释,他轻轻放下羽扇,取来毛笔在文卷上稳稳地落字。

  “做大事,什么大事?”修远越想越糊涂,他打量着诸葛亮批复文卷,本来想问个明白,可他又深知诸葛亮深沉不露事,不得不把那好奇心压了下去。

  他正揣着心思胡思乱想,却见诸葛亮把毛笔放了,将文书一卷,微微一笑,他忽然意识到诸葛亮已把事情做完了,欢喜地喊道:“睡觉去,睡觉去!”

  诸葛亮笑着拍拍他的肩:“把卷宗归类,扎好。”他握住白羽扇,起身推门而出。

  寒风似刀,吹面生痛,却让他疲惫的意识廓清了浑噩的阴翳。他本来想去看妻女,已走到了门边,听见诸葛果“咯吱咯吱”的笑声,心底泛起一股温暖,忽地想起一件紧要事,门也不扣,踅过身便往外走。

  才行到院门口,迎面恰好走来一人,两人面对面站住,诸葛亮笑道:“士元欲往何处?”

  庞统故意学着诸葛亮的语气:“孔明欲往何处?”

  两人不禁大笑,也不多言,携手返转回屋。修远正在分类文卷,抬头见诸葛亮竟又回来了,他还没反应过来,诸葛亮和庞统已对面而坐,似有要紧话相商,他只好悄悄地退了出去。

  庞统开门见山道:“刘璋此次遣法正、孟达率四千兵甲迎主公入蜀,不过三五日内,主公必将西入巴蜀。孔明以为,该遣何人随主公入蜀,何人留守?”

  诸葛亮往炭炉里添了一块炭,沉吟道:“我这几日也在思谋此事,留守荆州者与随从入蜀者皆不可轻忽。一为镇守后方基业,一为拓展来日疆土,皆需智能之士担当。”

  庞统颔首:“正是,我以为,你我二人为主公心腹智囊,一人随主公入蜀,一人留守荆州,孔明以为如何?”

  诸葛亮轻轻地点头:“可。”

  “那,谁留守,谁入蜀?”庞统问,他凝着诸葛亮,目光像挂了秤砣,沉甸甸的。

  诸葛亮缓缓道:“入蜀者当以奇谋智略为先,留守者当以谨慎持重为最,”他微微停顿,目光沉凝,“我留下,士元随主公入川。”

  庞统在心底吁了一口气,他其实也作了这番决策,怕就怕诸葛亮的意见和他相冲突,故而匆匆上门一问。不料两人心意契合,先前的担忧反成了虚妄的瞎想。

  “好,我随主公入蜀,孔明留守!”庞统重复着。

  诸葛亮安静地一笑,他叮咛道:“士元,亮不得不啰唣一二,望士元斟酌。入蜀后恐会有两件棘手之事,一是主公为大义所耽,不忍同宗相残,踟蹰难决,或会贻误时机;二是益州险塞,倘若战事陡起,他日受阻坚城,务必谨慎筹谋,少行强攻,事或不济,可请兵荆州驰援。”

  庞统却是踌躇满志,他大言道:“孔明放心,此去益州,不出一年,定让主公在成都高坐!”

  诸葛亮其实很不放心,他以为庞统过于轻率,本来还想嘱咐几句,却觉得有折损信心之嫌,不由得吞下了。

  “士元智略深远,百事多加谨慎,益州沃野必为我所有。”他用鼓励的语气说。

  庞统自信地笑起来,那明亮的笑声却让诸葛亮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完好的白壁上出了一个瑕疵,可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瑕疵所在。他低下头,用火筋拨着炭炉里的积灰,一朵火花滚了出来,被灰烬裹住,很快熄灭了。

  漫卷的乌云在天空盘桓,幽深的风从每个角落里吹出。

  漫漫长江像唱不绝的旋律,从上古的玄冥中哼鸣而出,缠绵在北风的冷冽里,把那亿万年的情怀凝结成寒冷季节里的漫长一弧。

  靠近江畔的斜坡上,两骑快马轻捷掠过,马蹄扬起碎叶残枝,在天地间烙着不肯妥协的深深痕迹。

  刘备猛一勒马,极目之间,江水滔滔,白雾苍茫,他感叹道:“浩荡长江,无垠无边,仿佛人生之梦,时而绵长无休,时而静止深远。”

  法正在他身后停住,接口道:“也如英雄之志,汇聚百川,接纳千流,千载之下,仍为后世凭吊!”

  刘备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孝直有英雄之志乎?”

  法正谦逊地说:“正何敢有英雄之志,”他眼中波光一闪,“将军方有英雄之志,当如江河,浩浩汤汤,其气贯于日月,其势彻于天地,便是身居千里之外,也当负赍而随从!”

  刘备大笑:“孝直好个美言,备虽心中快慰,你就不怕人家指摘你谄媚讨好?”

  法正不在乎地说:“法正从来不管他人言辞,心之所往,便是行之所向,他人何能毁我哉,我自钦佩英雄耳。他人或盲瞽不识英雄,或伪善不赞英雄,或妒忌不美英雄,一派小人心,正不取耳。便是千万人指摘法正谄媚,我仍一如既往,不屑与之为伍!”

  “快哉!”刘备大声赞道,“孝直率性而为,真情不假,吾甚赞之,甚爱之。我平生也厌弃伪善君子,口是心非,明里委蛇,暗做文章,令人作呕!”

  法正凿凿道:“将军为雄略之主,豪迈不羁,若是早二十年相识,正愿与将军成刎颈之交,肝胆相照,不离不弃,倾我所有为将军所用,亦当衷心快慰!”

  刘备朗声大笑:“好个刎颈之交,孝直爽快人,刘玄德若能得法正为友,此生何憾!”

  法正微有些激动,刘备那豪爽雄阔的性格仿佛烈火般绚烂,让他既敬重又热爱,那种相见恨晚的感情在心里种下了根。怪不得张松竭力让他出使荆州,若是知道能遇见这么个一见如故的雄略之主,他早就弃益州而投荆州了。他恨自己为什么不早认识刘备,偏去投效懦弱萎靡的刘璋,受了数年的凌辱苦楚,那一腔才华被腌在酱缸里不见天日。他甚至已绝望自己永无出头之日,不过是熬着忍着受着,枯燥地等死罢了。

  到底是天不绝有志之士,终于让他等来了甘愿倾囊相从的明主。这些年的屈辱仿佛是为了这一次相遇做出的沉淀,所有的不甘、抱怨、悲痛、愤怒都压成坚韧的忍耐,最后换来一场绝地逢生的狂喜。

  可恨,他现在还是刘璋的僚属,头上顶着联盟两州的特使帽子,即便心里已经把刘备当作这一生命定的主公,也仍要压着那狂热的渴望,拿捏出适当的礼节。

  “将军,”法正打算向刘备剖开心胸,“此次入蜀后,将军意欲何为?”

  刘备望着辽阔长江,漫不经心地说:“北上抵御张鲁,为刘振威守住益州门户。”

  法正忽然冷峭地笑了一声:“将军当真要为刘振威做嫁衣裳么?”

  刘备露出愕然的表情:“这不是振威之意么,孝直以为不妥?”

  “不妥!”法正坚决地说,“为他人基业赴汤蹈火,断自家头颅流自家热血,成就他人功绩,愚夫所不为也。将军明锐刚断,怎可行此拙举!”

  “那,孝直是何意?”刘备已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激动,他抓紧了马鞭。

  法正策马“橐橐”走了两步,靠得刘备更近一些:“将军,我今日背着卖主的骂名,势要对将军明言好歹!”他扬起声音,“请将军取益州为己有!”

  刘备一震,手心死死地攥着马鞭,即便疼痛他也不敢丢手。他不知该激动地大笑,还是深沉地辞让,脸上的表情冲荡起来,看不出是什么心情。

  法正顾不得什么掩饰了,越说越坦白:“刘振威暗弱之主,沃野之土不能固守,民生不理,军政不整。益州之民思得贤君,如大旱之望云霓。天下之位,该归有德者居之,将军信义昭昭,雄才瞩目,正配为益州之主!”

  他抬起手,在天空划了一道弧线:“以将军之英才,趁刘振威之懦弱,兼有张松股肱响应于内,然后资益州之殷富,凭天府之险阻,以此成业,如反掌也!”

  刘备按捺住那激动的心:“孝直,你今对我言此夺州之策,不怕旁人斥责汝卖主求荣,以邀名利乎?”

  法正沉默,远处涨起的江风吹乱了他的神情,他怅然道:“法正数年逡巡,屡遭蹉跌,原以为此生了了,终老陋巷,不想还能得遇将军,方知苍天慈悯,哀怜法正。法正剖心相告,自见将军,正已认定将军为明主,虽则名分尚隔、节义暌违,正私心却以将军为先,以将军为重,恨不能负辔执鞭,为将军鞍下行走。”

  他仰起脸,脸上是毫不妥协的坚毅:“若能为将军大业定鼎出谋,莫说是今人唾弃指摘,便是后世口诛笔伐,法正也一肩担当!”

  刘备刹那间感动:“孝直热肠,刘备何其幸哉,竟能获此男儿肝胆!”他双手合抚,深深地拜将下去。

  法正慌忙拉住他:“受不起,受不起,将军怎能行此大礼,折杀法正也!”他兴奋地说,“将军听正之谋,不斥正之妄言,正已深受鼓舞,心为之狂喜也!”

  刘备激动地握住法正的手:“多谢孝直尽进忠言,至于可与不可,待得入蜀之后再作计较,到底为同宗产业,横自相夺,不符道义。”

  法正知道见好就收,他能掏心倾诉已算是极大的冒险了,便把那更大胆的话压住了。

  天越发冷了,昏惨惨地蒙着浓重的水雾,仿佛沉甸甸压下的一种悒郁的情绪,憋得人透不过气来。

  刘备在门外站定,背着手皱了眉发呆,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进去。

  “主公!”门首的女僮却不知好歹地叫了一声,刘备狠瞪了她一眼,没奈何,这下就是不想进也要硬着头皮强迫自己了。

  这脚一踏入门,便觉得万剑锥心的刺痛,四面壁上都挂着亮晃晃的兵刃,刺目的青光扎入了肉里,仿佛忽然走入荆棘丛。

  屋里正坐在床边擦剑的孙夫人抬眼望见他来,冷声道:“哟,稀客呢!”

  尖酸的话让刘备蹙了一下眉头,他也不吭声,在床榻的对面歪着半边身体坐下。

  孙夫人擦得那剑锃亮得照得见人的脸,手上使着劲,嘴上也不闲着:“刘将军,有事么?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刘备几乎听不下去,若不是有必须交代的要紧事,他早就拂袖而去,不得已按捺住耐心:“我是想告诉你,不日我要去益州,可能要去很久。你自己珍重,有什么难处可给我写信,或者去问云长、翼德。”

  孙夫人擦剑的手停住了,她扭过脸,眸中闪出一丝失落:“你要走?”

  “是,去益州!”

  孙夫人呢喃:“你要走了……”深深的幽怨在她冰冷的脸颊上流溢,黯淡的眼睛中闪出了一点儿泪光,蓦地,她紧紧咬住了嘴唇,发狠地说:“走吧走吧,反正如今也跟没有你一样,纵是走了,又有何不同!”

  刘备还是拿出了十二分的忍耐:“我这一去,家中诸事赖你上心,阿斗托你多多照应,等诸事办妥,我再接你去成都。你若闷了,可回江东住上几天!”

  “回江东?”孙夫人像听见了什么刺耳言辞,死攥着剑柄,指甲仿佛钻子般掐着剑镡,冷笑了一声,“怎么着,刘将军嫌弃我了,想赶我回去?”

  刘备皱起了眉头,深以为孙夫人无理取闹,语气也变得不好听了:“胡扯什么混话,我全是为你着想,你偏不知好歹!”

  孙夫人把擦剑的手巾用力一丢:“我不知好歹?刘将军,你说话可要凭良心,我嫁你这两年来,你可曾有过半分体恤?不是冷语相加,便是两三月不见人面,舍了我守空房,与守活寡何异?如今撒手说要离开,事前不告之,事后不补缺,你一走了之不说,倒还嫌我累赘,我可告诉你,别欺人太甚!”

  充满怨愤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剑,砍在刘备本已膨胀起来的火气上,他憋红了脸,擦火似的斥道:“无理取闹!别以为我让着你,你便得寸进尺!”

  孙夫人“当当”地弹着剑,顶着刘备的火气,毫不示弱地说:“刘将军,得寸进尺的话说反了吧。别忘了你脚下的荆州是怎么得来的,你能有今天,全靠了我们江东。要知道知恩图报,我们能送给你,也能全部夺回来!”

  孙夫人的话终于戳痛了刘备的底线,刘备的怒火不可遏制地爆发了,他登时炒豆子般砸出一番话:“我刘备所得全是你们江东所给?呵呵,这样厚颜无耻的话你也说得出口!当日曹操大军临近,是两家联兵才赢得赤壁大胜,没有我们,能成就周郎大功,成就你兄长伟业吗?再有这荆州,是我一刀一枪夺来的,你江东姓孙,我刘备姓刘,汉室江山本归刘家所有,我占了天经地义。你孙家是个什么东西?硬霸着荆州说是自己的,非要逼着我立契约借荆州,天底下有这样无耻的霸道吗?!”

  孙夫人气得全身发抖,指着刘备大骂:“你……忘恩负义的小人!”燃烧的怒火压抑不住,她一把操起长剑,直直地指向刘备的胸口,“刘备,你给我听着,我们孙家的女儿不是好欺负的!”

  刘备弹起身来,愤怒早已烧掉了他的理智,他顺手拔下壁上悬挂的一柄剑:“来,看看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剑利!”

  “当啷!”两剑相交,火光迸射如电,刺得四目内的火更大了三分。

  屋里的侍女都吓得心胆俱裂,又是怕又是慌,想劝架却没胆子,眼见夫妻二人剑拔弩张,彼此咬着牙狞笑,像是两只嗜血的野兽,恶狠狠地伸出利爪搏命。

  有晓事的侍女忽然灵机一动,悄悄地溜了出去。

  这当口,满屋里却是响声不绝,两柄长剑捍格飞舞,剑锋无可阻挡,不是扫倒了香炉灯盏,就是戳烂了帐子、被褥,卧室内一派狼藉,像是刚刚被强盗搜刮了一遍。

  “刘备,你这个小人!”孙夫人秀目含怒,浑身似乎都在燃烧着熊熊火焰。

  “我是小人,你嫁我作甚?当初是谁死乞白赖地嫁过来,既是嫌弃,又何必做我刘家的媳妇!”刘备毫不客气地说。

  孙夫人气得手足冰凉:“不知当日是谁觍脸求亲于我东吴,凭你一无地位,二无财力,年纪又一大把,谁稀罕嫁给你!”

  “好!”刘备暴躁地大喝一声,孙夫人哪里肯退让,双剑都是一挡,两双眸子喷着怨毒的火焰,紧绷了手臂以剑锋相格,双剑死死地击在一处,擦得火星子迸射如飞。彼此都咬得牙齿咯咯响动,似乎想将对方生吃下去。

  正僵持不下时,忽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娘!”

  孙夫人大惊,刘备也怔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地一并收剑,回身时,却看见四岁的阿斗牵着保姆的手跌跌撞撞地走进来。

  “你们在打架么?”阿斗歪着小脑袋,他看见满地碎布条碎铜片,还当是玩乐事,踢了踢脚边的一盏碎成两半的灯台,“咯咯”地笑了一声。

  孙夫人把剑“当啷”丢去一边,满脸的怒火像被风吹干了,顷刻浮起一抹和蔼的笑意:“娘和爹爹练武呢!”她走过去搂住了阿斗。

  阿斗摸了摸孙夫人的脸:“娘不和爹爹打架,阿斗听话,乖乖的,不惹你们生气。”

  “好,娘不和爹爹打架。”孙夫人将阿斗紧紧地抱在怀里,满腹的辛酸都翻上来化作眼泪,她想忍却没忍住。

  阿斗那孩子气的劝服让刘备冲天的火气渐渐软化了,他长叹一声,手中的宝剑铿然坠地。

  沉沉夜凉,凉风袭了一身,满地残红随风舞蹈,天空星月无光,不知从哪里渗出一片清霜,染得行人一身凄凉。

  诸葛亮倚案而坐,搦着的一管毛笔轻而仔细地落在简上,柔软的笔尖划出“沙沙”的声音,落下的字齐整干净,似被雨水洗涤过的新鲜花瓣。

  修远蹲身案边,认真地整理着摞成一堆的卷宗,不时回身剔着案头的灯烛,挑得那火光更亮一些。

  虚掩的门轻轻开了,灯光闪烁了一下,云一样的影子投在壁上,让屋里的光线弱了一分。

  诸葛亮抬起头,刹那间惊讶:“主公!”他慌忙放下笔,绕过书案,躬身深深一俯。

  刘备一把扶起了他:“别行礼了!”他显得有些疲惫,说话也没力气。

  诸葛亮让了刘备在案边的竹簟上坐下。刘备看了一眼修远:“修远,你先出去,我与军师有机密事商谈,不得让其他人进来!”

  “是!”修远应着,将卷宗摞得整齐一些,无声地走了出去,还不忘记关上了门。

  昏黄的光线下,房间里腾起了朦胧的雾气,异常的安静中,听见彼此轻软的呼吸,仿佛一刹那静夜的花开。

  刘备瞧着地上两个若即若离的影子,灯光一闪,影子则随之摇摆,他很久没有说话,像是沉入了一场梦里。

  “主公。”诸葛亮低呼了他一声。

  刘备失神地仄过身子,幽幽的灯光舔着他黯淡的脸:“没处去,来你这里待待。”

  诸葛亮霎时明白了,刘备和孙夫人前日大闹一场,两人冷脸对冰脸,互相不搭理。孙夫人不放刘备进屋,刘备也不肯服软说好话,夫妻仿佛仇敌,彼此之间的嫌隙仿佛万仞鸿沟,万难填平隔阂。

  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却将案上的一卷文书递过去:“主公,此为入蜀军需辎重,请主公过目。”

  刘备捧开来细细阅了一遍,点头道:“孔明很细心。”他把文书放下,嘱托道,“我这次入蜀,荆州有劳孔明镇守。”

  “主公放心,”诸葛亮谆谆道,“亮定当竭忠尽力,不负主公所托。”

  刘备怅怅一叹:“也不知这趟西入巴蜀会是个什么情形。”

  诸葛亮不免又生出隐忧:“有一句话,亮不得不与主公交心,望主公百事以大业为重。”

  “孔明是说?”刘备诧异。

  诸葛亮简练地说道:“当断则断。”

  刘备明白了,诸葛亮担心他以仁义为本,不忍之心泛滥,该决断之时却被软弱的慈悯牵绊,他垂首想了须臾:“孔明叮咛切切,我记下了。”

  诸葛亮心中涌动着难言之忧,虽然以为说出口,有干碍君主家政之嫌,不说却恐会贻误君主基业,到底还是说道:“主公,还有一件,萧墙之内,帷幕之中,不可乱也。”

  诸葛亮的话虽隐讳,刘备却剔透了解,他盯着墙上晃动的影子看了许久,怅惘地说:“我知道了。”他站起了身,憔悴的眼角泛出一丝关切的笑,“孔明早些歇下吧,不要过度操劳。”

  他对诸葛亮点点头,推门而去,迎面的森凉之风刮得脸上生了疼痛。他埋了头,让那风从头顶撞在背脊骨上,一下又一下,催着他走得更快。

  到府中时,孙夫人似乎没有睡,屋里还亮着灯,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却不想放弃,还是走了进去。

  孙夫人坐在床上,背对着他,那橘黄的灯光便勾着她纤弱的背。她像是知道他进来了,身体微微一颤,又很快平静下来。

  说不得为了什么,这个时刻的孙夫人惹人怜惜,刘备瞧着她曼柔的背影,仿佛是一片失了依傍的红叶,旋在冷幽幽的水波里。此时,怒火也罢,厌烦也罢,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日后,我便要离开荆州。”他轻轻地说,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

  孙夫人没说话,她把头埋得很低,像在凝视着床褥上的一枝绣花。

  刘备在她身后小心地坐下:“留你一人在荆州,难为你了,若是有难处,军师、云长、翼德都会照拂,你放心,我并没有拿你当累赘,只是不得已。”

  “我等你两年。”孙夫人忽然说。

  刘备没听清,他靠近了一点:“你说什么?”

  孙夫人沉沉地叹了口气:“男儿志在四方,你是英雄,以天下为家,妻子何能牵绊你。我虽心知,到底是女人,哪个女人不渴慕与丈夫厮守。所以,我只等你两年,若两年之内,仍不能与你见面,我便回江东。”

  刘备听出孙夫人说的不是气话,这几年来,他对这个女人从最初的新鲜,到后来的讨厌,若不是碍着江东,早一封休书打发了事。此刻听说她有与自己诀别的意思,竟生出了难以排解的伤感,他觉得自己很奇怪,自己明明朝思暮想和这个女人撇清干系,为什么当梦想成真时,却会在心里冒出让他痛恨的依依之情。

  “两年,”刘备吞咽了一下,“太短了。”

  孙夫人苦笑了一声:“太短么?我嫁给将军已有两年,奈何度日如年。”她把头埋得更低,有种颤动的声音低低地从腹腔穿透了后背,仿佛是在哭泣。

  从没有过的愧疚让刘备难过,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对不起这个女人。孙夫人嫁给他两年,他陪在她身边的日子不超过五个月,两人好不容易聚一次,不是吵架,便是冷脸相对。她毕竟才二十岁,正是大好的青春年华,好玩好动,自己饱经岁月磨砺,他们之间有三十年不可抹平的时间距离。他本该用宽纵心包容她的错误,其实想一想,她的所谓错误不过是孩童般的小麻烦,他竟和她较起了真,没有一丝容忍之心。

  刘备叹息一声:“罢了,两年就两年,我不强求你等我。只是,我很希望能与夫人相携白头。”他说得很真心,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安慰妻子。

  孙夫人微微一震,她压着湿润的声音说:“你怎么不早说呢?”

  “现在说也是一样。”

  “晚了……”孙夫人涩滞地说。

  刘备心里淌着酸苦的水,他轻轻拍拍孙夫人战栗的后背:“夜深,你早些睡吧。”他觉得很难过,也不知为什么难过,眼角很酸胀。他很怕自己没出息地在女人面前哭泣,索性躲出去,像头孤狼去黑暗的角落里长号。

  孙夫人突然转过身,她像抓住溺水浮木一般,蓦地抱住了他,她伏在他怀里哭了起来。

  到底是不舍得的宿命,刘备像哄小孩子似的安慰她:“不要哭,当我对不起你,成么?”

  “刘玄德,你听好了,两年之内,你若不接我走,我便休了你,我也让你尝尝被人抛弃的滋味!”她一面哭一面还在说狠话。

  刘备被她的孩子话逗笑了:“好,你休了我吧。”他笑着笑着,却抱紧了她。

  那跳跃的灯光像被谁一拳打晕,歪着头耷拉下去,哀伤地叹了最后一口气,便再也不能苏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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