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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芈氏亲楚,黄棘会盟

  一、惠文后伏诛,楚怀王赴会

  惠文后的寝宫里,只点了一根火烛,昏黄的火光下,惠文后头发散乱,容颜憔悴,眼神之中再无光彩,犹如一潭死水,毫无光泽。

  嬴荡意外身亡,嬴壮夺位被诛,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儿子,彻底把惠文后打垮了,体内的灵魂早已随着两个儿子飞至天外。

  确切地说,惠文后并无谋权夺利之心,只是她被时局牵着鼻子走,身不由己。

  孤灯下,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苍白的嘴唇时不时地嚅动着,喃喃地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目光流转间,她看到了芈氏站在门口,一股怒火猛地在心底升起,是这个女人毁了她的一切,她想痛骂她,可是话未出口,她又看到了芈氏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上面有一壶酒,旁边又放了一金一银两只酒樽。看到这些,她明白了,当初她用毒酒侍候她,如今她来报复了。这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女人,她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

  惠文后凄然一笑,事到如今,生亦何欢,死亦何悲?

  芈氏走将进来,把盘子放于桌上,然后在惠文后面前坐下,“姐姐,妹妹来给你送别。”

  惠文后看了眼一金一银两只酒樽,“今日我用哪一只?”

  “自然是银樽。”芈氏拿了银樽在手,斟满了酒,放在惠文后面前。

  惠文后看着酒樽,蓦然尖笑起来,“所谓成王败寇,今日我输了,死而无怨。但有一件事须与你说明,事实上我从不想与你剑拔弩张,只是我性情软弱,一直在良心与权力之间左右摇摆,不想竟是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泥潭,终至不可自拔。今日之后果,是我自己造成的,我没有主张也没能阻止壮儿夺位,与你比较起来,今日之结局,早已注定。”

  说话间站起身来,从身后的一个箱子里取出一捆竹简,回身放到芈氏面前,说道:“这是商君书,乃当年商君以法治国的典籍,此书在先王驾崩后,便保存在我处。但我并没有交给荡儿,他天性好武力,想以武治天下,所以即便是给了他,他也不会看。今日我把它取出来交予你,唯望秦国在你的治理下,国泰民安,强我大秦,富我百姓!”

  芈氏忙不迭起身,神色肃然地朝惠文后一拜,“芈氏起誓,倘若秦国败于我手,叫我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惠文后惨然一笑,端起酒樽,“好歹曾是姐妹一场,共事一主,我信你。来,干了此樽,算是作别之酒。”

  芈氏手握金樽,迟迟没有举起来,“知道我为何一定要让你走吗?”

  “知道。”惠文后似乎已将生死之事看淡了,淡淡地道:“我在,则有些臣工反你之心不死,朝局不稳。”

  芈氏端起酒樽,“武王的妃子魏夫人,我会让她回魏国,不会动她,你尽可放心。”

  惠文后点了点头,闭上眼,一饮而尽。芈氏饮完酒,走到惠文后旁边坐下来,把她抱于怀中,轻声道:“姐姐一路走好!”

  旬日之后,嬴稷给惠文后举行了盛大的葬礼,武王妃则在葬礼之后,被遣送回了原籍魏国,至此,芈氏扫清了内忧,开始着手应付楚、齐、韩、魏四国围秦之事。

  在昭襄王元年,即公元前306年,嬴稷尊芈氏为太后,史称宣太后,太后之称自芈氏始,太后执政,亦从芈氏始,从此之后,拉开了宣太后轰轰烈烈、壮怀激烈的执政生涯。她上台后,面对战国的局势,所下的第一盘大棋便是盟楚弱楚。

  是时,齐、楚、韩、魏等四国欲趁秦国新王即位、大局未稳之时合纵攻秦,芈氏的盟楚之策,实际上就是要破坏四国之合纵,使齐、韩、魏三国憎恨楚国,从而达到孤立楚国、削弱楚国的战略目标,遂遣使入楚,与楚盟好。

  岂料楚怀王先前被张仪诓了多次,对秦国恨之入骨,一听秦使说要与楚国修盟交好,楚怀王哈哈大笑道:“秦虎狼之徒也,本王岂能再与虎谋皮?再者时下正值楚、齐、韩、魏四国合纵之际,我放着这大好的报复机会不用,却去与秦交好,岂非可笑至极?”

  秦使无奈,只得回秦复命。嬴稷一听楚怀王的态度,大为慌张,齐楚乃大国,再加上韩魏两国共同伐秦,若与之硬战,殊无胜算,当下便去与芈氏商议对策。

  芈氏闻言,虽也吃惊,倒是并不觉得意外。那楚怀王乃贪婪之辈,想当年张仪与之相交,无不是以利相诱,如今秦国空着手去与楚怀王打交道,失败而归,也是在情理之中。

  芈氏紧蹙着蛾眉来回走动着,她心里很清楚,若不能破坏这一次的四国联盟,慢说是四国合纵,仅以齐楚两国便足以灭秦。蓝田之战的旧伤未愈,此时的秦国不宜再战了。芈氏抬起头看了嬴稷一眼,他的眼里尽是慌乱无措之色,仿如一只雏鹰,虽有英武之气,但毕竟尚且稚嫩,经不起大风大浪。

  看着尚未成人的孩儿,芈氏暗暗下了个决定,亲自赴楚去见楚怀王,她要为她的孩儿扫平障碍,助其完成大业。当下她朝着嬴稷微微一笑,说道:“想当年张仪二欺楚怀王,无一落空,母亲便亲自去一趟楚国,再欺一欺那楚怀王。”

  嬴稷惊道:“此时楚国正要伐我大秦,母亲入楚,岂非是羊入虎口?”

  “人都有弱点,与之相交,但要抓住其弱点,便可无往而不利。”芈氏道:“我儿只管放心,母亲此去定叫楚怀王与秦修盟。”

  昭襄王元年,芈氏以太后之尊,亲自出使楚国。

  楚怀王自然知道嬴稷继位后,芈氏是秦国实际的掌权者,惊闻其以太后之尊亲自入楚,好不讶异,心想此番四国联盟,端的是吓着秦国了,非是万不得已,她是不可能千里迢迢来楚国的。芈氏此番入秦,大大地满足了楚怀王的虚荣之心,心下好不得意,当下便在楚王宫之中设宴接待了芈氏。

  芈氏入了楚宫,但见两班文武坐于左右,楚怀王端坐在上首正位,桌上摆放了酒肉等吃食,以国礼接见,很是隆重。芈氏见状,微微一笑,“王上以国礼相待,着实令我受宠若惊。”

  楚怀王从上面望将下去,只见芈氏笑意盈然,眉目含情,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第一次在楚宫见到她时,那娇媚俏皮的丫头,不由得心里一动,“你如今是秦国太后,位高权重,本王自是要以国礼待之。来,先请入座,我们边吃边谈吧。”

  芈氏在右侧首位落座,举酒相敬,与楚怀王一同饮尽之后,便又笑道:“我如今虽是秦国太后,可王上也莫忘了,我也是楚国的公主,当年这公主身份还是王上亲自封的呢!”

  “不错,不错!”楚怀王打了个哈哈,又道:“不过你虽与楚国渊源颇深,但如今毕竟是两国相交,国之邦交,与亲情无干,到时少不得要得罪了。”

  “哦,如此说来,王上莫非要大义灭亲了吗?”芈氏娇嗔说了一句,然后直勾勾地看着楚怀王,眼波流盼,仿似在说,你狠得下心吗?

  楚怀王看着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神色间含娇带嗔,眼角生春,把楚怀王看得心里一荡,心想此女虽已没了当年的俏丽可爱,却是出落得越发的娇美妩媚了,怪不得嬴驷后宫佳丽无数,却要独宠此女了!楚怀王本来就是个好色贪婪之徒,见其神色暧昧,便试探道:“所谓邦交,利也,眼下我大可与齐、韩、魏四国合纵伐秦,此时与秦相交,何利可图?”

  芈氏见他一副色咪咪的样子,莞尔一笑,“王上欲在我身上得到什么?我今日入楚,诚心与楚修好,但要秦楚两国能再修盟约,王上想要什么,我无敢不从。”

  楚怀王闻言,全身热血沸腾,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在座楚臣也并非傻子,见他们表面上虽谈的是国事,实则眉来眼去,煞是暧昧,特别是屈原,此人一身正气,见不得芈氏当众媚惑楚王,站将起来大声道:“王上,所谓红颜祸水,切不可被此女迷惑,坏了伐秦大事!”

  楚怀王一怔,刚要开口,芈氏却先他一步道:“这位敢情就是楚国赫赫有名的左徒屈原吧?”

  屈原斜瞟了她一眼,哼的一声,“正是!”

  芈氏如今虽已是秦国太后,对屈原之鄙夷之色却是浑如未见,依然大大方方地笑道:“左徒说红颜祸水,将天下女子都一竿子打尽了,却是不该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等都是母亲所生,你说红颜祸水,是大大的不敬。”

  屈原明知是歪理,但他毕竟是饱学之士,读的是圣贤之书,被芈氏如此一批,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气得满面通红。楚怀王看了芈氏一眼,朝她微微一笑,然后对屈原说道:“左徒所言,大有道理,楚秦邦交一事,容后再议吧。”

  芈氏对楚怀王那寓意深长的一笑,似乎是心领神会,宴毕便告辞出来,回了驿馆。

  是日晚,芈氏穿了件素绫薄衫,长发披肩,端坐在一面铜镜之前。从镜中望将过去,她薄施粉黛,双颊酡红,眼波流转,蛾眉若柳枝儿一般往两边斜斜延伸,娇媚无边。

  不多时,有侍从开门进来,说是楚怀王来见。芈氏哼的一声,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道:“请他进来!”

  楚怀王轻手轻脚地走将进来,见到芈氏时,只见她素白的薄衫下,肌肤若隐若现,一头秀发如瀑,一双秀目含春,娇羞无限,不由得眼睛一亮,嘻嘻笑道:“芈姑娘这一身打扮,卸下了太后之妆容,还原了女儿之本色,着实是倾国倾城,秀色可餐也!”

  芈氏叫左右俱退,嫣然一笑,“王上此言差矣,该是卸下了太后之妆容,还原了公主之本色,与王上见面,该是如此。”

  楚怀王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将芈氏搂住,丑态尽现,也着实是卸下了楚怀王之装束,还原了登徒子之本色,边在芈氏身上吻着边喘着粗气道:“可想死了本王我也!当年初次与你见面时,本王便是怦然心动,奈何当时张仪在朝,为了两国之邦交,为使楚秦联姻,只得将你送了出去。”

  “王上可别忘了,我此番入楚,也是为了邦交。”芈氏捧了他的头,止住他的动作。此时近距离相看,见其头发灰白,不过是一个半百老头,心里一阵厌恶。但为了促成秦楚邦交,强自媚笑道:“交与不交,只在王上一念之间。”

  此话一语双关,直把楚怀王说得心痒难耐,急道:“只要你诚心相交,本王岂有不从之理?”

  芈氏咯咯一阵娇笑,放开了手。楚怀王便迫不及待地抱起芈氏,去了内间。

  这一年,在芈氏的促成下,秦、楚两国正式结盟,楚怀王也认为,如今与芈氏有了那一层关系,再者她毕竟是楚人,且曾是楚国的公主,如今她执政秦国,该不会害母国,对秦国的警惕之心逐渐消除。

  昭襄王二年,秦楚两国再次联姻,嬴稷迎娶了楚怀王的孙女,即熊横(楚顷襄王)的女儿为妻。楚亦迎娶了一位秦女,如此两国便结为了昆弟之国,均表示愿世代结好,永不再战。

  这虽然是一段政治婚姻,但嬴稷对这位楚女十分满意,叶阳生性温柔,长得也是十分的可人,嫁予嬴稷后,一心事夫,她喜好琴棋书画,能弹奏各国音乐,但由于嬴稷不喜郑国、卫国的乐声,叶阳从此之后就不再弹及,便是听也不听了,可见其十分的温柔随和。

  昭襄王三年,由于楚国亲秦,韩、魏对合纵之事逐渐失去了信心,但是齐国对楚国的公然背盟之事十分气愤,同时也对秦楚两国的联姻感到担忧,为此再次派人去韩、魏两国游说,韩、魏权衡利弊,最终同意联合齐国,攻打楚国。

  楚怀王敢情是与秦国有了姻亲的关系,没了后顾之忧,这一回反应极快,一接到齐、韩、魏三国联盟,要对楚国下手的消息后,立马出师发兵韩国。由于楚国下手奇快,把韩国打了个措手不及。秦国对盟亲国也是十分的配合,在楚国攻打韩国之时,为了防止魏国出兵,兵出函谷关,屯兵魏国边境,牢牢地压制住了魏国,使其不敢乱动。

  如此一来,韩国慌了,齐国虽是强大的靠山,但远水救不了近火,情急之下派出使者向秦国求救,希望他们出来说句话。

  这一日,芈氏正与嬴稷在花园游赏,听说韩使来秦,便笑了一笑,跟嬴稷道:“稷儿,你说该不该见?”

  嬴稷想了一想,说道:“孩儿以为不见。”

  “为何?”芈氏饶有兴趣地看着嬴稷问道。

  嬴稷说道:“我与楚国联姻,若是接受了韩国求援,岂非让楚国寒心?”

  芈氏眉毛一挑,笑着又问,“你只看到了这些吗?”

  嬴稷挠了挠头,“孩儿愚昧,望母亲教我。”

  “楚国原与齐、韩、魏三国联盟,如今其背信弃义,与我秦国结了亲,此三国必然大怒。现在韩、魏两国已然陷入战局,那么下一步齐国肯定出手。”芈氏认真地道:“你且想想,齐国插手之后,局面会变得如何?”

  嬴稷并非愚痴之人,经芈氏一点,已然明了,不由得变色道:“楚国危矣!”

  芈氏颔首而笑,“这就是我们联楚的目的,联楚是为了弱楚。”

  嬴稷闻言,脸色十分难看。芈氏看在眼里,哼的一声,问道:“可是因为叶阳是楚国人?”

  嬴稷点了点头,很显然叶阳在他的心里占了一定的分量,“她的父亲是楚国的储君,我们如此谋楚,她知道了后,心里定是不会好过。”

  芈氏皱了皱眉头,心想我何尝不是楚国人呢?是那片土地将我养大,我又何尝想谋他?可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你若不思进取,早晚被人吞并、灭亡,便如那燕王哙一样,即便是将王位让与他人,那也是贻害子孙,最终只能落得个害人害己的地步。如今秦国握于我手,由我的儿子当着这个国家的王,我岂能容他走向衰弱,甚至是灭亡?当下轻叹了一声,说道:“你若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如此为妻子着想,倒是好事。可你是秦国的王啊,你顾了私情,如何顾国家?”

  芈氏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声音也逐渐尖厉起来,“我也是楚人,为了秦国的壮大,我率先提出弱楚,你可想过我的感受?为了促成秦楚联盟,我不远千里入楚,不惜一切与之结交,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为了保秦国西境的平安,我不惜与义渠的男人私通,你顾了我的感受了吗?你父王为了蓝田之战的胜利,把他的妻子送予义渠,你想过他当时的感受了吗?你今天的位置是踏着成千上万的尸体登上来的,你顾了为此而亡之人的感受了吗?秦国朝野上下都盼着你让国家变得更加强大,你顾了秦国臣工和百姓的感受了吗?”

  一连串的问话,让嬴稷听得心惊胆战,冷汗涔涔而下,芈氏话落时,嬴稷扑通跪在地下,“孩儿知错!”

  芈氏叹息一声,将嬴稷扶将起来,不无怜惜地道:“你是王,行事不能凭一己之感受,如此难成大事。”

  没过多久,楚国围攻韩国雍氏(今河南禹州东北),事态紧急,韩国再次遣使求助秦国,这次出使秦国的是大夫尚靳,此人能言善辩,在韩国颇负才名,韩襄王对他寄予了厚望,希望他能说动秦国出面阻止楚国的攻伐。

  尚靳到了秦国后,嬴稷和芈氏果然在朝会时接见了他,嬴稷问他,来秦所为何事?尚靳拱手道:“楚国围攻韩国,韩国危在旦夕,望秦出面阻楚助我。”

  嬴稷笑了一声,“楚乃我大秦的昆弟之国,渊源何其之深。我的母亲是楚人,我的王妃乃楚王的孙女,楚国伐韩,秦举双手赞成,且为了能让楚国顺利伐韩,秦兵出函谷,屯兵在魏国边境,以防止魏国驰援,所以你来秦国求救,怕是求错地方了。”

  尚靳料到了秦王必出此言,微微一哂,问道:“秦王可听说过唇亡齿寒之言?”

  嬴稷点头道:“倒是听说过。”

  尚靳道:“秦韩接壤,倘若楚国得了韩国,其坐大之后,下一个目标必是秦国,莫非秦眼睁睁地看着楚国坐大不成?”

  尚靳话音一落,甘茂站了出来,说道:“启禀我王,臣以为尚大夫所言未必没有道理,秦楚虽为昆弟之交,但是楚国若果真吞了韩国,对我秦国必形成威胁。”

  甘茂话音甫落,但听坐在嬴稷旁边的芈氏呵的一声,笑出声来。甘茂目光一转,问道:“太后所笑何事?”

  芈氏没有理会甘茂,径朝尚靳说道:“所谓邦交,利也,我若出兵,帮了韩国,免不了寒了楚国之心,且每日要消耗数以万计的粮草和财钱,利从何来?我不想听你什么唇亡齿寒的大道理,只与你说一件事,我侍候先王之时,王上将大腿压于我身上,我便感觉十分的不舒服,但他若是将整个身子压于我身上,我与他一上一下面对面时,却反而感觉不到沉重,你可知这是为何?无非两个字,平衡。救韩于我没有利好,何来平衡?你且回去告诉韩王,秦国决计不会出兵。”

  此一番话说将出来,朝堂上下目瞪口呆。以床笫之事作比喻,公然在朝堂之上议政,史无先例,自然也是尚靳首次遇到,他作为一国之使臣,这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弱小国家,必然怒而斥责,可他如今面对的是秦国,一个正在崛起的强大的国家,他无言以对,只得退了出去。

  实际上芈氏的这一番话也是对甘茂的一种反斥,身为一国之相,不能看到未来之利益,还为韩国说话,传将出去,无疑会沦为笑柄。她以床笫之事反诘,戏谑韩使,恰恰表现的是一种强国的风范,换了他人,何人敢言?

  然而众臣未明白芈氏的心思,看着尚靳走出去后,朝上的两班文武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而在这所有人之中,最为尴尬的是嬴稷,在他的心里,她一直是一位值得他去敬重的母亲,特别是在燕国的那几年里,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她教他如何做人,如何在最困难的时候树立起信心和希望。但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苦尽甘来,在他们登上了权力和人生的巅峰之时,他的母亲先是与义渠王暗通,后在朝会之上公然以床笫之事说事,作为秦国的王上,在那一刻,他为此感到汗颜。

  下了朝后,嬴稷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与母亲一起下朝。芈氏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失落感,好像是突然间失去了什么,心里有些空。

  嬴疾虽也因芈氏的言语感到意外,但他是懂芈氏之用心的,待臣工散尽之后,他走到芈氏的身边,说道:“王上重感情,也好面子,可能是你刚才的那番话,损了他的面子。”

  “我不担心这些。”芈氏转过头看着嬴疾道:“我担心的是,一旦到了楚国的利益受损,叶阳在他身边哭闹之时,他会不会改变主意。”

  “成长之时,难免迷茫。”嬴疾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相信当国家的利益和个人情感摆在他面前,叫他选择时,孰轻孰重,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芈氏闻言,轻轻一笑,“在最危难之时,看到你风轻云淡的表情,令我也看开了许多!”

  嬴疾也是淡淡一笑,“在我最担心之时,看到你强秦之决心,我心甚慰。下一步如何做,太后可有计较?”

  芈氏低头沉吟了片晌,说道:“以眼下的局面来看,要使齐国真正下决心伐楚,我们所做的尚有不足之处。”

  嬴疾点头称是,“楚国伐韩,在韩国危急时刻,齐国可能会出兵,但只是解其之困,事后可能还会将矛头指向我秦国,故而秦之危险尚未解除。只是如今秦楚已是昆弟之交,如何再进一步行事?”

  “再盟楚。”芈氏的心里早有算计,这是她谋划已久的一盘大棋,因此当嬴疾相问之时,几乎是脱口而出,“选一个地方,大张旗鼓地与楚签订盟书,做予齐国看,他昔日的盟友是如何亲秦的。”

  “太后之计,大妙!”嬴疾忍不住笑道:“臣便锦上添花,给太后出个主意,关于签盟所在,为示诚意,不妨就选在楚地的黄棘(今河南省新野县东北一带)如何?”

  芈氏说道:“黄棘距函谷关不远,又属楚国边境,甚好,便是那里了。”

  却说嬴稷阴沉着脸回了宫,让侍人都退了下去,一个人独自坐着生闷气。母亲在这个少年的心里是神圣的,在燕国的那几年里,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在他的心里,从未如此感激过母亲,她的勤劳,她对人的谦恭,一样一样印在他的心里。可是回了秦国,似乎一切都变了,他的母亲,让他觉得陌生。

  叶阳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嬴稷在喝闷酒,柳眉微微一动,在她的心里,他是从不喝酒的。当下轻声走将上去,慢慢地坐在他的身旁,待他饮尽时,又替他斟了一樽。

  嬴稷回头看了一眼叶阳,心里涌起一股深深地内疚,她总是如此安静,总是默默地留意着他,关心他,顺着他,从不曾有过一丝的怨气。这是多么温柔的一个女人,尽管她的容颜不是那么尽善尽美,可她的温柔却使她那样的富有光彩,如水般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他。

  嬴稷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当她的体温慢慢地袭上他的身体时,他猛地产生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她这弱不禁风的身子,是禁不起伤害的。

  嬴稷低下头,在叶阳的额头吻了一吻,心里传来一阵隐隐的痛。亲楚进而弱楚在战略上没有错,恰如母亲在朝堂上所说的那番床笫之事也没有错,可偏是要如此极端吗?

  想到此处,嬴稷又要拿起酒来喝,这一回叶阳却阻止了他,伸手纤纤玉手把酒樽轻轻地拿了过来,然后自己一口饮尽。她不善饮酒,一樽酒下去,白晳的脸上立时泛起红晕,这使她的脸看起来弹指欲破。

  嬴稷诧异地道:“你不善饮,为何今日却抢我的酒来饮?”

  叶阳把酒樽放下,“王上也不善饮,为何今日却独坐苦饮?我不能为王上分忧,但为王上饮一樽却是无妨。”

  正说话间,侍人来禀,说是太后旨意,三日后去黄棘与楚王会盟。

  嬴稷闻言,勃然大怒,伸手将桌上的酒扫落于地。叶阳大惊,“王上这是为何?”

  “我尚年幼,事由母亲作主,无可厚非。可我也是人,她为何不能听听我的感受!”嬴稷涨红着脸,激动地道:“我不想去参加会盟!”

  叶阳自然不能看透个中玄机,讶然道:“秦楚互递盟书,乃是好事,王上为何发如此大的火?”

  嬴稷红着眼,看着叶阳懵懂无知的样子,重重地叹息一声,“你不懂。”

  叶阳说道:“我若是懂得,便能替王上分忧了。但还是劝想王上一句,太后如此做,定是为秦国着想,王上莫要拂了她的意才好。”

  嬴稷点点头,让叶阳先行出去,让他好生静静。

  事实上,在制定盟楚弱楚这个战略时,芈氏也曾摇摆过。每个人对故乡都有个解也解不开的情结,不管故乡曾对其有过利也罢,有过伤害也好,这无碍思念,思念只是单纯的对故土的一种眷恋。这样的眷恋芈氏也有,她有时甚至憎恨自己,为何如此狠心图谋故土。可当回到现实,眼看着偌大的咸阳宫时,她又告诉自己,这一步是必须走的,如果不吃掉楚国那只庞然大兽,秦国早晚也会被其吃掉。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如果你动了情,伤了心,便是离死不远了。

  公元前304年初秋,芈氏带着嬴稷、魏冉等,在一队千人甲士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出了函谷关,前往楚国黄棘。

  嬴稷虽说极不愿意去黄棘会盟,甚至只要想起齐、韩、魏三国围楚,叶阳那痛不欲生的表情时,他的心都会忍不住作痛。但他也是识得大体的,看得清大局的,从国家的利益上来讲,母亲的做法是正确的,如果为了一个女人,置国家的利益于不顾,如何对得起为此耗尽心血的嬴氏祖宗?

  在芈氏等人抵达黄棘的时候,楚怀王已然到了,他依然很胖,依然面白无须,却已然略有些老了,岁月给他留下了一头花白的头发,那双小小的眼睛也不再有当时的神采,看上去有点混浊。

  芈氏下了马车,看着楚怀王的样子,喟然道:“果然岁月无情,年华易逝,这一别才两年,王上的头上竟是增了这许多白发!”

  楚怀王看着这位年华正茂、神采奕奕的女人,不由又想起了在楚国驿馆时与她在一起的旖旎情景,禁不住看得痴了。芈氏轻咳一声,微笑道:“王上看什么,莫非我的头上也有白发了不成?”

  楚怀王这才回过神来,哈哈一笑,“你却还说岁月无情,依本王之见,岁月是何等眷顾你!”

  “王上说笑了!”芈氏嫣然一笑,“饮水思泉,时刻不敢忘母国之恩,今日与王上在此签订盟约,以使两国交百年之好。”

  楚怀王闻言,眉开眼笑,说道:“甚好,甚好!秦国没了张仪,本王放心得紧!”

  这一日,嬴稷与楚怀王签了黄棘之盟,互递国书,秦国还将之前占领的楚国上庸(今湖北竹山县西南)归还楚国。楚怀王很是高兴,大摆酒宴,招待秦人,他浑没想到,一股强大的危机已然临近。

  齐宣王田辟疆听到楚秦两国黄棘之盟一事后,果然怒发冲冠,从眼下的局面来看,若说要联合韩魏伐秦,尚欠时机,但攻打楚国却还是绰绰有余的,先把楚国拿下了,伐秦自是不在话下,于是发兵十五万,日夜不停地往楚境扑将过去。韩、魏两国正被楚国逼得苦不堪言,见齐国出兵,自然是欣然响应,三国大军,分作三路,从三个方向,向楚国发起了攻击。

  此时的楚国虽依然国土广袤,人口众多,但军事上却十分薄弱,楚怀王闻得三国联军在楚地四处开花,旬日之间,便被夺了六座城池,顿时就慌了,连忙遣使求秦救援。

  嬴稷接到战报后,急忙来找芈氏,说道:“三国联军已然攻楚,只在旬日之间,便攻克六座城池,楚国怕是抵挡不了多少时日,若是楚国被灭了,秦国亦危,孩儿以为该是我们出手的时候了。”

  芈氏瞟了嬴稷一眼,粲然一笑,“稷儿,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急什么,让他们再打打无妨。”

  嬴稷急道:“母亲打算何时发兵救楚?”

  “哪个说我要发兵救楚了?”芈氏正色道:“稷儿,看来叶阳还是影响你了,你的方寸已乱。”

  嬴稷一听,越发的不明白了,“若不救楚,楚岂不亡也,到时秦国该如何应对联军?”

  “救楚,不一定非要发兵去楚。”芈氏站了起来,走到嬴稷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你且静下心来,好生盘算盘算,如果发兵往楚,顶多是把三国联军赶跑了,我们却得不到丝毫好处。但如果发兵韩、魏两国呢?”

  嬴稷愣了一愣,低头思索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黄棘会盟母亲不只是要弱楚,还要攻韩、魏!

  芈氏的这番话对嬴稷内心的震动是非常大的,这道理其实很简单,这就如同在燕国时去山中打猎一般,看到两只狼在撕咬一只野猪,如果猎人冲将上去,必然可得野猪,但那两只狼肯定是被吓跑了。可如果猎人守在暗处,待时机成熟,用箭射狼,不但可以得到野猪,还能把狼也一道射杀了!

  嬴稷看着母亲,她的确已不再是那位温柔持家的母亲了,她是一位才思敏锐的谋略家,此时此刻,嬴稷对母亲又有了新的看法,在母亲面前,他的确过于幼稚了,他应该向她多学习,唯谋略才是治秦之道啊!

  二、围魏救楚,宣太后铁腕集权

  楚怀王见三路联军一路高歌猛进,势不可挡,而秦国却支支吾吾的迟迟不出兵,以为是诚意不够,要派太子熊横去秦国为人质,促使秦国发兵。

  屈原一听,脸上顿时涨成酱紫色,那神情恨不得冲上去扇楚怀王两记耳光。在黄棘之盟前,他曾力劝楚怀王切莫去签那盟书,表面上来看,那是盟书,可对齐国而言,那是断交之书,一旦秦国翻脸,楚国就彻底被孤立了,到时便是神仙也救不了楚国。可楚怀王却是不听,执意去了黄棘。如今又见他要把太子熊横送去秦国当人质,屈原再也无法平静,他伸手指着楚怀王的鼻子吼道:“好你个昏君,你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糊涂作为,非要把楚国败于你手吗?黄棘盟约已使三国攻楚,如若现在把太子送去秦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楚国便连储君也没了!你可拉下脸去求秦,为何不去求齐,再与齐一道伐秦呢?”

  这一番话说得极重,不但把楚怀王骂了个狗血淋头,言下之意还说,你要是在这场战乱中不幸死了,若连个继位送终的人都没有,楚国还有救吗?话是实话,可如此骂法,便是普通人也无法消受得了,更何况是一国之君?在楚怀王的耳里听来,你骂我便也罢了,咒我死也还罢了,你还咒楚国亡,咒我死后无人送终继位,是可忍孰不可忍,啪的一拍几案,怒气冲冲地道:“我念你多年为楚奔波,劳苦功高,且不拿你项上人头,但本王也不想再见到你了!”当即就把屈原逐出了郢都。

  公元前304年岁末,熊横被遣入秦为质。

  熊横作为嬴稷的泰山大人,入了秦之后,倒是不曾受到屈辱,嬴稷还恭恭敬敬地招待了他。叶阳能在秦国见到父亲,也是十分高兴,并劝慰父亲,秦国定会救楚于危难,父亲不必过于担心,只管在秦国住下便是。

  熊横一到秦国,芈氏便出手了,遣魏冉、白起两员大将,一路伐魏,一路攻韩。这时候韩、魏两国的主力全部在楚国,猛不丁被秦国在背后捅了一刀,丝毫无还手之力,于是秦军便如狼入了羊群,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般地连夺了魏国的蒲阪(今山西永济市西面一带)、阳春(今山西永济市西南一带)、封陵(今山西风陵渡),又攻陷了韩国武遂(今山西垣曲)等地。

  秦国的这一招大出了齐、韩、魏三国的意料之外,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秦国会以这种方式替楚国解围,被迫无奈之下,只得撤军各自去救国了。

  可偏偏他们所遇的是魏冉、白起两个杀星,此二人都是一上战场便不要性命之徒,深入韩、魏境内后,一时竟打得性起,借着士气正足,没完没了地打。相反韩、魏方面一见秦军便闻风丧胆,有些城池甚至不战自溃。此时韩、魏的盟国齐国虽有相救之心,但秦国在韩、魏的战场拉得太大,即便是想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这样的情况下,魏、韩连忙派使者去秦国求和。

  是时,嬴疾为相,韩、魏两国的使者到了秦国后,嬴疾便接待了他们。

  所谓弱国无邦交,韩、魏两国的使者显然是求人去的,所以一进了门便是谦恭有加。好在嬴疾并没有为难他们,客客气气地加以招待。但两国使者都对嬴疾有所了解,此人喜怒不露于形,虽表面上甚是客气,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却是不知。是故酒过三巡,魏国使者首先发话,引入了正题,“我等此来,实望秦国撤军,入秦之前,我王再三交代,但要秦国撤军,愿与秦修好。”

  嬴疾饮了口酒,慢慢地把酒樽放于桌上,淡淡地道:“秦国大军,千里迢迢地深入韩、魏境内,若是单凭两位在此张口一说,便让秦国撤军,岂非儿戏?”

  韩使拱手道:“不瞒秦相,秦国要想灭了韩魏两国,实非易事,即便是灭了,也是元气大伤,到时齐、楚要是乘虚而入,秦国也得不了好处去。”

  “哦?”嬴疾没想到韩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显得很是讶异,“如此说来,两位如此不辞辛劳赶来秦国,是为了救我秦国了?”

  韩使说道:“秦相号称秦国智囊,相信此中利害当能洞悉。”

  嬴疾站了起来,朝两人深深一躬,一副十分感激的样子。行完礼后,把眉头一皱,说道:“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的性格两位想必也清楚,要么不动刀兵,动了便要打到底,不打到对方魂飞魄散,不把对方打痛了,打怕了绝不罢手。这是我的为人风格,也是秦国的风格,所以韩魏两国秦国灭定了,魏冉和白起要是不把韩魏给我灭了,提头来见!”

  韩使和魏使一听这话,顿时就被吓蒙了,一时间面无人色。亏的是魏使脑子转得快,忙站起来道:“秦相且莫动怒,韩使的意思是,秦、韩、魏三国相战,不若相和。”

  嬴疾依然是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问道:“敢问怎么和?”

  魏使暗地里咬了咬道:“割地。”

  “秦国不缺地,我们出兵,也非是要你们的地。”

  魏使讶然道:“秦相不妨明说,只要做得到的,下臣必知会我王,满足秦国要求。”

  “秦国只要你等的诚意。”嬴疾又坐了下来,看着两人道:“但要韩魏两国诚心与秦结盟,事后唯秦马首是瞻,我们不但不要地,还会把夺来的地还予你们。”

  韩、魏两使一听,半信半疑地看着嬴疾,心想还会有如此好事?嬴疾却是淡淡一笑,“两位不必狐疑,此事只需你等两国君主亲自来秦一趟,与我王签了盟书,我王自然会将魏国的蒲阪还于魏,将韩国的武遂还于韩,如何?”

  这样的一个结果,对两国使者而言实在是意外之喜,当下拜别了嬴疾,回国禀报去了。

  芈氏听完嬴疾说完会谈细节后,也觉得十分满意,笑道:“待盟书一签,便可叫魏冉、白起收兵了。”

  嬴稷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并且揣测着芈氏此举的意图。连日来,在朝政之事上他几乎全凭芈氏安排,事实证明,芈氏的每一次决定结果,都能让他感到意外,感到惊喜。这一次伐韩魏而救楚,巧妙地化解了齐、楚、韩、魏四国的合纵,且深入韩魏国内,夺了他们的土地,打得他们跪地求饶,这一步步走下来,每一着都是绝妙之棋。那么下一步呢?嬴稷眉头一沉,从表面上看来,秦国瓦解了四国合纵,且得了便宜,楚国也在齐、韩、魏三国的打压下,心惊胆战,短时间内不会对秦起什么异心了。难道这就是母亲当初所设定的弱楚之目标?

  嬴稷悄悄地看了母亲一眼,恰好芈氏的目光也朝他看将过来,见嬴稷神色有异,便问道:“稷儿,你在想什么?”

  嬴稷脸色一红,讪笑道:“孩儿适才在揣测母亲的心思。”

  嬴疾笑道:“稷儿长大了,开始会揣摩他人心思了!且说来让我也听听。”

  嬴稷微作沉吟,说道:“母亲从联楚开始布局,到如今的伐韩魏救楚,瓦解四国合纵之势,也使得楚、韩、魏三国对秦又敬又畏,可谓收到了奇效。此外,楚国已与我有盟约,韩、魏也即将与我结盟,三国事秦,显示出了我大秦之雄风。那么下一步的目标是否是赵国?”

  芈氏不置是否,问道:“为何是赵国?”

  嬴稷整理了下思绪,娓娓说道:“赵国本弱,连中山小国都敢于去侵扰,然武灵王赵雍继位后矢志强国,推行胡服骑射,着匈奴之服,习匈奴骑射之术,几年之间,军事力量大增,灭中山小国,败林胡、楼烦二族,辟云中、雁门、代三郡,使胡服骑射大行天下,列国闻之色变,若长此下去,早晚威胁我秦国。”

  嬴疾点头表示赞许,“想不到稷儿有如此见识,足见不简单!”

  芈氏也笑道:“稷儿有如此雄心壮志,我心甚慰。但眼下我们尚无暇去顾及赵国,而赵国在短时间内也无法对秦构成威胁。”

  嬴稷不解地问道:“这是为何?”

  “赵国的后面是燕,在目下的六国之中,唯燕国是与我诚心盟好的,故而有燕国在后面盯着,赵国尚不敢动。”芈氏语速缓慢,便如在教学生一般,似要让嬴稷完全明白当今天下之局势,“你父王在位期间,张仪为相,他二人为何屡屡要向楚国下手,为何要用几年时间去伐巴蜀?这一切都是为了东出。而秦国想要东出,要占领中原,楚国是最大的障碍,灭了楚,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嬴稷的脸色变了一变,“母亲下一步是要灭楚?”

  “不错。眼下的局面便如一盘棋局,联楚破四国之合纵,乃我出的第一步,伐韩魏而救楚,乃我出的第二步,下一步是绝杀招数,联齐、韩、魏而击楚。其实你应该想得到这一步,只是你不愿意往那一步去想,可是?”芈氏叹息一声,“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无可厚非,但是娘告诉你,私人情感须与国家大事一分为二,为王者若做不到公私分明,行事畏前惧后,如何统领天下?你须知道,我也是楚国人,我也恨自己为何会这般冷漠,去谋害母国?但是我是你的母亲,我必须抛开私情,使你不受伤害,你可明白?”

  “是,孩儿明白了。”嬴稷听着芈氏之言,只觉冷汗涔涔而下。嬴疾听了这一番话,对芈氏刮目相看,如果说他之前还担心芈氏专权,使秦国的大权旁落的话,此时他则完全放心了,原来芈氏并非专权,而是爱护,当下不由对芈氏肃然起敬,朝嬴稷说道:“你母亲为了你,可谓是煞费苦心,朝政之事,你须向你母亲好生讨教学习。”

  嬴稷瞟了眼芈氏,突然笑道:“母亲在我心里,一直是温柔良善的,却何来突然生出这许多治国之策,望母亲教我。”

  嬴疾哈哈笑道:“太后弱楚之局的精妙,也令我深为叹服,其实我也很是好奇,太后从何处学来这些谋略?”

  芈氏却是叹了一声,现出一脸的无奈,朝嬴疾道:“武王绝膑,你等接我母子入秦,那时候的咸阳危机四伏,四处杀机,我只有随时提防着,且比他人更狠,才有机会生存下来。可还记得我背后的那道剑伤吗?这便是我放松警惕的后果,若非我福大命大,寻得一个他人偷情的一个秘道,今日如何还有机会与你们在此说话?这让我想起了在燕国狩猎的情形,猎人和猎物时刻都在格斗,谁死谁生凭的是胆识和智慧,这是亘古不变的存亡法则。人与人、国与国之间亦是如此。我对那些打打杀杀、政治谋略殊无兴趣,然上天将我抛到了这一个偌大的争伐之所,我唯有时刻防御着,才能保护自己,不被对方吃掉。弱楚之局,其实也是提防着楚国来攻我,为了叫他不来侵犯,我只有将其削弱了,方才安心。”

  “太后虽不读兵书,却深谙攻防之道也!”嬴疾由衷地道。

  “所谓兵书,不过也只保护自己的一些手段罢了,为生存而战,物之天性也。”芈氏顿了一顿,看了下嬴疾,又道:“对外提防固然重要,对内同样不可松懈。”

  嬴疾一听,似已料到了她要说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果然只听芈氏道:“秦自孝文王始,一直重用客卿,商君、张仪皆为客卿,但那是时局使然,秦为了强国,不得不用客卿。如今,我秦国俨然为列国之强,虎视天下,当可弃客卿而重用内亲。”

  嬴疾小心翼翼地道:“内亲固然可信任,可太后不怕内亲集权而憾王位吗?”

  嬴疾知道芈氏想重用魏冉、芈戎等外戚,将权力集中起来,便于控制。可凡事有利也有弊,权力集中了,自然不用再担心他人谋权,可人一旦沾了权与利,便再无亲疏之分,外戚同样也可以谋权。而且一旦那帮外戚掌握了实权,威胁到王位,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相国所虑,不无道理。”芈氏自然知道嬴疾在担心什么,作为嬴氏宗亲,他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如果真让外戚掌了权,这大秦江山到时究竟是姓嬴还是姓芈就分不清了。芈氏看着嬴疾肃然道:“我母子本质燕之人,还秦尚且不敢想,何敢想有今日之荣华?之所以有今日,全仗相国成全,故在相国面前,虽表面为君臣,实为知己,不敢有违心之言,我摒客卿用内亲,非为自家考虑,也并非想把秦国弄成是一家一室之江山,乃是想把利益捆绑在可信任者身上,使得内部团结起来,一意事秦,一心强秦。至于集权而憾王之事,但要我活着一天,绝不允许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发生。”

  嬴疾认真地听完,释然而笑,“有太后这句话,嬴疾无话可说了。稷儿作何想?”

  嬴稷已然成人,是非对错他自然是分得清的,实际上嬴疾所担心的,他隐隐也想到了,但如今毕竟是芈氏掌权,而且从现在来看,魏冉、向寿、芈戎等人,确实也是人中龙凤,他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便说道:“母亲一心为秦,为此殚精竭虑,此事可依母亲所言。只不知要从何人下手?”

  “甘茂。”芈氏想也没想,说道:“便从左丞相下手。”

  昭襄王五年,即公元前303年初春,芈氏在嬴稷、嬴疾的支持下,开始驱逐客卿,秦国历代君主重用客卿的历史在宣太后时期终结,并开始启用外戚,魏冉封大将军,镇守咸阳,芈戎封将军,向寿被派往宜阳镇守,公子市封地高陵(今陕西高陵),号高陵君,后改封宛(今河南南阳),公子悝封地泾阳,号泾阳君,后改封邓(今河南郾城)。如此一来,京畿要地,军机大权,尽由外戚内亲掌控,一个由宣太后、嬴稷为核心的军政集团成立了。

  稳固了内部权力之后,芈氏放心了,这时候她至少无须再对内时刻提防,可以一心一意的对外了。是年暮春,秦知会韩、魏两国的国君,于临晋会盟。然这一次芈氏没有亲自出面,而是叫嬴稷独自去了,他已继位五年,年已及冠,芈氏开始让他去外面尝试飞翔。

  然实际上这是芈氏一种十分巧妙的安排,嬴稷毕竟长大了,有了独立的思想,想要自由,而且他掌权是早晚之事,适当的放手,可安嬴稷之心,由此带来的结果便是皆大欢喜。

  嬴稷意气风发地出发去了临晋(今陕西渭南大荔县),这是他首次以强国王者的身份去与列国谈判,领着一千余鲜衣怒马的甲士,心里多少有些兴奋。尽管他已然猜到,这一次与韩魏结盟,目的是为了孤立楚国,从而达到削弱楚国的目的。他也知道身为秦国的王,要想壮大秦国,首要任务便是伐楚,他早晚要去面对当秦国的大军挥师楚国的时候,叶阳那痛不欲生的神情,以及她苦苦的哀求。这是上天赐予他的苦难,他没有选择,只有面对。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这一场战争,以及那一件藏在心底不愿去触碰的心事会来得如此之快。

  抵达临晋的时候,魏王魏嗣、韩太子韩婴已然到了,他们听说秦王的王驾到了,均迎将出来。

  嬴稷下了车驾,与之相互见了礼,瞥眼间,却只见韩太子未见韩王,嬴稷把脸一沉,“为何不见韩王,莫非是瞧不起我吗?”

  韩太子韩婴忙不迭道:“父王对秦王敬重有加,岂敢有轻礼之举,实在是身体抱恙,经不起长途劳顿,望秦王见谅。”

  “既如此,却也无妨。”嬴稷看着韩婴道:“只是今日所谈之事,太子可代表韩王乎?”

  韩婴道:“父王已全权交予在下。”

  嬴稷把两人请进了内室后,一干人等分宾主落座。嬴稷坐于居中上首的主位之上,往下面扫了一眼,缓缓地道:“今日我秦、韩、魏三国于临晋会盟,为的是结束三国兵燹之患,为三国百姓谋安居之福,实乃三国之幸事。此前相信韩魏两国已接到使节回禀,秦国愿意从韩魏撤军,非但没有任何条件,而且还可以将魏国的蒲阪还于魏,将韩国的武遂还于韩,足见秦国修盟之诚意。秦有此举,不为他,只望如今日这般坐将下来,平心静气地好好谈谈,然后和和气气地把盟书签了,从此之后,愿韩魏以秦马首是瞻,秦绝不会再发难于韩魏。”

  魏国自魏罃晚年起便有心事秦,魏嗣继位后,对秦也无甚二心,虽说听了嬴稷的这一番话,觉得其过于强势,但强国弱国相交,无非如此,自然没甚二话了,讪笑道:“秦国有心与我两国相交,自然是天下之福,百姓之福。”

  当下三国君主将盟书签了,秦按之前所说的把蒲阪、武遂还予韩魏,皆大欢喜。嬴稷为尽地主之谊,设宴款待了韩魏两国之人。次日,韩魏即将返国,嬴稷特意相送,然在送别了魏嗣后,韩婴刚要上车驾,却被嬴稷叫住了。韩婴的年纪与嬴稷相仿,以为其还有什么交代,当下回转身来,拱手道:“秦王还有何事交代在下?”

  “你不想去咸阳走走吗?”嬴稷目光炯炯地看着韩婴,“秦与韩结盟,乃韩之大幸,若不去咸阳走一遭,顺便拜谢一下我母后,岂非失了礼数?”

  韩婴的脸本来是笑吟吟的,一听此话,马上沉了下来。说是去秦国走走,但以韩太子之身份去咸阳拜见宣太后,无疑是向世人宣布,韩国一心亲秦了,向秦国臣服了,这比之签订盟书无疑要更进一步。但此时秦军依然在韩国,如若不依了他,秦军不撤,韩国就彻底完了,当下只得暗咬了咬牙,勉强挤出一抹笑容,“秦王所言极是,在下便与王上一道去秦国走一遭了。”

  嬴稷留意着韩婴的神色变化,见他应承下来,哈哈笑道:“如此甚好!”

  两队车驾同时启程,朝秦国而去。

  芈氏见嬴稷把韩太子引了来,又惊又喜,虽说此举出了她的意料之外,但却深为赞许,所谓无势则不强,作为秦国的男儿,特别是秦国的王,该当有如此的气势,威慑列国。

  韩太子在咸阳绕了一圈,拜见了太后之后便回了国,嬴稷年轻气盛,威风了一把后,却完全没去想此事的后果。

  不管是临晋会盟,还是拉韩太子朝秦,从表面上看并无不妥,亦无甚危机可言,秦联楚之后,再联韩魏也是情有可原。但是人心是敏感的,脆弱的,且每个人之内心都有难言之隐痛,一旦有人戳中了其心结,藏于心中的怨气便会爆发出来。

  这些世道人心之事,嬴稷决然想象不到,但芈氏却想到了。这一日,她闭着眼坐在太阳底下,似乎是在享受春天阳光的温暖,然每一个脚步声响起,她闭着的眼睛都会动上一动,显然她在等待什么。

  不一会儿,一位侍人轻轻地走到芈氏的旁边,俯下身悄声道:“启禀太后,熊横果然有所动作,他去了叶阳处。”

  芈氏倏地睁开眼,“说了些什么话?”

  侍人顿了一顿,颇有些为难地道:“那熊横之言,对太后大是不敬。”

  “无妨,照实说来便是。”

  侍人应了一声,这才说道:“熊横骂太后是无信无义的失德之人,与当年张仪有过之而无不及,骂王上与太后沆瀣一气,欺骗楚国。”

  芈氏冷笑一声,问道:“叶阳如何说?”

  “叶阳只是相劝,说秦与韩魏结盟不过是邦交而已,非是要害楚。”

  芈氏唔的一声,“叶阳夹在中间,倒是难为她了。”

  侍人又道:“熊横却又愤恨不平地说,齐、韩、魏击楚,秦围韩魏而救楚,表面上是帮了楚国一把,实际上是秦国得了大便宜。这且罢了,事后还与韩魏结盟,她这是要孤立楚国啊,我从楚国入秦为质,岂非成了笑话?”

  芈氏笑道:“继续留意此人,切记不管他做了什么,都不可打草惊蛇。”

  侍人眼珠一转,问道:“要是他逃了呢?”

  “由他逃。”

  却说楚怀王听闻秦、韩、魏三国在临晋结盟一事后,勃然大怒,“前有张仪,今有芈氏,屡次欺我,好不可恨!什么昆弟之交,有如此戏弄友邦的吗,端的是无耻小人!”

  骂完之后,楚怀王意识到了一股危机,他虽贪婪,但并不是傻子,这时候他突然省悟过来,秦送地与韩魏结盟,绝对不是为了示好,他先是联楚,破齐、楚、韩、魏四国之合纵,继而联韩盟魏,无形之中把楚国在列国之中孤立了起来,那么下一步她就要击楚了!

  想到此处,楚怀王只觉背后升起一股凉意,痛悔当初没听屈原之言,不该与那虎狼之国结盟。虽道屈原的话难听了些,骂得狠了些,但他却是耿耿忠心,是看到了今日之后果才会那般激动,他何罪之有啊。只要能挽回今日之局面,让他再痛骂一顿又有何妨?当下马上差人又去把屈原找了回来。

  屈原再见到楚怀王显得十分激动,红着眼眶道:“我王心中念着屈原,屈原虽死无憾也!”

  楚怀王感叹道:“左徒切莫说此话了,本王悔没听左徒之言,才有今日之苦果,你且帮本王想想,可有应对之策?”

  屈原紧蹙着眉头道:“我与齐、韩、魏背盟在先,韩魏与秦联盟于后,燕与秦交好,且燕国自子之之乱后,国力尚未恢复,断然不会和我修盟,与齐秦为敌。剩下的赵国推行胡服骑射之后,虽说实力大增,却尚无法与秦分庭抗礼,况且王上在邦交上左右游离,列国即便是有心结交,也是有所顾忌的。因此,楚国如今是彻底被孤立了起来。为今之计,唯有不生是非,不落口实于秦,可保一时之太平。毕竟有盟约在先,秦国也不敢无故毁盟而失信于天下。”

  楚怀王点头道:“左徒分析得极是。秦国虽然无信无义,但师出无名,他尚不敢公然背信弃义。”

  屈原冷笑道:“他要是敢公然背信弃义倒是好说了,屈原有把握再次联合各国伐秦,怕只怕他再使诡计。”

  屈原虽是文人,有文人的爱国情操,说话行事也会受情绪支配,但他却有先见之名,正如他所言,秦国不敢毁盟而失信于天下,但秦在等一个时机。

  这个时机很快就来了,这一切都在芈氏的意料和掌控之中。

  这时候,芈氏的眼睛正在盯着熊横,不管他逃跑也罢,做出什么异常举动也罢,但要他生事,秦军就将挥师楚国。

  三、楚太子秦都杀人,宣太后兵指垂沙

  熊横果然没有让芈氏失望,他很快便有了动作。

  这一日,熊横匆匆地写了封书信,差人送去与叶阳,然后整理了些细软,夺门而出。

  岂料才出门,就见迎面走来一人。那人叫王雍,乃秦国之大夫,他本想来看望熊横,却不想正好撞上熊横背着细软出走,不由得大吃了一惊,相问道:“太子这是要去何处啊?”

  熊横知道今日被他撞见无论如何也走不成了,非但是走不成了,以秦国的行事风格,还有可能给他加个罪名,以此怪责楚国。熊横暗地里把牙一咬,边走将上去,边暗暗地伸手入包袱,握住包袱里所藏的匕首,待两人走近时,熊横猛不丁抽出匕首,伸手便是一刀。

  也怪那王雍倒霉,本是好心来看望的,却横遭杀身之祸,一命呜呼。

  熊横杀了人后,更是半刻也不敢停留,跑至街上,买了一匹好马,上了马便出城而去。

  熊横以为秦国疏于防范,侥幸逃脱了,事实上这一切都在芈氏的掌控之中。当有人跑入宫中将熊横出逃之事告知于她时,芈氏哼的一声,“逃得极好,速传魏冉来见!”

  魏冉接诏后,很快就赶到了宫里。此时他已身为秦之大将军,身着一袭软甲,再加上他本身就人高马大,走将起来,步履生风,端的是如天神一般。他走到芈氏跟前,见芈氏愣愣地坐着,便问道:“姐姐唤我,所为何事?”

  芈氏抬头看了他一眼,幽幽地道:“熊横跑了,而且还杀了王雍。”

  魏冉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伐楚的时机到了!”

  “是时候了,但不是秦国伐楚。”芈氏道:“这是一个群雄并起的时代,就好比是森林里有一群狼,你要去吃一块肥肉,自然要想到别的狼也想去吃,故凡行事都须防人家一点。若是秦国单独伐秦,齐国不免眼红,且还有可能使齐楚再次结盟。故此番要联合齐、韩、魏三国一道伐楚。”

  魏冉闻言,深以为然,“姐姐果然思虑周全,那齐、韩、魏三国本来就对楚国存了怨气,恰好合了那三国之意。”

  芈氏问道:“点何人为将?”

  魏冉却是脱口请命道:“既然是四国围楚,无须点将了,魏冉一人领兵去了便是。”

  芈氏见他那急不可耐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的脾性可是一点没变,还是与当年一样。”

  魏冉憨笑道:“魏冉尚武,这急躁的脾气一时怕是难改了。”

  “得改。”芈氏正色道:“眼下秦国的军政大权,全握在宗亲外戚之手,你要是不做出一番功绩来,怕是要遭人闲话。”

  “姐姐教训得是,魏冉谨记!”魏冉看了芈氏两眼,问道:“眼下的局势,正按着姐姐所布下的局往前走,姐姐该是高兴才是,如何却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芈氏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方,轻轻一叹,“我既想着那熊横闹出点事来,又想着他不要犯傻,心里矛盾得紧。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想那楚怀王当年封我为楚国公主,送我入秦,虽说并非好意,但你我之所以有今日,岂非正是拜他所赐吗?楚国对我有恩,我非薄情寡义之人,此一番伐楚,楚国定是要毁于我之手,心中不免有些伤感。”

  魏冉知道他这姐姐表面看去雷厉风行,干练果断,实则内心也如普通女人一般有些哀怨愁绪,便说道:“姐姐适才也说了,这是一个群雄并起的时代,无非是成王败寇而已,我若不灭楚,楚亦灭我,姐姐勿要伤怀,免得徒增悲伤。”

  芈氏嗯了一声,回头道:“你且去准备吧,待齐、韩、魏三国回应后,便立即出兵。”

  却说叶阳听说熊横杀人出逃的消息后,吓得花容失色,对于叶阳来说,她尚无法理解父亲出逃的原因,在她的眼里看来,即便是秦国与韩魏订了盟约,那也是邦交之常事,如何会威胁到楚国呢?

  单纯的叶阳自然不会想到芈氏要对楚国下手了,她慌张地跑去嬴稷处,希望她夫君能为她的父亲开罪。

  然在叶阳获知熊横出逃的消息时,嬴稷已然接到了芈氏要伐楚的命令。确切地说,这算不得命令,伐楚一事是早就设计好的,此事嬴疾在内心上是赞同并认可的。因为要想让秦国强大,称霸于中原,要想做出一番业绩来,让所有人承认他是一位有作为的少年天子,伐楚是必走的一着棋。

  在嬴稷的心中,他一直崇拜他的父亲惠文王,他变法图强,矢志东出,北吞义渠,南并巴蜀,在列国屡次合围中化险为夷,让秦国一步步强大起来。如今他做了王,自然想以父亲为榜样,做惠文王那样的一代雄主,傲视天下。可是当伐楚的时候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却不敢去面对叶阳,毕竟楚怀王熊槐是她的祖父,太子熊横是她的父亲,要是秦国有朝一日当真灭了楚国,杀了她的亲人,与杀她何异?

  此时,他猛然间想起了入燕为质之前,惠文王坐在床前对他说的那番话,“别看父王是秦国的王,在秦国可以呼风唤雨,其实为王者是这个国家里面最无奈最痛苦的一人,做了王之后,你就会发现,很多事情非人力可左右。”他那时尚无法理解他父王说此话时的无奈和悲痛,如今他做了王,才真正体会了其父王当时的心情。于是他按着惠文王的思路,来对照自己眼下的处境,在蓝田决战之时,他舍弃了芈氏,在惠文后和嬴壮夺储之时,他又让他们母子去了燕国……

  想到此处,嬴稷似有所悟,在国家利益与个人感情之中,当时的惠文王选择了国家,抛却了个人私情。与此同时,他也理解了他母亲的作为,人生要做许多选择,而选择无非舍与得而已。

  嬴稷低着头暗咬了咬牙,他已经有抉择了,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眼神之中焕发出来的是坚毅无畏的光芒。然也是在此时,他看到叶阳跑了进来,她的脸苍白若纸,她那细细的柳眉紧紧地拧在一起,眼神之中所透露出来的是恐慌、无助和悲痛。

  看到她的样子,嬴稷的心里蓦然一阵刺痛,他曾对自己说过,这是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女人,她这弱不禁风的身体禁不起伤害。可就在刚才,他分明已下了决心要去伤害她。

  叶阳跑进来后,慌慌张张地跪在嬴稷的面前,话未出口,泪水竟已簌簌地落下来,“求王上救我父亲!”

  嬴稷自然不能告诉她,这是早已设定好的计策,秦国不仅要伐楚,而且还要灭楚。他面对着跪于他面前苦苦哀求的叶阳,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叶阳见嬴稷不说话,以为她父亲杀了人,必然要偿命,越发的害怕了,“你是秦国的王啊,难不成也做不得主吗?”

  嬴稷站了起来,走到叶阳的身边,将她扶了起来,在这一刹那他突然又想起了在质燕之前,他跪在父王的床前,要父王宽恕他母亲时的一幕,这是何等的相似!然而,那时候他的父亲没有选择,如今他同样也没有选择。他看着叶阳说道:“别看我是秦国的王,可以呼风唤雨,然为王者是这个国家里最无奈最痛苦的一人,今日我与你说一番掏心的话,你且仔细听好了。”

  叶阳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边含着泪边点头。嬴稷抬起手为她拭去泪水,边拭边道:“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感情比利益更重要,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便是这个道理。然国与国的交往,则是无利不交,不然百姓会因你而受苦,国家会因你而灭亡。秦楚之间的盟约,所谓的昆弟之交,不过是流于形式的邦交之策略,一旦两者之利益失去了平衡,莫说是昆弟之交,便是亲兄弟亦可斗得你死我活。”

  叶阳默默地听着,却是待他说完也不曾听得明白,怔怔地问道:“你是说我父亲杀了人,秦国须杀还一人以偿命吗?”

  嬴稷看着她懵懂天真的样子,忍不禁把她拥入怀里,隔了会儿后,似鼓起了勇气,说道:“叶阳,非是要杀一人偿还,是秦国要打到楚国去。”

  叶阳的娇躯抽搐了一下,突然一把推开嬴稷,大喊道:“你好不心狠,我父亲不过杀了秦国一人,你却要发兵打到楚国去,他再有错,好歹是我父亲,你却也下得去手!自从入了秦,我依着你,顺着你,心里想的嘴里念的都是你,你不看我父亲的面子,也该看在我的面上饶他一回啊!”

  叶阳看着沉默不语地嬴稷,似看到了他伐楚的决心,抬起手把眼泪一抹,“你定是要伐楚是吗?”

  嬴稷看到她决绝的神情,心里倏地一颤。果然,只听叶阳道:“你若是执意伐楚,你我便恩断义绝,再无关系!”说完之后,转身跑了出去。

  嬴稷的眼一直望着门口,久久不曾移动。

  不知何时,芈氏轻轻地走了进来,走到嬴稷的旁边,将他搂入怀里,疼惜地抚摸着他的头,“母亲相信你能熬过去的,你也会迅速地成长并成熟起来。在每个人的一生之中,都必须面对诸多的无奈和痛楚,此乃成长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嬴稷没有说话,只觉得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时,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委屈,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芈氏又道:“不要恨她,在楚国的都是她的亲人。”

  嬴稷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不恨她,我只恨我自己,喜欢她却无力去保护她。”

  “她和你一样,还是个孩子。”芈氏轻轻地道:“你放心,不管如何,母亲都会好生待她。”

  “孩儿不知道以后该如何面对她。”

  “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无法劝慰她。”芈氏伸手为嬴稷擦掉脸上的泪,“让她自己学会去面对吧,她会自己做出选择。”

  嬴稷点了点头,也许他此时此刻永远也无法想到,叶阳的选择会是那样的刚烈。

  蓝田军营里旌旗招展,猎猎作响。三军将士齐刷刷地站着,排列成一个巨大的方阵。

  这是嬴稷继位以来第一次踏上这里,只有站在这里,他方才感受到作为王的责任和使命。这些生龙活虎的将士,他们的生与死、功与辱都掌握在王上的一念之间,王上的每个决策都可改变他们的命运,在如此多的为秦国赴汤蹈火的勇士面前,个人的私情算得了什么?嬴稷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母亲的用意,他回头看了芈氏一眼,朝她微微一笑。

  芈氏看着嬴稷脸上的那一抹笑,心里却是有些发酸。他长大了,敢于去面对现实了,可也终将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芈氏轻叹一声,朝着嬴稷颔首示意。在秦国的众多战役之中,此次的伐楚之战因是与齐、韩、魏联合作战,所以并非是重要战役,王上本不必来军营为士兵壮行,但是芈氏却特意安排了嬴稷前来,是想让他来感受出征前的氛围,让他知晓身为王上的责任。芈氏认为,责任是一个男儿特别一个王上必须具备的素质。如今,当她看到嬴稷那自信的笑,她知道,她的目的达到了,“你下决心打了吗?”

  嬴稷坚定地点了点头。芈氏道:“那就号令三军出征吧!”

  嬴稷转过头,慢慢地抽出佩剑,把剑身往天空一指,陡然大喝道:“出征楚国,壮我大秦!”

  嬴稷的话一落,下面十几万将士齐声山呼:“出征楚国,壮我大秦……”喊声如雷,响彻天际,气势如虹。嬴稷的胸口激动地起伏着,他瞪着眼朝将士们呼喊:“待诸位胜利归来,本王还在此迎你们,出征!”

  魏冉跨上战马,在一阵战鼓声中,三军将士调了个方向,正要出发,却突见一辆马车急驰而来,及至军营的门口时戛然而止,似乎是有意要阻止军队出去。魏冉心想谁人如此大胆,敢阻大军出征?眯着一看,心里一沉,那车上所坐的赫然是叶阳!

  马车停下时,叶阳站了起来,走到马车的前端,缓缓地举起手里的剑,搁到自己的脖子之上,一脸的决然。是时,朝阳正照在叶阳的身上,风卷着她的裙袂,吹动着她的发丝,娇弱的躯体在风中越发显得若柳枝儿一般的无力。在三军的威然气势之下,她举剑的样子丝毫没有壮士断腕的感觉,反倒是平添了一份凄凉,一种令人心疼的凄凉。

  叶阳憋了一口气,然后使出浑身力气朝嬴稷喊:“你敢出兵,我就死在你面前!”

  其实在场的人谁都知道,将令已出,宛如箭在弦上,必发无疑,任是谁也阻止不了,叶阳的天真让全军将士都黯然神伤,如若这样的方式可阻止列国争伐的话,那么天下早就没有争战了。一时间偌大的军营除了猎猎作响的旌旗招展声外,听不到任何声息。

  嬴稷没想到她会到这里来阻止他出兵,叫他骂也不是哄也不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阴晴不定。突然眉头一沉,喝一声:“拿弓箭来!”

  底下的士兵吃了一惊,一时怔忡在那里,不知该拿上去还是不该拿上去。芈氏朝那士兵使了个眼色,那士兵才把弓箭拿了上去,递给嬴稷。

  嬴稷拿了弓箭在手,朝着叶阳的方向,把弓越拉越满。此乃三石之弓,专为秦国的骑兵而制,将其拉满至少有两百余斤重,百步之内即便是对方穿了盔甲,亦可将其射穿,力道极大。秦国将士见少年王上挽弓拉箭,毫不吃力,不由得暗暗喝了声彩。

  嬴稷的射箭之术是在质燕时与猎户学的,那时为了生存,射箭之术愈练愈精,可将奔跑中的猎物一箭射中。然此时在面对叶阳时,嬴稷还是不免有些心虚,剑眉紧蹙,目注远处,弓拉满时,却是迟迟不曾射将出去。

  叶阳见他把弓箭对准了自己,心里一寒,举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眼泪簌簌地不断往下掉,“杀了我吧,若不同心,何以共枕!”

  军营里静得落针可闻,谁都知道这一箭射将出去,会是什么样的后果,然箭在弦上,嬴稷会发吗?

  死一般的静谧之中,只听铮的一声响,羽箭咻然飞出。叶阳咬着朱唇,闭上了眼,心想我因两国的联姻而来,为两国关系破裂而亡,为国而生,也为国而死,也算是值了!

  却在这时,只听当的一声,叶阳手臂一麻,虎口生疼,手里的剑被震得落在了地上。

  原来嬴稷的这一箭不偏不倚射在了叶阳的剑柄之上,叶阳的臂力本来就不大,在飞箭的冲击下,剑锋一弯,离开她脖子的同时,长剑也被震落在地。

  众将士浑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不由得发出一阵轰然叫好之声。嬴稷把弓箭一扔,飞一般地跑下将台,朝叶阳飞奔过去,从马上一把将她抱下来,抱在怀里,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吻。

  这一番突生的变故叫叶阳应接不暇,及至回神过来时,已然落在了嬴稷的怀抱之中,却不想还没待她做出什么动作,嬴稷却已吻在了她额头之上,虽说她是她名正言顺的王妃,可在上万人面前被人抱着吻了一下,不由得又羞又急,粉拳若雨点般地捶落在这个叫他又爱又恨的男人胸前,边捶边喊:“好你个心狠之人,为何不将我一箭射杀了!”

  “射杀了你,谁为我红袖添香,为我解颐?”嬴稷边抱着叶阳,一个纵身,上了一匹战马,“我与你说,秦国不会缩于西隅之地,必然东出进军中原,但我断然不会杀你亲人!走,我们回宫。”两腿一夹,战马一声嘶鸣,奔出了军营。

  咸阳,后宫。芈氏与义渠王在床上缠绵着。

  时至今日,义渠王与芈氏的关系已然公开化,宫里的人早已司空见惯,因此义渠王虽是秦国边境的匈奴,却是破天荒的可以在宫里出入,没人会阻拦他。如此的一种状态,令义渠王很是高兴,可以说这一段时间以来,是他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想到初见这个女人之时,虽说是在挈桑劫持了她,但那时给她的承诺却是真的,这一辈子便是要与她在一起。如今他真的与她在一起了,兑现了承诺,甚觉满足。除去情感上的满足外,还有一点也让义渠王引以为傲,秦乃强国,义渠能与秦保持这样的一种关系,使得义渠脱离了藩国的范畴,与秦是平等的。

  从芈氏的角度来说,义渠王便是一匹狼,桀骜不驯的狼,保持如今这样的关系,无异于驯服了蛰伏在西北的这匹狼,使他不会再轻举妄动,让她可以腾出手心无旁骛地去应对列国。其次,她也正是三十余岁的年纪,义渠王健壮的身体以及身上的野性正好满足了她,因此她对目前这种关系还是满意的。

  然而,过不多久,这样的一种状态被打破了,芈氏发现自己怀了身孕。这个发现叫她猛地一阵心慌,她是大秦宣太后,若是给义渠留了种,岂非令列国耻笑?更为严重的是,这孩子出生于秦国王室之中,日后宫中万一有什么变故,使这孩子也加入王位之争,如此秦国岂非要在自己手里亡了?想到他儿子的江山将来有可能易主,芈氏不由得一阵战栗。

  芈氏虽也是来自楚国外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楚怀王是同宗同族,但她对惠文王是有感情的,那是嬴氏宗室百年基业,也是他儿子嬴稷的王图霸业,绝不允许他人染指。

  芈氏越想越是害怕,立时差人去把义渠王召来。义渠王自从与芈氏发生关系后,在咸阳城里有落脚处,听是芈氏召见,马上赶到了宫里。可没想刚刚入了宫,甫与芈氏见面,芈氏便冲上来,不由分说就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

  义渠王捂着火辣辣的脸,眼里蓦地射出一道寒光。按义渠王的脾性,若换作是他人打他耳光,三个脑袋也已早被他割落于地了,但在芈氏面前,他虽也愤怒,却是硬忍着没有发作出来。

  芈氏她冷冷地盯着他,“我怀了你的种。”

  义渠王闻言,眼里的寒光立时便没了,换作了惊喜,激动地道:“你是说我……有孩子了?”

  “你高兴什么?”芈氏冷笑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义渠王敢情是让兴奋之情冲昏了头,未曾回过神来,“这却是为何,莫非你不高兴吗?”

  “嬴室后宫,绝不允许他姓孩儿出世。”芈氏看着义渠王,一字一字地道:“你且与我听仔细了,此孩子出生后,不得留在秦国,必须马上送到义渠去。”

  义渠王这才明白过来,走上前去抓着芈氏的手道:“你只管放心,但要这孩子一出世,我就把他带回义渠,绝不让他参与嬴氏之事。”

  芈氏听他如此说,略微放了心。义渠王时不时地去摸摸芈氏的肚子,还对着芈氏憨笑,很是兴奋。过了会儿,又道:“此孩子的到来,给了我希望,我不再担心无后了。让我为你做点什么事吧,哪怕是去战场也好。”

  芈氏娇嗔道:“算你还有些良心!”

  两人正说话间,却见嬴稷和嬴疾两人走了进来,义渠王以君臣之礼见了嬴稷,而后便站到一旁去了。嬴稷说道:“母亲,适才接到战报,我四国联军被阻在垂沙一带(今河南省唐河西南),难以行进。”

  芈氏讶然道:“这倒是奇了,四国大军,号称五十万,如何会被阻在垂沙,前进不得?”

  嬴疾把芈氏引到羊毡地图前面,手指着图说道:“太后请看,此乃楚国方城(今河南省南部方城县),在此城的前面便是垂沙,在此地有一条大河,叫做泚水(今河南西南唐河境,下游至襄樊入汉水),楚将唐昧隔水列阵,但要我军涉水渡河,唐昧便在对岸用弓箭手连番射杀,三军不能过,被阻在了泚水沿岸。”

  芈氏看着地图倒吸了口气凉气,“唐昧不愧是楚国名将,把方城当作城墙,把泚水当作护城河来部署防守,利用山水形式布作一道铜墙铁壁,好生了得!”

  四、唐昧死守垂沙,庄蹻郢都叛乱

  嬴疾皱了皱眉头,道:“这唐昧乃沙场老将,在楚威王时期便已立下赫赫战功,精于谋略,早年曾与齐国在诸城一战(今山东省诸城市),歼齐军两万,威震列国。今虽老矣,然临敌经验犹在,泚水水深,我四国大军均不善于水战,其临水而守,乃有的放矢,有备而来。”

  芈氏没有说话,却是转过身瞄了眼义渠王,问道:“你可敢去?”

  义渠王走将上来,大声道:“上山下水,赴汤蹈火,没我不敢去的地方,小小垂沙,何足道哉!”

  “且莫说大话。”芈氏说道:“倒是与我说说,到了垂沙之后,你如何应对唐昧。”

  “兵者,诡道也。”义渠王冷笑道:“两军临水而列阵,一攻一守,若攻者咻咻然堂而皇之地渡河,自然成为众矢之的。倘若精选一批善水者,趁黑去摸清水路,而后再引大军过河,何惧不胜?”

  嬴疾听他一说,微哂道:“此话倒是在理,河道有深有浅,如能摸到浅水处,引大军过河,唐昧兵不及我众,必败无疑。”

  义渠王道:“便是这个道理。”

  芈氏称好,道:“如此你便去吧。只是两军对阵,危机四伏,须小心些。”

  义渠王闻言,不觉心里一暖,心想为了你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又有何妨呢,因在嬴稷、嬴疾面前也不敢说那些贴心的话,只把手一拱,就走了出去。

  却说这一番四国出征,各国都派出了精兵强将,除了秦国的魏冉外,齐国领兵的是匡章,魏国由公孙喜领兵,韩国由暴鸢掌兵,此四人可以说是当时世上赫赫有名的战将,身上都背有大大小小的战绩。此外,四国之兵合起来号称五十万,将精兵多,按理说拿下楚国几座城池,而后各国按战绩大小瓜分了,这本该是毫无悬念之事,可偏偏让唐昧阻在了泚水,组织了几次攻击,均是损兵折将,难越雷池一步。各国将领殚精竭虑,思索应对之策,争奈河宽水深,众将均是束手无策,战争陷入了僵局,一拖就是五月有余。

  这个消息一传到四国君主耳里,都是讶异不已,他们均没想到四国雄师居然被唐昧牢牢控制在了水边,寸步难行。韩魏两国的国力相对较弱,担心长久拖下去,劳民伤财,犹豫着是不是该撤军。齐宣王田辟疆精于骑射,是个尚武之辈,他大骂匡章无能,空有几十万雄兵,却被人家挡在水边,动弹不得。

  匡章心里比谁都急,他是联军的总帅,没想到本国王上齐宣王先急了,齐国军心则有所动摇,秦国正好派了人来。匡章听得消息后,马上赶去了秦营。及至秦军大营时,魏冉正与刚到的义渠王商量军情,见匡章入内,两人均是起身相迎。魏冉说道:“义渠王是受太后所遣,来助我等一臂之力的,他或有办法引军渡河。”

  匡章闻言,心里的石头顿时便落下了,虎目里精光一闪,哈哈笑道:“如此甚好,且说说我军如何渡河。”

  义渠王道:“虽道泚水河宽水深,但整条河道必是有深有浅,但要摸到浅水处,便可过河。”

  匡章长长的白眉一动,疑惑地看着义渠王道:“这几个月来,我也曾在附近勘察过多次了,却是不曾发现浅水之处。”言下之意是说,我们勘察了这么多日子都不曾发现,便能让你发现不成?

  义渠王冷笑一声,扬了扬眉道:“予我三日,若三日之后不能引军过河,只管把我的头颅拿了去便是!”

  “后生可畏!”匡章听他说出这番话,不由得重新打量了他一番,“你既然立此军令状,本将岂有不信之理,要多少人手,只管说来。”

  “二十人足矣!”义渠王道:“但这二十人须深谙水性。”

  是日晚上,匡章精心挑选了二十位善水的士兵,交由义渠王。

  却说义渠王带着二十位善水之人到了水边,瞅准了几个楚军防卫薄弱地带,叫士兵下水去探。那些士兵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没一人下水去。义渠王大怒,轻叱道:“叫你等下水,却为何不动?”

  当中有一人说道:“不瞒将军,这一带的水路匡将军带我等探了不下上百趟,皆有数人之深,水流湍急,再探也是徒然。”

  义渠王眉头一皱,说道:“且与我细说你等是如何探的。”

  那士兵道:“除了楚军主力所在之处,其余地方我等皆是一一细探,不曾放过一处。”

  义渠王眼里精光一闪,又问:“在这水域之上,楚军共有几处主力所在?”

  “有八处,皆是重兵驻守。”

  义渠王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朝士兵招了下手,道:“回去吧。”

  众士兵一听,却是百思不得其解,疑惑地问道:“果真不探了?”

  义渠王冷哼一声,“你等既已探得仔细,无须再探,明日晚上强攻便是。”

  及至回了军营,匡章、魏冉见义渠王这么快便回,好不奇怪,均问道:“如此之快便探明了吗?”

  义渠王看了匡章一震,嘿嘿怪笑一声,“我如此之快探明回来,须依仗匡将军之功啊!”

  匡章被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诧异地问道:“如何是我之功?”

  义渠王道:“将军明明已然探得水浅之处,却是不曾发现。”

  魏冉神色一震,“哪里来这么多废话,赶快说来便是。”

  义渠王道:“匡将军在这一带水域均探了个遍,敢问可曾去探过楚军重兵把守之处?”

  匡章说道:“楚军重兵把守之处,轻易不得近身,却是不曾去过。”

  “这便是了。”义渠王冷冷的脸上露出一抹得意之色,“重兵把守之处,便是浅水所在也!”

  魏冉一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便是你所探之结果吗?那几处地方,我等曾组织过数次进攻,折损了数千将士,都不曾渡过河去,即便是你所言不虚,那又能如何?”

  义渠王性子极犟,见魏冉没给他好脸色,他也把一张脸沉了下来,看着魏冉硬生生地道:“你打不过去,未必就代表我也打不过去。”

  “哦?”魏冉浓眉一扬,挑衅地看了看义渠王,冷笑道:“言下之意是说,你比我还能打仗?”

  义渠王仰首一笑,“我虽狂也,却有自知之明,其他地方不敢说,但是这一战,我有必胜之把握。”

  魏冉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朝匡章看了一眼,呵呵笑道:“你若果然能打过河去,这一战便任你做前锋,须调拨予你多少人马,只管说来。”

  义渠王伸出两根手指头,“二十人。两位将军只需把今晚的那二十善水之人调拨予我便可。”

  匡章吃了一惊,“楚军有二十万大军在对岸,你二十人如何打得过去?”

  义渠王走到桌前,把一壶酒举将起来,咕噜噜地灌了一口,许是兴奋的缘故,脸上微现股红潮,“四国联军人数加众,但一来不善水,二来不知水域深浅,下水之前全军便已然心生畏惧,自然是过不了河去。明晚子时,趁楚军疏于防备之时,我领二十人从浅水处先行过得河去,好叫三军将士知道,此河并非不能过,如此便去了三军畏惧之心。待我等上岸,摸到楚军粮草所在,放一把火烧了,但要火光一起,你等便趁乱率军渡河。”

  匡章闻言,两眼一亮,叫道:“妙计,便如你所说,明晚过河!”

  次日晚,四国联军秘密集结起来,义渠王则依然带了那二十人去了河边。那二十个士兵此时也与义渠王熟了,边走边问道:“将军之计,并非没有道理,可万一楚军重兵把守之处,河水也有数人之深,这可如何是好?”

  另一位士兵连忙接过话头道:“是啊,四国联军,集结待命,我等若是无功而返,可叫兄弟们笑话了。”

  义渠王边走边哼了一声,“此行若是不成事,断然不会活着回去了。”

  话音一落,趁着对岸的巡逻兵走过去时,义渠王一个翻身,便已入了水里,脚底试着往水下面一探,果然探到了水底,此处的水不过齐胸而已,不由得心下大喜,朝着后面挥了挥手,那些士兵见状,都下了水去。

  如此一路泅将过去,待巡逻兵过来时,众人把身子往水里一沉,待得对方过去了,再伸出头来往前游,没多久工夫,果然到了对岸的河堤之下。那二十名士兵眼见得就要立大功了,都是兴奋不已,对义渠王也是言听计从了。义渠王咧嘴对他们冷冷一笑,猫着身子往河堤的右侧潜行过去。

  义渠王此举能成功,其实也并非他的计策巧妙,若换在几个月之前,楚军防备严密,他们未必就能偷渡得过来,但是五个月下来,楚军的防备之心渐渐松了下来,这才叫义渠王有了可趁之机。

  却说义渠王带着众人绕过了哨所,见左右无人,上了岸去,觑了个机会,迅速地穿过箭楼以及瞭望木塔所在,绕到了楚军大营的后面。义渠王也曾常年行军打仗,熟知粮草通常会放置在军营的后面,是时楚军营里大多数人均已入睡,也没见几处灯火,这让义渠王顺利地摸到了囤积粮草之处。

  许是天意使然,楚军在此守了五月有余,料想联军不可能过河来,放在后军的粮草也就没派几人守卫,那二十余人到了地头,觑个真切,合围上去,一人一个就把守兵解决了,没发出半点声响。义渠王冷冷一笑,朝众士兵道:“建功的机会到了,快把这里放火烧了!”

  众士兵均是眉开眼笑,四散开去点了火。须臾,只见一阵浓烟腾空而起,火光在浓烟之中愈烧愈旺,待楚军发觉之时,已是火光烛天,义渠王等人却早已藏了起来。

  这边匡章、魏冉等人正等得着急,猛见楚营之中火光大起,情知大事已成,不由得哈哈大笑,率领大军从义渠王所经之处渡河而去。

  唐昧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听是粮草起火,便知是联军有人混了进来,接下来联军必然要大举进攻,连忙出了营帐去,集结军队迎战。怎奈此时军营之中火光大盛,映红了半边天,楚军人人心慌,越慌越乱,争相奔跑,大乱之下,夜色之中,竟是连敌我都分不清了,未待联军攻打上来,楚军便是自相践踏……

  垂沙一役,唐昧殉国,楚军被杀两万余人。联军则乘胜继续深入楚境,旬日之间,便拿下了垂丘(今河南省沁阳县北)、宛城(今河南省南阳县)、叶城(今河南省叶县)大片土地。

  面对着来势汹汹的四国联军,楚怀王吓得不轻,莫说是四国联军,即便是秦或齐其中一国来攻,以楚国现在的实力,也是毫无胜算的,无奈之下,只得向齐国求和,并把熊横送去齐国为人质,此事才算平息下来。可怜那熊横,刚从秦国逃了出来,却又落入了齐国手里。

  熊横质齐之后,四国联军退了,然楚国的噩运却并未因此而终结,反而陷入了更大的内乱之中。

  却说那庄蹻领着十余万人马,退至郢都外围时,许是对楚国昏庸的楚怀王不满,突地号召大军举兵起事,虽说未能说动三军造反,却也有三四万人跟着他一路杀将过去,直至楚国都郢。由于当时城内都百姓也不满楚怀王,由此里应外合,被庄蹻一举杀了进去。

  庄蹻一起事,楚国便是彻底乱了,不久之后,楚国四分五裂,庄蹻与楚怀王形成了割据之势。

  垂沙之战后,芈氏诞下一个男婴,义渠王如获至宝,看着床上的母子俩,宛若换了个人一般,一改昔日冷如冰霜的表情,竟是不住笑着。

  芈氏看着旁边躺着的婴儿,脸上也散发着母性的光芒,心里对义渠王的感情也逐渐发生了变化。若说之前纯粹是为了牵制秦国西境的这匹野狼,此时此刻他们之间已然有了孩儿,他已是这孩儿的父亲,心里自然而然地对其生出了些情愫,便笑着对义渠王道:“你给孩儿取个名吧。”

  义渠王应了一声,低头一想,说道:“便取名叫隼吧,希望他将来能如鹰隼一般,展翅长空,自由飞翔。”

  芈氏看着婴儿含笑道:“甚好!”

  满月之后,义渠王按照之前所说的,要将婴儿带去义渠,芈氏抱着孩子依依不舍,但同时她也明白,此子断然不能留在秦国,便将其亲了又亲,垂泪道:“隼儿,非是母亲心狠,母亲只是想让你离开这是非之地,将来不望你做出多大的成就,只期望你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活着!”

  芈氏感慨一番,将孩子交给义渠王,又道:“须好生待他,不可使他受苦。”

  义渠王道:“你只管放心,我便是不要了性命,也护他周全。”

  与义渠王作别后,芈氏着实伤感了多日。眼前时常浮现出那婴儿白白胖胖可爱的样子,心中愧疚不已。

  这是数月之后的某一天,芈氏在花园里与嬴稷对弈,芈氏执白子,嬴稷执黑子,黑白两方经过一阵对决,最终黑子被围了起来,左冲右突无望之下,嬴稷弃子道:“孩子棋艺与母亲相比,相差甚远也。”

  芈氏盈盈一笑,“你猜猜看我下一步将如何走。”

  嬴稷苦笑道:“孩儿已被母亲团团围困,母亲如何下都是赢的。”

  “赢有很多种。”芈氏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道:“一击而胜是赢,狙击围困是赢,与之决杀以命相拼也是赢,如若是你,你选哪一种制敌之法。”

  嬴稷想也没想便道:“自然是一击制胜。”

  “这便是了。”芈氏微笑着落了一子,只见这一子落下后,嬴稷右上方整块地方都被控制了起来,失了大片地盘。

  “一击而中,此招甚妙!”嬴稷惊叹了一声,忽而似想到了什么,看了棋局一眼,抬头说道:“母亲今日叫我来下棋,想来并非是为无聊解闷儿的,可是想以此棋局暗示天下之形势?”

  “哦?”芈氏未作直接回答,把身子靠在椅子之上,说道:“你倒是说说当今天下之局面。”

  嬴稷略想了一想,说道:“在七国之中,原以秦、齐、楚为强者,今楚国在父王和母亲的打压之后,再无能力对秦构成威胁,不足道哉,倒是赵国与燕国有雄起之气象,隐隐然与齐一起,在东北之处形成并驾齐驱之势,孩儿以为,秦国要想称霸天下,该是到了对齐、赵下手的时候了。”

  芈氏笑着摇头。嬴稷诧异地问道:“莫非孩儿说错了吗?”

  芈氏道:“眼下之时局,确如你所言,以秦齐为强,燕赵渐成隐患。可毕竟这三国与我相隔甚远,若是秦国发兵攻齐或攻赵,就不怕韩、魏、楚在背后捅上一刀吗?”

  嬴稷点头道:“母亲所言,确也在理,韩魏两国今已亲秦,莫非母亲还要向楚国下手不成?”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楚国地广人多,若是其再举倾国之兵,力量依然不可小觑。”芈氏正色道:“若要想彻底制住楚国,还需用上一招。”

  嬴稷看了眼棋局,恍然大悟,“便是母亲适才所下的这一招吗?”

  芈氏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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