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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东山再起

  和咸丰摊牌

  1857年阴历二月中旬,曾国藩得到老爹去世的消息,他和属下们开了个简短的会。会议结束后,他长出一口气说:“我走了,你们好自为之。”

  李续宾和杨载福正在九江前线,闻听曾国藩的老爹去世后,连忙派人来慰问。胡林翼也从湖北来信,要曾国藩节哀。

  曾国藩给三人回信说:“几年前,为我母亲守丧半途而废,如今轮到我爹,非有始有终不可。我现在就是军国的赘疣,家庭的罪人。恨不得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回湖南老家,抚棺一痛、一哭。”

  这是曾国藩真情实感的流露,而这真情实感却不精纯,还有另外的元素。胡林翼隐约猜测出,曾国藩对中央政府的举措心怀抱怨。他去信分寸极好地安慰曾国藩,天理自在人心,看将来勿计较现在。

  曾国藩如果不是有涵养,非抽胡林翼几个嘴巴不可。胡林翼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贵州一个芝麻小官短短两年内升到湖北巡抚,好不快活。而他曾国藩实不符名,建立赫赫功勋后如今还是个兵部侍郎,他胡林翼没有如此经历,怎知当事人的苦闷?!

  他没有时间和胡林翼计较,因为他正向咸丰皇帝请假。循例,政府官员的父母去世,该官员必须按儒家传统回老家守孝,是为丁忧。而军中大员的父母去世后,应先行奏请开缺守制,得到中央政府批准后才可回籍奔丧。因为军情干系很大,中央政府要找到得力人选才能让请假的人走。

  曾国藩的请假条写得很有水准,先是用“父亲去世,我要回家守孝”一句话带过,马上就谈到正题:湘军水师统帅应由杨载福担任,陆军统帅应由李续宾担任,军饷方面应由胡林翼和江西巡抚文俊共同筹办。杨、李二人在军,我曾国藩就可有可无。

  这就是拿别人的钱财收买人心,这封信倘若要湘军将士们看到,岂不要鼻涕和眼泪齐飞?我们慈悲的曾大人老爹都死了,竟然还想着我们军饷的事。这和圣人有什么区别?

  收买人心之后,曾国藩开始关注国事:“我走后,可由西安将军福兴与江西巡抚文俊代替我。倘若皇上能同意这两条,臣感激涕零。”

  文俊没少给他添乱,福兴也是八旗勋贵,打心眼里瞧不起曾国藩。曾国藩难道真的通过儒家修行达到了大公无私、以德报怨的境界?

  这当然是扯淡,认真分析就会发现文俊和福兴有共同的特点,这个共同点才是曾国藩推荐他们的原因:二人都是酒囊饭袋。

  曾国藩不可能把湘军拱手送人,但在此情况下又不得不交出兵权,于是他想到了这个绝妙主意。事实上,他多虑了。这几年来,他的政治教育和湘军将士共同出生入死,双方早已建下深厚友谊,没有人能从他手中夺走湘军。

  令人惊异的是,曾国藩发出这封奏折后的第五天,根本未等中央政府的批准,就带着老弟曾国华华丽丽地离开江西,飞奔老家。

  这是严重违纪。咸丰如果较真,能让曾国藩把牢底坐穿。所以当曾国藩的奏折才到北京,江西政府“曾国藩已走”的消息接踵而至,咸丰七窍生烟。他狂呼乱叫,说曾国藩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不知龙颜大怒为何物,他说要严惩曾国藩,以儆效尤。

  咸丰虽然这样气急败坏,却没有立即付诸行动。道理很简单,曾国藩可不是任他宰割的一块肉,曾国藩现在是大清的顶梁柱,拆了这根柱子,就等于拆了大清这座破败不堪的房屋。

  咸丰的“优柔寡断”传递出的信号,立即被胡林翼和骆秉章参透。二人联合上疏,为曾国藩求情。他们的求情书写得很潦草,根本就没用心。因为他们明白,咸丰只是想找个台阶,在这种时刻,你就是写给他一首艳词,他都不会介意。

  接到胡林翼和骆秉章的信后,咸丰把它交给大臣们看,威严地说道:“国家法度不容侵犯,念曾国藩是初犯,又有湖南、湖北两位巡抚替他声泪俱下地求情,我就赦免他,准他三个月假,期满后仍回江西工作。”

  圣旨飞一般的抵达曾国藩的老家,曾国藩带领全家望阙叩头。他称自己数载从军,过多功少,皇上竟然还如此照顾我,我只有殚精竭虑,报效皇上,要我的子子孙孙永不忘记皇上的大恩。

  这是番客套话,曾国藩所以不等咸丰批准就朝家跑,很大程度是对咸丰的不满。所以他说完这段话后,连忙跑进内室做反省的功夫,他要把这“不诚”祛除。

  在家守丧两个多月后,眼看假期将满,曾国藩出其不意地向咸丰再请假,声称要在家守三年之丧。这是儒门家风,连皇帝老儿都不可更改。可问题是,当时有三年守丧的规定,也有夺情的先例。所谓夺情,就是不让你守三年之丧,赶紧出来工作,这就是移孝作忠。

  咸丰下圣旨给曾国藩,咱们可是说好的,就给你三个月假期,你不能出尔反尔,眼下长毛贼还没有被剿灭,国家正是用你这种人才之际,你怎么可以退缩不前?

  曾国藩接了这道圣旨,先是昏昏然,接着就是飘飘然。啊呀,看来皇上还是需要我的,你看他言辞中那种“离开我就活不下去”的架势,既然我是你的宝,那我就要跟你讨价还价了。

  曾国藩纯粹是出于委屈和冲动,向咸丰皇帝摊了牌。当然,儒家很讲究含蓄保守,所以他不能一上来就谈条件。而且即使是谈条件也不能明码标价,他要循序渐进,旁敲侧击地开始。

  1857年六月初,曾国藩向咸丰上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道《沥陈办事艰难仍肯终制折》,在这道奏折中,他淋漓尽致地说了不愿回江西军营,要求在老家守孝的真正原因,共有三点:

  一是手无军权。他说自己率领的湘军属于临时招募的官勇,不是国家正规军,所以虽能征善战,而有功人员却不能像国家正规军一样补授实缺。他本人简直丢脸丢到家了,即使是补授小缺这样的芝麻小事,他也必须向当地巡抚求情,久而久之,很难取信部下、鼓舞士气。

  二是手无政权。他不无痛苦地说,他以兵部侍郎职务带兵,在地方上处于虚悬客位,既无政权、财权,又没有赏罚之权,所以处处掣肘,时时碰壁,碰得我常常鼻青脸肿,我的皮肤病和眼病就是被碰得心情压抑而得的。兵饷没有保障,常常受到断饷的要挟。

  三是没有钦差大臣的头衔。曾国藩悲痛万分地说,我是以团练大臣招募士兵,只奉有出湖南省作战的圣谕,并没有钦差赴某省办理军务的正式命令,更没有正式印信。所以处处受到地方督抚的歧视、刁难与排挤,有人甚至故意借此奚落,让我窘迫难堪到极点。

  不说了,什么都不说了。曾国藩在信的最后直接地阐述中心思想:领导湘军的人必须要有军权、政权和钦差大臣的头衔,否则很难击败长毛。而我是个三无人员,所以我回江西前线毫无意义,请皇上还是让我在老家守孝吧。

  这意思已再明显不过,要想让我曾国藩出山,必须给我权力。

  后来很多学者们都说,曾国藩这次上疏太不明智,险些葬送了自己的后半生。但换个角度想,曾国藩这次的上疏正是最明智之举,而为何明智,连当时的他自己都无法知道。他争的那些权力,表面看是为自己,实际上是在为湘军争。这就是后来湘军上下能死心塌地跟随他,将他奉为神明的原因。做领导的,什么领导力、执行力、吸引力都不重要,最关键的就是为属下们争利。做到这点,人心就尽在掌握。

  咸丰和他的狗头谋臣们显然没有注意到这点,而是一眼看到曾国藩在为自己争名夺利。咸丰气冲斗牛,对谋臣们说:“曾国藩这是想让我违背祖训,授予一个汉人兵权啊。他是不想活了?!”

  从未有人探到消息说曾国藩不想活了,不过从其奏折的内容来看,他似乎有这方面的要求。

  有人马上跳出来自作聪明道:“曾国藩这种要求只能水中捞月,因为咱们已有无数个曾国藩!”

  咸丰狐疑起来,马上有人站出来解释:“胡林翼占有武昌,居高屋建瓴之势,水陆师已直捣九江。长江下游方面,政府军已在进攻镇江,打得是有声有色。长江上下游都是我们的天下,又听说长毛内乱,势力大衰,攻克南京,指日可待,还用他曾国藩干什么?!”

  咸丰大喜:“来呀,传旨,皇恩浩荡,曾国藩在家守他的三年之孝吧。”咸丰几乎乐不可支,说,“另外,再传圣旨,让曾国藩那两个手下李续宾和杨载福都去当提督,气死曾国藩。”

  曾国藩闻听咸丰允准了他的请假,果然气得呆若木鸡。经过几天的调理,他才从极度愤懑中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脱胎换骨!

  重塑金身

  曾国藩在那心情水深火热的几天里,得出这样高明的结论:我到处碰壁,非是心外壁垒森严,而是我内心不够强大。也就是说,沦落到这步田地,根本原因就在自我修养方面有无限弱点,这些弱点才是让我被人抛弃的主因。

  那么,都有哪些弱点呢?

  曾国藩总结为两条。第一条,缺少“谦”的美德。早在京城时,曾国藩就用理学修心法抑制过自己的傲慢。然而徒劳无益,傲慢就在他骨子里,自他开始办团练开始,这种心态在轻视他的人的催化下,再度萌发。曾国藩虽然是中下之资,却非常自负,认为自己本领奇绝。奇绝在哪里呢?他自称能伸能屈,可行可藏,常常见到别人家不是,而见不到自己不是。

  他说,我曾绝望过两次,自杀了两次,活过来后,立即就精神百倍,这就是能屈能伸。我初办团练,有人讥讽我,用各种方法对付我,我忍辱负重,终于办成天下第一军——湘军,这也是能屈能伸。他又说,我先是攻克武昌,皇上没有赏我,我也没有抱怨(扯淡);我的军队后来收复武昌,皇上也没有赏我,我更无抱怨(更扯);现在,我被皇上扔在家里,我平静如水(太扯了),这就是可行可藏。

  可行可藏是儒家鼻祖“无可无不可”的延伸,孔子曾说过,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孔子可真够伶俐的,你用我我就出山,不用我我就藏起来。千万豪杰抛头颅洒热血创造了太平盛世(有道)这个平台后,我出来推行我的主张,天下一乱,大事不妙,赶紧躲起来。

  曾国藩恐怕不是这样的人,他心怀天下,似乎还做不到“可行可藏”。但是,经过反思后,他意识到,人不可能永远走上坡路,有上坡必有下坡,这是朴素辩证法。所以上坡时不可傲慢自大,下坡时也不能低迷消沉。归根结底,人必须要有颗平常心,尤其是不能傲慢。曾国藩说,从今以后,我要大变身,常见得自己不是,常见得别人的优点。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

  第二条,必须要圆滑。曾国藩终于觉察到一点,自己所经之地的官员处处和他作对,是因为他不懂官场。他性子太直,又不肯和不喜欢的人应酬交际,不合群是官场大忌。中国官场是个奇特的所在,在这个场子里,所有人都必须把真正的我隐藏,绝不可以致良知,谁致谁死。所有人必须知行不一,人格分裂,否则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北宋末期,有人找宰相蔡京要个好官职。蔡京知道这人人品不错,就没有给他。有人问蔡京,为何不给他官。蔡京说了令人咂舌的官场名言:既要做好人,又要做高官,世上没有这回事!

  曾国藩始终在官场保持刚方之气,以为天地正气能胜万邪,最终,他失败了。无论是湖南的芝麻小官,还是湖南大佬骆秉章、江西巡抚陈启迈或是文俊,对他曾国藩都是有冷没热。原因就在于,曾国藩不能融入他们的官场圈子,不能融入的原因就是,他还有良知,依然傻乎乎地知行合一。所谓知行合一,非是单纯的知与行的统一。它对人最大的要求是人格不应该分裂,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而中国官场恰恰要的就是这种人格的分裂。

  曾国藩重出江湖的不多几年后,对人无限感慨地说:“我往年在外,与官场落落不合,几至到处荆棘。后来改弦易辙,稍觉相安。”也就是说,曾国藩比从前更会做官了。只要会做官,官官相护之下,仕途就不言而喻地一马平川,想要做的事就顺当多了。

  当人们赞叹蝴蝶破茧而出、凤凰涅槃、雄鹰砸啄时,有谁能真正理解蝴蝶、凤凰和雄鹰的苦楚?

  重生之后是光辉,但重生的过程却痛不欲生。

  曾国藩的重生过程也是如此,当人们真正要脱胎换骨时,会对自己从前的愚蠢极度愧悔,这愧悔的心理过程就是折磨人的利器。

  每当曾国藩要从往事的愧悔中拔身而出时又产生了新的烦恼,这烦恼如邪恶之火,的确燃烧了从前,但也点燃了现在。

  这种自我反省的过程虽然痛苦,但却宁静,不受外界的干扰。我想如何反省就如何反省,不必看别人的脸色。但有件事就不这样容易了,这就是当时舆论对曾国藩的严厉苛责!

  大众舆论一致认为,曾国藩常夸口自己深谙传统道德三昧,忠君言辞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可为什么在奔丧之后却向皇帝伸手要权,权未到手就在家哭得死去活来?这是典型的伪道学!

  曾国藩的敌人不必说,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攻击他,纵然是他的朋友也来信语言婉转,认为他这次很失态,没了仪态。敌人、朋友的责难,曾国藩能承受,让他如剜心之痛的是左宗棠对他毫无保留的攻击。

  左宗棠在当时南方名动天下。他要推举谁,谁马上就飞黄腾达;他若贬损谁,谁立即就一落千丈。左宗棠的嘴不是嘴,而是道德审判机。现在,他把这台机器对准了曾国藩。

  他先从曾国藩不等朝命就回老家奔丧说起:“老兄你领兵打仗的本事哦,我想恭维却找不到案例。你原本就犯了很多错误,丧失了许多机会。只是中央政府念你忠心耿耿,不予计较。不过你这次不等中央政府同意就披星戴月往家赶,你的忠心可就没那么纯了。你是否听我的劝告重新出山,我不敢说;你重新出山,凭你那点能力,对国家大局是否有帮助,我也不敢说。但是你不等中央命令就回家奔丧,真是无礼无义,我必须敢于教训你几句。”

  铺陈了这样一番宏大开场白后,左宗棠直奔曾国藩的人生观:“你经常摆出一副道学家面孔,四处吹嘘自己‘以诚为本’,可你这次却打着给老爹上坟的旗号,行向皇帝要权的实。我看你的良知彻底坏掉了,你平时自诩光明正大,我看这要么是你在说笑话,要么就是……不必说了吧,你用事实证明了这是个反语啊!”

  曾国藩看信后,除了七窍生烟外别无他法。对付左宗棠这种嘴损到家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搭理他。曾国藩只字未回。左宗棠等了许多天回信,发现没有回信。他竟然气冲斗牛,对人说:“曾国藩这人才短气狭,绝不是平贼之人。”意思是,曾国藩狗屁不是,心眼还这么小,根本就不是带兵打仗的料。

  这可真够有意思的,更有意思的是,他在湖南到处说,结果长江两岸都知道曾国藩狗屁不是、心眼特别小,更知道曾国藩“以诚为本”的人生观根本是个笑话。

  幸好曾国藩心眼远没有左宗棠判断的那样小,不然早跳河一百次了。对昨日种种之非的愧悔和舆论的攻击,让曾国藩渐渐失去平常心,在老家的一年多时间里,他犹如魔鬼附体,稍不如意就和弟弟,甚至是弟媳大吵特吵。从其家经过的人常常听到一副破锣嗓子,震天响。

  曾国藩有这样失心疯的表现,还有一个更重大的原因,那就是他对当时形势痴心妄想的判断。他离开江西时,太平军和湘军正在打破脑袋争夺江西九江、吉安、瑞州等军事重镇,双方相持不下。但1857年七月,石达开在南京城发现处处受到洪秀全的猜忌和抵制,一怒之下带领二十万精锐出走。江西太平军顿时兵力锐减,湘军在江西全线反攻。曾国藩被这一乱象所震惊,他认为不出一年,太平军就会被彻底镇压。战争一结束,他立功扬名、光宗耀祖的大好时机就灰飞烟灭。这比出师未捷身先死还要痛苦一万倍。

  他不无痛苦地和弟弟曾国荃说:“人生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啊。”悲叹完他的世界观,就跑到庭院里大吵大闹,曾家短暂的宁静后,重温鸡飞狗跳。

  曾国藩不明白,他不是预言大师,他的出山是命中注定,没有注定的只是时间问题。

  出山进行曲

  西安将军福兴在1857年春向中央政府递交了一份报告。报告中,他愤愤不平地说:“我敢确信,在这个世上,除了曾国藩外,没人能指挥得了湘军。这是一支无纪律、且目无尊长(除了曾国藩)的军队,完全不可用。”

  福兴这人饭桶一个,平时判断芝麻蒜皮的小事都能走眼,但这份报告却一语中的。在当时的世上,除了曾国藩外,确实没有第二人可以指挥湘军。福兴这份报告是在去视察湘军瑞州军营后写就的,据他说,他本来是以主人翁的身份去瑞州军营。想不到那些湘军土鳖将领把他当成视察官,对他百般恭敬,繁文缛节样样没有落下。这意思已很明显:你不是我们的主人,从哪来回哪去吧。

  湘军不能被曾国藩之外的人指挥,连胡林翼都印象深刻。咸丰把福兴的抱怨说给胡林翼听,要他想办法整顿湘军,胡林翼直言不讳地对咸丰说:“这些人只认曾国藩,没有曾国藩的许可,他们连我都不认。”

  咸丰暴跳如雷,要下旨强行解散湘军,但想一想就打消了主意,因为现在,他们还有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睁只眼闭只眼。但很快,他睁的那只眼也闭上了。

  在江西的湘军并非铁板一块,而是派系林立。这里既有曾国藩纯湘系的湘军李元度、刘腾鹤等部,也有和曾国藩闹过矛盾的王錱部,还有被曾国藩见死不救过的江忠源系统的楚军刘长佑等部。这些统兵将领,派系不同,互不统属,各自为战,缺乏统一的领导和指挥。他们不但和长毛打,有时候也和政府正规军打,甚至有时候自己也打。江西官员们屡屡向咸丰请求援助,咸丰唯一的援助就是,闭上另外一只眼。

  咸丰双眼都闭上后,江西前线又发生不小的转折,1857年七月,曾国藩的一员爱将在攻打瑞州时阵亡,下月,王錱死于军营,之前被胡林翼邀请出山的曾国荃也在全军后退。江西形势的变化引起了北京方面有识之士的高度重视。

  一个叫李鹤年的兵部言官上奏咸丰,请命曾国藩出山。咸丰语重心长地对这位言官说:“曾国藩正在守孝,要他出山就必须夺情,夺情历来是不得已之举,江西方面现有杨载福统带,不必曾国藩前往。曾国藩非要移孝作忠,湖南土匪也很多,就在湖南建功立业吧。”

  咸丰特意让人把这道奏折和他的批示抄给曾国藩看,曾国藩哑然失笑。如果按照咸丰的意思,他曾国藩真要出山必须从头开始。而咸丰要人把这道奏折给他看,大概是怀疑他主使李鹤年上奏的。

  他蕴积着一股不满,向咸丰皇帝解释说:“皇上您这是听了哪个混账的话,竟然说湖南还有土匪。湖南全境连个匪毛都没有,无‘贼’可剿。我本是无才之人,所处又不是可以有所为之地。您英明神武,使臣以礼,因时制宜,我不禁感动痛哭。皇上要我在湖南剿匪,我本该提刀上马,奔向战场,但守孝在家,出去了恐怕会被世人骂死。现在只希望各路军事日有起色,我在老家也就稍安了。”

  “使臣以礼,因时制宜”八个字一针见血,戳穿了咸丰的把戏。咸丰见被曾国藩揭了短,急忙遮掩,下圣旨给曾国藩:“大臣出处以国事为重,忠就是孝,你说的世人骂死你,太过于拘执。暂时就这样吧。”

  “暂时就这样”的意思是,曾国藩仍要在家守丧。

  胡林翼很焦急。

  1857年十月,他上奏咸丰说:“目前的战局乐观也不乐观,长毛方面虽然内斗消耗了力量,但我们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各路统帅各自为政,号令不一,心力不齐,必有危险。李续宾、杨载福、彭玉麟等将领严厉刚烈,落落寡合,不是一般人所能调遣的。仅以这三人为例,就可知为何只有曾国藩能领导湘军,因为湘军是曾国藩一手所创,这三人也是曾国藩‘识拔于风尘之中’,自湘军东杀西讨以来,他们都是曾国藩的属下兼密友。如果曾国藩不回来,那湘军可能会分裂;如果曾国藩回来,统一政令,就能趁现在长毛的衰弱,直捣南京,消灭敌人,太平盛世必还魂归来。”

  胡林翼非比寻常,他是湘军二号人物,又是重要战场湖北的一把手,咸丰对他不能像对待李鹤年那样随意。

  他极“重视”地给胡林翼回复说:“我恨不得明天早上醒来就看到天下太平。但曾国藩离开战场已很久,对现在的战场情况和计划是否有把握,我不得而知。如果真让其出山,他从湖南走到江西,耗费时日太多,恐于军心非好事也。你胡林翼我是知道的,我看曾国藩能做的事,你能做;你能做到的事,曾国藩就未必。”

  胡林翼接到圣旨后大发感慨:我举荐曾国藩,皇上却把这帽子扣给我,曾公知道了,该怎么想。

  曾国藩的负面情绪只是针对家人,绝不针对外人。当胡林翼把他自己的奏折和咸丰的批示抄给曾国藩时,曾国藩只是对胡林翼说,以后千万别推荐我了。我不出山在家修心也是好事,我若出山,那说明战局已坏,咱们做臣子的当然希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这是扯淡!

  曾国藩一直密切关注前方战事的变化和北京方面的部署,从种种细微处观察自己重出江湖的机会。1858年四月,几乎是一个晴天霹雳传来:湘军攻克了九江城,江西全境除了吉安外全部光复。曾国藩捶胸顿足,在院子中绕柱狂走。他悲叹道:之前预测的事果然发生了,我此生休矣。

  如果这句话让洪秀全听到,也会瞠目结舌。洪秀全可是语无伦次、装神弄鬼的高手,但在曾国藩这句大预言面前,他那些神魔附体的神迹简直如同儿戏。

  曾国藩悲叹自己的人生后,又和院子里的家人吵了一架。累得半死回到书桌前,给正在前线打仗的曾国荃写了封信,信中有这样一句话:吾为其始,弟善其终。意思是,我种下了种子,希望你能捡到点胜利果实。

  这似乎有点太矫情,连上天都看不过去了。所以1858年年初,石达开率领20万太平天国最精锐的兵团从江西东部进入浙江,旋即兵临衢州。浙江一直是满清帝国的财赋重地,也是长江下游清军筹饷的主要基地。而衢州则是浙江的大门,石达开虽未攻下衢州,却出奇兵百里奔袭,轻取浙江军事重镇处州。

  处州在衢州东南,与衢州、金华互为掎角。石达开一克处州,旋即兵锋指向金华,并快速攻陷了金华的武义、永康。石达开的另一支机动兵团又攻克常山、开化,如此一来,安徽、江西、浙江三省交通的枢纽被石达开扼住,浙江首府杭州岌岌可危。

  浙江震动,江南震动,整个中国震动,咸丰的嘴角开始抽动。

  他慌忙下令胡林翼从湖北支援浙江,胡林翼拿出半死不活的模样说:“安徽、湖北军情异常紧张,我是无兵可调啊。”他在胡说八道,这样说的目的就是逼咸丰让曾国藩出山。

  咸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走这一步。他又下命令给围困南京的江南大营总指挥和春,要他去对付石达开。和春和石达开打过多次交道,都被石达开搞得晕头转向,所以立即魂不附体,马上就生了病,无法领兵出战。

  咸丰刚要向南方的诸位将领下命令,突然南方诸将领都生了病。咸丰的思路弹尽粮绝,忽然又想到刚被他提为浙江巡抚的李续宾,有人旁敲侧击地对他说:“李续宾和曾国藩是穿一条裤子的!”

  岂止是李续宾和曾国藩,连湖南巡抚骆秉章都抢着要和曾国藩穿一条裤子。当石达开兵团进入浙江并攻城略地时,骆秉章叫起来:“曾公可以出山啦。”

  他紧急召开了一次秘密会议,参加会议的人都是他的心腹和湖南省高官,其中就有左宗棠。左宗棠和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很谈得来,曾国荃婉言相劝左宗棠:“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和我老哥都是国家栋梁之才,纵然不合作,也不能成为仇人。”左宗棠正为当初讥讽曾国藩而受良心谴责,于是顺水推舟,坚决支持曾国藩出山。

  骆秉章一得到左宗棠的支持,立即美滋滋地派人去曾国藩老家,告诉曾国藩,我要举荐你,整个湖南官场,尤其是左宗棠都支持我的决定。

  曾国藩把头摇得似拨浪鼓,说:“万万不可,皇上现在对我很大意见,你们这是引他的火上我的身。”来人要曾国藩把心放在腔子里,因为这回必能成功。

  曾国藩勉为其难地同意,骆秉章于是上奏咸丰说,石达开狡猾、凶悍,既已入浙,必会引带东南不稳,为今之计,只有起用曾国藩统帅江西湘军,才有可能收到追击石达开取胜的结果。

  咸丰悲愤不已,想不到他堂堂大清,文武百官数以万计,竟然找不出一个人可以顶替曾国藩!他真是被逼无奈,几乎是肝肠寸断地发布了起用曾国藩的圣旨。

  但他心里仍有个结,就是对曾国藩当初不等他命令就奔跑回家的愤恨。所以这道圣旨的用词很耐人琢磨:

  东南大局攸关,必须声威素著之大员,督率各军,方能措置裕如。曾国藩开缺回籍,计将服阕。现在江西抚、建均经克服,止剩吉安一府,有曾国荃等兵勇,足敷剿办。前段时间已命令几员猛将驰援浙江。这几人都是曾国藩旧部,所带士兵,得曾国藩调遣,可期得力。本日已明降谕旨,令曾国藩驰驿前往浙江,办理军务。着骆秉章即传旨令该侍郎迅赴江西,驰赴援浙境……该侍郎曾守孝半路出来过,所以这次也应该不辞辛苦出山。何日启程?

  这道圣旨里,把曾国藩的巨大作用轻描淡写,而且还带着点讽刺:你守孝期间出来做官已不是第一次,所以就别惺惺作态,赶紧出山吧。

  曾国藩一收到这道圣旨,热泪盈眶,跑到院子里大喊大叫,他的兄弟和弟媳早已枕戈待旦,从门里冲出来准备吵架。很遗憾,他们想错了,曾国藩没有吵架的意思,而是跪倒在地,面向北方,磕头如捣蒜,嘴里絮叨着:“皇上英明,伟大,万寿无疆。”

  那天晚上,曾家大院出奇地消停,曾国藩如一潭宁静湖水端坐在床上,和他两个弟弟聊天。

  他弟弟说:“当初老哥有‘统兵大员非任巡抚方可’的要求,怎么现在又不提了?”

  曾国藩缓缓地说:“当初气盛,非中庸之道也。这一年来,我深刻反思得出这样的结论:气盛时是‘有我’,中庸时是‘无我’。‘无我’才是圣人境界。”

  “有我”与“无我”的区别很简单:“有我”是为自己谋利益,“无我”是为众生谋福利,为众生谋福利后再为自己谋福利,其实“无我”才是真正的“有我”。

  曾国藩接到圣旨后的当天,就挥毫泼墨写了封信。信不是写给咸丰的,而是写给左宗棠。他很清楚一点,此次被起用,左宗棠起的作用非同一般。即使不为感恩,单就日后来看,左宗棠也是他需要仰仗的人之一,所以必须要妥善维护和此人的关系。他在信中告诉左宗棠自己的启程时间、路线,然后说,我这次出山要带什么人、带哪支军队,还请您多多指教。具体细节,我想等到长沙后,咱们再谈,到时请您一定当我的指南针,知无不言。

  左宗棠收到信后,积极回应:收到你这封信我真是太高兴了。一年没接到你的信,我以为你彻底和我绝交了,我是又思念,又伤心,但你也知道我性格,我只是负气等待,不愿先认错。但是反思这些年,事务太繁、困难太多,所以接人待物,常常出错。意一发动,就不假思索形之于文字,刚发出去就后悔,但后悔之后仍会犯同类错误。我总以为,真朋友就该知道我的性格,不会怪罪我。这就叫做责人严而责己宽,用你的话说,是我自我修养不够的表现啊。

  左宗棠这封信,自我批评诚意十足,曾国藩接到信后至为感动。

  写完给左宗棠的信,曾国藩又连写两封,一封给浙江巡抚晏端书,一封给浙江士绅们。他在这两封信中都谦卑地申明,“国藩之来,虽受皇命,实有叨扰之处,请诸位多行方便给国藩,请做国藩的指南针。”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打着哈欠吃早餐,吃到半路,突然一拍脑门,大叫着跑进书房,又写了几封信。第一封信写给湖广总督官文,可谓极尽曲心:九江克复,全楚肃清,杨载福、李续宾仰赖您悉心保护栽培,才得此大功。国藩从军数载,毫无成效。此次复出,专辖陆军,精力亏若,深恐不能胜任。请您示我指南针,感激涕零。

  第二封信写给江西新任巡抚耆龄,也要求这个能力低下的官员赏赐他指南针。第三封、第四封……无数封信都是写给当时在浙江、江西、湖南等地高级官员的,信中都有一句话:请不吝赐教,做我的指南针!

  半个月后,众官员先后接到曾国藩的信,不禁奔走狂呼:从未见曾国藩如此谦虚过,他这葫芦里卖什么药?但满腹狐疑过后,这些官员就都笑起来说:“看来曾国藩懂事了。”

  曾国藩的确懂事了,这是他在家中反思得出的深入灵魂的高级结论:自己全无是处,要多向别人请教,纵然得不到真材实料,绝不会吃亏。要让自己以温和的面貌走入官场,融入官场,以后才能吃得开。

  在找了无数个指南针后,他满怀激情和自信地上奏中央,除了报告立即启程和沿途军事部署外,又虔敬地向咸丰表示:“我才智浅陋,这几年运气也不好,败多胜少。蒙您怜悯,给我机会。我必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咸丰高度赞赏曾国藩的诚意,批示道:“你此次奉命即行,足见你关心大局,忠勇可嘉。好好干吧。”

  时值1858年的盛夏,烈日炎炎,路上少人行。而曾国藩却身穿官服、大摇大摆地走在从湖南去往江西的路上,稀少的路人都投来惊羡的目光。

  曾国藩就这样意气风发地走了一天。太阳西垂时,他突然怪叫一声,直挺挺向后就倒。随从们慌忙跑过来扶起他,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个伶俐的看到曾国藩脸色潮红有汗,嘴唇发紫,一切都明白了。

  他让人脱下曾国藩的官服,拿来凉水,一顿乱泼。曾国藩这才悠悠醒转。一醒来,看到自己上半身赤裸,不禁恼羞成怒,训斥随从们:“谁大胆剥了我,读书人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随从们只好说:“大人,您中暑了,如果不立刻施救,会有生命危险。”

  曾国藩大人有大量,原谅了随从,突然眼睛上翻,哇呀一声:“苦也!”

  是够苦的,随从们心里说,这么热的天,您还穿着去年秋天的官服,能不苦吗?

  但曾国藩说的苦不是这个,他说:“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随从们见他一脸严肃,惊问何事。

  “日记!”曾国藩扯开嗓子喊道:“今年四、五月份的日记,我没有写啊!”

  曾国藩写日记,天下人皆知。他的随从们也知道,所以这件在别人那里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曾国藩这里的确就是比天还大的事。

  当晚在一客栈住下,随从们急忙把文房四宝准备好,曾国藩开始补写日记。大人物写日记是很讲究的,曾国藩不可能补写他和弟弟、弟媳们吵架的事,所以1858年四、五月份的日记就成了鸡汤似的心灵感悟。比如“端庄厚重是贵相,谦卑含容是贵相”,再比如“矫激近名,扬人之善;有始无终,怠慢简脱”,还比如“威仪有定,字态有定,文气有定”。

  写完这些感悟,曾国藩觉得不妥,于是补充道:三月二十二日,作札记立誓;四月二十三日,戒棋立誓;二十六日,窒欲立誓……

  1858年六月末,曾国藩来到长沙,遇到难以置信的欢迎,连左宗棠都亲自跑到城外,向曾国藩一个劲地点头微笑。曾国藩心里叹息说,人情这玩意就是镜子,你对它笑,它就还你微笑,你若愁眉不展,那它绝对还你苦瓜脸。

  不但和长沙的最高长官们打成一片,他甚至跑到长沙县衙和县太爷们欢快畅谈。整个长沙,甚至整个湖南都知道了,从前的曾国藩已死,现在的曾国藩是个圆通和气的好官僚。也就是说,曾国藩会做官了。

  会做官,并不一定就有好运气。曾国藩还有很长很难的路要走。

  到处一场空

  曾国藩出山的任务是追击石达开,但石达开不是那么好追到的。一年前,石达开离开南京,目标是浙江。遗憾的是,他在浙江门户衢州遭到清军很有能力的守将,于是放弃浙江,转向福建,并沿着福建江西交界线一路向西南行进。

  曾国藩在长沙制定的计划是,由江西东部进入浙江。可当他从南昌乘船东下,抵达江西东部河口时,石达开带领主力已从浙江东部打进福建,清政府命曾国藩尾随追击进入福建,石达开主力又盘旋于福建、江西边境。石达开跑得不亦乐乎,曾国藩追得气喘吁吁。

  他向咸丰发出哀叹:“我不能再追下去了,否则我这辈子就会追来追去一场空。”咸丰倒很理解曾国藩,下旨说:“你可在建昌府(府治江西南城县)暂时驻扎,等待最佳时机,给石达开致命一击。”

  这是大话,也是官话,石达开没那么容易被一击致命。因为此时石达开的斗志明显下降,兵团只是在不停地做战略转移,根本不想打仗,所以曾国藩也就无仗可打。在建昌府的半年时间里,曾国藩只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和湘军的将领们紧密联系,谈天下大势,谈从前谈现在谈未来。每当谈到湘军历史的艰难时,曾国藩都会流下真诚的眼泪。这眼泪毫无悬念地滴到信纸上,被那些湘军将领看到,心中百感交集,暗暗发誓要跟随曾国藩,哪怕走到山穷水尽。

  曾国藩在建昌府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眼睁睁看着李续宾的灭亡,此事需大致铺垫介绍。当曾国藩意气风发地被迫和石达开玩捉迷藏时,洪秀全在南京开始了新的大布局。老同志全部不在,再也无人替他分忧解难,他只好从女人堆里爬出来,打着哈欠亲自管理他的天国。

  不得不承认,洪秀全是个有能力的人。1858年,他力排众议提拔了年仅21岁的陈玉成和35岁的李秀成为天国的支柱。他把太平军主力毫无保留地交给这二人,绝不疑心。

  陈玉成和李秀成虽然年纪不大,却都是老革命。他们用多年的战火洗礼自己,把自己锻造成了英雄人物。二人拿过兵权,出手不凡,仅用了一个月,就击破了围困南京多时的江北大营,南京之围顿解。

  清军的江北大营一垮,南京的压力减轻,陈玉成便能腾出手来集中力量对付步步紧逼的湘军了。跑在最前面的湘军李续宾兵团自然成为陈玉成第一个要打击的目标。

  按之前胡林翼的军事战略,李续宾兵团负责进攻安徽北部,但他不是独立作战,原则上他归清军钦差大臣满人胜保指挥。胜保是个酒囊饭袋,和太平军作战从来就没有赢过。正因为从来没有赢过,所以他特别嫉妒赢过太平军的湘军。

  曾国藩敏锐地注意到这点,在给左宗棠的信中,他特意提出:“安徽战事由胜保指挥,李续宾可能会受牵制。我了解李续宾,他不是个受人摆布的人。如果他和胜保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恐怕只有胡林翼能够扶助并让他安全。”

  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胡林翼老母突然病逝,胡林翼要回老家守孝,这个消息对曾国藩而言无疑糟糕透顶。因为胡林翼是湖北巡抚,曾国藩此次出山的湘军军饷全靠胡林翼支撑,他不无痛苦地给胡林翼写信说:“湘军水陆数万人,皆仗胡公以生成,一旦失所依倚,关系甚重。”

  胡林翼也大为痛苦地回信道:“我老娘去世,我不能不回啊,呜呜。”

  曾国藩拼命地在军营里踱步,事已至此,绝无挽救的余地。没必要在这棵树上活生生吊死,倒不如为胡林翼锦上添花。这个锦上添花就是,为胡林翼老母写了副挽联:武昌居天下上游,看郎君新整乾坤,纵横扫荡三千里;陶母是女中人杰,痛仙驭永辞江汉,感激悲歌百万家。

  写了这副对联,曾国藩心情居然大好,给曾国荃写信,附上这副对联,沾沾自喜道:“它能进入前五名吗?”

  如果这句话被胡林翼看到,不知作何感想。我才死了老娘,你马上就炫耀你的文才,这他妈的是对待兄弟的态度吗?!

  不过,曾国藩的心情大好只是一时,很快就重新为李续宾担忧起来。他不厌其烦地给李续宾写信,要他一定要和水军配合,万不可分兵。分兵则力弱,力弱必败,一败则整个形势将为之牵动。同时还给李续宾的弟弟李续宜写信,敦敦告诫道:“用兵之道,最忌势穷力竭四字。力,则指将士之精力;势,则指大局大计及粮饷之接续,人才之继否。”他又说,“悬军深入而无后继,是用兵之大忌。”他还说,“危急之际,尤以全军保全士气为主。孤军无助,粮饷不继,奔走疲惫,都是散乱必败之道。”

  李续宜是读书人,但他是个喜欢简单明快的务实的读书人,对曾国藩这些不太落地的话,他虽不反感却也没有认同。曾国藩这段话实际上是告诉那些战场上的军官们:每进攻一个地方,攻城要有攻城的部队;另外一定要有负责打援的部队;要有隔断附近敌人各个据点的联络的部队;还要有一支机动部队。

  归结到一点就是,力和势不能穷。

  李续宾向来很听曾国藩的话,但此时已由不得他听了。

  1858年八月,李秀成兵团突袭合肥,一举成功。咸丰非常担心太平军越过长江流域向北发展,和幽灵般的捻军会合,威胁北京。胜保又多次秘奏咸丰,说李续宾这小子赴援迟缓,贻误军机,良知很不光明。

  咸丰闻听大怒,十天之内七次下诏,命李续宾去阻截太平军。李续宾不得不执行命令,由于急行军,所以他只带领8000人,火速赶往合肥方向。开局很美好,所过之处,太平军散兵望风而逃,李续宾如风一样抵达距合肥五十里的三河镇。

  三河镇是太平天国的粮饷重地,合肥、南京的粮食都由三河镇供应。由此可知,三河镇若失守,合肥不必说,如同蝴蝶效应,南京也会危险。

  洪秀全张皇失措,迅疾下令给陈玉成和李秀成,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三河镇。陈、李二人调动太平天国精锐,火速赶往三河镇。

  三河镇战役由此拉开大幕。

  从战略角度而言,李续宾的孤军深入含金量很高,正如当年有人建议诸葛亮突袭洛阳一样。诸葛亮没有采纳的原因是,他胆小,怕一旦突袭不成,会立即陷入魏帝国层层包围的绝境中。李续宾孤军深入,表面上不是取合肥、也不是取南京,实际上,打三河镇是牵一发动全身。

  遗憾的是,他的兵力太少。从他的驻扎地出发,一路过关斩将,损失了一些人。他又担心会被敌人断了后路,所以每打下一地就留一部分兵力,所以抵达三河镇时,他的兵力已不足五千。

  曾国藩急忙去信李续宾,字里行间都是乱麻一样的担忧:“老弟啊,你这不是打仗,是自残。你必须马上回军桐城,以静制动,速速,速速!”

  李续宾也知道自己正身处危道,但他不可能速速回师,因为咸丰像个催命鬼一样,不停地让他前进,前进,向着三河镇的炮火前进!

  他抵达三河镇时境况也并未完全绝望,在三河镇附近还有两支机动部队,一是驻扎在湖北黄冈的李续宜四千人,另外一支是驻湖北英山的唐训方。二人都是湘军将领,李续宾要找他们帮忙,他们没有不帮的道理。

  问题是,胡林翼回家守孝后,湖广总督官文全权代理湖广事务,所以当李续宾的求援信抵达武昌时,一直嫉妒湘军军功的官文大发醋意说:“李续宾用兵如神,”所以呢,“他根本不需援兵。”

  一收到官文的信,李续宾拍案而起。众人以为他要大骂官文,然后撤兵。令人惊异的是,他说出的话却是:“官文不给援兵,正是我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下令,对三河镇发动进攻!”

  三河镇是太平天国的粮库,所以防御坚固。李续宾兵团连攻下九座堡垒,仍未动三河镇分毫。就在李续宾发动第二波更震撼人心的攻势时,陈玉成率领太平军精锐抵达三河镇外围,连营数十里,对李续宾形成反包围并痛快地切断了他的后路。

  一天后,李秀成也率领太平军精锐抵达,援军数量多达十万人,而李续宾只剩下不到四千!李续宾现在想全身而退已不可能,但又不得不退。

  经过认真勘察,李续宾决定向陈玉成的前锋部队的薄弱环节发动进攻来突围。他认为,这个突围点最容易,有人提醒他,陈玉成用兵如神,不可能把弱点暴露得这样赤裸。李续宾说:“陈玉成只是时势推出的‘英雄’,把阵形摆布成这样,是他的能力问题,不必担忧。”

  陈玉成能力很高,和李续宾旗鼓相当,所以他前锋部队的弱点是故意暴露出来的。李续宾集合全部兵力在当夜向他梦想的最佳突破点发起进攻。陈玉成前锋部队一触即溃,掉头就跑。

  李续宾狂呼乱叫,命令追击。一直追到次日黎明,已经追过了陈玉成的主力大营。李续宾本该随便找个机会逃走的,可他仍然追击。此时突然大雾弥漫,李续宾的湘军冲进大雾,和太平军混战在一起。李续宾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妙,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已指挥无效。

  正在双方混战得难分难解时,李秀成领兵赶到,三河镇的太平军也破门而出,四千多湘军被十万太平军紧紧围困,沙场上炮声震天、血肉横飞,李续宾和曾国藩的弟弟曾国华血战一天后,双双殉国,四千多湘军士兵只剩下几百人,狼狈逃出。

  三河镇之役具有很重大的意义,太平天国方面,敲锣打鼓庆祝这场胜利,理由是他们歼灭了湘军最精锐的陆师;曾国藩痛哭失声,因为李续宾自加入湘军以来,就对他忠心耿耿。当他在湖南老家守孝时,李续宾不停地向他请教问题,这就代表着无论他有无官职在身,李续宾都把他当成唯一的主人。

  李续宾的阵亡让曾国藩在建昌府心情沮丧到极点,但曙光是有的,而且很刺眼:经过多年征战,湖南与湖北都成了湘军的可靠后方和粮饷基地。

  虽然李续宾没有了,可只要有钱有粮,成千上万的李续宾会破土而出!

  李鸿章到来

  1858年的最后一个月,曾国藩在建昌府大营接见了一位36岁的安徽人,此人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李鸿章。

  李鸿章是安徽合肥人,其父李文安和曾国藩是同学。1844年,李鸿章到京城看望父亲,结识了曾国藩。据曾国藩后来说,他第一眼见到李鸿章就断定,此人将来必成大器。因为李鸿章天资聪颖,才华横溢,诗文卓越,有强烈的功名心。

  李文安请曾国藩指点李鸿章,曾国藩欣然。于是,李鸿章就在曾国藩的指点下,学习理学高深莫测的道理,学习为人处世的技巧。

  但如你所知,曾国藩当时的理学造诣不高,其为人处世的技巧简直是任性而为,还不如李鸿章。所以李鸿章从曾国藩那里没得到什么真材实料,虽然如此,他还是常常在外人面前称曾国藩为“曾夫子”,并说他与曾国藩“朝夕过从”。

  曾国藩对李鸿章的溢美不胜欣慰,所以当几年前江忠源到安徽做巡抚时,曾国藩马上就把李鸿章推荐给江忠源。他的评语很有力道:“李有大用之才,阁下若有征伐之事,可带在身边。”

  江忠源用过李鸿章,遗憾的是江忠源很快就殉国了,李鸿章又陆续跟了几位政府地方大员。他是否有大用之才,当时还无人发现,连他自己也持怀疑态度。因为他和地方大员的幕僚们相处极不融洽,所以无法施展才华,有机会施展才华时,又发现太平军实在太厉害,处处阻挡他的前进脚步。

  李鸿章落落寡欢,愈发觉得“壮志难酬”。混得最惨时,竟住在陋巷中,仰天长叹,惶惶度日。由于曾国藩一直混得不怎样,所以没有太搭理李鸿章,直到1858年重新出山,根基总算站稳,得知李鸿章在困顿中,所以向他发出邀请。李鸿章兴奋得发狂,认为飞黄腾达的机会就在眼前,抱着几件换洗衣服欢天喜地跑来了建昌府。

  于是就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属于权谋型,它展现了曾国藩的高超智慧。这种说法是这样的:李鸿章无比兴奋地跑到建昌府,曾国藩却借口军务繁忙,不见他。李鸿章就在建昌大营四处转悠,他认为几天之内曾国藩就会召见他,想不到半个月过去了,毫无音信。

  李鸿章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焦躁,托各种关系终于找到一位叫陈鼐(naǐ)的同学。他要陈鼐去试探曾国藩这样做的意图,陈鼐就去找曾国藩。

  曾国藩打起了太极,什么都说,就是不肯把不见李鸿章的意思说出来。陈鼐有些不高兴了,他说:“李鸿章和您有师徒之谊,当年老师对他特别器重。现在,您把他叫来,却不见他,我想这里肯定有道理,请你明示吧。”

  曾国藩想了一下,说道:“李鸿章是个了不起的人,志大才高。我这里呢,局面还没打开,恐怕他这样的军舰,不是我这里的小溪所能容纳的。他为何不回京城谋个好差事呢?!”

  陈鼐吃了一惊,这是什么思路,如果你真是小溪,李鸿章是军舰,叫他来之前为何不说?难道等李鸿章来了,你才知道你是小溪,李鸿章是军舰?

  陈鼐吃惊过后,马上就领会了曾国藩的中国传统智慧。曾国藩这是在扯淡,他的目的是看到李鸿章心高气傲,想打一打他的锐气,磨圆他的棱角。这是中国人培养人才的一种方式和培养人的一番苦心,但它同时也是中国古代压制人才的一个美妙借口。陈鼐就替李鸿章解释说:“李鸿章这些年经历了许多挫折和艰难,已不同于往年少年意气了。您不妨收留他,看他的表现。”

  曾国藩又想了一下,这一下时间很长,终于点了头。李鸿章就这样走进了曾国藩的幕府,成为曾国藩最得力的智囊之一。

  第二种说法就很合情合理。曾国藩主动邀请李鸿章,李鸿章到建昌府大营的下午,曾国藩就表现出十二分热情,和他热烈长谈。晚上又把得力谋士王闿(kǎi)运叫来和李鸿章热谈,第二天、第三天还是谈啊谈,谈得昏天黑地,谈得日月如梭。

  不论是哪种说法,下面这件事却是真实的。

  曾国藩特别讲究修身养性,给他的军官和幕僚们都规定了“日课”,其中有一项就是吃饭要定时,每顿饭必须等军官和幕僚们到齐了才开始,纵然在战争时期也不例外。除非有人饭前壮烈了,只要活着就必须到场,差一人,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不动筷子。

  曾国藩吃早饭的时间很早,鸡叫三遍,肯定坐到桌前了。李鸿章截然相反,他不喜拘束,又出身土豪,什么时候起床都有饭吃。所以很快,每天的早餐就成了李鸿章沉重的负担。有人来叫他吃早餐,等于是用刀宰他。

  被宰了十几天后,李鸿章终于忍受不了。一个阴雨天,和往常一样,有人来叫他吃饭,李鸿章赖床不起。又有人来叫,李鸿章干脆不答应。第三人来叫,几乎要把门敲碎。李鸿章撒谎说:“头痛,身体不爽,不能吃饭。”

  可他的“病痛”并未让曾国藩死心,接二连三有人来敲门。李鸿章只好起床吃早饭。那顿早饭吃得很死寂,无人说话。曾国藩吃完,把筷子向桌上一扔,站起来对李鸿章冷冷地说:“你既然到了我的幕下,我有一句话告诉你,我这里所崇尚的就是一个‘诚’字。”话音才落,即拂袖而去。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李鸿章。李鸿章极度尴尬,当时他胳膊伸得很长,筷子停在一块肉上。那块肉不怀好意地盯着李鸿章,李鸿章心上不禁微微一颤。从此,在曾国藩面前收了“撒谎”的心,全身心地向“诚”上发展。

  两人的关系也日益融洽,某日,二人谈毕公事,曾国藩问李鸿章:“最近洗澡否?”李鸿章冒了汗,他已三天没洗澡,浑身散发着孜然味。要撒谎,忽然就想起那顿饭和“诚”来,只好满脸通红地实话实说。

  他以为等来的是曾国藩的苦瓜脸,想不到曾国藩哈哈一笑,说:“洗澡这东西啊,尽量少,否则都把阳气洗丢了,我就很少洗澡。非但很少洗澡,就是洗脚,也是几个月才洗一回。”

  李鸿章险些没把鼻子惊掉,“曾老师果然非比寻常,把个人卫生当作粪土,这岂是俗人能理会得了的?”

  曾国藩得到李鸿章的由衷赞赏后,也投桃报李道:“你天资聪明,文才出众,这段时间我发现你办理公文出类拔萃,所拟文稿都远远超过了别人,将来一定有大作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许要超越我的,好自为之吧。”

  李鸿章慌忙拿出“诚”来:“从前,我跟过几位大佬,糊糊涂涂,不得要领;现在跟着曾帅,如同有了航向。”

  二人一唱一和,煞是快活,但这只是短暂的蜜月,二人性格不同,分道扬镳的那天指日可待。

  绝不去四川

  1859年年初,曾国藩在建昌府和李鸿章畅谈无间时,一个晴天霹雳在曾国藩头顶炸起:石达开兵团冲进了湖南。

  这个消息迟早会来,石达开喜欢流动作战,核心思想是以战养战。在江西、福建交界盘旋多日后,他发现生存越来越难,于是连续六昼夜强行军,接连攻陷湖南多个城镇,1859年三月末,石达开兵团十万人抵达邵阳城下,湖南、湖北同时震荡。

  曾国藩提心吊胆,各处的湘军兵团也是愁肠百结,军心不稳。他们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回湖南保卫老家。石达开兵团高奏凯歌时,曾国藩焦急地给在老家的弟弟曾国湟去信商讨搬家避祸的问题,可见形势的严峻。湖南巡抚骆秉章当然也希望湘军能回来,湘军的将领们更是跃跃欲试,准备武装还乡。

  李续宜在曾国藩的暗示下,软磨硬泡胡林翼,终于带了五千湘军回援湖南。不过真正严峻的形势并未到来,问题就出在石达开身上。

  石达开清醒地意识到,即使他把湖南全境都拿下,也不可能稳坐湖南。因为湖南是湘军的老家,在这支战斗力高超的军队老家,他绝不可能站稳脚跟。

  他的目标是四川。倘若能占据四川,那长江上游就尽归其所有,四川山高水险,他完全可以当个四川王,同时能切断清政府的经济来源,形势会幡然一变。

  清政府中的有识之士也意识到这点。所以当石达开从湖南撤兵,向四川移动时,胡林翼向咸丰皇帝发出警告:必须要有位得力之人去保卫四川。这个得力之人不是当时的四川总督王庆云,只能是曾国藩。

  曾国藩大喜过望,倘若能到四川当个总督,那名垂青史的机会就来了。他向胡林翼表达了这一心意,胡林翼对他说:“我和你关系甚密,不便出面。纵然出面也得不到皇帝的允许,我想到一个人,由他出面,这件事才大有可为。”

  此人就是草包官文。曾国藩无法抑制内心的狂喜,急忙就给官文写信。写到一半,他发现不对,哪有这样毛遂自荐的。于是他又给胡林翼写信说:“这事要能成,非你出马不可。你向官文说明,我置身事外,才是王道。”

  胡林翼由衷赞叹曾国藩的智慧,他去找官文,那时的官文对胡林翼是言听计从,听胡林翼天南海北的一顿神侃,发现如果他举荐曾国藩,不但能成为世界的救世主,关键是能成为咸丰皇帝的超级红人,不禁跑进办公室就给咸丰写信。他说:“援四川这事意义重大,凡夫俗子根本看不到重大意义,我慧眼识珠,看到只有曾国藩才能担此重任。”

  咸丰对官文的慧眼毫无感觉,只对曾国藩去四川大为敏感。在经过多次会议讨论后,他下圣旨给曾国藩:带兵援四川。

  曾国藩大失所望:只让我带兵去四川,却不给我总督的职务,我去干吗?!

  他给曾老九写信说:“如果我去四川,必须要带走你在江西的部队,那江西就空了。如果不去四川,石达开进了四川,可能会北上图陕西,本来较为平静的四川和陕西会刀兵汹汹。他感叹说,这真是两难!”

  曾国荃回信说:“老哥,这只是你不想去四川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皇帝老儿不给你总督的职务,你到四川还是客人,无法施展。”

  曾国藩对老九的判断大为叹服,不过他认为这只是小聪明,他曾国藩还真的在为大局着想。

  曾国藩被咸丰命令去四川时,湘军正在攻打江西景德镇,景德镇是湖口、九江的屏障,也是太平军在江西唯一的重大据点,只要拿下景德镇,湖口和九江将高枕无忧,江西全境就天下太平。清政府明白的道理,太平军自然也明白,所以在景德镇布置了重兵。湘军进攻多日,始终无果,曾国藩趁势给咸丰回信推诿说,目前江西景德镇战事停滞不前,我若去四川,必要带走一批湘军,景德镇战事必受干扰,所以我不能去四川。

  好消息很快传来:曾国荃兵团加入了围攻景德镇的战役,并快速攻下。消息传到曾国藩耳中时,他先是兴奋不已,接着就是惆怅。因为他已没有借口不去四川了。

  他只好去四川,让人惊讶的是,他的速度比蜗牛还慢。从离开建昌府到南昌,他走了一个多月,一边走一边抱怨自己的命运。他对人说:“皇上让我去四川,又不给我实权,这等于是既想让驴子拉磨,又不给胡萝卜。没有地方实权的处境等于是做客,客人能有什么权力?处处都要听主人的安排。”

  幕僚们只好安慰他:“咱们在安徽也没有实权,到哪里都一样。”

  曾国藩正色道:“一点都不一样。在安徽,有湖北胡林翼的照顾,还有湖南做幕僚的左宗棠和巡抚骆秉章帮忙,虽没有实权,实际上左右逢源。可去了四川,那咱们真就是孤军奋战了。搞不好,仍会重演当年在江西兵败的一幕。”

  胡林翼、左宗棠等人不这样认为,按胡林翼的看法,四川乃天府之国,曾国藩去四川后,纵然是客兵,军饷问题也会坐地不愁。左宗棠甚至认为,曾国藩若想光芒万丈,四川之行势在必行,四川完全可以成为曾国藩飞跃的平台。

  曾国藩哭笑不得,对幕僚们说:“人啊,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也并非恶意,可见孔夫子说的,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多难做到!”

  他愁眉苦脸地向四川挪动,一百个不愿意。老天满足了他的心灵需要,石达开兵团久攻宝庆无法取得成功,只好撤围退向了太平天国的崛起之地广西。石达开一从湖南撤兵,入川就成了幻梦,那曾国藩不去四川就有了好借口。

  老天再助曾国藩:太平军在安徽北部打了个大胜仗,大有向北发展的趋势。

  咸丰特别担心太平军再搞个北伐,所以未等曾国藩请求不去四川的奏折上来,就立即下命令说,“四川确实没有危险,你现在的重大任务还是放在安徽吧。”

  曾国藩乐不可支,命令他的舰队起航,奔向曙光初现之地,那里正有新的战场、新的使命、新的荣光!

  也许还有新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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