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坊
传记文学

首页 > 曾国藩:又笨又慢平天下 > 第二章 京官路线图

第二章 京官路线图

  “意外”的升官

  在翰林院做侍读两年后,1845年6月,道光皇帝御门办事。

  所谓御门办事,就是皇帝走出乾清门,在门正中设御榻,榻后立屏风和表案。皇帝升座,各部门按事先编好的顺序向皇上汇报,又叫御门听政。

  道光皇帝每年御门不过五次,由于许多下级官员在此时能见到皇帝,所以都重视皇上御门听政的机会,因为如果汇报工作时得到皇上的赞许,就能即刻升官。

  问题是,皇上只从一个部门挑一个人,僧多粥少,大家像饿狼一样疯抢这个名额。1846年6月那次的名额出其不意地落在了曾国藩头上。曾国藩自得知要向皇帝汇报工作那天起,就开始准备。所以道光皇帝听政那天,他表现得很好。道光皇帝极为满意,立即升他为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詹事府皇帝殿试阅卷官)。

  曾国藩后来受宠若惊地对家人说:“当日升官的人只有三位,我是其中之一。皇恩咋这么浩荡呢!”

  皇恩继续浩荡着,小半年后,道光皇帝又御门办事。詹事府的报告人选又落到曾国藩头上,两次被好运气砸中,曾国藩真有点不知所措。

  这次的表现和上次平分秋色,道光皇帝一高兴,又把他调回翰林院升为侍讲学士。他喜极而泣地说:“天恩高厚,不知所报了。”

  他说这句话时,脑后总会响起一个声音:“天道酬勤”,但其间夹杂着混沌的三个字:穆彰阿。这三个字越来越清晰,渐渐盖住了“天道酬勤”四个字。

  曾国藩从遐想中反应过来,啊呀,也许这一切都是穆彰阿老师精心安排的。

  他慌忙去感谢穆彰阿,穆彰阿热情地招呼曾国藩。曾国藩憋了半天,要说一段有文采的感谢话,穆彰阿早已摆手制止,说:“这是你应得的。这么多年,无论翰林院还是詹事府,跳不出来都是冷板凳,听着好听,其实没有参与实际政治的机会,只能涵养人,不能锻炼人。”

  曾国藩默算了一下,从步入仕途到今天已过去五年多,不算少也不算多。穆彰阿说:“你的毅力和克制力,是我最欣赏的。我听说你的书房名为‘求阙斋’,意为‘求阙于他事,而求全于朝堂也’。这很好,难怪你家门庭若市。”

  曾国藩一听这话,慌起来,他以为穆彰阿在说他拉帮结派。这一慌,嘴巴已说不出话。穆彰阿发现了他的艰难,用手势示意他别解释,他不是那意思。

  穆彰阿忽然就叹口气,说:“其实我在皇上面前无数次地赞赏你。你还记得皇上第一次御门办事吧,后来皇上对我说,你面相不好,眼皮把眼睛都盖上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曾国藩心里也叹息,面貌这玩意靠毅力可不行,只能听天由命了。

  穆彰阿又说:“不过男儿不怕丑,丑男能成事。我看好你。一有机会,我就会把你从翰林院里捞上来,要成大事,还是要参与实际政治啊。”

  这句话是曾国藩入仕以来听到的最振奋的话语,他浑身如打了鸡血,跪在穆彰阿脚下,只是激动地磕头如捣蒜,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不过正如穆彰阿所言,推荐曾国藩给道光,难度系数很大。道光这人很重相貌,曾国藩的面容难入他法眼。几次提升曾国藩,也只是给穆彰阿面子。若真把曾国藩提到可参与实际政治的位置上,道光还要三思。

  所以穆彰阿对曾国藩的帮助只能在暗里进行。

  1847年,道光又下令大考翰詹。曾国藩闻听消息,重现几年前的魂不附体。幸好,这次准备时间充裕,再加上这些年的学问精进和穆彰阿的指点,他在本年的翰詹大考中取得二等第四名的成绩。

  其中一道考题为“君子慎独论”,曾国藩慎了这些年的独,当然最有发言权。据说道光皇帝看了曾国藩的试卷后,赞赏说:“看他平时作文只是中等水平,想不到这篇文章的论点精辟细致,可谓上乘。”

  穆彰阿乘机说道:“曾国藩是个心细如发、遇事留心的人。皇上不信,可测试一下。”

  因了曾国藩,道光皇帝这几年被穆彰阿烦得不行,此时看到穆彰阿满脸垂涎之态,不忍驳他面子,只好说,“我考虑一下。”

  过了很多天,穆彰阿也未见道光皇帝付诸行动,摇头叹息一番,也就不挂念这件事了。曾国藩根本就不知道道光皇帝夸赞他的事,所以每天还在翰林院里等着升官,等了很多天,也未等到,不禁对着满桌子的书发出叹息。

  叹息声未落,突然有圣旨来到,宣他马上到养心殿受道光召见。曾国藩如坠云里雾里,养心殿是皇宫收藏历代名人字画的宫殿,皇上很少会在这里接见低级官员。曾国藩没有时间多想,急忙跟着传旨太监一路小跑去了养心殿。

  进得殿里,太监把门关上,曾国藩像个傻子一样站着,等待皇上到来。站了有一个时辰,皇上仍未来。

  他看着满墙壁的字画,心烦意乱。又一个时辰,他站得腿脚发麻,再一个时辰,腿脚已如灌铅。如果再站下去,他的双腿会变成石头,幸好,太监来告诉他,“皇上今天不来了,你回吧。”

  曾国藩没有气恼,只是走起路来有些艰难。好不容易挪回寓所,赶紧用热水泡脚,血液循环起来,不那样痛苦了,他才回想这件事。越想越觉蹊跷,因为自进入仕途后,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也从未听同僚们说起过这种情况。

  他琢磨到傍晚,也琢磨不出个究竟,猛然想到穆彰阿老师。

  趁着夜色,曾国藩去了穆彰阿家。穆彰阿一向有应酬,晚上很少在家。幸好老天保佑,那天穆彰阿没有出去。曾国藩把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给穆彰阿听,最后发出请教。

  穆彰阿老谋深算了好一会儿,问道:“墙壁上的字画是不是新挂起来的?”

  曾国藩回忆,努力地回忆,才做出模棱两可的答案:“好像是。”

  “还记得字画的内容吗?”

  曾国藩又努力回忆,一星半点内容都想不起来。

  穆彰阿扼腕长叹,但他有涵养,把已到嘴边的“不争气”三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曾国藩觉察了老师的失望,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见穆彰阿命人取了大笔银子,悄悄吩咐一个心腹几句话。那心腹立即跑了,这更让他茫然起来。

  穆彰阿没有向他解释,只是命令他:“明天上午来我这里,必须来!”

  那天晚上,曾国藩彻夜未眠。他想尽了一切可能,也想不出穆彰阿老师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早上起床洗漱时,他猛然想到,昨天穆彰阿并没有给他答疑解惑啊,难道是今天?

  心事重重之下,他来到穆彰阿书房。穆彰阿指着桌上一本白折命令他:“看!”

  曾国藩郑重其事地打开白折,上面是几张图画和文字,他正准备从头到尾认真地看一遍。穆彰阿问他:“熟悉吗?”

  曾国藩皱起眉头,先是摇头,然后又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好像在哪里见过。”

  穆彰阿再次扼腕长叹,心里又暗骂了三声,才缓缓说道:“这就是你昨日在养心殿看到的那些字画。”曾国藩正要从头看起,穆彰阿不想浪费时间,“你别看了,这些字画记载的是乾隆爷当年六巡江南的事迹。皇上常和我说起,也想学乾隆爷,可没有机会。既不能了此心愿,皇上只能把乾隆爷下江南之事读得滚瓜烂熟。这是我买通了养心殿昨日当差的太监,才搞到的。你现在知道皇上昨日为何要放你鸽子了吧?”

  曾国藩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啊呀,我知道也。皇上是想考我的记忆力。”

  穆彰阿苦笑:“我曾在皇上面前说你遇事留心,想不到你昨日只站着发呆。”

  曾国藩慌忙跪下,惭愧得要死。

  穆彰阿说:“别浪费时间,赶紧回家去背诵下来,我觉得皇上很快就会再找你。”

  曾国藩辞谢了穆彰阿,回到家中,连午饭和晚餐都没有时间吃,终于在第二天鸡鸣时分背诵下来。当他那天上午在翰林院做磕头虫时,圣旨来了。

  他信心百倍地跟着传旨太监来到养心殿,果然不出穆彰阿所料,道光皇帝问跪在地上的曾国藩的问题,都出自那些字画。

  因早有准备,曾国藩对答如流。道光皇帝大为满意,问答的最后,道光皇帝突然问曾国藩:“你多大了?”

  曾国藩回答:“三十七岁。”

  道光皇帝“哦”了一声:“岁数也可以了,内阁缺个学士,礼部缺个左侍郎,本来大考翰詹之后就该你来做,当时还疑虑,现在我放心了。”

  曾国藩把头贴近地面,蹭出个响头来,说:“谢皇上。”内心里说,更谢穆彰阿老师!

  让人大惑不解的是,曾国藩虽是靠穆彰阿平步青云,但他对别人说起自己的升官历程,总是用“出乎意料之外”的狂喜态度。我们无从得知,是他真认为自己的升官是意外,还是他想尽力撇清自己与穆彰阿的密切关系。

  无论如何,曾国藩是升官了,内阁学士兼礼部左侍郎,正二品。他自鸣得意地给家人写信说,“湖南人三十七岁做到正二品的,本朝尚无一人,哈哈哈。”

  岂止是湖南没有这先例,就是清王朝二百多年以来,也没有一例。

  臭骂咸丰

  成了二品大员的曾国藩只是在家信中得意那么一下,在官场中,他比从前更低调、谨慎、隐忍。在工作中,他刻苦学习为政之术,渐渐变得敏捷干练。在闲暇之余,他也毫不放松,而是采辑古今名臣大儒言论,分条编录成书,该书分“修身”“齐家”“治国”三章,共有三十二节,这就是闻名天下的《曾氏家训长编》。

  曾国藩家训的大部分内容是教育他几个弟弟的,家训很多时候不能外传,可曾国藩的家训却传得人尽皆知,连道光皇帝都知道了。

  道光皇帝对穆彰阿说:“曾国藩这人为国为家,呕心沥血,真是忠孝人物。”

  穆彰阿趁机说:“应该给他表现的机会。”道光皇帝就时常招曾国藩前来,探寻他的人生理想和为政之术,曾国藩每次都做好了充足准备,所以总能对准道光的心思。道光皇帝很满意,说:“应该升你官。”

  1849年春节才过,曾国藩被升为礼部右侍郎。这是个赤裸裸的激励,曾国藩比从前更热爱工作、更勤奋,加班成了家常便饭。这年八月,道光皇帝发现曾国藩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于是调他到工作更繁重的兵部担任右侍郎,曾国藩凭着刻苦精神,胜任有余。

  在同僚的印象中,曾国藩和桌子是一体的。他永远都在桌子后面。就是当他站起来到资料库查资料时,有人也隐约看到他胸前有个桌子。

  在好友的印象中,曾国藩的形象就会多姿起来。他说话很慢,下棋也慢,这是因为他脑子经常跟不上。虽然学识丰富,却鲜有汪洋恣睢之文,虽能把古代诗歌倒背如流,却少有灵动之作。但他们都佩服曾国藩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性。一件事,非要弄出个水落石出、板上钉钉不可。

  每当同僚或是好友夸赞曾国藩的励志事迹时,曾国藩在椅子上就坐立不安。这是因为他受不了别人的夸奖,皇帝除外。

  别人一夸他,他就热血沸腾,一热血沸腾,他浑身就起癣。这是他几年前因精神时刻紧张患的皮肤病。每当癣发作时,痛痒难耐,非用利爪狠狠抓挠不可。

  抓挠时,曾国藩被笼罩在飞扬的皮屑中,情景异常魔幻。

  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参与实际政治,曾国藩以四平八稳的作风赢得了稳健的道光皇帝好感。但1850年,随着道光皇帝的驾崩、新皇帝咸丰的上台,曾国藩这种作风逐渐失去市场。

  道光的皇帝生涯,窝囊透顶,政治腐败,两次鸦片战争的失败,都给他的心理蒙上难以磨灭的阴影。他临死前,恼恨羞愧,说对不起爱新觉罗列祖列宗。并且要后人别把他的尸体送进皇家陵园,这是他对自己最大的惩罚。

  曾国藩哭得死去活来,并上疏新皇帝咸丰,请咸丰不准道光皇帝的遗嘱。咸丰如果遵守了老爹的遗嘱,那才是千古奇闻。

  对于曾国藩这道上疏,咸丰皇帝印象深刻。

  在上台一个月后,咸丰召见曾国藩,问了些废话,曾国藩对答如流。咸丰只是若有所思地点头,曾国藩离去后,咸丰对身边的人说:“曾国藩的话四平八稳,毫无独到见解,迂腐欠通。”

  这个评语对曾国藩而言是个小打击,更大的打击还在后面。

  咸丰皇帝剥夺了他老师穆彰阿的一切职务,穆彰阿倒台,穆彰阿的一群同党也被连累,唯独曾国藩安然无恙。

  很多人都奇怪,曾国藩却认为这是天经地义,因为这么多年来,他虽和穆彰阿关系匪浅,却从未在各种场合表达过对穆彰阿任何谄媚。私底下的亲近,让他避过了这一劫。

  穆彰阿倒台后,曾国藩竟不惧人言和咸丰的淫威,大大方方地去安慰穆彰阿。

  穆彰阿流下感动的泪水说:“我真没有看错你。你重情重义,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曾国藩也眼圈发红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穆彰阿叹息说:“一个皇帝一个思路,你以后要多加谨慎。”

  曾国藩这回没有听老师的话,胆子变得异常大起来。1850年三月,咸丰下旨要众臣为朝廷提建议,大部分人都在观望,曾国藩一马当先,上了《应诏陈言书》。

  他在书中说,前朝吏治腐败透顶,但仍有挽救之机,希望咸丰能力挽狂澜,刷新政治,祛除官员“退缩”“琐屑”“敷衍”“颟顸”的通病,让吏治走上光明大道。

  如何走向光明大道?

  曾国藩的方法是,用对人。怎样用对人,曾国藩说了一大堆,都是“为政在人”的老生常谈。咸丰皇帝看了曾国藩洋洋洒洒的一封长书后,眉毛几乎挤到一起,这是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但咸丰刚上任,要做出鼓励进言的姿态,所以对曾国藩的这封上书表示认可,并说:“我要好好琢磨琢磨。”

  可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曾国藩没有看到咸丰要整顿吏治的任何迹象。他在兵部里直转圈,他隐约感觉到,咸丰皇帝对他很忌讳,最大的原因可能是他与穆彰阿关系不错。

  咸丰执政的第一年,曾国藩苦闷之极,在给他的家人信中,他不无抑郁地说:“我现在在官场,已厌恶其繁俗而无补于国计民生。只是势之所处,求退不能。倘若家中有点闲钱,我就辞职回家,专心做学问。”

  从曾国藩信中看,他满腹经纶却得不到施展,这是屈才;朝廷颟顸一片却无人改革,这是不思进取。在这种情况下,他一个心存大志的人,还怎么待下去。纵然不能辞职回家,也可以离开京城到地方上去啊。

  这似乎是历史上伟大人物的通病,每当在政坛不得志时,就想离开。刘伯温这样,王阳明这样,张居正也这样。而一旦曙光初现,他们又精神抖擞起来。

  1850年夏,广西人洪秀全在广西桂平县金田村发动暴乱,很快席卷南中国,是为太平天国革命。1851年年初,中央政府对太平天国猛地重视起来。

  曾国藩在书房里急得直转圈,他既想给咸丰出主意,又担心自己和穆彰阿的关系而受到咸丰的打击。所以他愁眉不展,就在他意乱心烦时,同乡兼好友罗泽南来了封信。

  罗泽南指责他畏惧而不敢言,他分析原因说,你有贪位的私心,应该说的事你不说,简直给湖南人丢脸。

  罗泽南刚和曾国藩认识不久,和曾国藩有个相同点:总过不了乡试,后来当地政府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给了他个名誉头衔“孝廉方正”。据曾国藩说,罗泽南精通理学,思想沉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罗泽南说的任何话,都让曾国藩震动。

  接到罗泽南的信后,他坐到书桌前,找资料写笔记。十几天后,他向咸丰上了一道《议汰兵疏》。

  奏疏说,他在兵部已有几年,发现天下有两大患,一是财政困难,二是军队无能。财政困难,内外大臣,人人忧虑,鸦片战争后,因赔款的关系更让财政雪上加霜。至于军队问题,曾国藩把各地兵勇批了个狗血喷头,尤其说了太平天国兴起后,广西军队一触即溃的情况。他总结说,“兵不在多而在精,必须重新训练一支骁勇部队,才可将太平天国消灭。有了这支军队,不堪一击的绿营、八旗就该裁撤。”

  咸丰对着曾国藩的奏疏摇头,此时正是用兵之计,怎么能裁军,简直荒唐!

  这道奏疏泥牛入海,曾国藩正茫然时,罗泽南又来信了。罗泽南说:“你是说了,可说的全是假大空,和没说有什么区别,真是不堪,真是无耻。”

  曾国藩被罗泽南批评得神魂颠倒,他又坐到办公桌前,写下了他人生中最凌厉的一封上疏《敬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

  他单刀直入地说:“如今百姓造反如火如荼,吏治腐败依然如故,原因何在?原因就在你咸丰身上!”

  “你这人啊,总是在细枝末节上用功,对一些小事斤斤计较,比如你前段时间为了避讳名字中的‘奕’,竟将常用的‘仪注’两个字改成了避讳字。你就注意这些琐碎的事情,跟国家大事没一毛钱关系,这纯粹是吃饱了撑的。现在,太平军正如日中天,你有计划吗,派谁去剿灭,中部和东南部该如何防守,地图呢?我看咱们帝国的地图全是康熙年间的,真要打起来,不是刻舟求剑吗?”

  批评完咸丰的做事态度,曾国藩直指咸丰本人:“你这皇帝喜欢文饰,崇尚虚文不务实际。你注重那些狗屁礼节,根本不注重礼节背后的实际功用。有人对你点头哈腰,你就喜欢;有人对你不卑不亢,你就恼火,这是什么事嘛。”

  “第三点,皇上你太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很聪明,什么事都要亲自去管,根本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对那些提意见的人,总公报私仇。”

  咸丰皇帝看了曾国藩的奏疏,尤其是发现曾国藩说的都是事实后,大怒若狂,咆哮道:“给我把曾国藩从严治罪,不要让他跑了。”

  站在下面的首席军机大臣祁寯(jùn)藻不出声,咸丰皇帝怒气升腾:“曾国藩这厮把我说成了桀、纣,我怎么能是那种人,这畜牲胡说八道,祁寯藻,你怎么不说话?”

  祁寯藻和曾国藩的私交并不深,但对曾国藩的印象不错。在这种时候,作为首席军机,他应该尽保护直臣的责任。但他不能和正在气头上的咸丰说:“曾国藩说得对。”

  思来想去,他向咸丰说了四个字:“主圣臣直”。意思是,皇帝圣明才有曾国藩这样讲直话的臣子。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避重就轻,马屁拍得不露痕迹。正如曾国藩所说,咸丰是个崇尚虚文的人,听了祁寯藻的话,不禁转怒为喜。一低头又看到曾国藩的奏疏,不禁问道:“这厮就不怕丢乌纱帽吗?”

  祁寯藻知道这件事,急忙回答:“曾国藩写这道上疏前,已给家人写过信,这封信被他放进了《曾氏家训》里,京城都快传遍了。信上说,我凭良知写这封信给皇上,已将得失祸福置之度外。”

  咸丰“嘿”了一声:“这厮大有前朝海瑞抬棺材谏朱厚熜(嘉靖)的风范啊。”

  祁寯藻说:“如果皇上惩治他,天下士子必会倾向于他;如果皇上趁此奖赏他,正能证明皇上的心胸。”

  咸丰琢磨了一会,一拍大腿:“你言之有理啊,来啊,下旨,升曾国藩为刑部左侍郎。”

  升职圣旨未到曾国藩家之前,曾国藩活得简直不像人了。

  他上了那道奏疏后就开始懊悔,然后是心惊胆战,最后开始埋怨罗泽南,如果不是罗泽南怂恿,他怎么会上那道奏疏。埋怨完罗泽南,他又埋怨自己,太沉不住气,被人家激了几句,就拔刀而起,这是莽夫啊。这么多年的学问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正当他自怨自艾、心魂不定时,圣旨到了。

  一听圣旨二字,曾国藩上身晃了两晃,家人赶紧扶住他。他嘴角剧烈颤抖,嘱咐儿子们:“把我的家训保护好,要子孙流传。”

  家人把他扶到传旨太监面前,他本来是要跪下去,想不到双腿一软,坐到地上,家人又努力把他扶正。听完升职的圣旨,曾国藩激动得浑身哆嗦,叩头如捣蒜,谢主隆恩。

  事后,曾国藩给罗泽南写信说:“你对我的鞭策真是给力。如果不是你那样激我,我不可能把奏折递上去,不递上奏折,我就没有今天升职的机会。你说得对,身为人臣,就不该有贪位的私心,也不该有苟且的念头,要有‘文死谏’的文臣气概。”

  这封信一寄出去,曾国藩撸胳膊挽袖子,准备继续“文死谏”,为咸丰提出如牛毛多的从上而下整顿帝国的方案来。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他的糨糊脑袋了,偷偷把咸丰表彰他的真相告诉了他。

  曾国藩呆若木鸡,随即仰天长叹。他闭门思过,又是悲愤又是后怕,在用朱熹的方法论“格物致知”一番后,他给咸丰皇帝上了一道奏折,俯首认错。

  咸丰以为曾国藩从此会缩起头来做人,曾国藩也这样认为。想不到,他不再得罪咸丰,却掉头得罪起了京城权贵。

  京城权贵们的唾骂

  曾国藩自修身克己后,修养渐好,再加上刻苦努力钻研学术,在文化氛围浓厚的北京城,的确结交了无数朋友。

  不过这些朋友除了穆彰阿之外,全无根底,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出身普通阶层的人,曾国藩的圈子里少有权贵阶层的人。本来,权贵阶层应该是做官者必须要主动结交的,可曾国藩非但不结交,反而义无反顾地把他们得罪遍。

  事情起于琦善。这位贵族出身的公子哥凭借家族力量在二十岁时就当了河南巡抚,一度位极人臣,风光八面。

  琦善会做官也会做人,所以在朝廷中人缘特好,根深蒂固。鸦片战争期间,琦善是坚定的和解派,触怒了道光,被革职抄家。但他的人缘太好了,一批一批的人保举他,终于他重获启用,被派到甘肃兰州担任陕甘总督。

  大概是在鸦片战争中懦弱的表现而被革职抄家,琦善受了严重刺激,一到兰州就一反常态,重典治国,还将周边本来安静的少数民族首领诱杀,引起了不必要的麻烦。

  意料之中地,有人举报他这种疯魔行为。咸丰雷霆大怒,一面骂娘一面说:“长毛(太平军)已把我搞得寝食难安,如果再被逼出叛乱,我还活不活了?把琦善这蠢材交刑部审讯!”

  琦善一进刑部,曾国藩就发现了人缘的威力:会审官员只问琦善些微不足道的问题,琦善保持着贵族风度,对答如流。

  作为刑部副部长的曾国藩越听越气,当听到会审官员要把举报琦善的人捉起来审讯时,他怒发冲冠,对会审官员们说:“你们到底是在审案,还是在为罪犯开脱罪责?把举报人当成罪犯捉来,根本不符合大清律例,你们难道不知道?”

  审讯堂鸦雀无声,琦善摆出他的满洲肥佬做派,把脑袋歪成九十度,看向曾国藩,阴阳怪气地问道:“您哪位?好大的官架子啊。”

  换作未修身克己前的曾国藩,肯定冲上去就是一顿湖南脏话,但曾国藩修身了好多年,已经有了高深涵养。他看着琦善,冷冷地回答:“新任刑部左侍郎曾国藩的便是。”

  刑部尚书恒春是个老好人,慌忙站起来,把琦善请了出去,气急败坏地训斥曾国藩:“你糊涂啊。”

  曾国藩大怒:“我看你们才糊涂。琦善固然位高权重,既然是奉旨审讯他,就该以罪犯对待,但你们却把他当成爷。这样也就算了,你们竟然还要捉拿举报他的人,如果举报者都被这样对待,将来再有大员犯罪,谁敢过问?”

  恒春被这番话震住了,去看其他审讯官,其他人急忙仰头看天。

  在曾国藩的坚持下,琦善被革职并发配回他的老家东北。

  琦善本人是走了,可他的门生故旧遍布京城各个衙门,曾国藩收了无数的唾骂和指责。许多他圈里的朋友此时也埋怨他不该与权贵为敌,主动或被动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面对圈子的紧缩,曾国藩不为所动。

  不久,在广西前线寸功未立的官场大家伙赛尚阿被咸丰交给刑部审讯,赛尚阿是满洲贵族,论影响力还在琦善之上,人缘也是相当地好,所以各部官员都希望从宽处理。

  曾国藩又跳出来说:“军务关系重大,不能就这样轻描淡写,否则以后还有谁会卖力剿匪?”

  没人理他,他就写了奏折递交咸丰,请咸丰从严惩处赛尚阿。

  咸丰不是卖曾国藩的面子,而是被长毛搞得心情烦躁,赛尚阿又寸功未立,所以愤怒之下将赛尚阿革职。

  曾国藩算是捅了马蜂窝,而且是两回。他在官场上已如站在悬崖边,非但孤立无援,而且险象环生。很多人在聚会时一见到他,掉头就走。而在背后,则是破口大骂。

  曾国藩心情沉闷,整日愁眉不展。当他苦心积虑地想挽救大清帝国江河日下的形势时,别人却在诅咒他,当他殚精竭虑地想制定绝妙的消灭太平军计划时,别人却在诋毁他。他那颗热衷功名的心渐渐冷淡下来,有一天,他看着寓所里的一颗树苗,发出感叹:“补天倘无术,不如且荷锄。”

  这话被他一位从前的朋友、现在的陌路之人听到了,冷嘲热讽道:“你呀,就是个老农思维,若真回家荷锄,倒是得其所哉。”

  曾国藩憋红了脸,脸红如残霞。

  他看准了对方的背影,恶狠狠地吐出一个字:“呸!”

  这是无可奈何的发泄,但他倒是真想辞官回家。于是写信给罗泽南道:“过段时间,我就脱掉官服,和你一起优游山林,可好?”

  罗泽南知道曾国藩受到了刺激,正咬着笔杆准备回信,曾国藩的转机来了。

  1852年7月下旬,中央政府命曾国藩到江西担任乡试主考官。曾国藩得到消息,一跳三丈高,吼起来:“我终于不用脱掉官服,就可以离开这个令人失望而厌恶的地方了!”

  由此可知,他脱掉官服是假,胸膛里燃烧的功名之火仍然是炽热的。

  接到圣旨的第二天,离江西乡试还早得很,曾国藩就迫不及待地离开北京,走上了一条他做梦都无法梦到的路!

  结束京官生涯

  曾国藩离开北京后,有好事者摇唇鼓舌道,这个乡巴佬是被骂出北京的。

  其实不然,曾国藩在道光末年,就始终想去南方当差,无奈运气不佳,每次都轮不到他。

  他总想去南方当差,有两个原因:第一,京官的日子太苦,出去当差一次就能收地方官的红包、礼金千两银子,可以提高生活质量;第二,他做京官十余年,从未回过老家,去南方当差,恰好顺道回老家探亲。

  所以这次去江西南昌主持乡试,他真是欢天喜地。

  但1852年9月初走到安徽太湖县小池驿时,一封家信来到,是个噩耗:他母亲于一个月前离开人世。

  曾国藩胸膛如挨了一拳,血气上涌,“哇”地吐一大口鲜血来。

  呆坐了许久,他终于缓过气来。按传统和法度,他此时应立即回老家奔丧。不过,有点小困难。

  他离京时只带了到南昌的单程路费,行抵小池驿时,盘缠已所剩无几,如果转头回老家,那就要不吃不喝的靠两条腿走回去。

  这是不可能的事。

  曾国藩在旅馆来回踱步,心里开始运用朱熹“格物致知”的超级方法论。

  他要“格”的“物”就是路费,“格”了半个时辰,终于得出结果和道理(致知)。结果是:可以到江西找路费;道理是:我是江西乡试主考官,暂时属于江西官员,而我老母正在此时去世,所以江西官员给我奠仪(份子钱)实是天经地义。

  决心一下,曾国藩立即行动。

  他穿上孝服,雇了乘扁舟来到江西九江。九江官员们见新任乡试主考官披麻戴孝而来,目瞪口呆。曾国藩就把老母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们,并说两天后要启程回老家守孝三年。对于不能主持江西乡试,曾国藩深表遗憾。

  老娘去世,做儿子的应该刻不容缓,恨不得多生四条腿往家中赶,曾国藩怎么说要两天后才启程?

  伶俐的江西官员们看曾国藩一脸菜色,马上明白其中玄机。

  有人道破玄机对曾国藩说:“您就是不在这里待两天,我们也非让您待不可。您母亲去世,我们江西官员们应该表示一下,但南昌离此有些路程,所以您得等等。”

  曾国藩哭丧着脸,不说话。

  江西官员们马上去凑钱。两天后,凑齐了一千余两银子。曾国藩当场就把银子精准地分成三份,众官员大惑不解。

  曾国藩咧嘴一笑,指着其中第一份道:“这份要还给京城中一朋友的,他最近太缺钱。”又指着第二份道,“这份是还给湖南长沙我几个朋友的。”第三份已少得可怜,曾国藩不好意思地说:“这是回家的路费。”

  众官员对曾副部长欠了一屁股饥荒,叹息不已。想不到,从油水角度讲,京城的副部长还不如地方上的小县令。

  曾国藩既然拿到钱,回去奔丧也就刻不容缓了。他收拾行装,带着钱坐船先到黄州,然后登陆直趋武昌,湖北巡抚常大淳接见了曾国藩。

  常大淳和曾国藩是老乡,在当时太平军已闹将起来的动乱时期,异地老乡见老乡,分外亲切。常大淳听了曾国藩要回家守孝的事,慌忙制止:“你千万别走长沙,太平军此时正在围攻长沙,吉凶难料啊。”

  曾国藩脸色大变:“乱匪竟然入湖南了?”

  常大淳神色凝重,许久才说道:“岂止是湖南,倘若中央拿不出切实可行的剿匪计划,整个南中国都会遭殃。”

  以曾国藩对太平军很少的了解,问题是有点严重,却绝没有常大淳说的那样严重。

  不过,长沙是不能走了,曾国藩只好绕道回乡。1852年10月初,曾国藩历经千辛万苦和诸多小惊吓,终于抵达老家湘乡。跪在老娘棺材前嚎啕大哭几个时辰,他走到书桌前给咸丰写了封准备在家守孝三年的信后,开始认真守起孝来。

  然而,这是一厢情愿。他才到家两天,老朋友罗泽南就来了。

  罗泽南这段时间忙得四脚朝天,所以曾国藩老娘死了两个多月,他才首次登门。曾国藩刚死了娘,脸上毫无热情可言,罗泽南倒热情起来。他对曾国藩说:“最近我正和咱们湘乡县长朱孙诒搞团练。”

  曾国藩对团练并不陌生,当时任何一个知识分子对团练都不陌生。团练就是民兵部队,清王朝的团练始于1796年的四川、湖北白莲教暴乱,当时清政府调集正规军八旗、绿营前往镇压,想不到一触即溃。湖北襄阳知识分子梁友谷为国家分忧,倡议组织团练。团练的初衷是“自卫”,敌不犯我我不犯人。

  但随着形势的严峻,团练开始配合正规军对敌人做些侦缉和小规模围追堵截的战斗。在团练的全力协助下,清政府消灭了白莲教叛乱。对团练的出色表现,清政府又喜又惧。喜的是,团练其效如神;惧的是,团练其效如神。它既然可以帮政府干掉乱民,当然也可以帮乱民攻击政府。

  清帝国皇帝们一想到这儿,马上魂不附体,白莲教暴乱才平定,各地团练正等着分果果,突然接到圣旨:解散,回家种地。

  但所有人都意识到,让团练彻底消失的唯一办法就是正规军能打仗。遗憾的是,清政府正规军不能打仗,所以太平军一暴乱,正规军丑态频出时,道光追溯历史,回想往事,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强悍善战的团练。

  不过道光很谨慎,只下令让太平军的暴乱地广西省组织团练。由于太平军善于流动作战,四处乱窜,所以不等道光的正式命令,湖北、湖南、江西、安徽等地都先后在官绅们的主持下办起了团练。

  曾国藩的老弟曾国潢在两年前就是白杨坪村的团练总指挥,他老爹曾麟书则受湘乡知县朱孙诒的委托担任湘乡县团练的名誉主席,罗泽南和他的弟子王錱(zhēn)此时正在湘乡干得热火朝天。

  对罗泽南异常的兴奋,曾国藩心如止水。他是理学家,理学家守孝时要知行合一,不但足不出户,连心都不能跳得过快。

  罗泽南很快就发现没有戳中曾国藩的兴奋点,眼珠飞快转动,找了个话题向曾国藩发起谈话。

  “近来还在读理学?”

  “是的。”曾国藩眼神发出光芒。

  “理想还在?”

  曾国藩沉思一会儿,点头。

  “我看你修身齐家做得都很好,修身方面已文质彬彬,隐忍负重,据说在京城被人骂得狗血喷头,却泰然自若。”

  曾国藩叹息道:“背后没少生闷气,险些把肺都气炸了。圣人说要慎独,看来我修行还不够。”

  罗泽南摇头笑了笑:“能在人前不动如山,就是一大境界了。你的齐家做得更好,我看过你写的家书,真是字字真切,可谓深得理学‘诚’之一字精髓。”

  “兄弟你取笑我。”

  “绝没有!”罗泽南很正经,随即又装出一副可惜的模样来,“修身齐家做得好有屁用,值此危机关头,身为圣人门徒,不能治国平天下,生不如死。”

  曾国藩睁圆了眼睛看罗泽南,翻来覆去都思忖对方话中之意,想了半天,才慢慢说道:“你在这里说有什么用,圣人之学无非是‘即物求道’和‘身体力行’。”

  “太对了,就要知行合一,即知即行。”

  这话让曾国藩很诧异,因为这思想是王阳明的,罗泽南什么时候读上王阳明了?

  他当然也读王阳明,可惜天资不高,没有读懂。但“知行”的辩证,他却读懂了,而且很不同意王阳明“知行”并驾齐驱、同等重要的思想。

  “我觉得‘知’重要,‘行’更重要!”

  罗泽南拍手惊叫,语速加快:“对啊!你脑子里始终有‘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现在正是实现理想的好机会,为何要在这里只知不行?圣人说,国难当头时,就该移孝作忠。”

  圣人是否说过这样的话,曾国藩在书本上没有见过。但罗泽南的话的确激起了他多年的夙愿。他沉思许久,才开口慢慢问道:“团练办得怎样了?”

  罗泽南眼里放出光芒来,盯着曾国藩,用鼓励的口吻问道:“去县上看看?”

· 推荐:中国名人传记 红色经典 世界名人传记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