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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讲背后来的冷箭

  杀气

  上一讲我们讲到张居正大力施行考成法,真是文成武德,一统山河,天下为之一清,官场为之一振,整个帝国开始从久病沉疴里缓过劲儿来,渐渐走上了一种良性循环。

  可就在张居正为他的考成法而自得的时候,突然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发生了。这件事儿说大不大,可后来的动静却搞得很大,而且它的结果和影响也是非常深远的。

  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们知道,张居正实施考成法最直接的目的就是为了整顿官僚队伍。要严格施行考成法,那就要严格施行对官员的奖惩制度。张居正曾经为此特制了十二面大屏风,放置在文华殿小万历读书的地方,名其曰“全国官员分布图”。把全国分成十二个大行政区,各大行政区的官僚系统大名单都用浮贴粘在屏风上,每十天换一次,这样就可以看出全国官僚系统的人事变化来了。

  这东西放在文华殿,表面上是为了让小皇帝对全国官僚系统的人事变化一目了然,但其实显现的却是张居正改革官僚系统的决心。

  你想那些屏风上的名单可是十天一换啊,要是根本没有什么变动的话,那也就不需要换了。有人说这十天换一下,至于嘛?那些地方官可怎么工作啊,这周期也太短了些吧!

  其实这就理解错了。这种频繁的变动主要有两个特点:

  一是十天一换,只是换那些变动了的,没变动的还是大多数,所以换得也不是太多;二则这个屏风主要还是用于考成法的初期,这时候因不称职而被降职、罢免的官员比较多,到后来官僚体制改革完成,官员队伍稳定了,这个变换也就没那么多了。

  但不管怎么说,在张居正任内被撤职的九品以上的官员就达两千多人,这比明朝除了万历新政这十年其它所有时期的总和还要多得多,所以他借考成法来整顿官僚队伍的力度那还是相当大的。

  这么多人给他撤了职,也就是丢了饭碗,这些人在心底还不把张居正恨得个要死啊。所以,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不论是生前还是身后,对张居正的如潮般的诽谤向来都没有停止过。

  就在考成法实施之初,就有一些官员弹劾张居正,说他的考成法“执事太严”、“时政苛猛”。御史傅应祯在上表里甚至说张居正又是一个“人言不足恤,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的王安石,并强调说“此三不足者,王安石之误宋,不可不深戒”。(《明史傅应祯传》)

  那意思就是说大宋的元气就毁在王安石的那场改革里,现在张居正虽然打着“祖宗成法”的旗号,但他本质上跟王安石一样,他的万历新政就是一场变法运动,皇上你要还支持他的话,我们大明就会跟大宋一样,断送在他张居正变法里了。

  你别说,傅应祯虽然是在攻击张居正,但他对张居正的评价还是很准确的,他看出张居正的万历新政考成法就是一场变法改革运动。可惜,像傅应祯这些人虽然也很聪明,但都是些顽固的保守派,他们只知道因循守旧,对于改革那是怕得要死。现在像考成法这样的紧箍咒要念到自己脖子上了,所以当然要急了。他们甚至还借口雷击、天旱和地震等自然灾害来造谣,说这是老天爷对考成法不满意才降的天灾。

  对于这些攻击,张居正根本不屑一顾。

  他说这些人所谓的引经据典,把他比作王安石,那都是“奸臣卖国之余习,老儒臭腐之迂谈”(《张太岳集卷三九杂著》)这话直接就等于在骂这些人是在放屁,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那意思是说就你们那点智慧与眼光,我张居正根本就懒得搭理你们。这些家伙现在狗急跳墙了,纷纷来指责我张居正,不过就是因为考成法动了他们的利益罢了。

  认识到这一点,张居正对于严格执行考成法更下定了决心。他认定不以严刑峻法,就不会根治腐败的官场习气;而官僚队伍要是顽疾不除,一切改革的举措还是无从谈起。

  所以他曾经反复表态说:“使吾为刽子手,吾亦不离法场而证菩提。”(书牍十一《杂著》)

  那意思是说,我是信佛的,要不我也不会帮太后崇佛了,但如果我现在的岗位是刑场上的刽子手,担负着对大奸大恶之辈下刀的责任的话,我也不会因为我信佛就抛弃我的岗位职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作为一个刽子手,我就要在法场上“把根留住”!

  你看这话,我们明显可以感觉得到——有决心!有勇气!更有杀气!!!

  所以面对攻击与非难,张居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地把考成法推行了下去。

  犯忌

  为了保证考成法的推行,张居正不避亲疏,对自己,对自己身边的人,尤其是对他一手提拔的那些亲信、学生、部旧一向要求得都特别严格。

  这一严格,还就出事了。

  张居正有一个学生叫刘台,隆庆五年的进士,当时的主考官就是张居正,说起来他应该算张居正的学生,那也是张居正的嫡系了。

  但张居正的学生多了,一开始的时候张居正和这个刘台也没什么特殊的关系。但巧的是,这个刘台一开始当的官刚好是湖北江陵的县令。那江陵可是张居正的老家啊,这一来刘台可就动心事儿,琢磨着怎么才能跟那位张首辅扯上点特殊的关系。

  于是他走了张居正他爹张文明的路子,把老爷子的马屁拍得足够,在张家建宅拿地这些有关张家利益的事上都大开绿灯。江陵曾经因为长江改道,而产生很多荒滩地,这些土地那可都肥沃得很。因为是荒滩地嘛,本来应该算是国家的,但刘台以及江陵的地方官为了拍张家的马屁,就把这些当作正常的无人认领的田地进行“失物招领”。

  有人会奇怪,把这大片肥沃的江滩地进行“失物招领”,那岂不是太没脑子了?那谁都愿意来认领啊,那还不要抢破头了?

  你以为这些当官的都是傻子啊?要有这么好的事儿,他们还不自己先领了,还等别人来嘛?他们这就是一个冠冕堂皇的样子而已。刘台先举行江滩地的失物招领,再有意唆使张居正他爹张文明来认领,你想除了张家,在江陵这块儿,谁敢来认领这大片的土地啊?

  所以,刘台这拍马屁的招儿那可谓是炉火纯青了。

  因为巴结上了张文明,刘台在张家的眼里那可就不是一个一般的官儿了。张文明写信给儿子,把刘台怎么怎么能干,在当地的名声怎么怎么好都反复提起。这个刘台呢,除了拍张家的马屁,其他的方面确实也还不错,也还挺能干,所以张居正经过考成法的考察,后来也就提拔了刘台。到万历三年的时候,刘台已经做到了辽东巡按御史。

  这个官儿属于都察院系统,也就是监察系统,就相当于中央派到辽东地区的特派员,可以监管整个辽东地区的大小行政官员,那权力还是很大的。

  刘台初上任不久,正好碰到辽东地区一场大战,名将李成梁率部与蒙古的后裔泰宁部落一场混战,最后大获全胜。作为辽东巡按,再加上自己又是张首辅的得意门生,刘台挺身而出,迫不及待地在第一时间写了一封辽东大捷的表章上奏朝廷。

  可就是这份表章惹出事儿来了。

  本来仗打胜了,刘台上表报捷那应该是好事儿,可刘台这样做却犯了个忌。

  犯了什么忌呢?

  犯了考成法的忌!

  考成法有一个典型的特征,张居正称为“综核名实”,也就是说该你做的事,你一件都不能少;不该你职责范围内的事儿,你千万别越俎代庖、横插一杠子,那叫越权行事,也是要受考成法的惩处的。

  那么,这个刘台作为辽东巡按,他有没有资格来上报这个辽东大捷呢?

  答案是没有。

  明代的巡按、巡抚、总督都是都察院系统的官职,也就是说都是监察系统的官儿。地方上真正的行政长官是布政使,军事长官则是都指挥使和总兵。这个巡按、巡抚和总督不过是中央的特派员,派到地方上监督各地的军、政官员而已。

  但就监督而言,巡按和巡抚的职责还不一样。自明英宗以来,明朝法制上就有明确地规定,规定巡按不得过问军事,而巡抚却可以过问军事,比如辽东巡抚的官衔全称就是“巡抚辽东地方赞理军务”。

  所以刘台他要是辽东巡抚,他上这个有关军事大捷的表章就一点儿事也没有;但作为辽东巡按,他上这个有关军事大捷的表章,严格来说,他就越权了。

  刘台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心的话,这是好事儿啊,我又是张首辅的门生,人家说“家鹊报喜”,那说起来是张首辅培养了我,提拔了我,把我当自己人看,这种喜事我怎么也得自己人先报上来吧!

  所以这点越权他就没放在眼里,急急地赶在所有人前面把辽东大捷的表章先给上了。

  但张居正一看到这份表章,心里的火腾地就上来了。

  虽然辽东大捷让人高兴,但刘台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这份表章是你该写的吗?你急急地上表报这份喜、邀这份功干什么呢?你不知道你自己的职责所在吗?而且,我现在正在推行考成法,要“综核名实”,要全国上下官员都要明确岗位职责,你这不是顶风作案吗?

  说老实话,这要是别人,不是刘台,依张居正一贯在人事上比较谨慎的风格,他顶多也就是写封信善意地提醒、批评一下,让他下次注意。可这是自己的学生啊,而且还是自己最近刚刚提拔上来的,虽然不能说是亲信,但也是自己要培养的人才。张居正向来对于自己的人要求得特别严格,况且考成法的实施就要改革官场的弊病,你要以身作则啊。所以,考虑到这一点,考虑到刘台跟自己的关系特别近,张居正才决定要严格处理刘台,请圣旨降谕严加斥责。

  要知道,在官场上被皇帝降旨斥责,那比降他的职还要让人难堪,能受这“待遇”的人那才能有几个啊!

  所以刘台这气啊,心里堵得个要命,怎么也想不开。心的话,我不就是稍稍越了点权嘛,我又没越权谋什么私利,又没越权导致国家利益受损,不就是越权打了个报告嘛,你张老师、你张首辅至于这样对自己的学生吗?

  说老实话,刘台这抱怨看上去也是有道理的。说起来,确实也就是打了个报告,也不算什么大事。况且还是打胜仗的报告,你要说是打了败仗,迁怒下来,还可以理解。这打了胜仗了,至于为这点小事生气吗?

  另外,人家刘台还是你张居正的学生,还在江陵任上呵护过你们张家,你张居正至于为这么点小事发这么大的火吗?

  这就要说到张居正的远见卓识与深谋远虑了。

  看起来,刘台只是违反了考成法的规定,受了考成法的惩罚。但张居正关心的重点,是监察权对地方军政决定权的影响。

  张居正对于这些中央特派员的权力过大,甚至严重干预地方军政长官的决定权向来心怀忧虑。他在这件事后给一位地方巡按御史的信中说:“近来抚、按诸君,不思各举其职,每致混杂,下司观望,不知所守,以故实惠不流。至于直指使者,往往舍其本职,而侵越巡抚之事,违道以干誉,徇情以养交,此大谬也。”(书牍十三《答苏松巡按曾公士楚言抚按职掌不同》)

  这段话是说,这些中央特派员到了地方,本身在军政领域并不专业,但喜欢指手划脚,干政预政,以至于下面的人也不知道听谁的好,人事关系也很混乱,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出乱子的。

  其实张居正这个担心是很有道理的,国家行政,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职责分明。考成法的原意也是为了要达成这一点。古语尚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弄个特派员在身边儿,他什么事儿不管懂不懂还要下个命令、弄个指示什么的,这和平时期还好,要碰到战争时期可怎么办?那不乱了套才怪。

  这一点有一个很好的印证,那就是在张居正死后,到了万历四十七年,兵部右侍郎杨镐经略辽东,与努尔哈赤展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辽东大决战。这一战本来明军不论是在兵力上还是资源上都占有很大的优势,而且杨镐作为主战派是以国防部副部长的身份兼任辽东军区司令员的,可见在战争意志上那也是没问题的。可是最后萨尔浒一战,明军全线溃败,从此明朝与后金之间强弱易势,大明朝走上了一味防守的被动局面,也最终走上了亡国之路。

  说起来,杨镐辽东大败有很多原因,但有一条,当时的中央特派员兵科给事中赵兴邦红旗督战,一再催促,以致仓皇进兵,误中埋伏,这不能说是一条最直接的失败原因。

  要从杨镐辽东大败的意义再回头看张居正要制约这些中央特派员的权力,那我们就可以知道张居正现在对刘台的斥责那真是叫“防微杜渐”!真可以算是一种卓识和远见啊!

  可惜,张居正死后,明朝再无张居正!世间再无张居正!没了张居正的大明朝,又焉得不败乎!

  学生告老师

  我们话说回头,张居正的这片苦心刘台哪能理解啊!他只觉得这位张老师是小题大做,有意跟他为难。他想不通,自己好歹还算你张老师这边儿的人,自己好歹对你们张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张老师怎么能这么对我呢?

  难道——张老师、张首辅要舍我这“小卒”?

  可问题是,人家舍卒都为了保车、保帅,你张居正又没什么要保车、保帅的,你现在舍我小卒又是为哪般呢?

  人啊,就怕瞎琢磨。刘台这个人聪明、能干,但就是心眼小。自己蹩了一肚子气,越琢磨,这气越不顺。

  刚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刘台越权上奏事件之后不久,我们前面提过的那位傅应祯又上书攻击张居正。这一次傅应祯攻击的可不是张居正位高权重,也不是攻击他的变法运动,而是攻击张居正的赋税政策。

  上一讲我们说过,张居正通过考成法整顿了官僚队伍,但也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收获,那就是财政上收缴了大量的欠税,尤其是大地主阶级通过土地垄断、隐瞒不报、逃税漏税的很多欠款被追缴了上来。张居正很高兴,下一步就准备趁势要推行经济体制改革,也就要是清丈田亩、试行著名的一条鞭法了。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傅应祯来攻击他的赋税政策、经济政策,张居正一下可恼火了。

  那些对他本人的攻击,以及对他改革思想的攻击,他都可以置之不理,因为他认为这些理论上的争论没意义。但干涉到具体的经济政策,尤其是这个经济政策才见了一点点成效的时候,傅应祯上这么一本,可真把张居正惹恼了。他上奏小万历,把傅应祯革职查办,发配边疆,并声明要彻查以傅应祯为首的反改革小团体。

  正好这个傅应祯跟刘台又是多年的好朋友,两个人的私交向来不错。这下张居正要彻查傅应祯背后的小团体,刘台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刚刚发生的越权上奏事件,以及自己与傅应祯的关系。于是,刘台确定他原来那位敬爱的张老师看来是要对自己下狠手了。

  有了这个念头,刘台一不作,二不休,搬不倒葫芦洒不了油。于是他一狠心,铤而走险,走了一步谁也没想到的奇招。

  什么奇招呢?

  他要挺身而出,告当朝宰相、他自己的老师张居正。

  说老实话,张居正打击傅应祯,那是因为傅应祯动了他改革的根本利益。他所谓的要彻查以傅应祯为首的小团体,那也只是敲山震虎,说说而已,那是为了给官场上下一个警钟,让大家别像傅应祯这些人一样跟着瞎掺乎。张居正怎么也没想到这会跟刘台越权上奏事件有什么联系,更不会想到刘台会这么小心眼儿把这些事都串联了起来。这真叫“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刘台这一告,可真让张居正大出意料之外。

  有人会说,那么多人攻击过张居正,张居正都不当回事儿,怎么刘台一告、一弹劾,张居正就这么当回事儿呢?

  这里有两个原因:

  第一,刘台可以算是自己的亲信,尤其是他在江陵任上的时候,跟张家的关系不一般,他对张家的很多事儿都很清楚。张居正自己是很清廉,可他管得了自己,他管不了他千里之外的那个爹啊。所以刘台说不定还就掌握着什么张家的把柄。

  第二更关键,刘台那是自己的学生啊,大明朝自立国以来,虽然文人政治习气浓厚,文人间党争不断,但还没有过自己学生告老师的事。在中国这样一个“师道尊严”、“一日为师、终日为父”的社会里,这学生告老师对于谁来说,那绝对都是件颜面扫地的事儿。这大明朝第一起学生告老师的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这让张居正还怎么有脸面在官场上混下去呢?

  说张居正在内阁里看到辽东巡按刘台洋洋洒洒弹劾自己的数千言的表章的时候,当时就心灰意冷了,什么改革之心、报国之志,一下都在对政治的反感里退居其次了。

  张居正长叹一口气,枯坐了半晌,突然提起笔来——不是要替小皇帝写对刘台弹劾表章的处理意见——而是要写:辞职报告!

  要说刘台确实也还比较有才,他这篇攻击张居正的奏章,不像别人写的那些虚而不实的东西,他所告张居正的地方基本上都可以算是点中要害。正因为他是张居正的学生和亲信,所以他的攻击也才特别的有份量。

  总结起来,刘台主要指出了张居正的六大罪状。

  第一,张居正名义说遵守祖宗法度,可他只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而已。事实上,他执政后所做的,全是违背祖宗法度的事。这叫欺世盗名。

  第二,太祖皇帝强调监察系统的作用,所以我大明朝在六部之外专设六科,而且六科直接向皇帝负责,用意就是保持监察系统独立。

  现在张居正施行考成法,让六部向六科负责,六科又向内阁负责,这样监察系统不就变成了内阁的下属了吗?监察权还怎么保证独立性呢?

  第三,张居正用人结党营私。

  干部任用都是有一定惯例的,比如说所有的内阁成员都要有当过翰林院庶吉士的经历,这是多少年来不变的规矩。可张居正提拔张四维越级进入内阁,而张四维根本就没当过庶吉士。张四维什么人呢?他不过是张居正好朋友王崇古的外甥罢了。

  这里,我们要插一句,这个张四维我们以前还提到过,他是高拱的亲信,(您还记得吧)高拱就是因为要提拔张四维进内阁,才要把殷士儋挤走,结果引发了宰相打架事件。张居正能不避嫌疑再用张四维,正说明他不结党营私啊。可话在不同的人嘴里,就有不同的说法。在刘台那儿,他看到的只是张四维是张居正好朋友的外甥。

  第四,张居正擅权自用,他主持内阁,控制了行政与监察两大系统,自己居然以宰相自居。

  太祖皇帝明确表示过不设宰相,设内阁不过就是个秘书班子,张居正不明白自己的岗位性质,以宰相自居,那就是大逆不道。

  不仅如此,他巴结后宫,进献什么《白燕诗》,为天下士人耻笑;他还挟私怨打击、报复辽王朱宪火节,更有甚者,后来还霸占了辽王的府第作为张家的私宅;连辽王他都挟私怨任意报复,更不要说有多少被他打击陷害的正直官员了。

  第五,张居正苛政猛于虎。

  他为了催交往年所欠赋税,往往给官员下死命令,这不仅弄得官场上人人自危,也弄得老百姓苦不堪言。百姓为此有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皇上你都不知道,那是不计其数,这都是给张居正的苛政害的。

  第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张居正生活奢侈,贪污腐化,众人皆知。

  张家在湖北,原来也就很普通。可自打张居正当了内阁首辅,现在的张家,那是富甲荆楚,跑来送礼买官的人从早到晚不断。至于侵占他人土地,掠夺别人财富的事儿,那更是不计其数,皇上派人一查便知。

  证据

  说实话,刘台指出的这六条确实切中要害。但就前五条而言,虽然事实大致不差,但如何评价那要分怎么看。事实上,这五条所说的也正是张居正的改革成绩所在。

  他打着“祖宗成法”的旗号行改革之实,这说明他聪明。

  他用考成法肃清官僚队伍、使内阁集权,那是改革必要的权力保障。

  他不按惯例使用人才,并不避亲疏,正说明他不拘一格用人才。

  他是以宰相自居,那是因为他现在的地位确实就相当于以前的宰相啊。

  他给李太后写《白燕诗》,那是人家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关你什么事儿啊?

  他追缴欠税,那是国家经济窘迫,没办法啊!虽然确实有点扰民,但也主要是针对那些垄断、隐瞒土地的大地主,也不至于像刘台说的弄得民不聊生那么夸张。事实上张居正一等国库稍微充裕了之后,就立即上书劝小皇帝免征一些贫困地区赋税,给老百姓以休养生息。

  至于用考成法撤了很多官员,那是凭工作业绩说话的,一切有据可查,总不能说是打击、报复吧。

  当然,张居正对他小时候的玩伴、他的杀祖父之仇人、那个荒淫无道的辽王朱宪火节的处理,倒确实可以说得上是打击报复,这一点我们以前在第三讲里就专门分析过,其中还是有一些很复杂的原因的。

  所以这几条在当时看来虽然罪名不小,但我们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都不成什么问题。

  最关键的是最后一条,也就是历来争论最多的地方——张居正到底贪不贪?

  如果他很贪,像严嵩与和珅那样,就算是他做出过很大的贡献,那也说明他是有很大的污点的。

  但我记得我们曾经简单分析过,张居正在做了六年副宰相、十年宰相之后,在他死后,那个特别贪财的万历皇帝总觉得张居正应该很有钱,于是就下令抄他的家。但连张家的亲族都算上,总共才抄出了十万两银子。

  这十万两银子,在经过万历新政之后的晚明是个什么概念呢?

  我们知道那个万历年间的名妓杜十娘,她的私人财产怎么算也不止几十万两吧?

  就算是在经济萧条时期,跟张居正同样做了十几年内阁首辅的严嵩,后来被抄家,光白银黄金折合起来就将近三百万两,更不用提其他的珠宝字画了。

  而后来清朝的和珅那才叫真的贪呢,嘉庆抄他的家,总共抄出和珅的家产折合白银相当于8亿到10亿两,抵得上朝廷十几年收入的总和。所以当时有民谣就说:“和珅跌倒,嘉庆吃饱。”

  你说严嵩、和珅这样的叫贪,我们肯定没意见,张居正在万历年间的这十万两也叫贪,我觉得恐怕有点说不过去。你就算算他在这个位置上的工资、俸禄有多少吧,更别提皇帝和太后给张家不计其数的赏赐。当然,张居正肯定也有些灰色收入,但说他明目张胆地贪污受贿,卖官鬻爵,就凭这十万两银子恐怕是没有说服力的。

  所以当万历得知张居正家就抄出十万两来,他自己也很失望。这从一个侧面也可以看出说张居正贪那是缺乏事实证据的。

  另外,据因为写了长篇历史小说《张居正》而获茅盾文学奖的熊召政老师回忆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红卫兵意外地挖到了张居正的墓,以为这位大宰相的墓里肯定有好多陪葬品。结果打开墓一看,根本没有任何陪葬品。他们不死心啊,又撬开棺材找。等撬开了棺材,发现里面除了张居正的尸骨,就只有一条玉带和一方砚台。

  明朝规定一品大员可以腰佩玉带,所以当初张居正少年成名的时候,当时特别欣赏张居正的湖广巡抚顾璘就曾经解下腰间的犀带送给张居正说:“你将来是要佩玉带的,我这条犀带只是送给你作个纪念!”所以这个玉带是官员身份的象征。至于砚台,那就是文人的象征。

  你看,张居正最后死的时候,只随身带着玉带和砚台。你可以想像一下,这样的人会是一个贪财的人吗?

  所以,据说当时红卫兵一看根本无利可图,也就一哄而散了。

  其实,我估计张居正这玉带和这砚台是张居正生活中常佩带、常使用的,他因此才会把这两件东西带进棺材里。

  砚台不太值钱,不用说。这玉带虽然值钱,但张居正可能也就这一条,这一条应该是朝廷赐予的。因为就是那个后来反复攻击他的傅应祯,在做县令的时候就曾经行贿送过他一条玉带,张居正当时就拒绝了,还回信给他说:“顾此宝物,何处得来,恐非县令所宜有也。”(书牍七《答傅谏议》)那意思是说,你不过就是个县令,哪来朝廷一品大员才能佩带的玉带呢?所以你要自重啊!

  我估计这话是惹毛了傅应祯,才导致他后来那么仇视张居正。

  像拒绝傅应祯的玉带行贿,这都是小的。张居正的《张太岳集》里就有很多拒绝别人行贿的记录。

  所以,从以上这些方面来看,我想完全可以看出来:张居正贪污纳贿的罪名恐怕不能成立。

  但我们说无风不起浪,刘台这样说,后人也就此议论纷纷,也不能说这种说法就完全是空穴来风。其中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张居正虽然不贪,但他管得了自己,却管不了他爹。

  他爹叫张文明,这名字取得倒很“文明”,可做事就不太“文明”了。尤其在江陵当地,因为自己的儿子是当朝宰相,所以张文明渐渐地也就作威作福起来。对于别人的拍马奉迎、跑官行贿,他也一概受之无愧。

  在那个“百善孝为先”的封建礼法社会里,张居正可以管得了他的子女,可他管不了他爹啊!

  就是他这个名字叫“文明”的爹,给他带来了万历新政中两个最大的麻烦。

  第一个麻烦就是刘台对张居正的贪污投诉。因为刘台当过江陵县令,他就是因为跟张文明套上了关系,才进入了张居正的视野,才得到了重用的。所以他对张家在江陵当地的经济问题搞得很清楚,所以他对张家的贪污投诉也基本上是有的放矢的。这一下就搞得张居正很被动。

  至于张文明带给张居正万历新政的第二个大麻烦,那要比这第一个还要大得多,我们再过两讲就会讲到。

  因为张文明在老家的经济问题,所以张居正自己也就很难撇清了。再加上这是大明朝两百多年以来,第一起学生告老师的事件,所以张居正万般无奈,只好提笔打辞职报告!

  处理

  这一下,刘台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张居正要辞职,有三个人第一时间就慌了神儿。

  谁呢?

  李太后、小万历和司礼监大太监冯保。

  正是权力铁三角的最高层。

  李太后见到张居正,当着小万历的面儿,眼泪就流下来了。说张先生你受先帝之恩,当时的托孤的顾命大臣也就只剩你了。现在国家才稍稍走上正轨,而小万历也还小,张先生你怎能抛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管,要离我们而去呢?

  转头又怪小万历,说让先生这么辛苦,又不替先生作主,让张先生受这不白这冤,这怎么能留得住先生呢?

  旁边还有冯保煽风点火。小万历这时候虽然已经十四岁了,虽然他也想亲自来主政,但一看母亲眼泪下来了,他立马也慌了。信誓旦旦地要严惩刘台,为张老师作主。这下,皇帝、皇帝他妈还有太监里的一把手,这三个当朝最有权力的人算是在求张居正不要辞职。

  可张居正还是坚持要辞职。他前后共上了三篇辞职的上表。他甚至在朝廷朝会之时“因辞政,伏地泣不肯起。帝为御座手掖之,慰留再三,居正强诺,犹不出视事。”(《明史刘台传》)

  这话也就是说,就算是在正式的上朝时间里,张居正还是坚持要辞职,甚至跪在地上大哭不起,后来还是小万历亲自走下龙椅,把他这位当大臣的张老师扶起来他才不哭了。可虽然这样,虽然小皇帝一再下旨安慰张居正,张居正最后还只是勉强答应不走,可是还是不出来上班。

  有的学者据此甚至说张居正多少有点流气,有点无赖气,说这和他毕竟出身最底层有关。

  要乍一看,张居正这么坚持,还为此趴地上大哭,让皇帝亲自来搀他才肯起,这好像是有点过了。但细想一下,张居正这么做也还是有他的道理的。因为刘台投诉他这件事影响太大了,再加上刘台所说也大多是问题的关键,所以张居正要摆足姿态给朝廷上下看。

  另外,张居正回想这几年的执政,恐怕也觉察到自己是位高权重了。所以他借刘台案这么闹腾,也是想看看李太后还有小万历对于自己是否还是像几年前那么信任,那么倚重。这说明,这时候的张居正虽然位高权重,但他在政治上也还是有谨慎之心的。

  结果当然让他很满意,李太后、小万历对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倚重与依赖。在对刘台的处理上,李太后、小万历都主张严惩不贷。小万历甚至让太监到内阁传旨说:“刘台这厮,谗言乱政,着打一百充军,拟票来行。”(原话为“帝为下台诏谳,命杖百远戍”《明史张居正传》)这话是对刘台的处理意见,但到内阁这样传口谕,恐怕也是要说给张居正听,说给朝廷上下听。

  张居正在借刘台案试出自己的政治地位稳如磐石之后,终于不再闹辞职了,也主动上疏请求对刘台进行宽大处理。最后刘台只是被削职为民,而一百棍的廷杖没有挨,充军也免掉了。

  当时,人们都说张居正有气度,肚量大。可就像张居正对付辽王朱宪火节一样,张居正从来不主张以德报怨的,他要像孔子说的那样——“以直报怨”,以怨报怨,他只是一个能忍、能等的人罢了。到了万历八年,户部尚书张学颜揭发刘台在辽东巡按任上有贪污受贿的事实,结果内阁下令严查此案,最后认定了刘台的罪名,刘台最终被流放到边疆去了。

  从客观实际来看,张居正确实没料到刘台这一支背后射来的冷箭。但刘台案之后,张居正却认清了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他的改革、他的变法只有进,没有退。他张居正既然蒙太后与小皇帝的重恩,也只有一股作气、勇往直前了。

  但怎么往前呢?

  政治改革之后往往就是经济改革。政治上、权术上他张居正很拿手,经济上他就有点把不住了,如何开展经济改革就成了张居正此时最大的一块心病。

  充满了政治智慧的张居正又将如何来治这一块“心病”呢?

  请看下集:《施行一条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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