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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三高校(1)

  1. 草地上的陷阱

  细想起来,秀树能从三高升入大学,还颇费一番周折。当人们平安无事地穿过一片草地之后,才听说那里有一口很深的陷阱,并且这口陷阱就在他所走过的路上,恐怕就会后怕得颤抖吧。陷阱极大,只要掉下去就没有救了。而且上面草木繁茂,根本就看不出陷阱的模样。升入大学后的秀树回过头来审视升学的过程,就有不知不觉地走过陷阱的后怕之感。

  在秀树平静的人生道路上,也曾潜伏过深刻的危机。但是,作为当事人的秀树对此却没有切身的感受。事后,曾听母亲对别人详细谈过,但也不曾引起关注。只是在进入大学之后,才觉察到在当时问题的严重性。

  这个危机就是父亲在秀树升学问题上的犹豫。

  在小川琢治家,继长女香代子出嫁东京之后,次女妙子也嫁到东京,家里剩下的全部是男孩。

  读三高的长子芳树,似乎打算升入东京大学。如果他的愿望实现之后,家里的孩子又少了一个,就会渐渐寂寞起来。继次子茂树之后,秀树、环树、滋树这些孩子,到底想从什么方向发展呢?

  琢治细细地分析各个孩子的特点和长处,仔细思索他们究竟适合干什么。孩子都不错,朋友们也称赞说:

  “你有一帮好孩子啊!”

  “真的成绩都挺好的……”

  听到这些话,琢治就想像着孩子们茁壮成长,各自成为一家时的情景,于是就不由得面带微笑。然而,孩子们都还没有自立,要把他们培养成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得要父母来操心。

  由于琢治的学者身份,琢治也好,妻子也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想把孩子全部造就成学者。

  然而,真的有这份力量吗?

  即使决心下定,首先就需要大量的学费。

  日本大学教授的收入,在那个时代是有限的。送两个女儿出嫁,供五个孩子全部读完大学,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因为自己是学者,所以对当学者感到自豪,想让孩子们也当学者。

  但是,只有当学者才是最体面的吗?难道没有别的出路?琢治忽然想到要重新估价几个孩子,重新考虑他们的出路。

  这一想法,在琢治的心里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总是摇摆不定,拖着长长的尾巴。琢治觉得心事重重。

  他为了学问奉献了一切。学者生活的幸与不幸,他都有深刻的体会。

  学者气质在他身上已是根深蒂固,他无法想像如果脱离学者岗位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然而只有这些,还不是全部人生。

  人类有各种各样的活法。把所有的孩子都统一于老人的一种想法之下,给他们规定一条道路,对于一个有独立意志的人来说,也许太过于专横了。在自己的这帮孩子当中,有一个走另一条道路的,应当是一件好事。或者说,这样做会更自然一些。那么,这个另外寻找道路的孩子应该是谁呢?琢治在脑海里把几个孩子翻来覆去地排队。

  最终,脑海里浮现的是三子秀树的模样。

  “只有这个孩子,与其他孩子有些不同。”

  秀树那脸上从容不迫的表情,那温和而细腻的神经,经常的玄思默想,它的内心深处隐藏的究竟是什么呢?那是其他孩子所没有的优秀精神,还是不同于常人的不寻常的个性?

  琢治百思不得其解。

  理不出头绪,还得继续想下去:

  “那孩子的内心,一定有什么压抑。当这种压抑露出表面时,往往看上去有些古怪和独断。在五弟兄当中,秀树的性格最难摸透,这橱窗使我不安……

  琢治苦思冥想:

  “秀树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让他走学者道路,或许走不通,那就是我的错。既然如此,为了秀树,还得给他寻找另一条生活道路。

  一天下午,孩子们都上学去了。

  琢治面对书桌,打开书本。妻子轻轻地走进来。

  “你还不去上班,这行吗?”

  “是啊,该慢慢动身了。”

  琢治瞥了妻子一眼,然后转过头去面对庭院。

  还是初春时节,新绿在逐渐加深颜色,院子里的树丛荡漾着一股嫩叶的芳香。一片嫩绿中,一株棠棣花喷涌出灿烂的金黄。

  “这一向秀树怎么样?”琢治问妻子。

  妻子没有回答。琢治回过头来,看见妻子的眼睛里,就像碰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瞪着。也许是这唐突的询问,诱发了她的惊恐。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妻子吞吞吐吐地说。

  “嗯。”

  琢治想,这是个事关重大的问题,妻子也许感觉到了什么,她那眼睛里的惶惑不安说明了这一点。话已出口,不能把它憋回去。琢治谈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是不是也让秀树由高校上大学呢?”

  这句话给妻子的震动极大,琢治看到,她的脸色一下子变青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妻子不解地问。

  “还不明白吗?”

  说着站起身,进了另一个房间,开始脱和服。琢治知道再深入谈下去,会陷入奇妙的严重状态。脱下和服,妻子帮他穿衬衣,接着递给他领带。穿好衣服后,琢治已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升学的事对孩子是重要的,对母亲来说也相当重要。而且秀树这孩子不爱说话、喜欢清静的个性,都与母亲相似。另外,在宁静中明显地透露出一股强韧劲这一点,和母亲也格外相似。总之,秀树的性格与母亲是相通的。

  “莫非我的询问使妻子不愉快了?”琢治暗暗想到。

  换好衣服,琢治又走进书房,检查了要带走的皮包。正准备走的时候,听到了妻子在背后的强硬而坚实的语调:

  “您马上就走吗?刚才您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琢治回过身来,脸上带着轻轻的微笑。这也是对多年来甘苦与共的妻子的怜惜而会心的微笑。

  “咱们晚上再谈。”琢治略带歉意地说。

  “好吧。”妻子任何时候都是顺从的。

  “这事儿,你先想想。”琢治叮嘱道。

  “是。”妻子脸上还带有几分困惑。

  把丈夫送到门厅,将皮包递到穿好皮鞋的丈夫手里,妻子突然说:

  “秀树嘛,我想当然应当供他上大学。”

  “……”这回是琢治反应不过来了。

  “为什么对这个孩子有这样的想法呢?”妻子继续说。

  “嗯……”琢治一时答不上来。

  “孩子有各种类型,也有不显眼的。显眼的孩子,聪明毕露的孩子,未必都能成为工作出色的人。不显眼的孩子,反而……”

  妻子的声音使琢治联想到她的出身,她的教养,她的个性,还透露出作为母亲的坚强和自信。她不是那种总不开口、没有主见的女性。她那闭得紧紧的口一旦张开,就会说出许多令人置信的道理。

  “……再说,对任何一个孩子,希望都同样看待。不能做不公平的事。”妻子继续阐述她的理由。

  “我也不想对孩子做不公平的事呀。”琢治心想。

  “好吧,晚上再谈。”说罢,琢治出了家门。

  2. 命运的微笑

  妻子的意见引起琢治的深思。她说的也有道理,还很有见地。但是,自己的想法,也没有错的地方呀。

  让孩子按照自己的专长和个性特点,帮助他选择今后的出路,不正是父母的责任吗?父母应当有这个义务。

  诚然,在小川家,不知不觉地让孩子朝学者方向发展,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孩子一个挨一个地,正从少年时期进入青年时期,他们的个性正在逐渐觉醒。让他们一律向一个方向发展,果真正确吗?作为家长,果真有这么大的权力吗?

  把三子秀树送往专门学校,琢治已经想了许久了。琢治在学校里,没有哥哥芳树和茂树显眼。所以让秀树走适合于自身条件的路,决不是不平等,或者说,让五个男孩各自走不同的路,只要对他们有利,应该说是更公平的了。如果不管他喜欢不喜欢,不管是不是适合他的情况,都走同样的路,这才是真正的不平等。

  琢治发现,最近他思考这一问题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孩子们都在接近人生的歧路,都即将选择自己的人生之路。可以说,对他们的人生来说,就要踏入决定性的年代。对此如果听之任之,即使对他们的智慧和判断力评价再高,人生之路上的闪失也是在所难免的。

  长子芳树升入东京大学,可以视为大体已定。次子茂树也应该从三高进入京都大学。四子环树、五子滋树年龄还小,暂时不考虑。因此,最为迫切的是三子秀树的升学问题。琢治认为,把秀树送进专门学校,适合他的个性,有利于他的发展,这就是琢治苦苦思索的结果。

  这天晚上,琢治和妻子没有对秀树的问题进行商量,第二天也没有恰当的机会。以后几天,夫妇俩谁也不提这个话题。因为,这是一个敏感而复杂的问题,对这个问题的分歧是显而易见的,他们都想考虑成熟后,找出充足的理由来说服对方。不然的话,或许谈起来就要闹僵,这是夫妇俩都不愿意的。双方都没有什么错误,大家都是处于善意,越是这样,问题反而显得微妙,显得难以解决。

  坚冰总要打破,对峙总会结束。一个偶然的也是必然的因素,决定了秀树的人生道路。

  一天傍晚,琢治离开研究室。他欣赏着校园内红色砖瓦的古色古香的建筑,穿过走了千百遍的林阴小路,向家里走去。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

  “琢治先生!”

  回过身去一看,原来是一位个头不高然而气质高雅的绅士站在那里。

  “啊,森先生。”琢治停了下来。

  原来是一中的校长森外三郎。

  “您现在回家吗?还是那么忙?”

  “哪里,哪里。”

  说着,他们并肩走起来。

  “孩子总给您添麻烦。”琢治诚恳地说。

  “不不,他们都是好孩子。”

  琢治不由得转过头去看对方的表情。森校长的口气,实在是直爽而明朗。忽然在琢治的心里,滑过一道闪光。他想,这位校长很有眼光,何不找他商量商量。

  默默走了一段路,琢治开口说道:

  “您了解我的三儿子秀树吗?”

  “当然了解。”森校长肯定地说。

  一辆色调柔和的电车慢悠悠地从眼前驶过。人家的粉色墙壁反射着夕阳,亮堂堂的。校园内树木的叶子闪着光,学生们来来往往。有的向琢治脱帽致敬,多半是听过他的课的学生。

  “那孩子到底朝什么方向发展,说实在的,我有些拿不准……”

  “朝什么方向?你的意思是……”森校长有些不解。

  “也就是一般地经高校入大学呢,还是……”

  “还是什么?”森校长忍不住发问。

  “还是让他选个什么专门学校?”琢治终于把要说的话说完了。

  森校长没有立即回答。他抬起头,一副望天空的样子。天上,一丝被夕阳染红的云彩,以浅蓝色的天空做背景,在缓慢地舒展着。

  “小川先生,您怎么提出这个问题呢?我真不理解。”森校长反问道。

  “……”琢治不知应该怎么回答。

  “秀树君那样有才能的少年,是不轻易看到的呀。”

  “哪里哪里……”琢治像是在为儿子谦虚。

  “不,您等等,您如果以为我在恭维您,那就让他给我当养子吧。”

  “……”琢治还是开不了口。

  “我在他们班教过数学。秀树君的头脑非常灵活,思考起问题来是飞跃式的。他的立意新奇敏锐,在班上出类拔萃。其他学科,没有看成绩册倒是说不清楚。只是关于数学……,我这说法您或许不愿意听……,这方面他是个天才,这个我可以保证。这孩子将来大有希望。我不认为您以前不了解这一点……”

  琢治下意识地看着天上的云彩。云彩很美,烧得像火似的流动着。

  他猛然在心里嘀咕道:

  “我不是不了解……”

  结果不言而喻,琢治思想通了,秀树也走上真正适合他的道路。

  3. 快乐的三高学生

  三高也是一所历史不亚于一中的老学校。1869年(明治二年)5月1日在大阪的大手前诞生的舍密局是这所学校最早的雏形。后来,校名改过多次。迁来京都是明治十八年 (1885年),命名为三高是明治二十八年 (1895年)。

  它在一中的北边,两个学校紧紧相连。它在一中之前,就以“自由”

  为旗号。因此,无论是从地理位置来说,还是从向往自由的思想来说,学生进入三高,就像搬家到隔壁一样轻松。入学考试也没有费什么劲。

  只要数学考出好成绩,就不必担心会名落孙山。

  1923年 (大正十二年)4月,秀树进入三高。以周岁算,刚好十六岁零两个月。而和秀树一起进入三高并当上校长的,正是一中的校长森外三郎先生。森先生到三高当校长,还有一段意外的插曲。

  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一年前,也就是秀树刚刚升入四年级的时候,三高发生了罢课事件。新上任的校长金子先生操之过急,一次整肃了过多的老教师。他这样做,也许有自己的安排和想法。可是,这样做也太没有人情味了。学生们猜想,这是不是有改变“自由”旗号的意图呢?

  于是,大家在“为了恩师”的口号下团结起来,开始了罢课。社会舆论对学生和被整肃的老师也表示同情。

  刚进入三高不久的二哥茂树,也成了罢课的积极分子。他和高年级学生一起,在宿舍里闭门不出,晚上也不回家。家长们担心起来,老师怕出问题也守在学校。已经是深夜了,还没有茂树他们的消息。父亲琢治去了三高,秀树也跟在父亲身后站在三高紧闭的大门前。

  由于父亲是大学教授,宿舍里出来了几个学生和他接洽。在路灯昏暗的光线下,琢治的表情严峻而紧张。

  他们交谈的内容是什么,秀树过后就忘记了。他站在父亲身边,听着同学们的慷慨陈词,心里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甚至不愿意对罢课这一事实进行思考。

  那天晚上,秀树和父亲没有见到哥哥就回来了。后来,罢课以学生一方的胜利而结束。没有处分学生,并且按学生的要求,于暑期调走了金子校长。于是,森先生就任三高校长的职务。

  秀树被分到了理科甲类。当时的高校,理科分为甲、乙两类。甲类以英语为第一外语,以德语为第二外语。开有“力学”课而没有“生物实验”。

  乙类是以德语为第一外语,没有开“力学”,却有“生物实验”。

  进入三高理科甲类,就规定了秀树不能专门从事生物学。以理学部的哪一门学科为主攻目标,还有待考虑。不过,三高是青春的花园,一进学校,就觉得到处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在入学典礼上,秀树一边听着森校长的简短训话,一边眺望着三高充满青春生命的校园,中学时代的厌世思想不知隐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进行完入学典礼,到校园各处逛逛。只见教室走廊的各个醒目之处,都悬挂着“棒球部”、“陆地部”等牌子,牌子下站着高年级的同学。

  他们等在那里,施展各种手段,千方百计地把新生拉入自己的队伍。

  秀树急匆匆地穿过走廊,他害怕被拉进任何一个运动部。他不想参加这些运动团体。谁知出乎意料,有人在叫秀树的名字,他吃惊地站住。

  一看对方的脸就知道糟了,他是大哥的好朋友吉江胜保君。

  “你是芳树君的弟弟秀树,对吗?进柔道部吧,怎么样?”

  秀树不擅长柔道。

  他小学时相扑还可以,中学时学柔道却很糟。尽管也穿过柔道服,上过武术场,但被西村英一君等人轻易地就给按住了。由于身材矮小,被按倒后就再也翻不起来,只好认输。到了中学高年级,退出了柔道,学起了剑道,因为必须选一门作为正课。因此,看到柔道部的牌子,心中不免慌张。只好回答道:

  “对不起,因为患了脚气,搞不了柔道。”

  其实也不全是撒谎。秀树的确有轻微的脚气,曾吃过一段时间的维生素进行治疗。

  “有脚气?那就算了。”吉江君没有强行要秀树参加柔道部。

  秀树没有参加任何运动部。但刚开学这段时间,谁对上课都心不在焉,班上还没有学习的氛围。到了一个新学校,新生们还处于一种兴奋状态之中。

  有众多的“寮歌”要记住,于是又忙得不可开交。

  鲜红夺目山之花,

  嫩绿芳香河之花,

  故宫之花吟咏罢,

  吉田山上月光华。

  ……

  每一首歌,都使秀树心潮澎湃。眼望吉田山放声歌唱,他感到多么美呀,青春年华!

  进入三高,秀树的气质发生了一些变化。环境比中学时代更加明朗活泼,更加轻松愉快。环境使人心情舒畅,心旷神怡。在刚入学的一段时间里,秀树就像被卷进了青春期的旋涡似的,每天都为一些事激动不已。

  对三高火热的生活还没有习惯,建校的纪念节——5月1日又即将来临。全校师生员工都忙着做准备,气氛热烈而紧张。

  京都自来有一个好的风气,就是对学生很优待。特别是三高的学生,在社会上最受宠爱,最有人缘。当时在三高的学生之中,流行着一句话,叫做“出息了再还账”。原因是这样的:

  有的三高学生故作潇洒,敝衣破帽,有些粗野地走进饭馆。在那里吃喝玩乐,带的钱不够,就只有赊账。每当这时候,店主人就显示出对三高学生的好意和宽宏大量来,诚恳地说:

  “等你出息后再还好了。”

  京都人对学生,对学生的智慧,表现出不同寻常的超越利害关系的善意。到底是京都人,他们有着尊重人、尊重知识的传统,这也许是历史悠久的缘故。因此,三高的纪念节,就像学生把自己的欢乐向全社会公开似的,京都的市民们也以同样喜悦的心情,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节日那天,装饰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子们,用三高学生的话来说,就是“小妹妹”们翩翩而来,把校园装点得格外美丽。 为了欢迎绅士和淑女的到来,在运动场的周围,以班为单位,料理着一个支着帐篷的简单的饮食店,准备了咖啡、汽水和饭卷儿。这商店不是免费的,是想收点儿钱来补贴化妆游戏和其他开支。为了招揽生意,各班的会计事先发行餐券,规定每个学生必须推销的份额。

  于是,在绅士和淑女们还没有来校之前,就要到街上去卖餐券。秀树和几个同学一起,在纪念节前夕来到电车大街去推销。大家为了班级的收入鼓足了劲,想把餐券卖给看见的每一个行人。因为是纪念活动的餐券,不是勤工俭学,再说还不是纪念节,过往行人并不想买。

  秀树跟在大家后面,没有向陌生人搭话的勇气。接受任务时,也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拍着胸膛打下包票。于是他没有任何期待地呆头呆脑地跟着大家走。

  虽然个性有一些变化,但秀树不是追求时髦的人,也不是故作潇洒的学生。进入三高,也没有觉得应该去充分享受青春的欢愉。他不会不参加集体的活动,也不会在活动中站在大伙儿的前头。所以,推销纪念节餐券这件事,他觉得与其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不如回家求求母亲,总有办法处理完的。再有,在大街上叫卖,总有一点儿不好意思。

  穿过平安神宫前的大路,来到冈崎的运动场。场上正在举行棒球比赛。观众席上,有着稀稀拉拉的人影。同学们向观众一一打招呼,然而一张也没有卖出去。大家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焦躁之色。正在这时,一位年轻女子走向落在同学们后面的秀树,她看着秀树手中的纸片问道:

  “这是什么?”

  “纪念节的餐券。”秀树顿时来了劲头。

  “我买几张吧。”说着递上钱。

  秀树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同学们吃惊地回过头来审视着他,在他们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最不得力的秀树,竟然最先开张。

  但是,秀树并没有得意的感觉。他觉得既对不起同学,也对不起买餐券的女子,因为他没有付出劳动。在他的脑子里,竟然出现“不劳而获”的字眼。后来,他再也没有去卖过餐券。

  纪念活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学生宿舍也装扮起来,校园里到处都喜气洋洋。纪念节终于到了。这是秀树作为三高学生第一次经历的节日,心情有些激动。校园里,到处是来来往往的学生和来宾。宿舍里人声鼎沸,挤进去要费很大的劲。有的房间一片漆黑,人们不由得停住脚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门口出现一具令人毛骨悚然的骸骨模型。观看的人群之中,马上响起年轻女子恐怖的尖叫。这是调皮的三高学生的恶作剧。

  宿舍的外边,各班的小饭店已经开始营业了。学生们在帐篷里忙碌着,向宾客们献上可口的食品。

  运动场上也热闹非凡,各班的化装游行接连不断。有的具有讽刺意味令人忍俊不禁,也有的微不足道很少引人注意。还有小学的同学也来庆贺,举行学习成绩汇报表演会。也有的搞了运动会似的天真幼稚的“大江山捉鬼”的游戏,或戴着“酒颠童子”的大假面具,让化装的美女跟在后面,在运动场上游行。

  秀树的班级搞了个名为“宽永驾前比赛”的有评书趣味的化装游行。

  有的扮武士,有的扮三代将军家光。几名侍女是从班上精心挑选出来的。

  她们头戴假发,涂脂抹粉,身穿长袍,扭扭捏捏地从场上走过,赢得一阵喝彩。

  服装全是租来的。川崎近太郎也穿着女装扮作侍女参加了游行。由于是男扮女装,格外引人注目。同学们见秀树的个头小,也劝他扮女人,秀树觉得无聊而拒绝了。因此,他在游行队伍里,只是一个穿着制服举着旗子走路的毫不起眼的角色。

  节日喧嚣的一天过得真快,转眼天就暗下来了。来宾和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校园已经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然而,纪念还没有结束,运动场那边传来歌声:

  吹拂樱花嫩叶的清风,

  荡漾在五月清晨的天空;

  三十六座群峰,

  展示着各自的姿容。

  ……

  这是纪念节的歌曲,学生们高唱着它涌向运动场,在那里尽情地转圈舞蹈。那是青春生命的爆发,是雄壮而又痛快的跃动,是积极向上精神的昂扬。秀树在狂欢的人群中感受着校园生活的巨大魅力,他不知不觉地和大家并肩舞蹈,从运动场的一端跳到另一端。一个高年级学生递给他一瓶啤酒,他猛地喝了一口,一股带有酸味的辛辣液体流进他的体内,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刺激。这是他第一次尝到了啤酒的滋味。

  纪念活动结束了,大家却兴犹未尽,很长一段时间连课都听不进。

  4. 棒球对抗赛

  转眼之间,暑假就要开始了。假期中,有与一高的棒球校际比赛。

  为了鼓舞队员的斗志,事先组织了啦啦队。队长是想把秀树拉进柔道部的吉江胜保,班上的南野辉君也极为热心。由于秀树和南野君进校以来关系不错,南野动员秀树参加了啦啦队。

  啦啦队的干部们非常热心。他们每天等候在校门口,鼓动往家走的学生参加啦啦队。运动场上,啦啦队每天都随着棒球队一起操练。几十名学生集合在看台上,各自挥动着小红旗,鼓手使劲地敲着一面大鼓,气氛十分热烈。除了啦啦队和棒球队以外,看热闹的闲人也很多。

  不光是啦啦队和棒球队激动,整个学校都在关注着一高和三高的棒球对垒,两个学校的学生都异常兴奋。从这兴奋劲中,令人感到青春的跃动。随着对垒的日子越来越近,两校学生的情绪也日益高涨。从京都的各个神社,借来许多面大鼓。后来,市里的大鼓已经被借完了,只好到郊外去借。秀树和几个同学到了比睿山对面的坂本,才借到一面大鼓。

  大家交替着背,傍晚才到家。大鼓很沉,把秀树的双肩压得要掉下来似的。

  比赛日期临近,棒球队和啦啦队的练习一天比一天激烈。每天都是太阳落到山下,才回家休息。三高啦啦队的旗子是红色的,因此受到警察的警告而停止使用。后来在红色底子上加上白线,才符合了规定。

  一高和三高之间的校际比赛项目很多,如竞技、网球、划艇等等。

  但是,最主要的还是棒球。因为两校约定,负方学校必须远征赴赛 (到 胜方学校),这对负方来说,几乎是一个屈辱的条件。所以,大家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棒球之上。

  比赛的日子就要到了,校内到处贴满征讨的“檄文”。这种檄文还不单为征讨一高而作,许多同学借此展示文采,宣泄青春热情。

  “消灭东夷!”

  这类充满杀气的语言,一时间成了意气风发的三高学生的口头禅。

  与此同时,也有洋溢着赞美之词的美文使大家陶醉。比较典型的例句是:

  “春,醉于东山之花;秋,为清谷之香所迷。”

  8月下旬,远征的队伍出发了。到东京的夜班火车,被啦啦队员和棒球队员占了好几节,大概有数百人吧。车厢里,数百面大大小小的红旗,数十面极大的大鼓,加上各种各样的行李包,把车厢挤得满满的。连过道也铺上了草席,学生们挤坐在上面。大家的情绪高涨,只要一个角落响起歌声,转眼之间就成为全车人的合唱。过不了多久,又传到了另一节车厢。几个车厢齐声高唱,歌声压过了火车的轰鸣,从车窗中飞出去,响彻空旷而辽阔的原野。

  正是盛夏,车厢内又闷又热。洋溢青春热血高歌着的三高学生热得脱掉了外衣,解开了衬衣扣子。被太阳晒黑的脸庞,汗珠在滚动。各种气味,变成热气散发开来。随着夜色的深入,睡意袭上同学们的额头。

  歌声渐渐消歇,鼾声此起彼伏。一觉醒来,东京已近在眉睫了。

  比赛的狂热劲儿,就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了。炎炎烈日下,鼓声震天,彩旗飞舞,口号声震耳欲聋,整个运动场就像欢乐的海洋。秀树从来没有这样投入过,他的手臂舞酸了,嗓子喊哑了,双脚跺疼了,却没有疲倦的感觉。

  遗憾的是,这次比赛三高又失败了。回来的路上,没有凯歌和狂热,更多的是垂头丧气。8月31日,大队人马回到京都。对于大家来说,意味着暑假的结束,新学期的开始。秀树来不及考虑新学期的计划,还沉浸在比赛的狂热和失败的忧伤之中。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是睡觉。一觉醒来,已是9月1日。将近中午时分,传来消息——东京发生了罕见的大地震。

  东京的地震涉及到京都,京都也有相当的震动。事后想来,棒球的失败也不是一件坏事。试想,如果三高赢了,兴高采烈的学生就会呆在东京欢庆。那刚好遇上东京大地震,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呢?肯定会有伤亡。那么,胜利的喜悦将被哀伤所代替。

  地震没有对三高的学生造成影响,却差一点改变了秀树的人生道路。似乎是被地震提醒,父亲琢治提起了让秀树学地质的话题。这或许是出于当地质学家的父亲寻找接班人的考虑。

  但是,秀树对地质学并不感兴趣。或者说,这是他不擅长的学科。

  地质学的老师江原真伍先生,是一位非常认真的教师。一到考试的前几天,他就把各种各样的矿物标本摆满地质矿物教室的一间屋子。学生们挨次序地转着看,必须记住标本的名字才行。考试的时候,随便将一种标本提到被考的学生面前。

  秀树最怕这种考试,一上场心里就发慌。标本确实有一点儿印象,但名称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没有办法,只好随便起一个名字,但还是错了。

  这一点秀树不及父亲琢治。琢治好像天生对自然物和自然现象有极强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并且能以之为基础,尽情地活跃自己的思维和想象。因此,地质学、地理学、考古学等学科,都适合他的性情。秀树知道,他的观察力和记忆力不是那么优异。与此同时,他对自己的逻辑思维能力有充分的自信。基于此,才能向能够驰骋自己的想像力的学问进军。当然,读三高时期的秀树还不可能对自己有如此清楚的认识,他还处于不知何往的混沌状态。

  一天,琢治拿着一本大部头的英文书籍,出现在秀树的面前。那是大学程度的地质教科书,里边有许多鲜艳的照片和插图。

  “你读读这本书。如果有兴趣的话,就专攻地质学吧。”

  长子学冶金,次子研究东洋历史,弟弟们不想学理科。琢治认为,总应当有一个孩子继承自己的专业才好。

  按照父亲的意思,秀树边翻开这本约有一千多页的教科书,边考虑自己的专业定向问题。刚好,学校对三年级学生进行了第一次升入大学的专业志愿调查。

  有了父亲的建议,秀树没有多加考虑,就在志愿学科栏内填上了“物理学”。

  由于兴趣不在这方面,大部头的地质教科书逐渐成为秀树沉重的包袱。什么时候才能读完它?或许是遥遥无期。秀树心中一点儿底都没有。

  父亲的书房里,这种书数不胜数。它们像一座小山一样压过来。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他烦躁起来。此时的兴趣,由于有了地质学的比照,就更加倾向于物理学了。

  父亲发现秀树没有继续读他指定的书,只是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秀树觉得有些辜负父亲的期望,但也不想违背自己的心愿走父亲指引的路。在第二次升学调查时,他毫不犹豫地写下了“地质学”。

  人在所走的路上,在哪儿转弯,或者在哪儿遇到岔道,是很不容易预测的。

  本来喜欢数学,由于偶然的因素而放弃。父亲指定的学科,又无论如何提不起兴趣。最终在朦朦胧胧中,选择了物理学,却做出了成就。

  可见,成绩的获取的确不容易。

  尽管被纪念节和啦啦队拖得团团转,秀树仍然频繁地出入于图书馆。幼年以来形成的内向性格,虽然被五花八门的活动冲淡不少,却还根深蒂固地存在,它诱发了秀树的读书欲。秀树涉猎着艰深的书籍,逐渐沉溺于书籍的世界。

  根深蒂固的内向性格使秀树不知不觉地与现实社会拉开了距离。当三高罢课的时候,他尽管来到了校门口,但对罢课本身几乎没有表示一点儿关心。从现实的情况来看,他对数学、物理、文学、哲学的理解力的提高速度,与对现实生活认识的提高速度,有着强烈的反差,从而形成了思想的成熟和对社会认识的肤浅的矛盾。如果将现代青年的成长过程与秀树的成长过程两相比较的话,二者的差异是极大的。也许是过早接触社会的缘故,现代的青年对社会的适应能力要强得多,看上去早熟得惊人。也许现代青年对秀树的成长过程有一些微词。成名后的秀树与一位年轻人有过以下一段对话,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现在的青年,认为先生的少年时代该有多么无聊啊。”年轻人说。

  “那么,他们——现在16岁到19岁的青少年,对他们的生活满足吗?”秀树反问道。

  “不满足。多半是感到空虚吧。正因为空虚,才发生报纸的社会版上报道的那些事件。但先生的少年时代……”

  “太过于孩子气了,不值一提。是吗?”

  的确,时代在变化,思想观念在改变,生活方式也在改变。沉溺于书本的秀树并不觉得少年生活的简单枯燥。正是书海的遨游磨砺了他的思想,锻炼他的意志,为他向科学高峰的进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正是自视甚高的现代青年所不能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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