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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永恒时刻的激动

  


  那仿佛是一个黑洞,一个巨大的黑洞。在离终场只有最后几秒钟时,马纽·珀蒂踢进一球,决赛的第三粒入球,夺冠的一球。有关决赛的种种猜测至此烟消云散。从开场哨响,我的视线第一次离开球场,转向球队休息的长凳。

  我恍惚中看到大卫·特雷泽盖像一个孩子似地大声哭泣着。我还对着艾米尔·亨利,也可能是菲力普·贝热鲁——我记不清了,至少我不是在自言自语——高呼:“胜利了,我们是世界冠军!”接着,帷幕落下,比赛结束,我感到一阵眩晕,一时间忘记了周围发生的事情。当体育场里爆发出阵阵响彻云霄的欢呼声时,一幅幅不连贯的画面闪现在我的脑海里……

  在萨伊苏库藏的村子里,还是孩子的我,穿着桔黄的而不是蓝色的球衣,正和小伙伴们在我们的教练、帽不离头的奈斯的监督下训练。接着是球队全体队员在军乐队和身着节日盛装的少女后面昂首挺胸地穿过城市的主要街道。我们在庆祝夺得杯赛冠军——卢瓦尔杯!那一天,我没有上场,但又有何妨,我和整个球队分享着同一份快乐。

  过去的一个个时期糅合在一起。待那些遥远的记忆淡去后,不久前我们从克莱尔方丹出发奔赴决赛的场面映入脑海。我又看见成千上万的球迷拥在技术中心的门前,挥舞着国旗和横幅。他们的热情冲击着我们的心,令球队备受鼓舞。然而,最初的激动过后,我被一个担忧紧紧攫住:我们的车无法从涌动的人潮中开出一条路。如果我们没有准时到达法兰西体育场,怎么办?“这样下去,我们永远也到不了体育场!”我焦急地说道,仿佛能因此而使局面得以改变似的。上帝知道我们今天有一个不能缺席的约会……

  画面一直在不断切换,或者不如说球衣在一件件地接替变换。我现在在圣艾蒂安,身穿球队富有传奇色彩的绿色球衣。对面是我的教练斯奈拉,他用眼光从上到下打量着我,寥寥几句但意味深长的话让我明白我的体格“不够标准”,应该时常光顾健身房。

  “注意啊,艾梅,你太单薄,瘦得像根电线杆,一阵风都能把你吹倒……”

  雅凯?天生就不是踢足球的身材。肩膀不够宽……随即,文埃尔神甫的脸浮现在眼前,我就是在他那儿强迫自己进行斯奈拉提倡的肌肉锻炼的。接着是那个在我受重伤后指导我做体操的小伙子的脸,那次“阿喀琉斯的脚踵”①,使我远离球场长达20个月。还有“吉吉”,那位每天早上在游泳池边监督我训练的游泳教练的身影。以及所有引导我战胜自我,战胜伤痛的人们。

  ①阿喀琉斯为古希腊的英雄,据说生时被其母提着脚踵在冥河中浸过,因而全身除脚踵外刀枪不入。阿喀琉斯之踵指唯一的致命弱点。

  镜头在继续切换。我又回到萨伊①,来到儿时经常在我父母忙于肉铺的买卖时照看我的玛丽·维亚尔或者她女儿雷蒙德的家中。还有马蒂娜,我未来的妻子……我当时还不认识她,那时她甚至还未出生!所有的画面超越时空的界限,风驰电掣般地从脑海中闪过。

  ①萨伊苏库藏的简称。

  “艾梅!来和萨伊苏库藏的球迷们打个招呼!”

  我们的新闻发言人菲力普·图尔农的喊声将我拉回到现实中来。也许是萨伊这个地名打断了我的思绪,因为我正沉浸在对那一段历史的回顾中。菲力普把我引向体育场一角的看台前,那儿聚集着我的乡亲们。我像一个自动木偶般地跟着他。在这群欢呼雀跃的人中,我显然是一个也不认识,但我面向他们,举起双臂,做了一个表示胜利的V字型。我不加思索地做了这个动作。事实上,我的心又飞回到过去……

  我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与球员和其他教练一起登上主席台领取那只我们魂牵梦绕、期待已久的冠军奖杯的。最后的几级台阶!一路上,我恍恍惚惚地感到有人拍我的肩膀,有人握我的手,有人想拥抱我。一张张面孔迅速地闪过,不可能将它们全部收录在记忆里。有萨斯特夫人,还有普拉蒂尼,最后是雅克·希拉克……后来,我是通过电视录像和杂志照片才将那些疯狂的时刻串起来的,而当时的我有些恍恍惚惚,没有进入角色。

  只需看看那些从终场哨响到上台领奖之间拍摄的照片就能发现这一点。几乎在所有的照片上,我都是眼神迷离,心不在焉。毫无疑问,我的心思不在现场。当球员们鱼贯登上主席台领取奖牌时,我的思绪仿佛飞到了另一个世界,我的过世的亲友们生活的世界,我想起所有已故的、无法分享我们胜利的喜悦的人们。在那不真实的短短的几分钟里,我好几次看到我父母的面孔从眼前一晃而过。

  当马赛尔·德塞利有力的双手将我托起,送到队员们的肩头上时,我的思绪才回到现实中来。

  我有足够的理由回到现实中:在那儿,在我的双手之间,捧着的是世界杯!足球运动员的格拉杯①!我站在主席台前,高举奖杯,在空中舞动。但我的思绪依旧是欲理还乱:我做着冠军的动作,想着与之毫无关联的事情。

  ①原为盛耶稣血的圣杯。

  但被队员们抬回球场,回到他们中间后,我再一次感觉到胜利的喜悦和激动,淹没在法兰西体育场内奔腾不息的巨大的欢乐浪潮中。我举起战利品。是的,我们是世界冠军!此时此刻,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似乎显得有点自私或者狂妄的想法:“我们当之无愧!”

  瞬间,我掂量了一下两年来我和我的教练组以及队员们走过的路程。一段百折不挠、坚持不懈的历程带来了我们今天的辉煌,使我们站到了冠军的领奖台上。这个金杯,来之不易!

  在与数百万电视观众分享这份我们共有的幸福的时刻,我怎能不提及我所过的“疯子般的生活”——这个词用得并不过分——在漫长的两年时间里,我将之强加于我的亲友和团队。月复一月,日复一日,我不知疲倦一份一份地反复研究所有的资料,分析一切可能出现的情况。

  是的,对于这个所到之处淹没一切的幸福浪潮,应该将它与我历经的艰辛对照来看,特别是从1998年5月中旬征战世界杯以来我们艰苦卓绝的历程。有关的幕后工作,我会在后面提到。为了真切地体会我在7月12日夜晚的所思所感,必须一丝不漏地准确把握在法兰西体育场照明灯的强光聚焦在我们身上之前,法国队奋勇拼搏的一路征程。了解了法国队为此付出的艰苦努力,这一刻就不会有任何人再指责我这样想:“我们当之无愧!”

  我被包围在巨大的喧闹声中,各种思绪交织在一起,以至于获胜的幸福对我来说几乎变成了苦难。它强烈冲击碰撞着我的胸膛。比赛已烟消云散,我没想到还会如此强烈地感受到它。内心的撞击猛烈得让我透不过气来。我努力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这种紧张和压力,这份备受怀疑的狂热的工作,都已永远离你而去。你成功了。你是一位出色的教练,手中的金杯就是对你工作的奖赏。”

  我沉浸在激动之中,用手指触摸着现实,一个真正的奖杯。一份任何人都不能再提出异议,任何事都不能再从我们手中夺走的光荣。是的,这份荣誉将伴随我一生。

  在我们举杯绕场一周的过程中,场内场外狂热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将喜庆的气氛推向高潮。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只看到一片欢呼雀跃的人群,却分不清独立的个体。成千上万张脸上洋溢着激动之情,有的人还喜极而泣。没有什么比他们炽热的目光更具有煽动性、更富有表现力。万众欢腾的场面使我完完全全被吞没在激动之中。

  我又一次被那把虎钳攫住,感到阵阵针刺般的疼痛……也许是我在它的控制下生活了太长时间,已被群英荟萃的高水准竞技的要求折磨得遍体鳞伤。我无法从它的铁爪下逃脱,逃离那过去的令人难以忍受的一切。又一场比赛在我的体内展开,一边是对刚告结束的充斥着压力和狂热工作的过去的模糊回忆,一边是艰辛努力换回的辉煌战绩带给我的欣喜。皮球在两边飞来跃去,分辨不清孰胜孰负,使我的神经越绷越紧!

  夺冠的英雄们拥抱在一起,分享他们团结一致共创的辉煌,似乎没有一个人想争抢头功,面对此情此景,我的喉咙一阵阵发紧。他们关心的是让每一个曾为之拼搏的人都分享到这份光荣,整个绕场一周的过程中,奖杯在他们之间来回传递,没有一人独霸战果。

  我感到一阵阵哽咽,几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谢天谢地,没有人向我发问。一个伟大的梦想得以实现。渐渐地,我们意识到我们刚刚完成了一件“杰出的作品”,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了不得的玩意儿”。

  我们本可以整夜呆在草坪上。但为了给闭幕式庆典腾地方,工作人员礼貌地将我们赶下我们演奏成功之曲的舞台。该回更衣室了。

  猛然间,两个念头掠过脑海。我意识到遗漏了一些应该做的事情,其中一件让我耿耿于怀,而另一件则带有更多的趣味性。

  扎加洛!我忘记去向巴西队主教练马里奥·扎加洛表示庆贺了!

  这个淳朴爽直、富有魅力的男人,数次榜上有名,仅在世界杯赛中就多次获奖,他取得的成就是我一生一世也无法比拟的,我甚至没想到去和他打个招呼。如果还有必要提供证据的话,这就是我“溜号”的证据!不管比赛结果如何,我都习惯于在赛后与我的同行握握手……这一回,汹涌澎湃的内心活动使我打破了习惯。我不住地埋怨自己。我知道,过一会儿,在按照传统举行的赛后新闻发布会上还能见到他。我决定送给他一件法国队的球衣,但我仍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我责备自己反应迟钝,礼数不周,未向对手表示敬意,尤其还是扎加洛这么一位品德、球艺俱佳的人。

  怎么!我全弄错了?我当时的确想过那么做,我记不清了。终场哨响时,我处于一种失重的状态,轻飘飘的,不知道看见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后来,各家电视台和报社竞相拍下了1994年世界杯冠军和1998年世界杯冠军互相祝贺时的南美式热烈拥抱①的场面。我一直试着回想当时是否有人提醒我那么做。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尽管脑海里风驰电掣般地闪过一幅幅电影画面,我依旧保持了足够的清醒,自发地完成了那个动作。

  ①此处为西班牙语。

  另一个被遗忘的事,更加真切,但并没有什么后果。在此次世界杯赛的前一年,我发下一个荒唐的赌誓:大家或许还记得我曾打赌要乘雪橇滑下蒂涅的拉格朗德一莫特雪山吧!我还许诺——当然是在获胜的条件下——绕法兰西体育场倒行一圈。罗歇·勒梅尔的誓言愈加荒诞不经:他的那一圈……是在法兰西体育场的屋顶上!

  怎么样,罗歇,还客气什么?

  我们都聚在更衣室里。只有我们自己。体育场内的欢呼声连绵不断地传入耳中,但平息了许多,大人物们尚未离开主席台到我们这儿来。心头又一次冒出一个自私的想法:我希望时钟永远停止转动,永远停留在这对我们有着特殊意义的时刻。这一刻,不需要任何语言,我们用眼睛交流着那在胸中沸腾的激动之情。

  在那儿,在宽敞的更衣室里,在官员们到来之前,在摄影师们摄下“记载历史”的镜头之前,短短的几分钟里,笼罩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强烈气氛。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印象,是因为只有房间里这四十来人从头至尾亲身经历了从训练到比赛的全过程,深知其间的辛酸苦辣。

  我们胜利了!那么遥远的目标,我们已经实现了。脸上还淌着汗水和泪水,远离球场内外的风风雨雨,我们迎来了胜利,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光大了足球事业。我们毫无保留地、不加掩饰地陶醉在夺冠后的喜悦和欢乐之中,即使最腼腆的人也不例外。我们怎能不希望无限延长这如此欢愉的时刻?

  但是一切都来得太快,还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做,这一单独相处的时刻过早地结束了。外面的群众在表示抗议,要求我们出去,可以理解。我不得不从这亲密无间的集体中抽身去履行教练员的某些义务。我的心依旧留在那儿。

  接下去的几分钟里,无论我到了哪里,都有一种做戏的感觉:我的思想、我的情感留在了那间更衣室里,留在与它毗邻的大厅里,那里等候着队员的妻子、女友、家人,又将是一副交织着泪水、激动、欢乐的画面。

  我大步流星地沿着法兰西体育场长得望不到尽头的走廊,向电视直播间走去。接着新闻发布会开始了。

  以往在这个时候,我一般是边走边和菲力普·图尔农交流应对记者的方法。他会借机给我一些参考意见,帮我准备几句关键的话。但那一天,他没在我身边。坦率地说,我也根本不再担心记者的提问。一切对我都不再重要,我双手插在口袋里就那么去了。我会履行我的义务认真地回答记者的每一个问题,因为我一贯如此,只是我不再费神去想我的话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再也不必去反复地斟词酌句了,尽管它们将不可避免地被肢解、重组,遗憾的是,还有可能被歪曲。但所有这些都已无足轻重了。法国队是世界冠军,句号。评论有何用处?“艾梅·雅凯,您是否还想再看一遍决赛的三粒进球?”在法国电视一台的直播间里,一名记者问道。

  “我不感兴趣!”

  我的回答出其不意地脱口而出,但不带丝毫恶意。所有这些在我眼中看来已成了一个遥远的故事:曲折磨难属于过去。站在山巅的登山运动员有必要回顾他们是如何征服脚下的悬崖峭壁的吗?惟一重要的是结果,和为之作出贡献的人们……

  当我浮出幸福的海洋时,想到的首先不是齐达内的两记头球和珀蒂的劲射,而是所有为之默默奉献的人们。今日的胜利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忘记他们是有失公正的!从7月12日夜晚起,我将大声高呼,这首先是整个法国足球界的成功。

  因为法国国家队并不是高高在上单独的一群人,更不是空中建起的楼阁。它有一个坚实的基础,进入国家队是法国足协麾下各级足球组织中登记注册的二百多万足球运动员的最高目标。基层足协、义务教练组织了一百多万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参加足球活动,国家队教练、大区和省里的教练再从中选拔有培养前途的年轻人……是他们使一批批足球精英经过专业俱乐部训练中心的培养后脱颖而出。

  正因为有了基层常抓不懈的努力,才造就了我们优秀的队员和一支具有强大竞争力的法国国家队。如果不清楚这一点,就无法领会7月12日这一天的深刻意义。

  在这举国欢庆的夜晚,当麦克风和摄影机突然之间竞相把我装扮成一个神人、魔术师的时刻,如果我不说出这一事实,几乎是有失礼之嫌。

  在足球这个大家庭里,我首先想到的是“教练”。我本身就是一名教练。我知道他们的困难,特别是其中最普通的那些人,信念坚定,常常缺乏资金,但仍然全身心地投入教练的工作。他们不计时间,有时甚至不计报酬地传授技术。传递对足球的激情,无愧于所肩负的神圣使命。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尚?

  他们中或许有人会说,身为国家队主教练,我有强大的经济后盾,我的工作不能与基层人员的神圣工作相提并论。但今晚,我不怀疑他们也会肯定我的工作。因为,像他们一样,我尽了我的职责。

  我还想到那些成千上万的面临重重困难的小俱乐部,它们分布在全国各地,形成一张遍及法国的足球网络。自世纪之初以来,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垒起了这座足球金字塔。而世界杯奖杯,是我们在7月12日这一天为这座建筑物安放的穹形金顶。这就是为什么,我本能地将这个战利品献给所有清楚它的价值的足球界人士,当然,同时也献给所有法国人民。

  如果有人将我对整个足球界的谢意理解为一种合乎时宜的谦虚,那是一种误解。假如说我想起球场上的这些人,那是因为我在他们身上找到了自己的根基和轨迹。是他们培养了我,我也是其中一员。他们是我的一面镜子。我们并肩前进,面对相似的困难,共同承受长期以来对法国足球有朝一日夺取世界杯冠军的能力的怀疑……

  差不多在整个足球生涯中,我都不得不面对不信任!当我入选圣艾蒂安队时,我听见这句令人泄气的评价:“这个男孩,没什么天份,踢球对他不会是件轻松的事情……”然而,因为勤奋,我很快占据了队里的核心位置,而且再未离开过。入选国家队时也出现了相同的情况:与当时圣艾蒂安队里的其他世界级球星相比,我还有一段差距,但我最终迎头赶上,依旧是靠着坚持不懈的努力。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阻碍我发展的各种成见——加上自身条件的不足,本可以使我一蹶不振、意志消沉!但与此相反,我将不利因素转化为前进的动力、战斗的同盟军。没有什么比自负更危险可怕。相反,在怀疑中,人会找到前进的道路,有意去收集令人信服的东西,我称之为“物证”。积累到一定程度,就跨过了一道槛,对自己的能力,也会心中有数。人就在这样的积累跨越中不断前进。我没有瞎编乱造。大多数在我们的历史上留下痕迹的人们,大人物也好,小人物也好,都经历了这个过程。我只不过是以他们为行动的楷模。戴高乐将军——我决没有要把自己与他相比的意思——就是其中之一。他首先提出问题,勾勒其轮廓,权衡掂量几种不同解决方法的利弊。接下来是综合、取证阶段。决定一经作出,他便坚决执行,勇往直前。

  我在生活中也是这样做的。怀疑是我的工具。我首先对自己提出置疑。在我还是一名球员时,每场比赛结束,我都对自己的场上表现进行一番分析,从不关心其他队员的发挥如何。我认识许多球员在总结失利的时候,不停地举出一些外部因素作为挡箭牌。一个人如果总是从伙伴身上找原因,永远不可能进步。尽可能客观地看待自己的行为,在我看来,更有益,也更积极。

  对先辈的追忆,对与世界杯冠军法国队血肉相连的法国足球界的感恩之情,对自己所取成绩的淡漠……这就是当我走上新闻发布会大厅主席台时重叠交织在脑海里的思绪。扎加洛先生刚刚回答了记者对他的提问。

  我努力使自己在混乱嘈杂的环境中保持清醒的头脑:“镇静点,别紧张。电影里的佐罗,生活中并不存在。你是世界冠军,没错,但不要忘记所有那些为你创造条件、保护你、支持你、帮助你,使你获得今天这份成绩的人们……”

  我走向主席台边的扎加洛,首先将我的球衣送给他。我知道他的伤心和我的喜悦是成正比的。我希望使他重新振作起来,和我们共同分享这份快乐。这件礼物代表了我对他的所有敬意。又一个伟大的时刻……至少对我来说!沉浸在失落之中的扎加洛,被我的举动深深打动了。我们久久地拥抱在一起,我还笨拙地把他的眼镜挂了下来。当他逐渐远去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赢得的所有比赛和荣誉,扎加洛,你是一座真正的历史丰碑!而今天,他是败者,我是赢家。我几乎感到有些局促不安。

  新闻发布会本身未给我留下任何特别的印象。那只不过是我出于职业的需要自愿履行的一个义务,但却使我从草坪上或者更衣室里那种疯狂和激动的情绪中走出,回归传统的礼仪,尽管周围的气氛依旧是热烈异常。面对记者们的殷勤,我应该感到得意洋洋,然而,在经历了两个月牢狱般的秘密的生活之后,我需要的是氧气,是自由。我再没有兴趣去谈论球场、战略或者人员的变动。我走出长长的隧道,我只想自我陶醉在圆满完成任务后的幸福之中。

  但我内心的激动仍未消逝!在从更衣室往停车场去的路上,我遇见一些正在他们的妻子怀中欢呼雀跃的球员。我向她们走去,她们也走过来,我们彼此拥抱着。依旧,寥寥数语,但情感在流动,像要表达我们相互的感谢之情。因为,我们的成功也有她们一份功劳。她们在看台上为我们助威呐喊,她们还在马赛、里昂和克莱尔方丹陪伴我们度过了数个夜场比赛。遵照我们的希望,足协出面负责安排她们的日程,这是我们征战世界杯的过程中理由最充分的要求。

  两辆旅游大客车在凌晨1点多钟起程返回克莱尔方丹,大家一致同意在那个具有深远象征意义的地方书写最后的一页。

  归途伊始就困难重重。整个法兰西都在庆贺蓝衣勇士们的胜利,巴黎市内和环城公路上,堵得一塌糊涂、水泄不通。为此,我们无法沿着原路返回(从13号高速公路上10号国家公路)。开道的警车领着我们先绕了一个大圈到首都东部,再折上通往阿基坦的高速公路。

  这样,尽管并非出自本意,我们仍使成千上万个举着旗站在10号国家公路从特拉普至朗布依埃段的群众空等一场。我万分遗憾错过了这个约会,但在当时的情形下,我无能为力,毫无选择!

  从杜尔当路口驶下10号高速公路到达克莱尔方丹时,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宪兵以有两三千人堵塞了从克莱尔方丹的教堂往北至技术中心的道路为借口,希望我们改道从背后折回国家足球技术中心。

  这一回,我坚决反对,大家都支持我。我们要走那条老路!此时已是凌晨3点,双方僵持不下,但我们希望和众人分享我们的幸福,希望把荣誉献给这些等候了两三个钟头的人们。我们并没有想到会因此延长呆在车里的时间,大家可以趁机扯着嗓子高歌一曲!

  宪兵让了步。我们不后悔作出这个选择。客车一步一步地向前爬行,我们可以尽情地端详那些凑过来的面孔,上面写着如此浓浓的谢意令我们激动不已。

  当然,不可能走下去握握他们的手,对这些不分年龄的观众说几句话。我们甚至不可能摇下玻璃窗,直接面对他们。由于空调的缘故,现代客车的窗户是完全封闭式的,我们只能满足于向他们挥挥手,冲他们夸张地一笑。我们尤其拼命舞动奖杯,几乎要肌肉痉挛。按照为F—1级方程式赛车冠军庆贺的传统,球迷们开启一瓶瓶香槟酒,洒向客车。

  不愿我们离去的人群常常冒着危险挤到靠车最近的地方。好几次,我都担心某个人会不小心滑到车轮下。突然,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张熟悉的脸上:让—玛里·德·加尔迪亚,加油员,我在朗布依埃时总去他那儿加油。许多年里,我们见面除了最简单的问候,从来或几乎没有谈论过足球,而今夜,凌晨3点时分,他也在那儿,还有他的妻子!

  我们的车好歹总算驶入技术中心的大门。尽管三令五申,仍有几个摄影师和摄像师骑着摩托车紧随大客车,在自动门关闭前冲入院内。他们现在正等候在法国国家队的基地前,自以为会被邀请加入我们的行列,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身为国家队新闻发言人的菲力普·图尔农代他们出面请求。他向我解释获得世界最高荣誉后不能关起门来单独庆贺,完全有必要为后世留下一点纪念。不行,还是不行,怎么说都不行。菲力普没能动摇我的决心。只在我们之间,不需要其他任何人!

  我希望在人数稍稍增加的气氛中,重温回到更衣室的那一刻的激情。我们将一起庆祝一个空前的胜利,我们将彻底放松,载歌载舞,开怀畅饮……这样的时刻只能也只应该属于我们自己。

  不过有两个例外:我邀请了十几个技术中心的工作人员,一年多来,他们在克莱尔方丹与我们并肩战斗,世界杯正式开赛之后,他们更是随叫随到,有求必应。

  此外,自我执掌国家队教鞭以来,第一次为自己开了绿灯,或者不如说满足了一下个人心愿。我刚得知我们打进了决赛时——在我看来,不管战果如何,我都履行了合同——我对里顿(亨利·艾米尔)说,7月12日夜晚,我希望我的家人能在身旁。

  让亲人们一起来庆祝如此盛大的喜事——尤其是还摘取了桂冠!我感觉画了一个圆圆满满的圈,无论是从职业角度还是个人角度。我以这种方式告诉家人:在我的足球生涯中,我冷落或者抛弃了你们,特别是在最近几个月里,除了忙于备战世界杯,我什么也顾不上了,但今天,在我收获工作的果实的时候,我和你们在一起。

  克莱尔方丹驻地的房间格局为我们这个“附加的小节目”提供了场地。球员们、教练组成员和他们的妻子在大会客厅里十人或十二人一桌围着圆桌坐下。隔壁,我们平时就餐的饭厅,在这种场合,显得过于狭小,我把家人安排在那里,坐在那张以往球员们用餐的桌边。我有意作出这样的安排,可能有些人会为此惊讶。

  所有这些人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坐在他们中间的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某一刻,我欣赏着沉浸在欢乐中的今日的英雄们,过了一会儿,我的目光移向我的妻子马蒂娜,女儿卡莉娜和陪她前来的男友戴维,儿子尼古拉和他的女友安娜·洛尔,我的弟弟勒内和他的妻子,我的侄儿们……还有米路,我在托讷的老朋友,我每年至少要去一次萨瓦省他住的那个村庄补充能量。他们全在那边……如果幸福有形,这就是幸福。

  1998年7月12日至13日之间的夜晚,我们比赛归来,这一回是一身轻松,没有任何压力,我们终于可以拧开“阀门”,这就是幸福。

  好了,大功告成了!打开香摈狂欢吧!马赛尔(德塞利)和其他几个人惬意地叼着硕大的雪茄。罗朗(布兰科)将裹扎拉祖的T恤衫几乎撕成了脱衣舞女的演出服。尤里(德约卡夫),光着膀子,跳着疯狂的卡扎乔克舞①。幸福包围着每一个人。我自己,嗨,正在专心地跳玛卡莱娜舞②呢!

  ①源于哥萨克人的一种速度逐渐加快的民间舞蹈。

  ②西班牙舞曲名。

  我希望今夜永远不会过去。欢乐涨满胸膛,我们度过了一段热烈异常、亲密无间的时光。不,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宴会,这是另一个星球上的盛大的节日庆典,出席者都是为了达到一个难以企及的共同目标而全力以赴的人。他们抱着同样的希望,曾一起面对痛苦、怀疑,今后又会一同分享成功。

  我的运筹帷幄终于结束了,队员们的场上精彩表现也抱之脑后。这两者结合得极其完美。世界杯的金杯不断地从一张桌子传到另一张桌子上,它不仅是我们奋力拼搏精神的象征,也是对我们奋斗精神的最好回报!

  当我们干尽最后一杯香摈回房休息时,已临近早上7点。我住在底层走廊右边的15号房间里。那里曾是我们进行过无数次激烈讨论,作出重大、有时甚至是艰难决定的地方,在妻子的陪伴下,手捧世界杯金杯走进这间房间,我还是头一遭!

  那天晚上,我睡了不到两个钟头。刚刚经历了两种激烈的场面一时还无法平静。明天又将是忙忙碌碌、紧紧张张的一天……

  7月13日,星期一,上午9点,我睁开眼睛,天色灰蒙蒙的,下着雨。我抬起头,目光在搜寻……真的,奖杯好好的在那边,在我的床头柜上。我没有做梦。它自己已足够照亮整间房间,唤起我心中难言的激动,唤醒无数难忘的画面。

  里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全体人员在约定的时间集中起来。这一夜太短暂!我们比预计晚了三十多分钟到达法国足协所在地,特地赶来的法国电视一台新闻报道组的工作人员已在那里等候。那天的新闻报道由让—皮埃尔·佩尔诺主持,至少持续了两个小时!

  国家足协位于伊纳大街乙60号,离戴高乐广场只有几步路。那儿有点像我们自己的地方,至少是足球之家。在那儿,我们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足协主席西蒙内管理有方,善于化繁为简,我很欣赏他的办事作风。地下一层各个木饰墙壁的豪华大厅里,昔日法国伟大球员的青铜像和国家队在以往大赛中夺得的奖杯在闪闪发光,我们就在那里用餐。一片宁静、谦虚的气氛。

  尽管眼圈发黑满带疲倦,但所有人脸上都能读出那分恬静。没有丝毫的兴奋之色,只有一种宁静的幸福,一种对自己充满信心的感觉。

  用过午餐,底座上刻着自1974年以来所有冠军队队名的世界杯金杯(至于雷米特杯,那尊法国雕刻家阿贝尔·拉夫勒尔创作的长着翅膀的小雕像,已在1970年彻底归三届世界冠军巴西队所有)——被从我们手中夺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复制品,一个空心的金杯。我们真正拥有金杯的准确时间是7月12日23点至7月13日15点。它将被存放在巴黎一家银行的保险柜里,直到2001年12月前往韩国或者日本,出席2002年世界杯的传统分组抽签仪式。不过,复制品或是原件,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我们赢得了这个奖杯。现在,我们将把它献给法国人民!

  我们登上凯旋的战车——一辆双层公共汽车的时刻来到了。昨夜,整个车身已被绘满了歌颂法国队胜利的壮丽图画。其中一幅棒极了,是马赛曲奏响时,球员们互相挽着腰站在一起的背影,画面效果极佳。但让我们吃惊的还在后头呢……

  事实上,当车行至香榭丽舍大街的转盘时,我们的惊讶无法想像!我们刚刚改向驶入足协办公大楼背面几条相对安静的小街,然而在那里,我们发现从协和广场到凯旋门是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边!有多少人?60万?80万?100万?大概能装满12个法兰西体育场!这些人昨晚或者是在咖啡店里,或者几个朋友一起,通过市民广场上设置的巨型屏幕观看了决赛现场直播,现在又相约来到这里,为了亲眼看看有血有肉的英雄们,也为了表达满腔的谢意。凝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我自言自语道:“车永远也过不去的。”

  但现实的考虑立即被激动一扫而光。看到此情此景,是多么的开心!这些人仅仅为了聚集于此用围巾和横幅来表达心中共同的欢乐和喜悦便不辞辛苦地从四面八方赶来,不同肤色、不同种族,代表着法国国家队,代表着今日法国的人,一群来自不同地方,来自不同阶层,有着不同信仰的人,昨天,可能还互不相识,或者怒目相对,今天却毫无保留地融化在同一种狂热中。

  我想对每一个人说:“我们在这儿,和奖杯在一起。虽然在最近几个月内,我们的主要热身赛都是在国外举行,我们在克莱尔方丹的训练都是封闭进行,可能因此疏远了你们,但请不要埋怨我们。这不是有意和你们作对,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工作的需要,为了能在比赛中获胜。这一切并不是白费的,今天,我们终于能够一起庆贺法国获得了世界冠军。”

  我站在汽车二层的平台上凝视着前方的人群。车速极其缓慢使我有足够的时间镇定投在我们身上的目光。我从中读出一种那么澄净的热情,一阵阵哽咽涌向喉咙。转瞬即逝的欢乐?也许,但它是如此的强烈,如此的真切,令我心潮澎湃。人群在振臂欢呼雀跃,暂时忘却了日常的烦心琐事。仿佛面对我们的胜利,他们也感到实现了自己生活中的某些理想。“胜利是我们的。”我们穿着的T恤衫上这样写道。

  沐浴在青春的气息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一个半小时,心头开始被忧虑所占据。人群的热情一浪高过一浪,不时越过机动保安的警卫线,后者已是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但仍在努力为彩车留出一条道。居高临下的位置使我们清楚地看到,一些观众已被挤得双脚离地,在嘈杂的人群中摇来晃去。某些人被挤得喘不过气来,却难以抽身。一些孩子哭了起来。

  齐达内的每一次出现都会掀起阵阵迅猛的热浪(“齐祖①!齐祖!”),我们要求他别再露面:他下到底层,和球员的妻子们呆在一起。她们躲在彩绘玻璃里面,情绪和外面的群众一样激昂,但内心的不安也随之在不断增长。大家开始担心群众的狂热最终会引发不可收拾的事故。昨天晚上,就在这条大街上,一辆疯狂的汽车冲入人群。但愿不要再发生什么事故!一场悲剧就已经够令人伤脑筋的了!

  ①齐达内的昵称。

  我们每个人都感到这种沉闷无声的焦虑。它取代了刚才的轻松喜悦。我们迅速将消息通过我们球队的“安全先生”,让—皮埃尔·康丹转达给警察当局,以及六星期以来一直与我们形影不离的守护神——刑警队:应该停止游行。

  停止?大家一致同意,但在哪儿停,怎么结束?如何走出重围?离理论上的游行终点凯旋门还有三百多米。车根本无法一直开到那儿。因此行至富凯饭店时,在前面开道的警车便改道向左拐入乔治五世大街,我们的眼前仿佛突然出现了一条解放大道。

  当然,我们清楚这会令成千上万的人失望。所有那些人聚集在凯旋门下,等待了四五个小时,到头来却根本没见到世界冠军的车!然而没有别的解决办法。我们处于骚乱的边缘,离灾难只有一步,一旦因此而发生任何不幸,我们会永远为此自责。

  一切无可指责。尽管准备时间极短,有关当局仍迅速处理了这项繁杂琐碎的工作,治安警始终如一,毫无懈怠,民防人员全神贯注,留心事态发展,救援人员时刻整装待发……但有些过于神经紧张了。尤其是,这不过是一个群众的庆典而已!

  我们沿着塞纳河岸绕了一大圈之后在布洛涅森林换上我们平时乘座的大轿车,一辆由忠诚的约瑟驾驶的不起眼的车(这辆保持其原貌的车从此就成为一种历史纪念物,司机约瑟有时会向乘车的参观者顺便指出齐达内、图拉姆、巴尔特和其他人的寓所。我不会感到吃惊,在这个时候,他用螺钉在座椅靠背上固定了写着球员姓氏的小木板,就像一些著名餐厅在电影明星或者政治明星坐过的座位上标上其大名一样)。

  我们几乎是偷偷摸摸地回到足协所在地,刚脱下T恤衫,换上海蓝色衬衣,就立刻出发前往利多咖啡店。我们从艺术家入口走进这家著名的咖啡店,因为香榭丽舍大街上依旧是堵得水泄不通,此时距下午盛大的游行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

  一踏入利多,往事便涌上心头。整整30年了,1968年我曾和圣艾蒂安队来这儿,庆祝我们击败波尔多队夺得法国杯赛冠军!我因而得以发现了巴黎的一个侧面,夜幕下的巴黎,灯火辉煌的香榭里舍大街。从利多出来时,一个摄影师将奖杯放在人行道上,并要我从上面跳过去。谁能想到30年后我再次来到这儿,双手捧着一个万众瞩目的奖杯!

  因此,利多咖啡店在我眼中是个举足轻重的地方。它是一座天桥,一座高架桥——架在两座山峰之间——我球员生涯的转折点和我执教历程的巅峰之间。那一刻,心中的激动实在难以描述!一进门,就有人很客气地请我去找帕特里克·普瓦夫·达沃尔,他在咖啡店现场直播他的八点新闻。

  在足协拍摄了持续两个小时的午间新闻后,我认为已经尽了义务。“只需回答两三个问题。”他们向我保证。事实上,我和帕特里克·普瓦夫·达沃尔一起呆了有半个多小时,几乎是在重复对让—皮埃尔·佩尔诺说的那番话。

  许多谈话内容涉及我针对某些记者的行为的声明……在谈话过程中,我并没有发表什么新的意见和看法,但是也许,现在我对攻击的目标更明确了一些,甚至可以说比以往更加咄咄逼人。主持人对此应该很清楚,如果他有意将我引向这个话题(哦,多么敏感的一个话题),我很快就会表现出这一点。或者他不了解我的脾气!他希望得到什么?一条直播的绝对独家新闻?不过,我将有机会展开攻势,深入详细地……

  想想看,后面还有让我扫兴的事情呢。因为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将是一幅安排得总是那么绝妙的壮观场面,就像30年前一样,站在一群“蓝铃舞女”①中摄影留念。她们没有改变。我,已经老了,然而今晚,尽管一夜没睡,我感觉自己奇怪地变年轻了!第二天,是7月14日,另一个节日在等候我们。今年的国庆节注定与足球连在一起,欢乐将融为一体。

  ①特指巴黎利多咖啡店舞女。

  节日和赛事的日程竟如此凑巧:在7月12日的世界杯决赛上,蓝衣勇士们刚刚获得历史性胜利,48小时之后便迎来了国庆节。对此人民还要求什么更好的节日礼物呢?天下竟有这等巧合!也许某些饶舌的人认为总统的接见给足球运动员带来许多荣誉。但世界上哪个国家的元首不会这样做呢?这也是比赛史上的常规,优胜者在夺冠后被国家最高领导人接见。巴西人四次夺冠,每次都是这样,现在依然如此。那么想想看,在法国,还从没有取得过同样的胜利!难道过去大家没有看见战败的球员前往圣一奥诺雷大街的总统府,被总统接见吗?

  经过与共和国总统的青年和体育顾问让—法朗索瓦·拉穆尔联系,我们前往爱丽舍宫的时间、地点被确定下来。我们大约13点到达;然后在一间专门留给我们的客厅内用餐,届时雅克·希拉克将在总统府花园接受电视采访。他随后来和大家见面,并一起站在朝向花园的台阶上拍一些必不可少的照片。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球员和他们的妻子一到达就散坐在各个小桌边,将冷餐会上丰盛的食品席卷一空。我和两个足协主席西蒙内、勒格拉埃特与体育部长玛丽一乔治·比费及她的丈夫一桌。里奥纳尔·若斯潘携夫人过来挨桌问候球员,没有任何客套。我们还看见了约翰尼·哈利德,他没忘记邀请我们参加他9月举办的音乐会……在法兰西体育场!

  不久,共和国总统走进客厅,他面带微笑,神情轻松地作了一个短小的即席演说来表达他的快乐与自豪。他宣布我的名字被列入7月14日授予的骑士勋位荣誉勋章的名单,并征得里奥纳尔·若斯潘的同意,答应在8月份,根据内阁会议的特别决定,让球员们也榜上有名。

  很快,在一片欢呼声中,我们全体站到了爱丽舍宫的台阶上,上面也许从来还没有站过这样一批不拘礼节的宾客。一些准备去晒太阳的球员已经穿上了度假的服装:运动衫,牛仔裤。部长们和其他贵宾头一次站到了后排不显眼的位置,照片中的他们几乎辨认不清。只能看见总统和总理两边的齐祖、贝尔纳、利利安、里奥纳尔、迪迪埃、斯特法内和其他球星的灿烂笑容,还有他们的妻子和孩子绽放的笑脸。

  在这些具有悠久历史的地方,什么礼节,见鬼去吧!大家齐唱(一、二、三比零),成千上万个年轻宾客和我们一样饱含热情地高唱同一支歌。接着大家边拍手边唱起了(我将活下去)。全场没有丝毫传统的花园派对的拘谨气氛。

  胜利的凯歌使在场宾客的情绪达到白热化。当总统邀请我们,玛丽一乔治·比费和我,去和人群握手时,我们很快就不得不迅速撤退!像昨晚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一样,人们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争先恐后地拥上前来,人数明显少了许多,但我们还是马上就被挤在其中根本无法动弹。总统侍卫不得已摆动着双肘为我们杀出一条路!在颇为艰难的混战中,我撞到了总统,至少是撞到了女部长,我的眼镜也被挤掉到地上,散作一堆碎渣。除此之外,无人再有其他损伤,我们回到总统府富丽堂皇的客厅。

  从决赛的第二天起,每个人都明显感觉到法国队夺冠的“世界性大事”抬高了国家总统和总理在民众中的声望。但只有那些敏感的、斤斤计较的人才会为此感到不快,希望讨个说法……至于我,对这些评论不感兴趣。因为,首先,我知道,即使政治家由此得益,也是很正常的,是游戏规则早已确定好的。其次,我好几回有机会,在某些关键时刻,亲身感受了两位国家最高领导人对球队的诚挚关怀。

  6月初,雅克·希拉克曾来参观我们在克莱尔方丹的驻地,并呆了很长时间。那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我们当时正处于备战的最后阶段,从球队近期的几场比赛中似乎看不出任何胜利的苗头。28名预选队员名单刚刚确定,还没轮到决定最后参赛的22名队员。蓝衣勇士的教练们还在根据每个人的表现和对手情况,反复地比较、权衡、选择。简而言之,球队笼罩在一片郁闷、互相猜疑的氛围中,这是全国惟一一家体育日报人为地精心策划的……

  总统的专机在近17点30分降落在米歇尔一普拉蒂尼足球场,我们已事先疏散了场内群众。随后,雅克·希拉克前往皮巴洛体育场与即将结束趣味性训练的球队见面。

  在足协主席西蒙内的陪同下,他站在球场边观看了最后几分钟的训练,随后,他走进场内,我向他介绍教练组和球队成员。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没有咬文嚼字,而是开诚布公地对大家说:

  “我是雅凯主义者!我相信你们的教练,我也同样相信你们。我刚才观看了你们的场上表现,整体配合默契,我感到了一种强大的凝聚力,一种会使你们夺取胜利的力量!”

  我原本以为他会发表一番精心措辞的讲话,也就是说,一套冠冕堂皇的官话,但我发现了一个不说套话、注重行动的人。他的话语简短有力。在当时的背景下,他的这种态度意义深远,甚至可以说成是对全国的一种宣告和对中伤球队的人的嗤之以鼻。我们的心里热乎乎的。当我们返回球队驻地,在等待去洗澡和接受按摩的队员的过程中,总统就备战情况、训练内容、在国外的比赛和生活、队员的体力恢复以及在克莱尔方丹的日常起居等方面向我提出了无数问题。

  他消息灵通,也许有许多通风报信的人,但我感到他是真的关心有关我们的一切。毋庸置疑,这是一个真正的支持者。

  随着球员们陆陆续续的到达,展开了一场不拘形式的恳谈会。总统和德约卡夫谈亚美尼亚,和德尚聊意大利,他的谈话中充满了趣闻轶事,营造着一个轻松愉快的气氛……其实,他已经无须特意这样去做了。

  晚饭时,我们谈论了很长时间饮食问题。事实上,共和国总统的出席也没有破坏我们平日的饮食习惯:一律是运动员的营养配餐。对于雅克·希拉克这样一个以能吃会吃著称的人来说,它也许还不够塞牙缝的!

  很久以后,当我和贝尔娜代特·希拉克一起参加针对老年住院病人的“给医院一些色彩”的活动时,她告诉我总统从克莱尔方丹回去后,向她说起球队严格的生活,特别是严格的饮食令他十分惊讶。据他说,一位队员的盘子里的食品比规定的稍微多了一点,我就用十分严厉的目光瞪了他一眼!说实在的,我一点也不记得了,不过既然总统这么说……

  那天,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既轻松自在又富有教益(应大家要求,罗歇·勒梅尔甚至还讲了一个有些粗俗的故事)。在距开赛只有几天的时刻,在我们经历了那段神经紧张的日子后,这样的放松无疑是场及时雨!这次访问就像是卸下了压力锅上的阀门盖。

  总统离开时,拿了一张有我们亲笔签名的广告宣传画……我后来在爱丽舍宫他办公室隔壁的会客厅里又见到了那幅画。最新消息,它现在仍然挂在那里。总统本来只打算陈列几周,但他改变了主意:好像有许多知名人士要求站在印有世界冠军法国队的广告画前留影,还能想像出比这更高的荣誉吗?

  至于里奥纳尔·若斯潘,行为态度比较审慎。这两个人,大家知道,性格不同,雅克·希拉克感情表现得有几分外露,总理则显得有几分谨慎持重。但一谈到足球,不管输了赢了,他的反应也和其他人一样热烈。在朗斯,法国队对巴拉圭队的八分之一决赛那天,当我们在加时赛获胜后,他来到更衣室向我们表示祝贺,我们看到了他的这个侧面。他甚至是穿着一件几乎淋湿的西装离开的,因为一个调皮的小男孩在赛后经常出现的喧闹混乱中,将一瓶矿泉水洒向球队。好笑的是,我认识这位肇事者。

  他们俩有两三次是一同来到我们在法兰西体育场的更衣室的。他们彼此敬重,配合默契。作为下级,里奥纳尔·若斯潘始终注意不去抢夺共和国总统的风头。后者也给人感觉好像没有总理的协助,他什么事也干不了。他常常等着前者,两人总是一同走到这个或者那个队员面前。某些人可能会觉得这种做法滑稽可笑,但我必须说我认为他们的行为令人钦敬,令人感动。

  还是让我们回到7月14日的爱丽舍宫吧。庆祝活动结束了,汽车已在花园等候。它们将送第一批球员去机场和火车站。这一回,是真的结束了。我们三生有幸能在胜利之后一起度过两天难忘的时光,但现在到了不得不划上句号的时候了。我清楚这是最后一次,或者说是我作为教练最后一次被他们围在中间。

  他们站在那儿,我的视线仍在他们的身上停留了几分钟,我又看到了我们一起走过的风风雨雨,我们取得的所有成就。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又一次希望时钟能停止转动。

  但是已经有人消失在车里,踏上了理所应当的度假旅程。其他人绕着爱丽舍宫的这间客厅踱步,努力抑制着情感的闸门。就像一场圆满的节日庆典过后,没有人愿意发出离别的信号。于是大家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地互相道别,拥抱,一次,两次,三次……

  天哪,多么艰难,令人心酸!

  突然间,我的视线移向一个红色的丝绒窗帘。利利安·图拉姆和比克桑托·裹扎拉祖相互挽着腰,背对客厅,像两个领圣体者①一样直挺挺地站在旁边。我有些困惑不解,便悄悄地走近他们。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嘀咕什么?我悄悄到了他们身后,大吃一惊:他们正在哼歌,而且不是随意的一首歌!不,他们在唱《马赛曲》。低低地,只唱给他们自己听。他们在自己的角落里又唱起了这首昨天他们面对亿万电视观众唱过的歌!巴斯克人比克桑托和瓜德罗普人利利安最后一次摆出国歌在球场上奏响时相同的姿势,就像他们想在所有人中重现那个特殊的时刻,那个使他们凝聚在一根据天主教教义,面包和酒代表耶酥的身体、血、灵魂和神性。信徒在教堂领取面包和酒即意味着与耶酥沟通了。起,同时也使他们与全国人民凝聚在一起的时刻……他们一样,也不愿离去,不愿结束这首在以胜利告终的世界杯比赛当中使我们紧密相连的《马赛曲》。此外,对于那些在1996年欧洲杯赛期间,嘲笑法国队是个大杂烩,连国歌都唱不好的人,又是多么有力的回击!

  ①圣体,即耶稣。

  离别的钟声终于敲响了。一个半月后,我们将再次来到这间客厅,接受共和国总统许诺授予的勋章。但那时候,一切都将改变了……假期结束了,赛季重新开始,一切行动又将优先考虑各个俱乐部的需求。我们将会有点像是重逢的老兵。但车轮应该向前转动……7月14日那天,我的车轮还在继续转动。虽然球员已经踏上度假的旅途,但还有一个朋友聚会在等待着我。那就是我一定要在此写上一笔的我的“核心教练组”,一个团结协作的集体,我和他们一起几乎以一种病态的方式精心筹备了法国队的本届比赛。我们的妻子也应邀在列:最近几个月,她们备受冷落,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离开她们了!

  除了“比比什”①,一个从头至尾与我们的艰辛历程连接在一起的餐厅,一个对我们非但毫无怨言,反而时刻笑脸相迎、永远敞开大门的餐厅,还有哪个餐厅更适合这个朋友之间的小型聚会?因此,我与助教菲力普·贝热鲁、罗歇·勒梅尔和亨利·艾米尔,球队新闻发言人菲力普·图尔农以及队医让—马赛尔·费雷约好晚上去这家位于朗布利埃城堡旁边的比松饭馆聚会。

  ①雅凯他们对比松饭馆的爱称。

  我们共同制定了从5月3日至7月12日与足球相伴的63天的日程,安排精确到小时,以至于一些人气愤地将我们称作是“六人帮”。吃饭时,我们六人一桌,因为即使在饭桌上,我们也会时常就后面的日程修改展开讨论,这样可以提高工作效率。最后提一下教练组的其他成员,我与他们没有太多的直接联系,但这并不意味我对他们评价不高,或者说他们没有为法国队夺冠奉献自己的力量,绝无此意!

  在比比什餐厅里,真正感到全身心的放松!世界杯奖杯摆在桌中间显眼的位置上,老板隔一会儿便从他的地窖里拿上来几瓶落满灰尘的陈年佳酿。我们伴着美酒,陶醉在淡淡的欢愉中。聚会结束时,我的嘴里甚至还叼着一根硕大的雪茄。这是我生平第二次抽雪茄。抽第一支是在波尔多庆祝我们第一次夺得法国联赛冠军时,可能当时是打了一个荒唐的赌……不管怎样,赌得也不算太离谱!虽然我从不吸烟,不论是香烟还是雪茄,但我承认我还是挺喜欢上等的哈瓦那雪茄的味道。

  顺便再向大家透露一个秘密,“六人帮”中有人在告别朗布依埃的聚会上喝得酪酩大醉。不要追问是谁,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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