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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最后没有辉煌

  见慈禧

  1868年9月初的一个下午,慈禧太后在花园里漫步。突然,这位阴阳怪气的女人阴阳怪气地问了句:“曾国藩在金陵干吗呢?”

  跟随她的人除了宫女就是太监,无人能回答整个问题。她似乎也没想得到答案,继续说道:“皇上(同治)自即位后还没见过他呢。”

  伶俐的太监马上跟上一句:“您也没见过他呢。”

  慈禧微微一笑:“那就让他来趟京师?”

  无人应答。大清王朝,戒律森严,太监和女人不得干政。慈禧所以干政,是因为她就不是个女人,甚至不是人。

  1868年9月中旬,曾国藩在金陵接到圣旨,命他担任直隶总督,顺便到京城觐见。

  直隶是京师的屏障,大清的总督是地方之王,直隶总督则是万王之王,太平时节,掌握最富庶的江南、供应朝廷财政需求的两江总督都在它之下。

  曾国藩听到圣旨时,有如释重负之感。

  他在金陵大张旗鼓地搞“洋务运动”、整顿吏治,已是黔驴技穷。正愁无处寻找出路时,慈禧拯救了他。

  幕僚们却另有想法:这是中央政府要改变“内轻外重”的局面,您这任命是明升暗降,天子脚下可不好做官。

  “哎,”曾国藩面无表情地叹气说,“凡事都有利弊,就看你从哪个角度出发。”

  幕僚们不说话了,显然,曾国藩是非去不可了。

  在把金陵事务做一番布置和交接后,1868年12月,曾国藩登上了北上的专船。

  他没有直接去直隶总督的任所保定,而是先去了北京。1869年1月末,曾国藩抵达京城。

  自他回家守孝直到现在,已有十七年。这十七年的沧桑风雨,把曾国藩锻造成了一个内心强大的人,也把他摧残成了一个病夫。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他感慨万千。京城仍和十七年前一样,毫无生机。

  一个行将就木的京城,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京城,在曾国藩看来,这个京城好像沉睡了十七年,如今也没有醒。

  按朝廷的意思,他将在第二天上午觐见皇上和慈禧太后。

  那天晚上,残酷的噩梦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早晨醒来时,他脸色铁青,嘴唇发紫,眼神迷离。

  精神状态真差!他在路上不禁自责,第一次见新皇帝和皇太后,竟然是这副模样,真是有失大臣之礼。

  他被人领进皇帝的养心殿,按规矩,他跪在一个蒲团上。蒲团冰冷,房间里虽有火盆,但离他太远。他跪了一会儿,就感觉浑身发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养心殿也是老样子,丝毫不见任何改观。曾国藩叹了口气,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这个城市好像昏睡了十七年,如今也没有醒。

  已经跪了半个时辰,有太监过来拨拉了几下火盆。曾国藩感觉热气猛地上来了,他偷偷向里面的门望去,门关着,毫无动静,像是墓门。

  腿开始发麻,背脊发酸,他悄无声息地直了直腰。“嘎吱”一声,他听到自己的脊柱某个关节响了一下,这声响动把他吓一跳。门口的太监马上看了他一眼,曾国藩冷汗直冒。

  半个时辰后,他几乎支持不住,要跌坐在蒲团上。他的身体太脆弱,已无法支撑,唯一支撑他的是多年来锻炼出来的意志力。

  又半个时辰过去了,曾国藩几乎要晕倒。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向一边倾斜,意志力失去作用。就在这千钧一发时,那个墓门突然开启。

  一个公鸭嗓子喊起:“皇上、皇太后驾到。”

  像是一个人猛地推了曾国藩一下,他立即跪直了。

  同治皇帝出来了,畏缩的步子,猥琐的身材,空洞的双眼。他走到龙椅前,看了眼跪在下面的曾国藩。

  他不认识,也毫无感情。他就孤独地站在那里,直到后面帘子里的慈禧坐定了,他才坐进龙椅。

  曾国藩要脱帽叩头,帘子后面传出慈禧的声音:“免冠。”

  曾国藩激动起来:“谢皇太后。”

  磕头完毕,慈禧又发话:“抬头。让皇上看看你。”

  曾国藩慢慢地抬头,和同治的眼神碰到一处,他迅速地低下头。刹那间,他有种感觉,同治的人生状态非常差。

  “几时辰了?”慈禧问。

  曾国藩算了一下,说出了正确的时辰。

  “我是问你,你跪了几时了。”

  “臣……”曾国藩不知该如何回答。

  慈禧似乎在帘子后笑了,而且很得意:“知道为什么让你跪这么久吗?”

  曾国藩当然知道,这是慈禧给他的下马威,提醒、警告他,不要以为你建下那么大的功业就了不起,在这里,你就是个臣。

  她知道曾国藩明白,所以也就不必知道答案。

  “江南的事办理完了?”

  曾国藩回答:“办完了。”

  “湘军都解散得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

  “我听说有股贼人被称为哥老会的,好像湘军参加的多。”

  哥老会兴起于四川,原本是个互助合作的社团,但曾国藩解散湘军后,很多湘军士兵都参加了哥老会,于是这个团体就成了黑社会。

  曾国藩在金陵时一直提心吊胆这件事,特别担心哥老会连累自己,今天果然被慈禧提出。

  他正准备把自己抛进深沉的思考中,慈禧已岔开话题,继续问道:“来的路上可平安?”

  平安倒平安,但曾国藩一路见到百姓流离失所,盗贼横行,这不是好兆头。

  “很平安。”

  慈禧“哦”了一声,又问:“你出京多久了?”

  “十七年。”

  “带兵呢?”

  “出京后就一直带兵,只是这两年才在江南做官。”

  “哦。”

  慈禧不再问,光阴沉寂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皇上可有问的?”慈禧放话。

  同治急忙扭头,向帘子里说:“没有。”

  慈禧啧啧:“皇上,这曾国藩可不是一般人,若不是他,咱们大清江山……”

  “砰”的一声,曾国藩已把头狠狠地磕到地上,“臣应尽之责,全赖皇上、皇太后保佑,长毛贼才被剿灭。”

  “不是这样说,”慈禧道,“你的功劳苦劳,皇上都记着呢。”

  曾国藩又叩头,这次比上次还用力,养心殿都晃动了一下。

  “直隶的事,你大概清楚吧?”

  “臣已做了详尽调查。”

  慈禧满意地点头:“洋人逼得紧,直隶非比寻常,你要好好做,做好!”

  曾国藩再叩头,比上两次轻了很多。不是他不想再磕得那么重,而是已头晕眼花。

  时光荏苒,慈禧又问了很多问题,包括曾国藩的家人和李鸿章的淮军,曾国藩都对答如流。后来,同治悄悄地伸了个懒腰,谈话就结束了。

  曾国藩后来在日记中对这次觐见有如下评论:皇太后问的全是废话,毫无价值。皇上神情懒散,不知在伪装还真就如此,堪忧!

  这是诚!但不是忠,曾国藩写完这段日记后,大为懊恼,认为自己的心灵开始生长了野草,于是急忙静坐,改过。

  改过之后,他就跑出去游览京城,顺便去拜访当年的好友。这更让他心情低落,因为当年在京城的大多数好友,全都离开人世。

  人最忧惧的就是这个,自己年纪已老,身体状况又差,一听到老友死了,更是情绪低落。

  后来,他索性就待在寓所里,养着精神,为去保定上任而积蓄力量。

  春节那天,慈禧大摆筵席,请臣子们吃饭。曾国藩获得最高荣誉:位列汉臣之首。他激动得老泪纵横,这么多年来所受的苦和委屈全部消散,对大清的忠诚再上一个台阶。

  1869年2月的最后一天,曾国藩觐见慈禧。他要去上任了,按规矩,应该去找最高领导人“请训”。

  慈禧依然是冷冷的腔调:“你到直隶后先办何事?”

  曾国藩回答:“臣按皇上和皇太后的意思,练兵为先,其次整顿吏治。”

  “你打算练多少兵?”

  “二万。”

  “够了?”

  “只要配备洋人的武器,足够保卫京师。”

  慈禧叹了口气:“当初僧格林沁十万人,却挡不住洋人的几千人,你现在明白我为何要你做直隶总督了吧。”

  曾国藩明白,他训练出的湘军灭亡了太平天国,慈禧希望他还能创造奇迹,训练更强大的一支军队,保卫京师,最好能打败洋人。

  然而他已老了,精力不济。他虽有心,却总觉得前途未卜,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他对慈禧说,湘军是白手起家,如今形势严峻,臣身体大不如前,我的意思是,可用绿营兵(政府军)为基础,再加入李鸿章淮军的一部,短时间内可训练出一支精锐。

  慈禧微微点了点头:“你的身体如何?”

  曾国藩叩头谢恩:“眼神大不如前了,其他还好。”

  “还好就好。”慈禧漫不经心地说,“走吧,迟早也要走。”

  是的,迟早都要走。

  曾国藩第二天就离开京城,奔向了去保定的路。

  去天津

  保定城一潭死水,因为有官文在。官文被曾国荃弹劾后,跑回北京休闲了一段时间,就被派到保定,做了代理直隶总督。

  曾国藩向他伸出饱含深情的友谊之手,官文却想在上面吐口水。他和曾氏兄弟的仇恨虽未不共戴天,却在心里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在开始直隶总督工作前,曾国藩用对联来表明自己的工作态度。

  第一副对联是这样的:长吏多从耕田凿井而来,视民事须如家事;吾曹同讲补过尽忠之道,凛心箴即是官箴。

  他问人:“怎样?”

  “好!”

  他也觉得好,可第二天早上醒来,再看这副对联,觉得不太好。较真的人往往都是这样,一定要做到最好。于是,他又写了第二副:念三辅新离水旱兵戈,赖良吏力谋休息;愿群僚共学龚黄召社,即长官藉免愆尤。

  他又问人:“怎样?”

  “这个嘛,太深奥了。”

  曾国藩扯碎了,捻着胡子,捻掉了几十根,写出了第三副:随时以法言巽语相规,为诸君导迎善气;斯民当火热水深之后,赖良吏默挽天心。

  幕僚们都叫起好来,“大人真是用心良苦,让人敬佩。”

  曾国藩说:“诸位既了解我的心,我就欣慰了。”

  这三副对联可谓是曾国藩的誓言,既要练好兵,又要整顿吏治,希望官员们能够体恤民间疾苦,认真办事,修养民力,让百姓有个喘息的时间,恢复残破的社会经济。

  他这样希望,也这样做了。

  首先是练兵,他从淮军和绿营中挑选精锐,用训练湘军的办法训练这支部队。其次是整顿吏治,难度很大。他择优录取了很多人,淘汰了很多人,但湘系的人从全国各地都跑来找他,结果,保定的吏治又和金陵异曲同工。最后,曾国藩在辖区内大兴水利,防杜河患,保证农业。

  公平地讲,在保定的一年,曾国藩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治理才能。遗憾的是,时间太短,并未立竿见影。1870年6月,天津教案爆发,如同一阵暴风,把曾国藩再吹到风口浪尖,吹出了保定。

  所谓教案,就是中国近代史上的绅士、民众和西方来的基督教、天主教传教士或这些传教士发展的中国教民之间的冲突。互相谩骂、斗殴是轻的,严重的则会发生流血冲突,中国人会焚烧教堂,甚至弄出人命。

  最开始的传教士来中国,纯是抱着传播上帝福音的。但后来,有些传教士发现来中国就会受到如上帝般的待遇,于是鱼龙混杂。中国人首先对洋人的相貌就反感,加上儒教徒们的恶意宣传,中国人就把传教士们当成了魔鬼。冲突不断,尤其是在北京的门户天津。

  1870年入夏,天旱无雨,中国人花费人力物力和金钱,祭祀龙王爷,却毫无成效。传教士们也过来凑热闹,用科学解释说,世上只有上帝,没有龙王爷,天是否下雨和神仙无关。

  中国人愤愤不平,本来就不下雨,庄稼已宣告颗粒无收,洋鬼子还跑来说风凉话。于是,仇恨变成谣言。

  有人说,天不下雨全是因为传教士,有谣言更进一步:教堂专门拐卖小孩,然后挖心用来做药。更有谣言登峰造极:洋人的眼睛发蓝,是魔鬼,要想保持他们的魔力,必须要吃小孩的眼珠。很多人已亲眼所见,在教堂的地窖中,盘子里盛放的都是小孩的眼珠。

  当时风声已紧,有人提醒天津知县刘杰和知府张光藻,传教士和民众的关系空前紧张。二人一笑,自从传教士来中国后,其和民众的关系就从未缓和过,慌什么!

  1870年6月18日,酷热阵阵。天津桃花口的百姓捉到一个叫武兰珍的诱拐儿童的人,村民们先将其暴揍一顿,然后送到知县刘杰处。

  审讯过程相当荒谬,刘杰事后称,武人贩子被送到时已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其口供都是跪在他身边的桃花口百姓转达的。武人贩子说,他是教堂里派出来诱拐儿童的,还描述了教堂里有席棚栅栏,并说让他诱拐儿童的人是个两眼巨大的洋人。

  刘杰觉得事态严重,就通知了知府张光藻,张光藻急忙通知驻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崇厚便派了人去教堂,和教堂方面对质。

  结果对质那天,根本没发现武人贩子所说的席棚栅栏,他也不认识教堂里的传教士。崇厚认为,武人贩子在撒谎,张光藻也随便定了案,武人贩子是自主行为,和教堂无关。

  直到那时,天津方面的官员也未认识到事情真的很严重。当他们在教堂里对质时,教堂外面已围了许多中国人。案子一定,中国人情绪大为激动。教堂的人也激动,双方扭打在一起。

  崇厚立即派巡捕弹压,教堂方面当然不是吃素的,立即通知了他们的领事馆。法国领事丰大业带着人和枪,在教堂前一阵乱轰。轰完后还不解恨,又跑到崇厚的衙门大闹。

  崇厚以德服人,劝他赶紧走,因为衙门口已围了许多人。丰大业气呼呼地走了,围在外面的中国人还算克制,放出一条路来,让他走。

  本来这件事应该就此结束,但丰大业自己作死,回去路上遇到天津知县刘杰,抽出枪来就射,刘杰侥幸,可他的家人却受了伤。这下惹恼了中国民众,大家发一声喊,把丰大业和他的随从围住,乱拳乱脚,活活打死。

  民众打得兴起,打死丰大业一行后,又跑到各个教堂和其他外国人居住的地方,又是烧又是杀,骚乱终结时,已有20名外国人被打死,教堂被焚烧三处。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京津震动。

  第二天,七个西方国家向清政府发出照会表示抗议,并要清政府严惩凶手,各国军舰开始向天津大沽口方向集结,可谓剑拔弩张。只要一点星火,就能引起滔天大祸。

  能处理好这件事的人,在当时的世界,恐怕只有曾国藩。这是紫禁城所有人的共识,于是,曾国藩接到了命令:立即去天津处理这件事,记住,它关乎国运!

  但这道圣旨还有句话:如果你身体允许,就赶紧去。

  教案发生的一个月前,曾国藩已右眼失明,左眼差强人意,而且眩晕症加重。据他描述,走路犹如行进在云里,躺在床上如同躺在海浪上。

  如果他以继续患病为由,完全可以不去。幕僚们也说,您这身体和精神状况,恐怕无法胜任这份工作。

  幕僚们说这些话时,曾国藩正在练字,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

  老实说,曾国藩的字属于中上。不过自从一只眼失明后,他的字就突然好了很多。有人猜测,由于只有一只眼,所以他写字时正如举枪瞄准,总能击中汉字的韵味。

  幕僚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他漫不经心地把写满字的纸放到一旁,在新纸上写了字,很大的字,一个字。

  他把纸张开,字的那面对准幕僚们。

  “贞!”幕僚们异口同声地读了出来。

  读,谁都会,可这个字背后的深意是什么,恐怕只有曾国藩知道。因为是他写的。

  看到幕僚们大惑不解的神情,曾国藩苍老的面容竟然展现出许久未有的微笑。

  他说,“朱熹把《易经》中的元(初始)、亨(通达)、利(和谐)、贞(贞固)与四季相配,这个贞字配的自然是冬。我觉得,‘贞’字就是硬字诀。”

  幕僚们来了兴趣,期待曾国藩的尽兴发挥。

  “我认为,‘硬’就是倔强的意思,功业文章,都要从此二字贯注其中,柔靡不能成一事。认准了的事,非要有硬气,如农人所说的要如倔驴般,必要做出个模样来。”

  “我们知道曾公的意思了。”幕僚们都是聪明人。

  曾国藩接着发挥道:“何谓忠?尽自己的心力即是忠,这件事,我必须要去!哪怕死在天津,我也要去!”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的事,不回避,不推诿。这才是大丈夫性情。但处理教案的难度,曾国藩纵然只有一只眼,也看得异常清楚:难,实在是太难!

  对于难事,曾国藩向来有一种人生态度:以必死的决心去做!

  窗外,阳光刺眼,刺得曾国藩那只失明的眼睛都出奇疼痛。站了许久,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说,“我已提前穿上了寿衣。”

  庆幸的是,虽穿着寿衣,却还有机会写遗嘱。他提笔,情感真挚地写下了他人生中的第二道遗嘱。

  这不是一封简单的遗嘱,它是曾国藩晚年的理念和思想状况。读一个人的思想,最好是读他的临终遗言,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曾国藩在1870年并未临终,却是以临终的心态写成的: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协,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余自咸丰三年(1853)募勇以来,即自誓效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邂逅及难,而尔等诸事无所禀承,兹略示一二,以备不虞。

  余若长逝,灵枢自以由运河搬回江南归湘为便,中间虽有临清至张秋一节须改陆路,较之全行陆路者差易。去年由海部送来之书籍、木器等过于繁重,断不可全行带回,须细心分别去留,可送者分送,可毁者焚毁,其必不可夺者乃行带归,毋贪琐物而花途费。其在保定自制之木器全行分送。沿途谢绝一切,概不收礼,但水陆略求兵勇护送而已。

  余历年奏折,令夏吏择要抄录,今已抄一多半,自须全行择抄。抄毕后存之家中,留与子孙观览,不可发刻送人,以其间可存者绝少也。

  余所作古文,黎莼斋抄录颇多,顷渠已照钞一分寄余处存稿,此外黎所未钞之文,寥寥无几,尤不可发刻送人。不符篇积太少,且少壮不克努力,志力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适以彰其陋耳。如有知旧劝刻余集者,婉言谢之可也,切嘱切嘱。

  余生平略涉先儒之书,见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修、势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于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将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谓“人能充无穿窗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佐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扫除净尽。尔等欲心地干净,宜于二者痛下功夫,并愿子孙世世戒之。

  历览有国有家之兴,皆由克勤克俭所致,其衰也则反是。余生平亦颇以勤字自励,而实不能勤,故读书无手钞之册,居官无可存之牍。生平亦好以俭字教人,而自问实不能俭,今置中内外服役之人,厨房日用之数,亦云著矣。其故由于前在军营,规模宏阔,相沿未改;近因多病,医药之资,漫无限制。由俭入奢,易于下水;由奢反俭,难于登天。在两江交卸时,尚存养廉二万金,在余初意不料有此,然似此放手用去,转瞬即已立尽。尔辈以后居家,须学陆梭山之法,每月用银若干两,限一成数,另封秤出,本月用毕,只准赢余,不准亏欠。衙门奢侈之习,不能不彻底痛改。余初带兵之时,立志不取军营之钱以自肥其私,今日差幸不负始愿,然亦不愿子孙过于贫困,低颜求人,惟在尔辈力崇俭德,善待其后而已。

  孝友为家庭之祥瑞,凡所称因果报应,他事或不尽验,独孝友则立获吉庆,反是则立获殃祸,无不验者。吾早岁久宦京师,于教养之道多疏,后来展转兵间,多获诸弟之助,而吾毫无稗益于诸弟。余兄弟妹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殁之后,尔等事两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视堂兄弟如手足。凡事皆从省啬,独待诸叔之家则处处从厚,待堂兄弟以德业相劝、过失相规,期于彼此有成,为第一要义。其次则亲之欲其贵,爱之欲其富,常常以吉祥善事代诸昆季默为祷祝,自当神人共钦。温甫、季洪两叔之死,余内省觉有惭德。澄候、沅甫两叔渐老,余此生不审能否相见。尔辈若能从孝友二字切实讲求,亦足为我弥缝缺憾耳。

  遗嘱的最后,曾国藩还留下两首诗,名为《忮求诗》。忮是嫉妒之意,求是多欲、贪求之意。曾国藩告诉子孙后代,不可嫉妒不可贪求,同时要克勤克俭,顺人生之自然。显然,这已脱离了儒家积极进取的精神,进入了道家顺其自然、不争不怒的境界。

  中国古代知识分子,青少年时代做出惊天动地大事业后,年老之时都会有这种心境,也会主动进入这种心境。世事沧桑,南柯一梦。几十年苦苦追求并且已得到的东西,最终不过是一场幻梦。

  这道遗嘱,曾国藩看了三遍,润色了三遍,然后偷偷地锁到箱子里,叮嘱留守保定的心腹道:“一月后,打开它,寄回我的家乡。”

  为什么是一个月?

  幕僚没有问,曾国藩也没有说。

  清晨,浓雾扑面而来,曾国藩被人搀扶到车前,回头用一只眼看了看直隶总督衙门,没看清楚。

  他吃力地登上车,车轮在石板路上嘎嘎地响起,曾国藩在车里如雕像,闭着一只眼,一动不动。

  怎么做都是错

  “这案子,难办!”

  这是崇厚见到曾国藩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曾国藩的心里话。

  虽然如此,曾国藩还是把自己的心意说给崇厚听。他说:“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一旦谈判不成,双方开战,作为有守土责任的地方长官,我是非死不可,而且肯定先死。”

  崇厚用丝绸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只是点头。

  “死是很容易的事,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一切责任都不必承担。从这点而言,我倒希望现在就死。”曾国藩悠悠地说,但语气却异常严肃。

  崇厚的丝绸手帕已湿透。

  “活着却是难事,只要你活着,你就要对自己负责,对家庭负责,咱们身为朝廷命官,还要为江山社稷负责。出于责任心,我现在不能死,拼尽全部心力,也要把这件事解决,对得起自己、家庭和江山社稷。”

  “大人……”崇厚有点感动,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曾国藩没有给他贡献眼泪的机会,立即切入正题:“我来之前,已看了案件记录,大致知道了来龙去脉。我先说说我的想法?”

  崇厚郑重地点头。

  曾国藩的那只健康的眼睛开始发亮,这是他要解决事情时的一个特点。由于另外一只眼已不起作用,所以这只眼的光亮特别强。

  他认为,第一,把凶手缉拿归案,在这起事件中受伤的外国人,尽我们最大力量赔偿;第二,重新审讯那个人贩子武兰珍。如果洋人真有挖心剜眼的行为,那咱们就占了理;如果没有,那惨了,咱们理屈。

  曾国藩又说,即使咱们占了理,洋人毕竟死了20个,咱们也要赔偿。如果真能用金钱把干戈化为玉帛,那就是上天保佑了。

  “就这么简单?”崇厚脱口而问。

  曾国藩苦笑:“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如果真这么简单,我何必要抱着必死的决心来。”

  他满嘴都是苦水,那只还算健康的眼开始隐隐作痛:“洋人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必须要坚定一件事,只要没有战争,付出任何代价都可以。”

  两人短暂商议之后,审讯工作立即开始。武人贩子很快真心实意地招供,他根本就没有去过教堂,他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人贩子,和上帝一点关系都没有。

  曾国藩感到很遗憾,对崇厚说,因为这么个撒谎精,惹出这么大的事,真不值!

  “那就是咱们理亏了?”崇厚问。

  曾国藩点头。

  崇厚来了聪明劲:“不对,是丰大业先开的枪,打伤了县令刘杰的家人,群众才一怒之下动手的。”

  “人家死了人啊。”曾国藩语气加重,“洋人啊,这种人死不得的。”

  洋人的命超级值钱,几乎是当时的硬通货。

  法国公使施施然地来了,笑颜如花。

  从曾国藩仅有的一只眼看这位法国公使,他是位彬彬有礼的君子。这位君子向曾国藩提出四点要求。第一,赔修教堂。

  “可以。”曾国藩略欢喜地回答。

  第二,厚葬丰大业。

  “好!”

  第三,查办凶手。

  “当然,”曾国藩说,“我们正在全力缉拿凶手,一个不会放过。”

  法国公使很满意,觉得曾国藩是个最佳谈判对象。

  第四,严惩地方官。

  “这个嘛,”曾国藩思索了一下,“怎么个严惩法呢?”

  法国公使微笑:“以命抵命,应将天津知县刘杰和知府张光藻处决。”

  曾国藩浑身一颤。还未等他开口,法国公使已收起君子之态,换上了强盗做派:“如若不然,我们就将天津化为焦土。”

  “无理!”曾国藩气得浑身发抖,法国公使离开,崇厚来安慰他时,他仍抖个不停。

  “太无理,”曾国藩中气虽已不足,但发起怒来,仍让人惊悚,“地方官即使同情骚乱的民众,但并未直接参与。说他们镇压不力,无非是撤职,竟然要他们的命,于理于法都说不通。这群该死的洋人!”

  崇厚此时倒冷静下来:“如果不这样做,洋人真的会开战。”

  曾国藩瞪圆了那只眼,热血上涌,但猛地就血液回流,他又恢复到萎靡状态。

  这种状态下,曾国藩说出的话就像是撒娇:“刘杰和张光藻都是好官,尤其是张光藻,不说一心为民,却也是用良知在做官,他们的头颅如果不保,岂不是冷了天下士人的心?”

  崇厚不开口,曾国藩叹气,崇厚也跟着叹。

  两人就这样唉声叹气直到掌灯时分,也毫无可行性意见,崇厚离开时,要关门。

  曾国藩向他摆了摆手:“开着吧,大清江山都没了门,我还要个门干甚!”

  崇厚才走,曾国藩就发现门外有几人探头探脑。他叫了声,你们都进来吧。

  几个幕僚毫无精气神地走了进来。

  “诸位怎么看?”

  鸦雀无声。

  “谈谈吧。”曾国藩仰面朝天,半死不活。

  仍是雅雀无声。

  房间里静得竟能听到曾国藩粗重的呼吸。

  “我说说吧。”他把脸摆正了,一只眼里散发出绿色的光,“顺从洋人的要求,我就会被吐沫星子淹死,而且我也认为刘杰和张光藻罪不应死。但若不同意洋人的要求,必会开战,我们根本就不是洋人的对手。你们忘了当年英法鬼子攻占北京、火烧圆明园、把先皇赶跑到避暑山庄去的事了吗?”

  有位幕僚终于鼓起勇气,先咳嗽一下,“大人的意思是……”

  “我保持英名不难,只要跟洋人说,要开战就来吧。我死也不难,第一个冲进战场就是。但如果我保持了英名,丢了性命,能保住国家,为何不做?问题是,这不可能啊。所以……”

  幕僚们明白了。

  曾国藩是想把刘杰和张光藻的命送出去。

  说送就送,曾国藩绝对知行合一。第二天,他就上奏朝廷,将刘杰和张光藻交刑部治罪。

  这招很巧妙。他可以对洋人说,我无权将二人处死,处死二人的只能是我们帝国的刑部。当然,这不是曾国藩的念头。他的心思仍然用在“拖”字诀上。

  大事拖小,小事拖了。

  这招在中国,对付中国人其效如神。但洋人,不吃这一套。

  法国公使又施施然来了,催促曾国藩,必须立刻把刘、张二人正法,他们还要检查砍下来的脑袋。

  曾国藩正欲发挥拖字诀,法国公使变本加厉又提出个要求:陈国瑞的命,我们也要。

  陈国瑞当时是直隶提督,中国民众围殴丰大业时,他站在桥头为自己的百姓助威。法国公使认为,拉拉队也要承担责任。

  曾国藩大吃一惊,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陈国瑞当时在为百姓助威,所以他绝不会把陈国瑞送交刑部。

  法国公使气呼呼地走了,走时的架势很像回去驾驶军舰,来撞曾国藩。

  曾国藩正愁苦不堪时,幕僚们跑进来说:“大事不好。北京已有舆论,说您懦弱无能,丢尽了大清朝的脸。”

  曾国藩神色平静,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种议论。

  他现在全部心思都在洋人身上,他特别担心法国公使真的回去开军舰,直杀来天津。

  幸运的是,没有。

  第二天,法国公使单枪匹马来了,重申他的条件。但老辣的曾国藩从公使的语气中听出,他并无开战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

  曾国藩冥思苦想,还未想出个头绪来。崇厚乐颠颠地跑来了,他带来个好消息,几乎是惊天动地、可起死回生的好消息。

  这个消息是:法国在半月前已和普鲁士开战,打得很吃力,分身乏术。

  崇厚高兴得像个孩子:“大人,咱们有救了,苍天有眼啊。”

  曾国藩也有眼,虽只有一只,却看得比苍天还透彻。他表情木讷,对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无动于衷。

  崇厚大为不解:“大人,法国人根本无力发动战争,咱们可前进一步了。”

  曾国藩凄苦地一笑:“法国人无力发动战争,其他国家呢?法国人现在无力发动战争,以后呢?”

  崇厚悚然。

  “天下任何事都不可过于乐观,先要存了悲观的念头,向乐观方面去做,才是真理。”曾国藩看着崇厚说,如同经历了无数风雨的老者对他孙子说话一样。

  那么,崇厚琢磨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存了悲观的念头,乐观地去行动。

  曾国藩教导他:“我们虽拿定主意避免战争,但也要准备开战。我已调了刘铭传兵团来直隶。这是悲观的念头。乐观方面,我们尽力挽救刘杰、张光藻和陈国瑞。”

  怎么救?

  曾国藩发出深沉的叹息:“捉拿更多的凶手,希望能转移洋人的注意力。”

  崇厚明白了,这叫围魏救赵。

  他马上去办,一口气就捉了八十余人,定了二十余人的罪。

  洋人们不满意。

  崇厚又捉了百余人,定了三十余人的罪。

  洋人们略满意,曾国藩立即行动,判决十六人死刑,其他人虽保住了性命,却要在监狱里待上一生。

  法国人也竟然很满意,曾国藩又立即行动,向中央政府请求释放刘杰、张光藻,取消对陈国瑞的指控。

  法国人闻听此消息,又闹起来。曾国藩急忙出面向法国人解释,这种解释在法国人眼中纯属多余,法国人非要刘、张二人的人头不可。

  曾国藩只好硬着头皮拿出杀手锏。他对法国人语重心长地说,我最讲“诚”,只有真诚无欺地对待自己的心,才能真诚地对待人情事变。刘、张二人和此事的确无关,要他们的脑袋实在说不过去。况且,你们也只是想惩戒他们一下,何必要脑袋?在我们大清,要个脑袋很费周折。你们国家正在和别人打仗,哪里有时间和精力在我们这里要两个无名人的脑袋?

  法国人跳起来:“啊哈,什么意思?”

  曾国藩慌忙站起来,说:“他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他们发配边疆,风吹日晒,也算是现世报了。”

  法国人不同意,曾国藩说,“那我再上奏朝廷。”

  这样你来我往了两个多月,法国人的确是无暇东顾,只好顺水推舟,默认了曾国藩的决定。刘杰和张光藻被发配边疆。

  二人很冤,曾国藩良心上也过不去。他拿出了很多钱,给两人做安家费。拿钱买不来心安,所以曾国藩更加愁闷。

  令他愁闷到要死的还有庙堂之上的非议。有官员认为,曾国藩在处理天津教案时太纵容洋人,丧失了人格和国格,简直就是卖国贼。这种论调甚嚣尘上,如果曾国藩在北京,非被他们用唾沫淹死不可。

  有幕僚把这些议论小心翼翼地告诉曾国藩,曾国藩无动于衷。他躺在冰冷的床上,时不时就翻身起来呕吐一回。

  天津官员们每次来看望他,所看到的都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床边呕吐。也有人看到他那只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如烟花般璀璨。

  众人都说,这是回光返照。

  曾国藩写信给家人说:“我若再不离开官场,非死在官场不可。”

  经过毫无必要的思考,他请辞,推荐了李鸿章为直隶总督。

  慈禧思考许久,同意了。

  她同意曾国藩辞去直隶总督,但曾国藩必须要回金陵,继续做他的两江总督。

  因为接替曾国藩为两江总督的马新贻被刺杀,慈禧说,看来两江总督这个宝座,谁都坐不稳,只能由曾国藩来做。

  于是,曾国藩离开了天津、离开了保定,第三次担任两江总督。

  一个“诚”字而已

  离开保定前,李鸿章风尘仆仆地来见曾国藩。

  看到曾国藩憔悴不堪的样子,李鸿章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曾老师已老,不仅是人老,心也老了。

  不过一见李鸿章,曾国藩好像年轻了二十岁,话匣子也打开了。

  “天津教案,你怎么看?”他问李鸿章。

  李鸿章实话实说:“略有些过了。”

  曾国藩笑了:“的确是,可你要知道,人强我弱,自己没有强盛起来前,一定要忍辱负重。一受刺激拔刀就上的是莽夫,非智者。”

  李鸿章恭敬地:“这就是曾公所说的‘打脱牙和血吞’,然后徐图自强。”

  “还不止!”

  “哦?”

  曾国藩沉思了一会,声音提了几度:“你现在到了此地,是外交第一要冲的关键。我今国势消弱,外人虎视眈眈,稍有错误,后果不堪设想。你觉得该如何和洋人打交道呢?”

  李鸿章谦虚起来,“我特意来向老师请教。”

  曾国藩把他的谦虚打回原形:“不必废话,我了解你,肯定是有了主张,说说看。”

  李鸿章脸红了下:“我也没有什么主张,只是有个主意,同他打痞子腔(油腔滑调,深意为对洋人的要求耍手段拖延)。”

  曾国藩慢悠悠地梳理着胡须,似乎在思考。许久,才说道:“呵呵,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得如何打法,你说给我听听。”

  李鸿章一听,感觉不对,急忙改口:“门生信口胡说,错了,请老师指教。”

  曾国藩又梳理起胡子来,胡子稀疏灰白,像要脱离主人的下巴而去。

  他盯着李鸿章,盯了许久,才气定神闲地说道:“依我看,一个字就足够。”

  李鸿章猜到了,但不说。

  “诚!”曾国藩洋洋得意,“‘诚’能动物,我想洋人亦同此人情。圣人说忠信可行野蛮之邦,这是不会错的。我心中既没有实在力量,不管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评情说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不至于吃多大亏。无论如何,我的信用身份,总是站得住的。脚踏实地,纵是跌倒,也不会摔得太重,想来总比痞子腔靠得住一点。”

  李鸿章琢磨了半天,一拍大腿:“老师的话真如醍醐灌顶,我知道了。”

  李鸿章是“真知”,在直隶总督任上,和洋人打了多年交道,李鸿章可谓胜任有余。多年以后,他谈到其外交方针来,总把曾国藩的教导放在心上:一、要自强;二、以诚相待。

  曾国藩确信李鸿章是真知后,放心地走了。回金陵前,他照旧要去京城向慈禧“请训”。

  审理刺马案

  他很真诚,慈禧也很直接。

  一见面,慈禧就问:“马新贻被刺这事很吊诡啊。”

  马新贻原本只是个安徽某地的小知县,太平天国定都金陵后,他弃文从武,带领军队和太平军作战。他本无辉煌的战绩,但升迁却异常快,1864年时是浙江巡抚,1867年就成了闽浙总督,曾国藩由两江总督调任直隶总督后,他就成了两江总督。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慈禧插进湘系集团的一枚钉子。

  马新贻被刺于由校场阅兵回总督府的路上,刺客当场被捉,自称叫张文祥。这就是刺马案,清末四大奇案之一。

  马新贻被刺后,整个中国风言风语。有人说是太平军余孽干的,只是为了替死在马新贻手中的兄弟们报仇。还有一种说法让曾国藩大为不安:马新贻是被湘系集团谋杀的,因为曾国藩不想让两江总督这个肥缺落到非湘系人手里。

  慈禧单刀直入,曾国藩明白,慈禧心有疑虑,但又不能明问,所以用这个问句试探曾国藩。

  曾国藩心领神会,毫不犹豫地给了回复:“马新贻被刺这事的确很吊诡。”

  慈禧锥子般的目光审视着曾国藩,没发现任何异样:“马新贻办事很好。”

  “是,他办事平和、精细。”曾国藩淡淡地说。

  “你要还他一个公道。”

  曾国藩提高音量:“臣一到金陵,就一心一意审理此案。”

  慈禧在帘子后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曾国藩自然也不会开口。

  许久,慈禧问:“你的身体如何?”

  曾国藩诚实地回答:“脚肿虽消,但两腿酸软,行动维艰。尿频、尿痛、尿不尽。这只好眼,也要坏掉了。”

  慈禧轻轻“哦”了一声,双方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没有结束。

  十天后,慈禧听说曾国藩竟然还在京城,而且丝毫没有要回金陵的意思。于是她再召见曾国藩,一面就问:“你什么时候去金陵?”

  曾国藩回答:“三日后就启程。”

  “为何还要等三日?”

  曾国藩听出了慈禧的不耐烦,慌忙跪下。他想说的是,三日后乃良辰吉日。

  但这话不能和慈禧说,慈禧也没让他说,略带训斥的口气道:“金陵的事要紧,你早些去!”

  曾国藩立即回答:“马上就走,绝不敢耽搁。”

  第二天,慈禧问:“曾国藩走了吗?”

  人回答:“正在收拾东西。”

  第三天,慈禧又问:“曾国藩走了吗?”

  人回答:“在收拾东西。”

  慈禧很不高兴,人告诉他:“曾国藩做事向来平稳缓慢。”

  “放屁!”慈禧几乎要跳起来,“他在拖延。”

  六天后,曾国藩终于上路了。上路前,他去见慈禧。

  慈禧讥讽道:“终于要走了。”

  曾国藩叩头,慈禧要他起身时,他起了半天,才勉强站起。

  “你的病不算重。”慈禧笑道。

  曾国藩不知慈禧什么意思。

  慈禧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还能跪着。”

  这句话暗藏玄机,曾国藩额头立即汗出,告别慈禧后,当天夜里,收拾行囊,鸡叫头遍,就出了北京城。

  可是,出北京城后,他的步子就和蜗牛差不多了。从北京到金陵,他足足走了三十六天。

  这三十六天里,是曾国藩有生以来活得最舒服的日子。路上有各地官员迎接照顾,他又有精力和时间回想一生的往事。可每次想到最幸福时光时,“马新贻”这三个字就会蹦进他脑海。

  每次“马新贻”这三个字蹦入脑海时,他都要长叹一声。

  “这案子不好办。”他对心腹说。

  心腹不以为然:“比天津教案还难?”

  曾国藩一愣,的确,没有任何一件案子比天津教案还难。但马新贻案的确很难。

  “马新贻到底是被谁杀的?”他问。

  “张文祥啊。”

  曾国藩摇头:“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心腹也摇头:“您现在只能听这个,不然,这案子真就难办了。”

  犹如一道刺眼的光芒,射进曾国藩的脑海。他那只坏掉的眼,几乎能看见东西了。

  他沉思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抵达金陵后,代理总督、江宁将军魁玉把大印交给他,同时郑重其事交给他的就是张文祥案卷。

  魁玉对曾国藩说:“此案关系复杂,又重大,我审讯了多时,仍得不到真正口供。”

  曾国藩说,这个不急,容我从长计议。

  他“从长计议”的“长”真的好长,两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对马新贻案做出任何批示,甚至连关于马新贻的一句话都未和他人谈过。

  金陵官员们,甚至是他的幕僚们都大为惊异,想不明白曾国藩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一个清晨,阳光普照两江总督府,细若游丝的灰尘,洒进曾国藩的卧室。他吃力地从床上爬起,去书案上写了副不痛不痒的对联,然后派人送去了马新贻家。

  这是他两个多月来,唯一做的和马新贻有关的一件事。

  慈禧气得死去活来。她命令刑部尚书郑敦谨火速赶往金陵,帮曾国藩审理刺马案。

  郑尚书到的前一天,曾国藩得到消息,急忙让人把张文祥案卷调来,粗略看了一番,记下了有关案犯的名字。

  郑敦谨到的那天,曾国藩热烈欢迎,宴会一直持续到凌晨。

  第二天,郑敦谨宿醉,头晕脑涨,无法审理。曾国藩却来了劲,死活把郑尚书拉到衙门。郑敦谨强撑着,把案卷看了一遍,于是问跪在下面的张文祥:“你到底受何人指使,刺杀马大人?”

  张文祥在狱中过了两个月美好生活,养得白白胖胖,此时仍坚持之前的口供:“我本是浙江人,马新贻在浙江巡抚任上时大力捕杀海盗,我和海盗虽然关系不错,但我却不是海盗。马新贻诬陷我,还杀了我妻子,我于是只好逃往他乡。后来马新贻到宁波阅兵,我上状喊冤,马新贻不理。于是我就起了仇恨之心,跑到金陵来刺杀了马新贻。”

  郑敦谨本来头脑发胀,听了张文祥的口供,不禁被逗得精神大振。

  他问:“就因为这点事,你就刺杀马大人?”

  张文祥回答:“是!”

  “哈哈”,郑敦谨狂笑,去看曾国藩,想得到曾国藩的呼应。让他大跌眼镜的是,曾国藩坐在那里正昏昏欲睡。

  “曾大人!”郑敦谨喊了好几声,曾国藩似乎才从梦中惊醒,慌张地问:“怎样,怎样,招了吗?”

  郑敦谨感到好笑:“曾大人为何不讯问?”

  曾国藩迷迷糊糊地说:“有你在此,我何必问。我相信你。”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曾大人……”

  “重刑伺候!”

  上来几个虎狼衙役,把张文祥掀翻在地,一顿乱棍。张文祥被打得哭爹喊娘,眼看就要被打死。

  郑敦谨喝令住手,无人住手。

  “曾大人,”郑敦谨急了,“你这样会把他打死的。”

  曾国藩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仆役立即收了棍,站立一旁,就好像他们是傀儡,而提线则在曾国藩手中。

  郑敦谨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来这里只是个摆设。真正能做主的是曾国藩,冥冥之中,他看到张文祥和曾国藩勾肩搭背,把酒言欢。

  他想偷偷去审问张文祥,但张文祥已被打得不能开口。能开口时,口供依然如昔。这让郑敦谨产生一种感觉:张文祥在背台词。

  郑尚书和金陵官员有心无心地谈天,谈到曾国藩时,众人都异口同声地称赞,曾大人办事向来一丝不苟,认真到极致。

  郑尚书不阴不阳地问了句:“为什么在刺马案上,曾大人怎么如此心不在焉?”

  没有人回答他。

  他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在翻来覆去审讯了半个月后,郑敦谨已确定了一件事:刺马案永不可能有真相。

  曾国藩在郑敦谨面前叹息连连,两人只能达成一致。曾国藩向朝廷上奏折说,“经过再三审讯,该犯还是坚持以前的口供,并屡屡绝食,只剩最后一口气。我认为,倘若让他就这样死了,实是对他的恩赐。所以应迅速了结此案,明正典刑,给天下人一个警戒,也让张文祥罪有应得。”

  慈禧看了奏折后,一言不发。

  前一天回来的郑敦谨正站在她面前,低眉垂目,袍服正不自觉地抖动。

  “你就没有审讯出一点东西吗?”慈禧气愤地质问他。

  郑敦谨像是被电了一下,磕磕巴巴:“臣……无能……”

  “哼,”慈禧气咻咻的,“这个曾国藩,老狐狸。”

  郑敦谨发自真心地认同慈禧的判断:“臣疑心这件事和曾国藩有关系。”

  慈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废话!我要你去干什么的?”

  “扑通”,是郑尚书跪到地上的声音。

  “我们吃了个哑巴亏。”慈禧说,“今后啊,这两江总督的椅子就只能让他们湘系的人坐了。否则,坐一个死一个。”

  慈禧有未卜先知之能,自他之后,无论是左宗棠还是彭玉麟,包括后来的曾国荃都担任过总督,无一例外,他们都是湘系成员。直到湘军逐渐没落,重量级人物先后死去,大清中央政府才把两江总督这个椅子收归己有。

  有人曾通过各种蛛丝马迹研究过,刺马案的幕后主使就是湘军集团。但绝对不是曾国藩本人的主使,可既然已经发生,作为湘军的开山鼻祖,曾国藩必须对整个集团的利益负责,于是,不可能查出真正的凶手。

  天下人知道,慈禧更知道,所以只能同意曾国藩的奏折意见。

  一个月后,张文祥在金陵被凌迟,刺马案结束。

  曾国藩的人生也随着张文祥的声声惨呼,渐渐走向结束。

  去世

  有天早晨,曾国藩从一场轻松的梦中醒来,躺着回味了片刻,要坐起来,竟然没有成功。他用力坐起,一个跟头就翻下了床。

  仆人们听到响动,慌忙闯进屋,发现曾国藩双手发颤,嘴角抽动,已不能说话。医生过来,折腾了半天,曾国藩才算恢复意识。

  他看着围拢在身边的人,非常陌生。

  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孤独之中,思念起了老战友。

  已再无老战友,一个人如果心已死,心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回到金陵后,曾国藩的心情已经差到极点。一年来,他处理起公事来力不从心,神魂不安。他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说是圣恩已浅,特别担心无法善终。他还看着悲凉的月光说,京城那些王八蛋官员就从来没对他好过,总是找他的麻烦。尤其是天津教案后,京城上下都把他当成世界上最厌恶的人看待。

  他四顾茫茫,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活下去的勇气渐渐消失,所剩下的只求快些死去。

  其实,人无不以生为乐事,死为哀事、为惧事。但当百感交集,忧愁无法祛除时,就会感到忧生为苦、速死为乐。

  1872年初,曾国藩就是这种心境。

  乍暖还寒的一天,曾国藩单目无神地望着眼前一群陌生人,淡淡地说道:“把李鸿章叫来。”

  众人面面相觑,从保定到金陵,山遥水远,李鸿章能来,可曾国藩能等吗?

  “告诉他,我等他。”他语气坚定地说。

  在等待李鸿章的漫长光阴中,曾国藩把仅有的那只眼闭紧了,养精蓄锐。

  他想了很多,首先想到的是三不朽,他能成为三不朽人物吗?

  立言,他写了无数家书、无数日记、无数文章,但毫无创造性见解,立言恐怕谈不上。

  立德,他很满意都点了点头,中华传统道德,他的确按部就班地奉行着。

  立功,他兴奋起来,睁开那只眼,平定太平天国,前无古人。

  他又想到政局。他最喜欢的皇帝就是道光,道光对他也不错。可惜道光一朝,他无所建树。咸丰只是拿他当枪使,两人没有情感。至于慈禧,曾国藩笑了,又要用他,又要防备他,真是个辛苦的女人啊!

  洋人在外虎视眈眈,百姓在内心怀不轨,这个帝国……

  想到这里时,天空飘起了雨丝。曾国藩更衰弱了,几乎奄奄一息。不过他坚信,他肯定能等来李鸿章。因为他有毅力,而且正是靠着这人所共知,却很少有人做到的毅力,他走到了今天。

  李鸿章果然来了,满头大汗。见到活着的曾国藩时,他泪流满面。

  曾国藩说,我不是要你来哭丧的,我有事要交待。

  “我有一大懊悔。”他格外严肃地说。

  李鸿章正襟危坐地听着。

  “我这个人顾虑太多,湘军浴血奋战十几年,收复金陵后,因为各种压力,竟然将其解散,自毁长城,寒了将帅的心,等于是自废武功。湘军众将飘如秋叶,我自己也成了剪翼之鸟,以至‘剿捻’无功,备受挫辱。”

  李鸿章似乎明白了李鸿章这段话背后的意思。

  “你要汲取我的教训,八旗、绿营再不可倚靠,保太后、皇上之安,保卫神州华夏,全仗你的淮军。今后,淮军必有被议论的一天,千万不要像我那样,畏首畏尾,只可加强,不可削弱。乱世之中,手里必须有枪杆子,于家于国都应如此。”

  李鸿章谨记在心,这是曾国藩留给他最丰厚的遗物,他终生未丢弃。

  曾国藩喘息了一阵,又说:“数十年办事之难,难在人心不正,世风不淳,而要正人心,淳世风,必须要依赖一二英雄人物开天辟地,后来者应和。先正己身,同时培养后人,把这些人作为‘种子’,绵延不断,天下应和,世风自然改变。”

  李鸿章沉思许久,问:“天下谁是种子呢?”

  “左宗棠!”

  “什么?”李鸿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师和左宗棠几乎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会是他?

  曾国藩看出了他的疑虑,一笑:“你呀,境界不高。左宗棠这人雄才大略,待人耿直,廉洁自守。我和他争的是国家大事,不是私情。左宗棠有知人之明、谋国之忠,正是他的长处。人不能因私情而动国事!”

  李鸿章谨记在心。

  说完这些,又聊了些闲话。曾国藩对李鸿章说:“你走吧,直隶的事才是正事!”

  李鸿章自然不肯走,曾国藩怒了:“我说了,不是让你来给我哭丧和送终的!”

  李鸿章痛哭流涕,曾国藩却从床边抄起一本书,认真地阅读起来。

  1872年3月12日,曾国藩到花园里散步,回房间的路上,他突然对身边的人说,“脚痛。”

  仆人们慌忙将他扶进房间,他没有躺下,而是笔直地坐下来。

  再也没有话,所有人都等着。

  窗外,有人听到花儿含苞正放的声音,也听到了曾国藩的一声悠长的呼吸。他睁开了眼,众人不禁惊骇万分。因为他的右眼似乎好了,正射出令人生畏的光芒来。

  家人们都围拢在床边,曾国藩开了个小玩笑:“我平生最喜写遗嘱,想不到要死了,竟然没有时间写了。”

  家人要号啕,曾国藩用眼神阻止:“我和你们谈谈心。”

  人之将死,谈的心都是最真的。

  曾国藩说:“我年轻时过度相信,人只要通过努力,就可胜天;中年之后,挫折不断,开始相信命运;步入老年,我发现命运才是人最应该重视的。所以我留下六个字,作为我的墓志铭,你们听好了——不信书,只信命。”

  家人已有人哭出声,虽很小,却特别刺耳。

  曾国藩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意为:先给我闭嘴。

  “还有,我这么多年来给你们写的信,要整理出来,就叫《曾国藩家书》吧。你们说我给你们洗脑也好,说教也好,我不管了。不要把它不当回事。”

  这是个超级黑色幽默,他的《家书》始终让人坚信付出必有回报,而墓志铭却说,不信书,只信命。

  说完这些话,曾国藩的脸色开始变得铁青,越来越青。

  房间里重回死寂。

  有人耐不住这死一般的沉寂,似乎受到神灵的启示,偷偷望向房梁。几只蚰蜒正在房梁上快乐地玩耍,突然“砰”的一声,蚰蜒如爆竹似的爆开,刺鼻的烟气袅袅绕梁。

  就在这时,有人去试探曾国藩的鼻息,呼吸全无。

  这位伟大人物在人间度过了61个年头后,抱着无限感慨离开人间。

  在最后那缕气息荡向天空时,曾国藩一定会记起61年前曾祖父在房梁上看到的那几只蚰蜒。他将听到曾祖父用沙哑的嗓子喊出的命中注定的预言:龙,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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